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在油灯前,辩机看着自己刚才无意识地在纸上写下的两行字,怔忡了半晌。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写上这两句听明崇俨念过的诗。他自幼出家,青灯古佛前已有十余载,难道反而动了心魔么?他将那张纸揉作一团,正想放到嘴里嚼烂了吃下去,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
这样进来的,除了高仲舒就没别人了。高仲舒急匆匆地进门,眼睛向屋中一转,口中叫道:“辩大师辩大师,你见了明崇俨不曾?”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团团转了两圈,似乎想在桌底屋角找到明崇俨的身影,辩机将那纸团捏在掌心,道:“明兄从昨晚起就不曾来过。怎么了?”
高仲舒抬起头道:“昨晚我就找不到他了。”
辩机道:“你找他有什么急事么?”
辩机见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也不知他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哪知高仲舒脸上突地一红,支支吾吾地道:“没什么,只不过问个小事。”
原来高仲舒对明月奴一见钟情,但听明崇俨说明月奴本是个波斯阉人,大失所望,只是心中仍是难以忘情。他也没有龙阳之好,对自己这般念念不忘明月奴实在大为恼怒,可是想忘却总又忘不了。昨天在家想了一天,突然想起在西市看明月奴跳舞时,当时她身上只是些布条,明显看得到明月奴胸脯高耸,完全是个女人样。高氏本是望族,宫中太监他也见得多了,阉人固然声音尖脆,皮肤细腻,但从来没有连身体都和女子一样的。昨天乍闻之下,也没想到,回去却越想越不对,登时对明崇俨的居心大大生疑,心想明崇俨是不是想自己去讨好明月奴,故意用这话来骗自己。他是个急性子,只想当面问个清楚,却总也找不到明崇而这些话又不好跟这个少年高僧说,憋在心里当真难受。
辩机见他不肯说,也不好多说,心里却忖道:“他是不是看到我写的这张纸了?”但这话一样不好问,可是两人都想不出什么好话说,也只好干晾着。正在尴尬之际,外面忽然响起了一声钟。
钟声洪亮圆润,平常是会昌寺开饭时的钟声。常人一日三餐,但寺中僧侣清心寡欲,一顿早饭是省了,都是一日两餐。但此时天还早,根本没到吃饭的时候,辩机也不知敲钟是何意。他呆了呆,推开门一看,却见外面呼啦啦拥入十多个人来。这些人都是寻常打扮,但一个个精神抖擞,身材高大,而来人一进来便两边排开。一见辩机开门,一个最近的喝道:“和尚,快回房去,不要出来,封寺了。”
高仲舒从辩机背后冒出头来,喝道:“封寺?做什么?和尚难道还会做不公不法的事不成?”
那人对辩机不甚客气,见高仲舒是弘文馆学生打扮,知道弘文馆都是贵戚勋臣之后,得罪不得,声音放缓了道:“自然不是,是有人要来还愿进香。”
高官还愿,倒确有封寺之举,不让闲杂人等出入。但有这等权势的,除了那些王公以外,也没旁人了。高仲舒道:“是哪一家公爷?鄂国公么?”开国诸臣中,鄂国公当初脾气最坏,遭贬后却潜心向佛,他来寺中还愿倒也寻常。
那人冷笑一声,道:“鄂国公不算什么。”
高仲舒吓了一跳,道:“不是鄂国公,难道……”
鄂国公已是位极人臣,比他更高的,已没几个人。听那人说鄂国公都不算什么,高仲舒心头一震,道:“大哥,能让我先出去么?在下是弘文馆生徒,今天是趁早课之前来寺中走走的。”
那人板着脸道:“这个我也不敢通融,此间已然封寺,再有妄动,视若叛逆。公子,好在封寺不久的,顶多一个时辰,你就安心待着吧。”
高仲舒心里已是不住价地叫苦,见那人说得凶,自己硬要出去,只怕真要被当叛逆了。高氏一族在隋时就因谗言而罹大祸,他爷爷高表仁屡次要高氏子孙谨言慎行,万万不可再出乱子。高仲舒在弘文馆里有铁嘴的名号,其实胆子也不大,更不敢胡乱动作。他缩回头来,坐到蒲团上,嘟嚷道:“辩大师,没法子了,又来扰大师的好茶。”
高仲舒来会昌寺不止一次,每次都是与辩机、明崇俨两人饮茶闲聊。今日莫名其妙地碰上个封寺,也只得如此了。可是辩机却似神不守舍一般,动都不动,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此时窗子已经掩上了,能看到的只是一张涂满曙色的窗纸。高仲舒道:“辩大师,快沏一壶茶吧。”
辩机这才回过神来,道:“好,好。”转身去橱中取茶叶,烧水。只是,他的心思已浑在窗外了,做这些事时也毫不上心。
她真的会来么?
这个少年僧人心中,像是被针刺过一般,隐隐地疼。
“止儿,你为什么想看会昌寺?”
李世民慈爱地看着站在身边的高阳公主。今年,这个十七公主正好年满十三。每当看到这个小小少女,就让他想起她那个因难产而死去的母亲。因为她出生时身体极弱,御医说是不太救得活,才会取了这般一个小名。总说红颜薄命,看着高阳公主与她母亲几乎一般无二,便是气冲霄汉的天可汗也不禁有了一丝柔情。
“阿爹,我就想看看。”
李世民微笑着。高阳似乎总与佛寺有缘,前几年上巳日嬷嬷带她去永阳坊踏青,结果走散了,这个小女孩一个人跑到大总持寺里。现在这个女孩子已经长大了许多,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了,眉目间多出的那一丝愁意却更让人怜惜,以至于声威能让四夷宾服的贞观天子也无从拒绝这个小女儿的一个任性要求。他捻了一下胡须,道:“会昌寺本是前朝海陵公贺若谊宅第。当初,我领兵入京,便驻扎于此,次年贺氏后人才舍宅为寺,到现在也有……也有十七年了。”他笑了笑,眯起眼看着殿上。岁月如流,当真流去了太多,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二十七岁少年将军,也已经是虎视六合的天子了。他遥指着殿上,道:“止儿,你看见那个大佛了么?当初会昌寺有金像二躯,各长丈许,九年前京师大旱,沙门法素碎其一籴米赈灾,所以现在只剩了一尊了。”
他侃侃而谈,高阳公主却只是皱了皱眉,道:“阿爹,这寺中怎么没有僧人?”
李世民看了看左右,道:“因为今日我来这里,所以禁军先让僧人都回避了吧。”
“让他们都出来吧,阿爹,你不是说过天子出行,亦不可扰民么?”
李世民怔了怔,摸了摸高阳公主的头,叹道:“你一个小女孩子,倒也颇有亲民之心。”他看了一下身后,道:“承乾,让禁军退出寺去吧。”
远远站在他身后的,是个有几分胡人相貌的少年,正是太子承乾。承乾闻声走上前来,道:“陛下,此间人等混杂不一,还请陛下三思。”
李世民摇了摇头,道:“百姓皆我大唐赤子,不必加意提防,我身边随几个随从足矣。”
李世民身后站着几个人,都是亲随打扮。承乾不敢苒说,道:“那,儿臣遵命。”忖道:“那张三郎说是袁天罡李淳风二人会随侍在侧,便是在这几人中么?”
他身兼南衙右金吾上将军,虽然不做实事,也算这些金吾卫的上司。他退到后面,向边上随从说了几句,自有人去传达。南衙禁军向称精锐,退出去时也井井有条,连声音都几乎没有。看着禁军退出去,承乾几乎要笑出声来。李元昌昨日说张三郎今日会依计而行,本来还怕陛下戒备森严,张三郎行事会出差错,没想到居然会如此顺利。若不是父亲和妹妹都在跟前,他几乎要哼起刚从称心那里学来的一支俚曲了。
张三郎究竟会如何动作?李元昌语焉不详,他也没心思听,但他也知道,李玄通马上便要背上这个黑锅了。李玄通虽然是他爷爷辈,但这个南昭郡王不知为何对自己和李元昌都有种刻骨的仇恨。鉴于父皇屡次告诫自己不可嚣张跋扈,而李玄通本人也颇不好惹,因此一直都不敢动手。这一回,却要扳倒他了。
承乾暗自想着,不禁连手指都有些颤动,那条幼时因为骑马摔跛的腿也因为激动而越发的跛。他只顾暗自高兴,却不知神情都落在了李世民身后的一个随从眼里。
这随从正是袁天罡。袁天罡以风鉴知名,长于相术,承乾又不是那种城府极深之人,哪里逃得过袁天罡的眼睛。看着承乾的身影,袁天罡眼里闪过一丝忧色。
李世民倒不曾发觉承乾的模样有异,柔声对高阳公主道:“止儿,如此可好?”
此时会昌寺的僧侣都已走了出来。他们也不知来者究竟是什么人,只知道定是个大大的官,并且都已受过告诫,叫他们不得任意张望,因此一个个有意地不看过来。除了这些有点不自然,一切倒与平常无异。高阳公主看着那些鱼贯步入大殿的僧侣,低低道:“这样好。”
李世民听她说得心不在焉,眼睛直盯着那队和尚,心中暗笑道:“一队和尚有什么好看,小女孩儿就是小女孩儿。”但看到她小小的脸上有一丝忧伤之色,李世民心头忽然像被针刺了一下,有种说不明白的痛楚。
这个小女儿是因为要嫁给房遗爱了,想趁这时候多见识一下吧。
房遗爱是大臣房玄龄次子。房玄龄是文臣之首,听说这次子却不太像他,更似个粗鲁无文的武人,让这个如一穗兰花一样的小公主嫁给他,大概是有点委屈吧。只是君无戏言,话已说出,房家大小也都因为此事而欣喜若狂,覆水难收,无论如何都不能食言了。
在僧侣队中,辩机缓步而行。会昌寺是长安有数的大寺,僧侣不下数百人,与他年纪相仿的也有三四十个,只是辩机风神俊朗,走在队中仿佛比别人更为明亮耀眼。
从他的禅房到大殿,有数十步。原本从回廊里也能走到大殿上,但他却还是选择了院中这条路。短短数十步,虽然他一步步走得甚慢,却仍然觉得太快了。
院中长了一棵大树,此时已是木叶尽落。今天因为没有人扫地,地上尽是焦黄的落叶,踩上去时屑屑作响。辩机走到树下时,不自觉地站住了。
身后,有一双温柔而多情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他知道,这目光如有千钧之重,让他迈不开步子。只是,他更知道,这目光并不属于他。也许不过十余步之遥,但这十余步已不啻天涯。
烦恼是昏烦之法,恼乱心神,又与心作烦,令心得恼……
辩机不禁想笑。这些佛理他自是了然于胸,也用这话开导过明崇俨,但自己岂不也是如此?
终于,他向大殿走去,不再犹豫,即使知道身后有一双明亮而忧伤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