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渐止。花影廊四周,胡鼎将几个北衙士兵扶着靠到檐下,推血过宫就地医治。张三郎出手虽狠,却也颇存忠厚,竟然未伤一人,只是以刀气封住各人气机。
看着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属下,李玄通不觉颓然。这些士兵都是李玄通自元从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每个人都颇为不弱,但在张三郎刀下,竟是如此不堪一击。他也不看身边的余七,转身回屋向地道中走去,余七紧随在后。一进地道,门刚关上,李玄通便低声道:“余先生,你为何将石龙师送出?”
余七看了看那些士兵,只是低声道:“王爷,张三郎术剑天下无双,却正如王爷所言,他根本不懂臣这门炼魂大法。”
李玄通眼中忽地一亮,道:“你是说……”
余七眼中也闪过一丝得意,极轻地道:“臣之炼魂大法,虽然不如波斯肉傀儡一般随心所欲,却另有一功。中术之人受我暗示,可以听我吩咐行事。虬髯客定会带石龙师去见李元昌,到那时……”
他话说到半截,脸上已露出得意的笑容。李玄通恍然大悟,道:“那石龙师身上的三魂六魄就会到李元昌身上了?”
余七更是得意,躬身施了一礼道:“王爷明鉴。李元昌乃陛下之弟,他去见陛下,自然名正而言顺,到时由李元昌再转到陛下身上……”
李玄通皱了皱眉道:“可是,张三郎定然会碰到这石龙师,万一魂魄到了张三郎身上又该如何?”
余七摇了摇头道:“我的炼魂术说另有一功也好,其实该说是有个大毛病,便是不能随意附在任何人身上,必要施法取得那人身上发甲之类方可,旁人接触仍无异样。”
李玄通眉头忽地展开了,笑道:“怪不得你要我买通宫中的修面待诏,弄来世民的头发屑。”
余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这也是炼魂大法的特效或者是大毛病。用了此术后,本人自然能被魂魄依附,但与他血脉相连之人一样会遭夺舍。”
李玄通大吃一惊,道:“那我方才若是碰了他,我就变成故太子了?”
“正是。”
李玄通怔了怔,展颜笑道:“余兄,你真不愧是本王心腹之人。”此计若成,不但陛下的身体要被故太子夺舍,顺便还除去了李元昌,实可谓一石二鸟。李玄通仰天笑着,余七已在磕头谢恩,却不曾看见李玄通眼中闪过了一丝杀气。
此时,在长安最宽的朱雀街上,一辆马车快而无声地疾行。
马车驶去的方向,正是金城坊的会昌寺。在马车上,明月奴与张三郎正并排而坐,他们的对面却多了两个人。一个是面目呆滞的石龙师,身边另一个,赫然正是余七。石龙师虽不动,终究还是个活人,可这个余七面无表情,人也一动不动,分明只是个傀儡。
余七之影已然呼来,接下来就看世民小儿如何应付了。张三郎的嘴角笑意若有若无,眼中那种睥睨万夫的豪迈却直如狂潮涌动。
“萨兄说过,呼影有三法,分别是形影不离、如影随形、移形换影,你会哪几种?”
明月奴看了一眼坐在边上的张三郎,马上又垂下眼睑,低声道:“只会两种。”她虽然有心不说实话,但张三郎的目光锐利如刀,不自觉地便说了出来。
张三郎嘴角浮起一丝微笑,道:“噢,那就是不会移形换影了。”他手指在案上轻轻敲了敲,叹道:“萨兄当初向我演此三法,我便对他说此术渐入魔道,因此他将呼影封存。现在想来,我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中,只怕不无妒忌之心,可惜了萨兄一生心血。”
明月奴听他坦承当初妒忌萨西亭,心中更是佩服,道:“张先生,你既然知道已无成功之机,为何还要做?”
张三郎拧开酒葫芦盖喝了一口,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勇者也。”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道:“天马上就要亮了,明月奴姑娘,这最后的胜负便要揭晓。”
明月奴想了想,道:“张先生此计若成,天可汗定会以为是南昭郡王行刺。但万一行刺竟然成功,岂不弄巧成拙?”
张三郎低低一笑,也不回头,看着窗外的天空,眼里忽地闪出一丝阴森,低低道:“李世民若破不了此计,天可汗之号,便归张三郎所有了。”他看了看明月奴,脸上却又浮起淡淡的笑意,道:“明月奴姑娘,那小子究竟是你什么人?”
他问的,自然便是明崇俨了。明月奴没料到他会问起这个,措手不及,道:“他?他也是我的敌人。”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脸颊却浮起一丝红晕。她肤色极白,虽是灯下,红晕也很是明显,显是方寸大乱。张三郎见她方才还镇定自若地与自己讨价还价,一说起那少年便乱了心绪,暗觉好笑,心道:“果然,情之为物,扰乱心神如此。”他只作没看见,正色道:“既然是你敌人,明日他多半还会到会昌寺来,到时我一刀斩了他便是。”
明月奴明知张三郎说的多半是假,但见他没半点玩笑的意思,先前杀那两个追上来的术士时毫不留情,心头一颤,脱口道:“不要!”话一出口,却见张三郎眼里已满是讥嘲之色,不禁又羞又气,叹道:“张先生,我会按你所说去做的,你不要再胡乱杀人。”
张三郎终于忍耐不住,笑道:“某家水火刀下,不曾妄诛一人,呵呵。明月奴姑娘,你那个敌人倒也有情有义得紧,居然敢追到李元昌府中来救你。”
明月奴叹了口气,心道:“他也不是来救我……只是他若不是来救我,何必又甘冒这奇险?”
她看了车窗。窗纸上已是淡白一片,第一线曙色已经降临。对面,石龙师正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张三郎将他从李玄通府中带回,石龙师便一直如此,张三郎也不知他中了什么邪术。要让石龙师复原,只怕得另想办法了。她正想着,却听张三郎道:“只是你这般对他,他好像对你并不十分领情,甚至还有些说不出来的味道,到底为什么?”
张三郎察言观色,只觉那个叫明崇俨的少年对明月奴实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既有感激,也有点厌恶。他自诩胸罗万有,就是这件事怎么也想不通,梗在心中当真不舒服。虽然根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仍然忍不住要向明月奴问个清楚。
明月奴脸又是微微一红,道:“他……他一直以为我是阉人。”
“扑!”
饶是张三郎这一张令人望而生畏的脸,终于也憋不住笑了起来。
尹道法团身缩在车里。凌晨的长安,像是一个大梦初醒的巨兽,渐渐又有了生气,但他身上却越来越冷。在他心里仍然想着那个少年。
极玄师兄果然有传人。只是自己年纪老大,已不能如余七一般卧薪尝胆,博采众家之长来补己之短。师门三派,现在倒是以自己这一派最弱了,良禽择木而栖,也难怪纥干承基与弥光不愿再追随自己。
他少年时颇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出道时也是江湖上后起的少年英侠,可是造化弄人,如今却成了十二金楼子这个刺客团的首领,有时想起少年时的热血,便有些悲哀。
不要想了。他摇了摇头。蒙主公不弃,从此就跟随主公吧,就算下半生庸庸碌碌,也算颐养天年了。
他想着,却觉周身骨节有些酸痛。中了那少年的定身术后,似乎自己的功力也急剧减退了许多。以前只听说过师门三鼎足,互相克制,但他从来不曾和师兄交过手,难道遭到克制便是如此么?
现在主公已经动手,成与不成,只在两三个时辰后便见分晓。他想伸展一下因为久坐而酸痛的腰,哪知刚要长身,这身体却如何不属于自己一般,浑身都动弹不得。他大吃一惊,提了口气,但内息空空荡荡,根本提不起来。
“师兄。”
黑暗中,身后传来一个人阴恻侧的声音。听得这声音,尹道法心头忽地一沉。
这是纥干承基的声音!
如果是那个叫明崇俨的少年或是余七,他顶多只有吃惊,不至于有万念俱灰之感。他想要怒喝一声,但嘴唇也似千钧之重,只是嘴唇翕动了一下,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
一个人影出现在他面前。虽然一身黑衣黑裤,但尹道法自然知道眼前这人是谁,便是这一路魅影大法,也是自己所传。只是他用尽浑身力气,仍然发不出半个字来。
纥干承基垂下头,低低笑了一声,道:“师兄,你不是一向教我们,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么?为何受了汉王殿下礼聘,却又转投他人?唉,小弟不才,却不敢如此不讲信义,只得奉命大义灭亲了,还望师兄恕我。”
尹道法心中已是乱成一片,他拼命想要调匀呼吸,但此时就算指尖脚跟都已麻了,唯一能动的也只是一双眼睛而已。他盯着面前这人,想要怒骂,但怒火仅仅是从眼中喷出而已。
纥干承基也看到了尹道法的眼神,又是低低一笑,道:“师兄,你老了,这门西京西华观的缚鬼品不是你能解得开的,不用白费力气了。”
西京西华观的法术,以《太上洞渊神咒经》为本,属道家法术,与十二金楼子也是同源异派。只是十二金楼子与旁人无涉,西华观观主秦英却早为太子笼络,纥干承基能学到西华观法术,自是已托身太子门下了。尹道法心头又是一惊,心神一乱,更难抵御缚鬼品的威力,周身一颤,竟连眼睛也动不了,只能呆呆睁着。
纥干承基似是极其得意,又笑了一声,道:“师兄,你授我技艺,我们终有师兄弟之谊,请走好吧。”他凑到尹道法耳边,又低低道:“不要以为虬髯客就能庇护你,他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纥干承基的手在尹道法胸前轻轻一拍,尹道法只觉胸口似有一块巨石压下,脚上登时涨得通红,根根血管都要爆裂。但这一层红也不过一瞬,马上血色褪去,他的脸又变得铁青,再无生机。
纥干承基见尹道法已死,又试了试尹道法的鼻息,这才下了车。一下车,从一边闪过一个人来,正是弥光。弥光低声道:“二哥……”
纥干承基看了看他,道:“弥光,走吧。”
弥光仍有些不安,望望车子道:“大哥他……”不等他说完,纥干承基道:“生死由命。弥光,你是不是也想步大哥的后尘?”
弥光心头猛地一跳,也顾不得地面因为有积水还有点潮湿,一下跪倒在地,道:“弥光不敢。”
“走吧。”纥干承基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又看了看天空。曙色渐明,东边的天空已现出一片鱼肚白。
张三郎确是不世出的人杰,但这样的英豪往往就会有个自大的罩门。张三郎这个罩门现在已被自己击中,圈套也已布下,就看网罗能不能网住这一条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