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点燃的香在石龙师鼻下晃了晃,双目紧闭的石龙师吸进烟气,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睁开了眼。见石龙师醒过来,那矮小的老者将香掐灭了,道:“石君,别来无恙。”
老者说的是波斯语。石龙师揉了揉眼,道:“你是……”
“十五年前,在泰西封城曾与石君有过一面之交,石君忘了么?”
石龙师呆了呆,道:“啊,你便是成圆化先生!”
十五年前,曾有一支唐人商队抵达波斯泰西封,当时商队中有一个名叫成圆化的人,也是个傀儡师。唐土傀儡与波斯傀儡大不相同,那时石龙师与成圆化曾见过一次面,没想到十五年后重逢。石龙师来长安未久,莫名其妙被金吾卫捉来,心中正自忐忑不安,此时才算安心一些,坐了坐正,道:“成先生,十五年不见,你可变了许多。”他向周围看了一眼,道:“成先生,这是哪里?为什么要把我捉来?”
成圆化嘴角浮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道:“石君,十五年前与令师萨君晤谈甚欢,令师过世后,想必波斯傀儡门便是石君执牛耳了。在下当年得见石君神技,佩服不已,昨日在西市得见,更是令在下心折。敝上屡请石君未成,方才命我行此下策,冒昧请石君过来,是想借重石君妙术。石君,随我来吧。”
他转身向前走去。这是座相当大的宅院,树木繁茂。虽然已是秋深,但这院中的树仍是郁郁葱葱,几乎将一切都盖了起来。成圆化沿着一条石子路向前走去,前面便是一道九曲长廊,石龙师心中仍存疑窦,但还是跟着他向前走去。
院子修得极是清雅精致,但这长廊却不知为何,极其朴素,两边竖着些木板。石龙师一踏进长廊,便觉一阵彻骨的阴寒之气。他向两边看了看,这些木板上想必是绘着些仕女图,但由于周围太过昏暗,根本看不清楚。不知为何,他突然一阵心悸,在廊外停住了脚步。成圆化见他没跟上来,也停下来道:“石君,此处是敝上优游的所在,名谓花影廊。呵呵,花影幢幢,想必惊扰了石君。”
石龙师急走了两步,道:“成先生,我能不能先回去一趟,安顿一下再说?”
成圆化头也没转,只是低低道:“不必了。”
成圆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极为阴沉,石龙师不由得又打了个寒战,心道:“难道真逃不脱此劫?该如何是好?”
这道长廊大约有百余步,尽头是一间小屋,里面也极是朴素。石龙师正在诧异,成圆化拿起一个挂在墙上的小金锤在墙上一块铜板上轻敲数下,地上铺着的一块石板忽地无声无息地移开了。成圆化道:“石君,请进。”
这石洞有如一头巨兽张开的大口,石龙师看了看,道:“成先生,我只是个傀儡师,到底要做什么?”虽然仍是一头雾水,他还是隐隐觉得此事有些不妙。
成圆化淡淡一笑,正要开口,面色忽地一变,手忽地一挥,一道寒光已从他指缝间射去,“托”一声插在墙上,是把半尺长的小刀。小刀插入墙壁足有寸许,刀柄犹在颤动。石龙师吓了一大跳,道:“成先生……”成圆化却道:“石君,你进去吧。”
石龙师见他面色阴晴不定,不由凛然生惧,不敢再说什么,走了下去。成圆化一步跃到墙边,拔下小刀,凑到鼻前嗅了嗅,又扫视了周围一圈,嘴角冷冷一笑,伸手拉了拉边上一根线。
这是唤人铃的线。几乎是同时,几个人已出现在门口,领头的正是那北衙元从军长史胡鼎。胡鼎手上还握着一柄刀,冲到门前,见屋里只有成圆化一人,怔了怔,道:“成先生……”
成圆化不等他说完,已抢道:“没发现有人么?”
“禀成先生,不曾发现。”
成圆化看着那把小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顿了顿,方道:“加紧戒备,若是出了意外,王爷的脾气你也知道。”
胡鼎听到“王爷”二字,眼中闪过一丝惧意,道:“末将明白。”他壮了壮胆,道:“难道,有什么人来过此处?”
成圆化若有所思地将小刀在指间转了几圈,道:“此事事关重大,胡将军,事成你我都为元勋,事败则都难逃凌迟之罪,你可不要轻看了。”
胡鼎怔了怔,道:“是,是。”话语却已在发抖。
成圆化又扫视了周围,道:“再细细搜一遍,连一只老鼠也别放过,知道么?”
胡鼎已是汗出如浆,道:“是,是。”似乎除了这几个字便什么都说不上来了。他壮了壮胆,道:“成先生,方才有什么异样么?”
真的有人在用魅影术么?成圆化扫视着四周,一言不发。如果不是自己的错觉,那此间定已被十二金楼子盯上了。
他打量着屋中,却不曾看到有一团阴影正沿着墙壁挤出了窗缝。这团黑影一出了窗,便活物一般沿着墙下了地忽速而行,到了大门边,便无声无息地从门缝中挤了出去。
外墙刚粉过一遍,这团影子虽淡,在外墙上却要清楚许多。这影子闪到一个暗处,忽然变大。原本是团没有形状的影子,此时变大了,却是个人形。这影子贴在墙上,还在不住地发抖,忽然黑影一下凸起,一个人从这团黑影中脱了出来。
如果有人看到这情景,定会吓得惊声尖叫。但这儿十分偏僻,周围亦无人家,又已是禁夜,自是谁都不曾看到。这人浑身穿着黑衣黑裤,连脸都蒙住了,只露出双眼,一手捂住左臂。他一脱出墙来,墙上的影子登时消失不见。这人踉跄了两步,方才站稳,回头看了看那幢隐没在夜色中的院子,转身向前奔去,轻捷如风,声息皆无。
“石龙师是谁?”
看着裴行俭一脸诧异的样子,高仲舒怒道:“你……你……守约,你别说也不认得我了。”
裴行俭笑道:“你铁嘴高讷言的英名,我哪会不记得。”高仲舒字讷言,偏生是个多嘴的,“铁嘴高讷言”在弘文馆可说人人皆知,也与“穷波斯”一般是句名实不符的玩笑话。裴行俭入弘文馆时,与高仲舒虽然交情不深,但这个外号却是如雷贯耳。他顿了顿,道:“只是我真的不知石龙师是谁。”
高仲舒见裴行俭竟然红口白牙地抵赖,气得满面通红,叫道:“那你昨晚去哪里了?”
“昨晚?我与同僚巡街后,便回屋睡觉了。讷言,你做梦了吧?”
“你才做白日梦!”高仲舒气得险些要爆破肚皮,“裴守约,在弘文馆时你一向老实,没想到居然一当兵就满嘴瞎话,难道我昨晚眼花了不成?你昨天明明将明姑娘的父亲带走,当面还要抵赖!”
高仲舒打定主意,为了明月奴,定要救出石龙师来。他今日一大早便去向刑部打听昨日捉来的波斯人关在何处,没想到金吾卫昨日倒真捉了个波斯人,却只是东市抓来的一个小窃。波斯人大多豪富,那波斯人却真是个穷波斯,与石龙师毫无关系,高仲舒来看他时他还摸不着头脑。高仲舒吃惊之下,才发现昨日刑部根本不曾发过捉拿石龙师的文书,也没人将石龙师押来。他心知不妙,马上来见裴行俭,想问他到底将石龙师带到哪里去了,哪知裴行俭居然矢口否认,说是昨晚根本不曾到西市拿人,将高仲舒气了个半死。若不是顾及士人脸面,他当真要指着裴行俭的鼻子破口大骂了。
裴行俭道:“我昨晚真不曾去过西市。讷言,你是不是记错了?”
高仲舒忽地跳了起来,叫道:“好!好!我记错了,那被你搅了场子的戏园子老板定不会记错,被你抓走父亲的明姑娘也一定不会记错,你有胆子,就随我一同去看看。”
他也是一句气话,裴行俭却皱起了眉头,道:“好吧,我们走。”
高仲舒不由一怔,道:“真要去?”他见裴行俭不认账,心中正自着恼,却不曾想到裴行俭真的愿去西市看看。裴行俭叹了口气道:“我虽然不记得昨天去过西市,但总有些奇怪,袖中多了这个东西。”
他探手出袖,掌心是一个小小的偶人。高仲舒一把抢过,叫道:“哈哈,你还要赖,你明明去过西市!这偶人便是石龙师与明姑娘手制的。”
他自觉抓着了裴行俭的把柄,大是得意。这种偶人是石龙师与明月奴搭班表演后送的,而他们在西市一共只演了两天而已,偶人也只送了两天。裴行俭若是有这种偶人,那这两天里必定曾去过西市。
裴行俭脸上却仍是一片茫然,喃喃道:“也许真去过?奇怪,我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到了西市,那园子里正在表演飞镖,当中一个女子站在靶前,一个男人正向靶上投掷飞镖,看客也稀稀疏疏的。裴行俭和高仲舒进门时,门口的园主还招呼道:“两位公子,进来看看来,五个钱一场,精彩!包你看了还想看……”待看见裴行俭的样子,脸上登时现出一副苦样:“裴将军,是你啊。”
裴行俭见这人居然认得自己,怔了怔道:“你认得我?”
“裴将军昨晚不刚来将那石龙师先生带走么?”昨天裴行俭把一场表演都给搅了,害他白辛苦一晚,这园主自然记得真切。只是裴行俭是金吾卫军官,他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高仲舒得意道:“守约,难道我和园主都看花眼了么?”他看了看台上,又道:“园主,那明月奴姑娘住在何处,今天登台没有?”
园主苦着脸道:“昨晚裴将军来过后,明月奴姑娘连夜就搬走了。”
高仲舒大吃一惊,叫道:“搬走了?去哪里了?你为什么不拦着她!”石龙师还不曾放回来,明月奴居然会搬走,他当真始料未及。那园主道:“我也不知道。石先生和明月奴姑娘就只是来搭班的,昨天出了这事,明月奴姑娘将自己的东西都搬走了,我也不好多问。”他不敢抱怨裴行俭,但话中却大有微词。
高仲舒头上登时冒出了汗水。他原本打算得甚是周详,心想将石龙师救回来,那这位明月奴姑娘对自己感恩戴德,多半容自己一亲香泽,这是何等的美事,谁知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叫道:“明姑娘没说去哪儿了么?”
那园主斩钉截铁地道:“没说。”
高仲舒还待再问,边上忽然走过一人,道:“是裴街使么?”裴行俭扭头看去,却见边上立着一个中年汉子,身上也是金吾卫的军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