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昌寺离此间已不到半里地,明崇俨走在前面,高仲舒牵着马紧跟在后,也没多久便已走到。
在这个时候,会昌寺自然早已关门了。明崇俨敲了敲门,会昌寺的偏门“呀”一声开了,有个人朗声道:“明兄,你来晚了,贫僧只道明兄要爽约呢。”
此人的声音极为清朗,在暮色中直如一颗颗白瓷的珠子滚落。开门的是一个身着月白袈裟的僧人。虽然是个出家人,但此人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纵是王孙公子,亦无此人气度。高仲舒暗自喝了声彩,心道:“原来出家人也有这等人物。”
明崇俨上前行了一礼,道:“大师,这位高仲舒先生的坐骑受伤,想借宝刹为高先生爱马疗治一番,还望大师首肯。”
和尚也已看到明崇俨身后牵着马的高仲舒,他一合十道:“原来是高施主。禅房煮茗清谈,尚非无趣,不知高施主赏光否?”
这时,夜空中远远传来了鼓声,那是金吾卫开始禁夜了。不知为何,高仲舒此时已没有急着回家的意思了,这和尚谈吐风雅,使人油然而生好感。他作了个揖道:“如此,多谢大师了。只是不知大师如何称呼?”
和尚淡淡一笑:“贫僧辩机。”
唐人之茶,后来在陆羽的《茶经》中分为粗、散、末、饼四种,最常见的是饼茶,今日云南沱茶尚存唐时形制。辩机所饮只是散茶,却比龙团凤团之类更有清气。而辩机虽是僧人,见识却极是广博,谈锋甚健。他尤精梵文,与高仲舒对坐而谈,天南地北,口若悬河,却又不让人觉得饶舌,高仲舒听来如坐春风,一边饮茶,一边听辩机谈笑风生,真个不知今夕何夕。只是他惊魂未定,平时与人交谈滔滔不绝,此时却说不出多少。
虽然茗须品,最忌牛饮,高氏一族本是官宦世家,好茶也喝过不少,可是这等好茶他实在从来不曾尝到过,一杯杯地喝得口滑,喝完了一杯还待再倒,却倒了个空。
辩机见高仲舒一副尴尬相,微笑道:“高施主,这蒙顶石花轻清淡薄,适尊口否?”
高仲舒吃了一惊,道:“蒙顶石花?”
“正是。”
剑南道蒙顶石花,乃是天下第一名茶,向为供品,高仲舒与苏合功闲聊时也说起过,不过他们都未曾尝过,也不知这号称仙茶的名品究竟是什么滋味。此时听辩机说现在所饮便是蒙顶石花,他也不禁有些怔忡,看了看饮空了的杯子,道:“果然不负仙茶之名。”
“前汉吴理真于蒙山植茶七株,这七株茶便为后人称为仙茶。前朝炀帝使人贡蒙顶,因嫌人指爪污茶叶,故以二八处子斋戒一月,以舌采之,号称西子舌,也算是想人所不敢想。饮茶使人不寐,世人以此为憾,方外之人看中的却正是此点,呵呵,高施主今日听贫僧饶舌,想必也不耐烦了。”
辩机说着这些香艳典故,谈吐仍与往常不异。高仲舒与他说笑着,肚里寻思道:“以前听人说大德高僧,点尘不染,这位辩机大师想必已到如是境界。”
正在暗自钦佩,忽然觉得一阵阴寒袭来,高仲舒不由打了个寒战。他突然觉得,外面似乎太静了一些,明崇俨在外面给马敷药,照理也该到了,只是不知为何还不曾进来。他抬起头向外看去,门窗紧掩,什么都看不到,不由站起身,想开门看看。
见他站起身,辩机忽道:“高施主,请再饮一杯吧。”
高仲舒道:“明兄怎么还不进来?我去看看。”
他伸手要去拉门,哪知那扇薄薄的门却如铜铸铁打的一般,竟是纹丝不动。高仲舒大吃一惊,正想用些力,却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他扭头一看,是辩机。辩机脸上已没了方才的笑意,一脸凝重,低声道:“善哉善哉,高施主,冤家宜解不宜结,且安坐吃杯茶去。”
高仲舒莫名其妙,道:“什么?大师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高施主,此时门外已被明兄用符咒封住,不到天亮是开不了的。”
高仲舒突然觉得有些发毛,呆呆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大师,你是故意陪我说话,要我留在这儿的吧?”
辩机垂下头,也不回答。高仲舒有些急了,叫道:“大师,你是有道高僧,不打诳语,到底是为什么要留我在这里?”
辩机抬起头,叹了口气,道:“高施主,方才明兄说,有术士找上了你。这些人一击不中,说不定还会再来,他已代你应劫,还请高施主安坐。”
高仲舒怔住了,道:“明兄代我应劫?他到底是什么人?”
辩机微笑道:“和尚识人无多,但明兄古道热肠,虽非我佛门中人,却大有我佛慈悲之心,高施主请放心。此间已为明兄禁咒加持,绝不会被人发现的。”
他的话音刚落,窗纸上忽然传出一个尖尖的声音:“这海口夸得太早了吧。”
明崇俨骑在马上,慢慢地沿着顺义门街而行。前方又是一个十字路口了,那是光化门街与顺义门街的交叉,也马上就要走出金城坊,抵达义宁坊了。
高氏宅第,是在义宁坊东南,化度寺的隔壁,也就是说马上就要到高宅了,阿白轻声打了个响鼻,似乎也有些兴奋起来。黑暗中,隐隐可以见到化度寺的大门,马虽走得慢,但马上便可以到了。明崇俨心里不禁有些诧异,心道:“十二金楼子难道一击不中,便已放手?”
十二金楼子,这是一本书的名字,也是一个组织。金楼子,本是当年梁元帝所撰书名。后来西魏攻入江陵,元帝绝望之下,尽焚藏书,谓:“文武之道,今日尽矣。”《金楼子》一书也已散佚。长安有一个以秘术杀人取利的组织,不知为何自称“十二金楼子”,极其神秘。明崇俨偶然发现他们的秘术与自己颇有渊源,有望在他们身上解开自己的一个谜团。只是十二金楼子行踪诡秘,难以追查。今日偶遇高仲舒,突然发现高仲舒的马所受之伤正是十二金楼子的独门秘术。这等秘术能让人晕厥半日,却于人身体无伤。高仲舒只是寻常儒士,实在不知十二金楼子是何居心,也不知他们为何要手下留情。但既然难得发现十二金楼子行踪,这机会实不可错过。他让辩机将高仲舒稳在会昌寺,自己骑在马上沿路而行。他虽比高仲舒矮半个头,但坐在马上却看不出来,何况两人穿的都是一般的儒服,黑暗中自然发现不了异样。
可是快到高家了,仍然不曾出现拦路之人。顺义门街虽然算是条窄街,但此时街上空空荡荡,也显得甚是宽大。现在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刻,住户也都睡了,路上没半点光,连月亮也已隐在云后,偶尔才洒下一片淡淡的惨白,明崇俨的马蹄在路上敲出“的的”轻响,平添了一分凄清。
明崇俨抬起头看了看天空。月亮在云后时隐时现,淡淡的银光照在他脸上,仿佛有一阵阴寒。突然,他的嘴角抽了抽,眼里也闪过一丝惊惧,想到了一件事。
如果真个如此,那自己就想错了,本要救高仲舒,只怕反倒害了他。明崇俨低下头,抚了一把阿白的鬃毛,低声道:“马儿啊马儿,要辛苦你一趟了。”
阿白仿佛听得懂明崇俨的话,自行转过头,四蹄在地上踏了踏,猛地向后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