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五月,应已入夏了。或许是被战争阴影笼罩着的关系,凯曼王宫仿佛仍从骨子里透出料峭的寒意。风儿吹拂在神色惶惑不安的宫人们身上,总令他们不自觉地瑟缩起来。然而,当这冷风吹到正殿前的空地上时,却被那里的一个男子完全忽略了。
刚完成刺杀任务回来,罗炎候在正殿门外,等着国王宣召觐见。纵然他身份特殊,但仁明王时时恐惧着遭人刺杀,刚从外地返回的他要见王,也需在这里先等待宫人通报国王以确认他的身份。
不过与一般臣子觐见君王时的毕恭毕敬、战战兢兢浑无半分相似,曾经的魔族之王跷起一条腿坐在道旁围栏上,一手托额,背靠栏柱,一派散漫轻忽间仍是透出一股皇者的霸气。而罗炎的另一只手中,正紧紧握着从萝纱那儿拿来的水晶坠。
从链坠中隐隐散发出些微亲切的气息,那是来自他日夜思慕怀想的那个灵魂特有的波动。纵然无法见面,握着水晶,感受她的气息,总算能稍解相思之苦……
放纵自己的全身去感受她气息的包围,袭上身的冷风早被罗炎排除在他的感知之外。清雅冷傲的脸上,浮现出外人从无缘得见的沉醉醺然。罗炎祈望时光能永远停驻在这一刻。兜兜转转,寻寻觅觅,求的也不过是能永远和她这样相伴啊……不管是拥有真实的生命,或只是两抹幽魂。
也许外人很难理解,当年被修雅封印,两人的灵魂共眠于那再无外人干扰的神之眠地,他其实是很满意这样的结局的。而现在,他冀望能借助女儿和艾里之力达到的,也不过是想重回那个地方罢了。
进去通报的宫人尚未传来回音,宫门外先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罗炎将水晶坠纳入怀中望着宫门处,见是萨拉司坦正随一个宫人引领着大步往正殿行来,想来是应仁明王之召而来。
见罗炎在等候通传,法师长的脚步稍顿,道:“回来了?随我一同去见陛下吧。”
料想陛下应急于知道罗炎的任务是否完成,萨拉司坦想着既然自己可以确认罗炎的身份,就没必要让通传之事耽搁时间了。罗炎鼻间哼一声,不和他多说便跳下围栏,领先着他几步距离径自往殿内行去。
萨拉司坦和仁明王都是见惯罗炎的冷漠傲然,也未在意,只是心中没来由记挂着乍见罗炎时,在他手中瞄见的东西。记得是个莹润的水晶坠子,那大小形状和色泽,总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曾在哪里见过……
进了殿内,便见国王负了手,在王座前兜兜地转着。先前仁明王正是在烦躁着罗炎还未回返,心中七上八下地不知到底吉凶如何,才差人把萨拉司坦唤来说说话的。此刻见罗炎和萨拉司坦一起进殿来,他又是惊喜又是忐忑,一时忘了君王之威主动迎上前去,急急问道:“怎样?事情办成了吗?”
罗炎淡然道:“已完成任务。”
……也把你往灭亡之路上又推前了一步,他在心中冷笑。
罗炎对仁明王虽毫无忠诚之心可言,但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却不可能有假,他说任务完成,圣王便真是死了!国王一听,哪里想得到去细问详情,打听圣王死前说过什么话?他只道盟军中威望极隆的圣王已死,军心必然动荡溃散,这帝都之危已然解了大半,大喜之下,全身如抽了骨头般软下来,虚脱似的再使不上力。连一向稳重的萨拉司坦,一时也喜形于色。
“来人啊!拿酒来!”
片刻后,稍微镇定下来的国王立刻大声向殿外侍奉的宫人传下号令。纵然还不是大摆欢宴庆贺的时候,欣喜若狂的仁明王还是需要美酒来发泄他的喜悦,安抚先前绷得太紧的神经。宫人们奔里奔外,呈上美酒和佳肴,沉寂了好些天的王宫中开始展现出些许欢欣气象。
萨拉司坦也被留下来陪君王一同畅饮。一片欢喜之下,本已暗生嫌隙的君臣二人言笑无忌,仿佛是意气相投,一团和气。
酒过几巡,萨拉司坦的心神渐渐回复平宁,先前引起他注意的罗炎手上那水晶坠又自他心头浮现出来。此刻他已微有醺然之意,头脑中的记忆片段变得比清醒时更加灵活,年轻的魔法师专注地在其中寻找着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曾见过那坠子。
另一边,也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酒意上涌,仁明王满脸通红,咕哝着说起了平日尽量回避的禁忌话题。
“嘿嘿,虽然什么护国女神修雅早完蛋了,不过有魔王站在我们这边,照样能庇佑我莱安特鲁王朝安然无恙!谁敢找我们麻烦,魔王会统统帮我把他们送进地狱去!哈哈哈哈!”仁明王完全是在胡言乱语了,“萨拉司坦卿,你说是不是该给他也封个什么护国大神之类的封号啊?”
仁明王的胡话显然没有回答的价值,反正就算回答,以他眼下神智的清醒状况也意识不到。不过,其中某些话语却触动了萨拉司坦的心弦。
修雅……养育他长大的恩师,曾经如山岳般挡在他的前方,被视为难以逾越的人。就连她的女儿萝纱,也一样具有超凡的魔法禀赋,时时都像在嘲讽着永远不可能拥有那样特异天赋的自己……萝纱?!
萨拉司坦的酒意蓦然消退。
他记起来了。自己原来是在萝纱身上看到过!罗炎手中的那坠子,不是和她片刻不离身的链坠一模一样吗?!
一找到了方向,法师长的脑子便开始一连串运转起来。过去并未见罗炎带着那坠子,推算起来他应该是在这趟刺杀圣王的任务中得来的。这么说来,罗炎大概是在盟军中与萝纱有所接触而拿了她从不离身的项链。可萝纱又怎会出现在圣王的盟军之中?
想到这里,他已能确信黑旗军圣女的那个萝纱,正是自小和自己一同长大的那个小师妹了!
以前他只是这么疑惑,并没有什么机会证实。但现在推想起来,罗炎前去行刺圣王,联军若有在拉寇迪安设奸细探子,应该会探得这个消息,那么身为圣王盟友的圣女便很可能赶去救援,因而与罗炎遭遇上。这样罗炎才可能会取得自己认识的那个萝纱身上的物件。
但,在自己眼中,身为魔王的罗炎自从复活后,向来表现得对什么都漠不关心。这样的他,平白无故怎可能会对一个小女孩的饰物有兴趣,甚至出手夺取?萨拉司坦陷入了更深的疑虑之中。
片刻沉思之后,他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大胆到了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程度。犹豫了一下,他终于还是觉得应该试试看,便向待立于仁明王王座之侧的罗炎试探地问道:“罗炎,这次出行,你是不是曾和黑旗军的圣女交过手?”
罗炎漠然点点头。
“那么你有没有取她的性命?”
“这不在仁明王命令的范围之内。”
……非常干脆的回答,却也更加证实法师长的推测。
“唔?没把那个什么圣女顺便杀掉吗?”仁明王听见他们的对答,稀里糊涂地掺和进来,大声嚷嚷着,“也没多大关系啦!反正有罗炎在,不管是圣王、圣女还是圣剑士什么的,谁都不是对手!等到哪个人开始威胁到我们,就叫罗炎去干掉他就是了!”
萨拉司坦没心情理会国王,继续紧盯着罗炎追问:“罗炎你的全名,可是罗炎·唐伽洛·金·坎布拉奇亚·特尔维?”
哦,被他猜到了吗?罗炎眸光一闪,终于正眼看着年轻的法师长,淡漠的表情中透出深长的意味。不过他嘴上仍是老实答道:“是的。”
萨拉司坦倒抽一口凉气,惊骇地靠向椅背。
护国女神舍身封印魔王的故事,早已为大陆上无数人耳熟能详。然而这么多年来,所有人竟都忽略了隐藏其中的一个问题——修雅封印魔王的魔法乃是属于利用真名与神魔订立契约这一类别的,这需要施法者曾被魔族亲口告知全名,才可能成功。而自从魔族入侵,一开始就是以敌对姿态与罗炎对立的修雅,怎么会有机会令魔王告知其真名?!
除非,早在此之前他们就已经相识,彼此间还有着十分亲密的关系!
再联系现在,罗炎竟会将属于修雅女儿的饰物珍而重之地收在身上,这样想来,其中只可能有一个解释……
萨拉司坦蓦然站起身,向仁明王进言:“陛下,臣先前发现罗炎身上多了条项链。陛下不如命他将其上缴,免得多生什么枝节。”
罗炎虽然就在旁边,不过确信他必须遵行仁明王之令,无法自由行事,萨拉司坦也全不避讳,就当面直说了。闻言,罗炎的淡漠神色微显动摇。眼下如果仁明王要他交出坠子,受血誓制约,他根本无法抗命不交。修雅寄魂的水晶坠乃是日后重新封印他的关键,他思念修雅的气息而将坠子收来,若因此却令水晶坠被凯曼人拿走,就大事不妙了!
说到和罗炎有关的事,仁明王晃晃头,酒意退却了几分。不大明白萨拉司坦为什么提出这个要求,他索性直接问罗炎本人。反正他不可能虚言哄骗自己,问他是最快的了。“罗炎,萨拉司坦说的项链是什么来历?”
罗炎维持着平日的神气,爱理不理地应道:“那是我女儿身上的饰品。既然受你们差遣,不得不与她敌对,我便只能取它来带在身上,聊以慰藉。”水晶坠确实是萝纱的,罗炎这并不算虚言相欺,只不过真正的功能有那么一点点遗漏罢了。
“你有女儿?”
仁明王自是惊异万分,追问起来。罗炎知道萨拉司坦已经猜到,索性将自己和修雅、萝纱的关系大方地照实详尽说了,借以敷衍打消仁明王和萨拉司坦的疑问,却略而不提有关水晶坠以及重新封印之事。
国王听完,果然对这坠子完全再没多大兴趣,不甚在意地挥手道:“萨拉司坦卿,既然这是罗炎用来睹物思人的,没什么要紧,就让他留着无妨。罗炎现在对我们很有用,何必纠缠于这种末节小事?”
什么事情一旦摊开在明面上,没有了隐晦不明之处,人们对它的戒心自然便会消散许多。萨拉司坦听罗炎所说之事,果然与自己的猜测无二,也消了心中疑虑,觉得确实没必要在这个小小链坠上花太多心思,便不多作坚持。此时,他的心思已经转到了该如何利用此次得知的情报上……
忽然间,一阵惶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殿上的轻松气氛。仁明王拧起眉头正待发怒,却见一个士兵急匆匆扑到座前禀报道:“陛下,有探听圣爱希恩特盟军行踪的斥候回报,今晨盟军中出现骚动,停顿了近两个小时后,便拔营全速往帝都赶来!现在估计距这里已不足二十里了!”
“什么?!”
仁明王的酒意顿时全消,人却如筛糠般瘫软在王座上抖个不停。萨拉司坦也不由变了颜色。这样的变化,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而罗炎见盟军果然如那圣王所预言的,并未因主帅之死而动摇,看着凯曼国王和法师长惊惶失措的样子,唇边微微露出快意的笑容。
好一会儿后,国王终于挣扎出声音查问那士兵:“盟军主帅圣王不是死了吗?军队的行动怎会丝毫不受影响?!”
“回陛下,盟军确实曾降下帅旗片刻,军中应有大丧,但不多时后盟军便升起帅旗,重新恢复行动。据潜行至近处探查的斥候回报,盟军上下将士俱都头缠黑带,神色悲厉,人人誓言复仇,行动更见坚忍剽悍!”
仁明王此刻已是心神大乱,完全没了主意。紧揪着罗炎的衣袖呆了片刻,他猛地像是找到一条活路般跳起来吼道:“传令下去,即刻整理国库财物,整备全城军队,护送国王和王族撤往南方!撤!现在就撤!”
撤离国都是何等大事,就这么仓促下令?那传讯士兵不由一呆,见法师长打手势示意自己先退下,忙顺势退了下去。萨拉司坦随即上前搀扶住完全昏了头的君王,尽力放缓语速安抚于他。
“陛下,请镇静下来从长计议!别忘了西南方还有七万征讨军。若只凭我们眼下包含三万新兵在内的八万兵马仓促护驾南下,征讨军必会趁机偷袭侵扰。那时我们无城可据,情况更糟!”
要不是有征讨军在西南虎视眈眈,他早就进言南迁以回避盟军和联军的威胁了。只要拖延上哪怕只是几日时间,便能等到各路军队来援,这次的拉寇迪之危也不再成为威胁,这道理萨拉司坦当然看得比仁明王更清楚。要能撤,自己早撤了,还等他现在来说?
“那……那该怎么办?”
仁明王惶然回首,望着这眼下惟一可以依赖的臣子。五十多岁的人了,竟露出小孩般无助的表情,哪还有半点王者风范?
萨拉司坦没有回答他。搀着软瘫的国王,他第一次不是向上仰视王座,而有机会站在王座前俯视那空阔的殿堂。并没有想像中傲视天下的豪壮,相形平日显得阴暗低矮的殿堂,只让他有种少了依靠的无助感。对于国王的求助,这一次连他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或许还有一件事可以试试看。虽说效果应不足以动摇最后的结果,无计可施下也算聊以自慰了。
年轻的法师长让那传讯士兵为他召来随侍在外的部下,细细嘱咐起来。
十五万盟军将士人人头缠黑带,在为圣王复仇的信念驱使下,全军上下焕发出了超乎寻常的力量,起兵急行军扑向凯曼帝都拉寇迪。当天傍晚,盟军大军便如一条黑色河流,以看似沉缓却无可遏抑的来势涌流至拉寇迪城下。
帝都中的人们很清楚只要能坚守帝都直到几天后援兵抵达,凯曼便可占据绝对优势,从而完全掌控战局主动,因而一早打定主意据城死守,索性赶在盟军抵达前以坚石完全封死了城门。护城河上的吊桥自然早已收起,河水映着阴灰的天色闪着灰白黯淡的波光,仿佛一条长长的灰蟒在缠绕守护着拉寇迪。城头上凯曼的浴火凤凰旗在风中没精打采地迎风招展,无复昔日的王者风范,只令人觉得萧瑟而已。隐约间,可以望见城头全副武装的兵士和铮亮兵刃映出的亮光。
盟军刚一出现在帝都视野可及的范围内,拉寇迪城头的士兵远远便是一阵骚动。虽然城头上的波动在军官的约束下很快平息下来,但如同乌云密布的夏日午后,风暴将临的气息从风中就可以嗅闻得出。
萧瑟长风掠过城池上空,卷向城外。在那里,盘踞着十数万大军阵营,长蛇般延绵了数里。盟军军阵中林立的九星伴月军旗被刮得猎猎作响,像被无数双无形大手揪住边角扯住一般,展开至极限。而特别的是,军阵中央的帅旗却降了一半。这是圣爱希恩特盟军在为他们殉难的圣王志哀。
闻讯后赶来亲眼探视情况的仁明王身披重铠,战战兢兢地走上城楼。望见下头黑压压一片如蚁群般的盟军阵营,他膝头猛地一抖,幸好旁边有萨拉司坦搀着,才没在军前露丑。强自镇定下来,国王接过萨拉司坦奉上的远视镜,小心地躲在城墙防护内查看下方的盟军。
望见那降至一半的帅旗,原还存着几分疑虑的国王终于可以确信罗炎确实完成了自己的命令。但圣王虽殁,观盟军阵营,却依旧严整有序,毫无一分乱象。细察各个盟军将士神色,悲愤中皆透出一股肃杀悍厉之气。
这是一支上下同心、矢志复仇的军队。
没有人发声呼喝,只是沉肃着脸,以明如火烛的眼神静静瞪着拉寇迪城头的人们。无声中,汇集起的杀气如怒海般汹涌澎湃,无可遏抑地向凯曼国王逼涌上来,直欲将他吞没!仁明王心头一悸,不由得后退开几步,看到救命伞罗炎便就在身边,心神才略安定了些。
此时城下数万兵马的眼睛无不是紧盯着城头的动静,仁明王虽只这么匆匆一探头,便已落入了许多人眼中。城下绝对的静寂顿时打破,一股动摇骚乱如波涛般迅速鼓荡开去,传至盟军阵营每个角落。
霎时间,城下十数万人沸腾了。
万千士兵同时开口呼喊起来,一开始,声音混杂在一起尚难以分辨,只是单单那磅礴奔啸的巨大音量,就震撼了帝都城头上所有人的心神。而很快地,所有的杂声逐渐消失,士兵们的呼喊声渐趋一致,到最后化作了同样的语句。
“血债血偿!为陛下复仇!”
城下所有盟军将士竭尽全身之力,只反反复复地喊着这一句话,持枪矛的士兵有节奏地将柄端重重顿击大地,短兵刃的也敲击着自己的兵刃。以这隆隆的铿锵之声作和,盟军的喝声更是惊心动魄。
很少人有机会见识到十数万人齐声喊着同一句话是怎样的光景,但在今日,帝都里的人们知道了。山可为之摇,地亦为之震,整座帝都在这震天撼地的复仇之声中微微震颤着!城中的人们一下子苍白了脸色,甚至有不少人心神震颤摔跌在地。
仁明王过去并不是没有过听千万人同声呐喊的经验。昔日检阅军队时,自是每次都少不了要喊喊“陛下万岁!”之类的口号。但那些口号就算喊的人再多些,音量比此刻还大些,但气势却到底要逊上一大筹。十数万盟军将士胸臆间充斥的强烈复仇意念集于一处,自然汇合成了一股滔天杀气!
在这熊熊的复仇火焰之前,再迟钝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畏惧瑟缩。纵然过去仁明王还可算得上深沉稳重,有几分王者风度,不过这段时间来饱经惊吓忧虑,心志已崩溃大半,更何况城下万千兵马的杀意可以说是直接冲着他来的。一时间仁明王两股战战,靠着萨拉司坦的搀扶才没瘫在地上。什么王者风范,哪里还剩得下半分?
如果是平日,凯曼国王身旁的罗炎想必会很乐于欣赏国王的这番丑态,但此刻魔王的视线却完全不曾落在狼狈的国王身上。高出仁明王一头的个头令罗炎的目光能越过城墙望见城下盟军的情形。面对怒潮般翻滚咆哮的滔滔杀气,城头上人人都是面容僵硬,难掩紧张戒惧之色。只有他,眉目间隐现出一股柔和至极的神色,唇边甚至微微透着一抹欣然笑意。
尘俗间金戈铁马,万千风云变幻,都入不了他的眼。温柔的目光掠过千军万马,独独凝注于军阵中央帅旗之下的一位秀美少女身上。在他指间,隐约闪动着水晶的莹光,仿佛也在应和他唇边的微笑。
而盟军阵营中的萝纱此刻并未察觉到父亲的目光,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淡然直视前方的娟秀面容上一片空茫,衬着那身随风飘飞的洁白长袍,在旁人看来果真有着与她名号相符的神圣纯洁。
但她内心自知,这只不过是淡漠无觉而已。现在的她,只是机械地按着原先的预定行事,完成圣女的职责罢了。当初仓皇逃离拉寇迪,今日携千军万马重回故里,在常人来说该是心潮澎湃,难以自己的。然而她日益魔化的内心,却是一片空白,兴不起半分涟漪。
陷身盟军将士雷鸣般的吼声中,萝纱心头忽然一阵迷惘:我究竟在这里做什么?又是为了什么?
在萝纱周围,还环绕着数名骑者。他们是艾里、维洛雷姆与盟军最高层的几位将领。
今日与圣爱希恩特盟军会合后,眼看至关重要的拉寇迪攻城战近在眼前,而南方联军距此尚有几百里,一时也发挥不出什么作用,艾里和萝纱便索性决定留下来和盟军一同行动,能为攻城之战多出把力也好。
不过维洛雷姆留下来的原因则例外。他依旧坚守不把自己的力量介入人界战争的原则,没有打算在战争中出力,只是单纯为了萝纱而已。艾里和萝纱无可无不可,任由他爱怎么看热闹就怎么看。盟军其他人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何来头,又看圣女和圣剑士都对他听之任之的样子,便也任由他跟随,而没有安排他参与作战行动或加以限制。
萝纱身侧那位样貌平凡而气质肃杀的黑衣将领,乃是圣爱希恩特的第四军团长。在圣王殁后各人彼此通传名号,艾里等人才知他真名原来是奥伦·李维亚。奥伦素为弗里德瑞克所倚重,盟军平时的具体军务就几乎都是由他在操持运作的,现在地位最尊的圣王不在了,他临时升任将军,挑起了辖领盟军的责任。
此刻帅旗下的一众骑者,正昂首望着近在眼前的敌城。疾掠而来的长风撩起他们的衣袂,却动摇不了那一双双眼睛中毅然无惧的坚定神色。
眼前看来宏伟的城池,并没有在他们心上产生多少威胁感。拉寇迪虽然护城河、箭塔之类的城防设施一应俱全,可在场众将几乎都在事先已把凯曼帝都的情报作过细致的研究,都知道这些城防修设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让帝都更显出大国之都的泱泱风范,其观赏效果大于实用价值。
护城河看来宽广壮阔,其实深度有限,就算凯曼人察觉帝都面临危机后全速赶工,也来不及将河床多挖深几尺。城墙修得虽高大,看起来壮阔堂皇,不过城壁厚度却有限。城墙外头,还密密雕饰着描述神话和凯曼建国历史的浮雕。平日看来是够辉煌壮美,果然大国风范,可惜,艺术品从来是脆弱的。这充满艺术价值的城墙能有多高的抗打击度,也可想而知了。
就只有箭塔哨楼之类的,因为本来要求就简单,功能尚不致打折扣。但区区几座箭塔哨楼,对付小股流民反军还行,遇上十几万精良大军,能派上的用场就有限了。
不过这也怨不得当初的设计者。谁都知道帝都本来就不是用来战斗的。
拉寇迪位于凯曼腹地,若是一般内乱,这种程度的城防已足够阻挡叛军直到附近援军赶来;若是被外敌攻到这里,基本上也就说明凯曼的国力根本不足以与敌人对抗,再坚固的城防也济不得事。而且凯曼自建国以来,国力、军力便一直处于大陆之冠,这次凯曼人倾一国之兵外侵他国,留守本国的兵力又被诱引到远处,而让大股敌军长驱直入兵临城下,实是超出了当初修建帝都的所有人的预计之外。
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出于凯曼自身的贪念才招致今日帝都之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