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察罗炎神色,似乎又并不见有什么异状,萨拉司坦壮起胆子质问:“罗炎你竟然抗命?”
罗炎不屑跟他分辩,直接一个侧身,让萨拉司坦自己去看紧抓住他的手臂不放,不住嘟哝着“不准走!”“保护我!我命令你!”之类话的凯曼国王。
回想起刚才情况之险,自己尊贵无比的身体只差一线就要变成一具尸体,仁明王余悸犹存。从此刻起,罗炎在他心中已经成了安全的保证。外表看起来年纪足有罗炎两倍大的仁明王,竟忍不住像依赖大人保护的孩童一样,紧紧揪住他的手臂不肯撒手。
罗炎身上的盟约以仁明王为主,萨拉司坦为次。萨拉司坦虽也能命令得了罗炎,但是当后者的命令与前者相左,或是有危害前者性命企图的时候,他的命令便是无效的。眼下的情况正是萨拉司坦的命令和仁明王的命令相冲突,因而溶入罗炎血脉中的盟约并没有强制他执行萨拉司坦的命令。
明白过来竟是国王的胆怯延误了自己的命令,萨拉司坦又是气怒,又是无奈,也只好耐着性子劝慰仁明王:“陛下,眼下危机已除,不必让罗炎寸步不离守着。如果让那些逆贼趁机逃走,藏入民间,要逮捕他们就很麻烦了!还请陛下下令,让罗炎赶紧趁现在捉拿他们!”
“不……不行!”一意识到萨拉司坦在要求自己最有力的救命护身符离开,仁明王惊魂未定的脸上立刻现出强烈的抗拒,“国王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罗炎要留在这里保护我!”
说仁明王糊涂也未必尽然,他就很清楚逆党逃了可以慢慢搜捕,日后再铁血镇压,但自己的性命一旦丢了,所有的一切就都成空,什么都完了!
这还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如此看法相左。萨拉司坦费尽唇舌摆明其中利害,仁明王就是死活不肯松口,眼看捉捕逆党的良机就这样白白错失,他心中的急迫懊恼着实难以形容。
而当他的目光无意地掠过周围,萨拉司坦忽然放弃了对仁明王的劝说。“陛下,要罗炎保护您,至少得松开手让他对付这些人吧?”
满殿的人已经退得差不多了,却有百多号人留了下来,向这里步步逼近,手上的兵刃闪动着冷冷凶光。
先前罗伦虽命令全队撤退,但不少人不知罗炎厉害,只道好不容易才杀到这里,差这么一点就成功了,罗伦却偏偏就此收手退走,心中极为不甘。这些人多半加入时日未久,罗伦在他们心中的威信不够高,索性心一横,对他的命令置若罔闻,非但不退反而逆流而上,向仁明王那边围拢过来。
退到殿门处指挥部下撤退的罗伦注意到这些人的异动,不断大声喝止,那些人却还是充耳不闻我行我素。眼见无法阻止他们自寻死路,他暗叹一声,扭头随着撤离的部下全速逃离大殿。
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尤其是在严酷的战场之上。虽然可惜,但那上百个部下既然执意抗命,也不能为了救他们而回头,置其他近两千人于死地。只有期望他们的打算真的能够成功了!
仁明王看清局面,又发起抖来,牙关上下撞个不停,格格作响着再次命令罗炎保护他。就算再怎么害怕,他也明白死拉住罗炎的手脚并不能提高自己的生存机会,只会影响罗炎的战斗。罗炎终于得以从与浪漫挨不上边的搂抱中抽回自己的手,厌恶地掸了掸衣袖,仍遵从命令地挡在国王前头。萨拉司坦和林伯伦公爵等一干幸存的大臣也赶忙躲入被他掩护的范围内。
那些擅自行动的人冲出各自的队伍,见自己原来并非孤单一人,有相同想法的人竟有百多人,心中对成功的把握顿时大了许多,都道是仁明王身边只剩下了几多个卫兵而已,那个突然冒出来的蓝发男人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把国王护得一丝风都不漏。而自己这边却有这么多人,只要豁出性命一搏,必定能得手!
思及至此,他们不觉加快了脚步。人人心意如此,这从四面逼向国王的百多人的杀气相加相乘,聚合成一股强悍凌人的气势,向中心逼压而去!
压力指向的中心处,罗炎墨黑的衣袍无风自动,傲然面对逼近身前的攻击者,冷锐修长的双目蓦然放射出寒彻人心的逼人光芒,唇角却露出嘲讽的浅笑。
重归宁静的西殿中,遍地是血污和尸体。许多侍从仆役在殿中奔忙来去,卖力地搬运尸体,清洗血污,完全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景象。
在方才的战斗中掀翻在地的王座早被人扶起,小心地擦拭如新。仁明王就歪在王座上,让十几个御医簇拥着检查他身上有没有磕碰了哪里,或是惊了心神。
本来这并不是刚刚脱离险境的国王休息的好去处,不过现在逆贼方才退去,谁也无法保证他们不会残留下余党藏身宫中,伺机再度行刺。最安全的所在,反而是这个刚刚经历过一场酷烈杀戮、直如活地狱一般的西殿,仁明王也只得委屈一点,还是将就留在这里休息了。
“对了,罗炎本来不是在前线吗?怎么会突然赶回来,这么巧解了今日之困?”喝了几口定神的药汤,国王的心神逐渐宁定下来,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罗炎站在王座之侧,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心的模样,没有理会国王的问话。
不过仁明王本也不是冲着他问的。在国王和萨拉司坦眼中,他并非人,只是一件强力的武器罢了。萨拉司坦走到王座下,便当着罗炎本人的面以谈论第三者的口吻说起事情的缘由来。
“是我前些天召他回来的。”魔法师神色一肃,“陛下,请即刻下令缉捕诤君,他很可能与今天的叛军有联系!”
“哦?你从何得知?”国王奇怪道。
“虽然尚无证据,不过臣下前些天会想到召罗炎回来,就是因为在听说诤君的婚讯后一直有不祥预感,总觉得婚礼那日可能会出什么事,才召回罗炎至帝都待命,以防万一。先前一发现出事,臣下就以感应之术传信,命在我府中守候的罗炎尽速来援,天幸总算赶得及,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祸事!”
仁明王赞许道:“多亏萨拉司坦卿有此先见之明。今日我能安然无恙,该给你记一大功。”
“微臣只是尽臣子的本分,尽力为陛下着想罢了。”打过官样文章,萨拉司坦又道,“不过,既然果然如臣下所料,在诤君举行婚礼之日出了事,可见臣下的预感并非无因,诤君很可能与此事有涉。虽然现在还没有证据,但只要详加调查,必能有所发现!”
“说得有理,”国王点头应许,嘱咐一旁的林伯伦公爵,“你即刻带上人手,把诤君请去盘查清楚。如果诤君是清白的,也不致误了他的蜜月。”
“大人且慢一步。”公爵领命欲行,萨拉司坦却拦下了他,转身又向仁明王进言,“请陛下派罗炎去捉拿诤君吧。陛下今天也见到了叛贼中有不少高手,诤君若果真与叛贼有关联,还是派罗炎出马方能确保事情万无一失。”
可一说到罗炎,刚才还很看重他意见的国王立刻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似的猛跳起来,面有惧色地矢口否决他的进言:“不行!罗炎绝对不行!现……现在帝都里说不准还有多少乱党在伺机而动,罗炎必须随时在我身边保护我的安全!”
老实说,今日的事着实把他吓得不轻。不仅是性命受威胁的恐惧,他也同时发现,这凯曼国王的位子似乎并非自己想像的那么稳妥。不知不觉间,就会突然冒出一帮人来抢自己的王位,可见自己并不能全盘掌握一切。谁知道暗中究竟还隐藏了多少居心不轨的叛逆,随时准备着发动阴谋?
而且,在生死关上走过一遭,他才突然明白人若一死,什么雄心壮志、丰功伟业就全都是空的。世间最重要的事,莫过于自己的命。而罗炎的存在,就是生命安全的最佳保障。刚经历过这一场生死劫难,他自然不肯轻易让罗炎离开自己五步之外。
见仁明王根本不理会事情轻重,身边明明已重新有了大量卫兵军队的严密保护,还非要把罗炎留在身边不肯放手,萨拉司坦暗暗皱眉。这根本是对罗炎那超凡战斗能力的极大浪费。
但他也没再多说什么,而任林伯伦公爵领命而去。仁明王此刻的心态,其实他也不是完全不能领会。国王既已执意如此,他说什么也不会有用。况且捉捕诤君乃是分秒必争的事,多纠缠下去有害无益。
追查之事就这么定下了。不过跟仁明王告退后,走出大殿之时,萨拉司坦心中总还好像梗着别的什么东西。今天的事,似乎令康赛因身上生出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虽然一时还说不清究竟是怎样的变化,萨拉司坦已经可以感受得到,自己和仁明王间原本稳固的关系似乎因它而滑向失衡。
但愿这只是王上受惊后的暂时性变化……萨拉司坦也只能这么期望了。
日正十年四月二日。
轻易受人挑拨而致使宫廷卫队与王城守备军混战,给乱党可乘之机的佐拉勋爵和安德拉寇子爵已遭重责,纵有大贵族家世的荫庇而免于处死,也被削去爵位和官职。转眼宫廷政变已经过去五天,以诤君为首的一班叛乱分子也都离开拉寇迪了,仁明王的安全感似乎仍没有恢复的迹象。
他总觉得任何时候都可能有刺客、叛乱者潜藏于暗处准备行刺自己,每日无论是上朝议事,还是如厕沐浴,都要罗炎留守在他身边五尺之内保护。萨拉司坦数次请国王派罗炎去对付诤君为首的叛军,都被他一口拒绝。
而罗炎因为总是与国王同进同出,与仁明王的关系看起来绝非一般侍卫可比,他的存在也日渐引起了大臣们的注目。这一点也令萨拉司坦隐隐觉得不安。
过去他一直极少让罗炎在人前出现,执行的任务也始终不曾公开,刻意让罗炎保持影子般的隐秘身份。凯曼历来以忠诚正义的教条治军,仁明王也是以大义为名发动大陆战争。如果复活魔王、借助魔王力量的事传扬开去,对仁明王的威信将是很大的打击。战况顺利的时候还可以用胜利和刀剑压制国内局面,但一旦凯曼军出现颓势,就很难预料会出现什么不利后果了……
然而无论是明的任务,还是暗的隐忧,他都无法说动仁明王改变主意。几天来,君臣二人已经为这事发生过多次不愉快了。
仁明王的固执和短视,还有诤君叛乱的事,就足够让萨拉司坦头痛了。上天却好像还怕他不够烦似的,又另外弄出一桩事来。
“好个迪卡尔·冯!”
这天例行议事时,刚看完一本奏章,仁明王就气冲冲地把本子大力掷于地上怒喝一声,随后缓缓歪靠回王座椅背,阴沉了脸想着什么。右手紧紧抓着扶手抓得透出青白色,筋骨条条暴起,泄露了他心中汹涌的怒意。
以萨拉司坦对仁明王的了解,自然听得出那一声大喝除了暴怒之外,还透着些许慌乱。他上前拣起奏章,展开一阅,不由也为奏章的内容而猛吃一惊。
这竟是一封密告西征军统帅迪卡尔·冯将军的书函!
密告人是西征军中一个副将,也曾是冯任宫廷卫队长时的副手。奏章中,这人指证现今带头反抗凯曼的南方联军领头人物,黑旗军的圣剑士艾里,曾是三年前参加天庐武道大会武者中的前十强之一。在追捕十强时冯曾遭遇艾里,当时艾里身边带着的一个黑发少女,则是黑旗军中与圣剑士齐名的圣女萝纱。
而那一次,他亲眼见到冯曾和艾里以相当熟稔的口气谈话,而且在后来艾里已被卫兵围住时,冯始终未出全力,才让对方得以从容突围逃走!若非如此,圣剑士和圣女早就死在拉寇迪街头,也不致为今日的凯曼惹来这许多麻烦。
这个名为佐拉的副将还随奏章附送来圣剑士和圣女的画像,又列举出其中不少卫兵的姓名番号,称这些都是那天随同冯行动的卫兵,只需向他们稍加查对,便可知道此事是否确实。尽管还未查证,单看这些证据列得明明白白,就八成可以确定这不是捏造的了。
书函中,佐拉又写道,冯平日处事还算公正严明,从未有徇私之举,惟独对那两人网开一面,成就凯曼今日之大患。这未免巧合得过头,让人很难不怀疑他是否与那两人早有勾连。而一个凯曼重臣,与身为凯曼对头的圣剑士和圣女会有什么样的私下联系,自是不言而喻。
在书函的后半段,佐拉则以大段篇幅描写了冯率军西征后,如何仗着自己“五英雄”的威望在军中大肆招揽人心,营私结党,同时还借着西征之机,利用各种手段施恩舍惠,拿属于凯曼的财物人力来增加他个人在塔思克斯被占领区的声名威信。书函的语气处处暗指迪卡尔·冯企图利用西征完全掌握西征军军权,寻机起兵叛变,以西征军占下的大片土地为基业自立为王!
作为例证,佐拉举出三月二十日发生的木法沙城放粮事件。冯为了卖好,竟执意将随军携带的大量军粮分给当地民众,等到后来赈灾的粮食送到后才补回军粮。他曾苦苦劝阻将军不可做这种违犯军法之事,将军却置若罔闻,反而痛斥他一顿。
佐拉在信中恨恨写道,无论军粮还是赈灾之粮,都是属于凯曼一国的财物,送粮赈灾亦是国王陛下的仁心德政。可迪卡尔·冯只这么一转手,自己未出半分银钱,用的依旧是国家的粮食,救济灾民的名声却都落到了他头上。现今木法沙城中,人人只知西征大将军而不知凯曼之王。
就连西征军,也几乎完全成了迪卡尔·冯的私人军队。私自放粮这等大事,无论是木法沙城中还是西征军中都是人人尽知,然而军中却是人人维护冯将军,没有人肯把他触犯军法之事上报。再不清查此事,遏制迪卡尔·冯的阴谋逆行,六十万西征军恐怕很快就要变成叛军,反噬凯曼!
萨拉司坦看完,也不由变了脸色。
一封充斥大量揣测之辞的密告信,本来无需多理会,不过刚经过诤君之事,他们对叛乱这样的字眼未免都特别敏感。而且信中所列的例证都十分明确,不难查证,看来不会是捏造的。冯手下的六十万兵马,足足是凯曼的一半兵力,他若反了,联合塔思克斯、神圣联盟那边的两路大军,凯曼王国就真要变成一个历史名词了!
参与议事的几个重臣一一传阅过那本奏章后,个个面如土色。
托萨拉司坦战前精密策划之福,凯曼自开战后从未遇上过真正的挫折失败。迪卡尔·冯若真要叛乱,局势的恶劣就远非他们能够应付的,一时间这些大臣人人噤若寒蝉,都提不出像样的对策。就连萨拉司坦也没有什么好想法,只得进言:“这奏章上到底还是一面之辞,未经查证。兹事体大,没有切实了解情况前说什么都不妥。臣下回去即刻着手调查,待辨明真伪再决定如何处理吧?”
也只有这样了。无人异议,今日的议事便在不安中草草了事。
萨拉司坦行动很快,密告信所写的事情本来也不难查,只一晚的时间便查明信上所说的事确是事实。第二日一早,他到宫中把调查所得呈报上去后,大殿上的空气立刻变得比昨日更加沉闷。
仁明王默默听完,沉吟许久,终于斩钉截铁道:“即刻派使者传我金令,命迪卡尔·冯见令速返拉寇迪!西征军停止一切进攻驻守原地,暂交由那位佐拉副将统管!”
他毫无间断又颁下一连串号令,命人传信给驻守国内的剩下几名将军,要他们得令后马上整顿队伍,开赴塔思克斯替换西征军,并让西征军逐批返回国内重新整编。
萨拉司坦闻言大惊,再顾不得君臣礼仪,急急插口打断仁明王。
“陛下,万万不能这样做啊!眼下正是我们和联盟的军队争抢时间击垮塔思克斯的紧要关头,姑且不论冯将军是否有异心,至少西征的任务他仍是完成得很好!这时候把他撤回,西征军动弹不得,这次西征就功亏一篑了!若是让联盟的军队得到充足的时间,就会反过来置我们凯曼于绝对的被动啊!本来是必胜的局面,这么一来今后的胜负就难料了!”
仁明王并未因他的话而有所犹豫。
昨晚他忧虑难当,翻来覆去思量了一整夜,撤回迪卡尔·冯的利害关系他又怎会看不出来?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尝过一次被人从内部叛变,险些无声无息地丢掉自己脑袋的滋味,他绝不想再有第二次。他宁可选择面对看得见的危险,也不愿纵容难以捉摸的威胁在自己背后滋长。
不满地瞥了一眼半跪下身恳求的魔法师,旁边的林伯伦公爵冷笑一声,习惯性地和他唱起反调:“难道法师长认为应该继续纵容下去,等冯将军准备好一切后从容地杀进王宫?解决祸害,就要趁祸害根基未深时连根拔除!”
“但是,”萨拉司坦苦苦又劝,“虽然那信上说的确有其事,可其中说不定另有缘由啊!从那两件事就断定冯将军有谋叛之心,未免太过武断了。如果冯将军原是无辜,却因为小人搬弄是非而令凯曼陷于危境,不是太不值了吗?”
萨拉司坦的话诚然切中了事实,可惜国王已经兴起的疑忌之心是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被开解的。非但如此,仁明王想起萨拉司坦这段日子似乎特别喜欢和自己唱反调,老是要自己把罗炎派出去,更不愿看到罗炎一直贴身保护自己,现在又极力维护着迪卡尔·冯,国王不由对他也动了些疑心。
“哦?萨拉司坦卿这么信任冯将军?”
仁明王阴沉的眼神落在萨拉司坦身上,平淡的口气却令年轻的魔法师不自觉地冒出了冷汗。知道自己的全力劝阻已招来仁明王的怀疑,他不敢再多说什么了。自身也被怀疑的人就算说得再多,也不会有用了。
王宫上空,一大片云朵渐渐拢住了日光。殿堂内的光线一下子变得暗下来,令气氛更为压抑沉郁。殿内几乎每个人的心弦都是紧绷着的。只有仁明王身后的魔界之王无所谓地站在一旁,带着些许幸灾乐祸的目光,不屑地看着这场人界的风云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