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杨钩惊道,“不会是‘王与马,共天下’的那个王家吧?”
朱融笑道:“就是那个王家!王家是南迁的中原名门,陆家是江东的本地豪族,当时王家权倾半壁,招陆宗念这个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做女婿,也算门当户对。据说陆宗念一开始极力抗拒,但为了此事陆老夫人竟一病不起,陆宗念乃是一个孝子,最后终于违抗不了母命,答应成亲。当日王陆联姻,轰动一时,玄门武林中不知有多少高手名宿前往观礼,朝廷之上更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捧场。做媒的,是大晋的皇帝,成亲的地方是建康皇宫,据说连北方的胡人朝廷也派了使者道贺。不料就在这场婚礼上,却又闹出了一场大变!”
杨钩秦征忙问:“什么大变?”
“是凰剑湛若离出现了!”朱融忍不住唏嘘道,“据说成亲之前,陆老夫人已经做了多方布置,请了数十位玄武高手多方牵制,或动之以人情、或威之以武力,但凰剑剑术通神,性子又烈,那数十位高手竟然都压她不住,还是叫她闯进了建康,杀入了皇宫,就在婚礼之上以她的凰翎剑刺伤了陆宗念!”
两个少年听到这里都忍不住啊了一声,朱融言语虽然简略,但他们也能想象到那一战矛盾之深、战况之烈。遥想当年湛若离以一孤女,持一宝剑,打败天下高手,刺伤负心情郎,那般豪情里不知藏着多少伤心,那般悲壮中又不知隐含着多少无奈!
杨钩追问道:“后来呢?后来呢?凰剑刺伤了凤剑之后又怎么样了?”
朱融道:“湛若离刺伤了陆宗念以后,据目睹其事的人描述,当时凰翎剑只要再进一分陆宗念便非死不可了,但她却停了下来,忽而掩面撤剑,远走海外,自此音讯全无,不想今天却忽然在这里出现。”
秦征听得呆了,杨钩道:“她明明已能杀死凤剑,怎么又忽然住手?不通,不通,师父你这消息有误,多半是以讹传讹。”秦征却摇头道:“不,这应该是真的。”
不知为何,秦征对凰剑湛若离忽然生出极深的同情,听着朱融的描述,仿佛人也代入为当年那位绝代女剑客,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深感理解。
朱融却笑道:“是真的也罢,是假的也罢,总之这些玄门故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除了闲暇时说说谈谈,与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伸手拿过湛若离遗下的那手卷,心想,“这手卷若真是凰剑留下的,那定是一等一的秘笈,这下可发达了。”但接过之后看了半日,却甚是失望,摇头道,“也不知在说什么!这真的是湛若离留下的?”觉得对自己没什么用处,就还给了秦征。
秦征见朱融如此见识也看不懂这手卷,甚是苦恼,但仍然不肯放弃,抱头苦思了两日,脑中忽而灵光一闪,想起一事,便求朱融去给他开了那个八卦门。进了山洞,寻到青羊子的“紫气金身”,便将尸体背起。那尸体虽然枯槁,但十分沉重,他又问朱融:“朱伯伯,玲珑塔在哪里?”
朱融看看地面那两行字:“欲入我门之有缘人,可葬我骸骨于后山玲珑塔顶层,三跪九叩,传汝至道。”便猜着了秦征的心思。这时杨钩也已猜到秦征既看不懂湛若离留下的剑诀,就想得到青羊子的秘笈遗卷,以练成云笈派的神功好去报仇。朱融却摇头道:“没用的,没用的。”但看看秦征坚毅的眼神,知道劝也没用,就说,“那玲珑塔就在后天峰上。”秦征问后天峰在哪里,朱融说:“咱们现在所处的就是先天峰,后天峰是青羊谷最高的山峰,与先天峰有一道石梁相连。”
青羊谷内只有一道石梁,也就是当日孙宗乙将秦渭打下万丈深渊的地方。
秦征背着青羊子的“紫气金身”,飞步走到山后,踏上石梁之时默默祝祷:“爹爹,请你在天之灵保佑孩儿,我一定练成青羊真人留下的神功至道,报此大仇!”便踏上了石梁。
这道石梁又滑又窄,中间还有许多地方断了,便是空身奔跑过去也十分危险。秦征轻功不错,空身要过这道石梁不难,可是背着一个沉重的尸体,走起来就难了数倍。在这难以立足的石梁之上,若是一鼓作气地飞驰过去,那便又快又稳,若是走走停停,反而更加危险。
秦征走到崎岖滑溜之处,几次都要停下,但终于咬牙熬了过来,但觉身体渐渐沉重,体内真气也渐渐浑浊,身子两旁就是万丈深渊,脚下罡风吹来几乎能将人扑倒。正难受时,忽然想起沈莫怀教会自己的真气相连之法,当初背父亲时曾施展过,十分好用,这时心想:“青羊真人已经仙逝,人死如灯灭,却不知此法是否有效。”
这时他体力已经消耗了十之七八,在石梁上停又停不得,走又走不大动,便勉力一试,一股微弱的真气运到掌心劳宫穴,从青羊子的背部透了进去。
噫!这股真气运到青羊子体内,竟然便不再受秦征驱遣,却有另外一股力量牵引着在青羊子体内绕了个小周天,跟着从青羊子胸口檀中穴透出。秦征只觉得背心一阵清凉,一股真气已经从自己的灵台穴上渗了进来——这股真气在青羊子体内走了这一圈后,其质已与秦征发出之时大不相同了。
秦征又惊又喜:“青羊真人当真是修为通神了。他人已仙逝,留下的‘紫气金身’却好像还有生命一般!”精神为之一振,他既与青羊子连体,又得青羊子真气之助,只觉得脚下一轻,步履也轻快起来。
朱融和杨钩跟在秦征后面,他们两人空身飞奔,朱融也就罢了,杨钩却也跑得有些吃力。看看秦征背着青羊子的尸体越走越慢,朱融怕他精疲力竭连人带尸摔入谷中,就要上前帮他一把,忽见秦征的脚步却突然变得轻捷起来,一踏一步,都由方才的蹒跚变为沉稳,而青羊子身上所笼罩的那一层若有若无的紫气,竟也渐渐盘绕到秦征身上。朱融暗暗称奇,秦征自己却恍若不觉,到后来秦征越跑越快,几乎就要离地飞起一般,朱融虽是空身飞走却也被他远远甩在了后面。
过了石梁,踏上后天峰上,果见山巅矗立着一座七层玲珑宝塔。
石梁和宝塔之间并无石阶道路,却隔着巨岩、碎石与林木。这时秦征更不犹豫,只望定宝塔方向便飞奔过去,脚下一点一踩,每一步跨出都是一二丈,遇到岩石一跳而过,遇到林木便上树纵跃,不多时便来到这宝塔底下,心中充满了兴奋,身体也蓄满了力量。他越石梁、上高山,一路飞驰,竟然跑上了瘾,脚下竟不愿意停留,绕着宝塔转圈以等待朱融、杨钩。
过了有两顿饭工夫,朱融、杨钩才赶到。杨钩气喘吁吁,指着秦征骂道:“阿征老弟,你跑这么快干什么!要把我累死吗?”
秦征心情甚佳,也不回嘴,笑道:“朱伯伯,杨大哥,咱们上塔去吧。”
朱融冷冷道:“你别太兴奋,还是冷静下来,先看看这座‘宝塔’是什么样子再说。”
原来秦征刚才得青羊子的氤氲紫气穿经透脉,大感受用,兴奋之余到了塔边竟也没细细观看此塔,这时听了朱融的话,停步仰望细看,一股失望犹如冷水一般当头泼下。
眼前这座塔虽有玲珑之名,却哪里是什么“宝塔”?但见它门户破旧残损,琉璃砖十九落彩,颜色暗淡,又堆满了鸟粪,发出阵阵臭味,显然是在山巅久经风雨,已成了飞鸟之居。
朱融道:“当初我在洞中看到青羊子留下的那句话,马上就想到他可能是把秘笈道书都藏在这玲珑塔内,在手册上找到此塔方位之后马上赶来,把塔内塔外都搜了个遍,却哪里有什么道藏、秘笈?里头破破烂烂,连张像样的凳子也没有,只有最顶层有个人形的木龛,料来是青羊子用来装自己尸体的。”
杨钩也笑道:“要真有什么道藏秘笈,我们早拿出来练了,还等到你来?哼,你以为我很想待在这青羊谷种田么?要是能练成绝世神功,谁愿意窝在这里啊。”
秦征望着这七层玲珑塔,发了半晌的愣。朱融叫道:“走吧!回到先天峰,刚好开饭。”不料秦征却道:“不!既然已经来了,就上塔去。
我在八卦洞中既已发愿,怎么的也得上去把青羊真人的紫气金身安放好,就算得不到道藏秘笈,也不能半途而废。”说着举步进了塔门。
朱融和杨钩对望一眼,都摇了摇头,暗骂了秦征一句傻瓜,但还是跟在他的后头。
塔内果然也破旧不堪,蛛网蚁穴处处都是。第一层原有一些壁画,也早变得斑驳不堪,又有十几个歪歪斜斜的塑像,踏上阶梯,呀呀作响,显然塔梯也腐烂得厉害。第二层也是什么都没有,只是天板中间垂悬着一条草绳。第三层中央则栽有一株盆栽,却已枯萎。第四层顶心印着一个脱落的太极图。第五层堆着些灰烬。第六层的角落里挂着一个干瘪的葫芦。秦征背着青羊子的紫气金身,走到顶层,果见中间摆着一个木龛,约容一人,便恭恭敬敬地将青羊子的紫气金身放了进去。
杨钩指着青羊子笑道:“牛鼻子,你倒也有福气,遇到这么个傻小子,若换了别人,谁来理你?”
秦征见龛前摆着一个蒲团,便恭恭敬敬行了三跪九叩之礼。他跪叩时杨钩笑道:“阿征,你真拜他做师父啊,那都是一个死人了,又没留下什么玄武秘笈,你拜他也没用的。”
言未毕,忽有七股紫气从青羊子的七窍之中飘出,先是笼罩住了金身,跟着笼罩住了整个神龛。秦征跪在蒲团上似乎也起了感应,于是那股紫气也飘荡出一股来,萦绕住了蒲团,萦绕住了秦征。
神龛之内,青羊子那枯槁的面容渐渐变得红润起来,眉舒须展,飘然若神,宛如活过来了一般。
朱融、杨钩见到这等异象都大吃一惊,瞪目呆口,久久说不出话来。
对紫气金身进入神龛之后的变化,秦征也惊讶不已,吃惊之余又生欣喜,知道自己的这一片诚心多半没有白费。
却见紫气金身忽然动了起来,左手中指及无名指内弯,大拇指压住中指及无名指指尖——朱融认出这是道家的“道指”——紫气金身的右手却作平托状,跟着便有一股紫气盘旋而上,在青羊子虚空的右手上方凝聚成一个七层宝塔形状。朱融见了惊道:“玲珑塔,玲珑塔!这才是真正的七级玲珑塔!‘读字洞’那卷手册上所载的‘云笈七宝’原来真的有!”
忽然青羊子的紫气金身前凭空出现几行字来,那些字如烟如气,悬浮在半空,望上去恍如幻觉。秦征读道:“当年吾与谢、龙、知、吕诸君子依《山海图》开辟桃花源,恨遭心魔离间生门户之见,大功未成而一身独退,使得桃源有缺,六合不全,此事为余一生之憾。得我七宝者,须携玲珑塔至桃花源,以我金身,镇其炁眼,了我心愿。青羊子绝笔。”
秦征看得心头一震:“青羊子也与桃源有关?”
杨钩却看不懂,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啊。”
朱融道:“好像是青羊子和几个人开辟了一个叫桃花源的地方,事情还没办成他就与其他人闹了矛盾,中途退出,临死前后悔了,就想要得到这云笈七宝的人带着玲珑塔连同他的紫气金身,去镇那个什么桃花源的炁眼。”
杨钩道:“啥?到手的宝贝再送出去?谁这么傻啊!别管他!”
一言未已,神龛之内的紫气忽化作一股气浪逼荡开来,充斥满整个空间!秦征、朱融、杨钩都抵挡不住,从塔梯滚了下来,滚到了第六层。
这时第六层内的景象也已大变,角落里那个干瘪的葫芦不知为何竟变得彻体通红。在这道红光的照耀下,三人都觉头痛欲裂,隐隐有一股冲动就想叫嚷出自己的名字来——似乎把自己的名字叫出声来后就能解脱这痛苦。
这时秦征已是初窥心学门径,一个感应便觉得那个红色的葫芦里盘旋着某种奇异的灵场,而这种灵场显然能够对人的脑府神经造成极大的影响,那种脱口要喊出自己名字的冲动,正是本身元神将被那奇异灵场控制的征兆。
朱融仿佛想起了什么,惊呼道:“不好!这是能吸人魂魄的血葫芦!快逃!千万别喊自己的名字!”趁着阵法还未全面发动,赶紧带着两个少年逃下了第五层。还没走下阶梯,三人都已入如烘炉之中,似乎多待片刻也会被炼成灰烬!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三人哪敢停步,又往下逃。
人才离开第五层,已闻雷声隐隐,好像这一层的宝塔里头充满了雷电,杨钩叫了一声:“妈呀!”没等朱融嘱咐,又滚到第三层去了。
那第三层却仿佛没什么危险,只是那盆盆栽已经长成青绿色,飘出阵阵青气。看着青气飘近,朱融以袖掩鼻叫道:“快下去!盆栽里头是神农木!这青气有毒!”
跑到第二层,之前那条草绳不见了,却出现了一条火龙,察觉有人便冲了过来,张口喷出火焰要吞噬三人。朱融想起青羊子那本手册的记载,惊叫道:“这是凝聚了云笈派历代宗师先天纯阳之气的火龙索!”
秦征便想起沈莫怀所说将自身元精注入兵器中的法门,心想:“这火龙索怎么自己会动?难道接受了云笈派历代祖师的先天真气以后,这件神兵就能有生命了不成?”但很快就知道不是。他布开应言应象界,然后便发现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念力从上面传来,这道火龙索显然是接受了那念力的指令而行动。秦征心中若有所悟,还来不及细细思索,火龙索已经扫了过来,杨钩将他一拉:“阿征你发什么愣!找死么!”
跳下底层时,杨钩叫道:“这层又是什么……”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觉一股劲风袭来,杨钩堪堪躲过,竟是一把长枪!
秦征眼角一扫,只见这一层塔内那些歪歪斜斜的塑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八个金甲神人!每人都拿着一件武器,却是矛、锤、弓、弩、铳、鞭、锏、剑、链、挝、斧、钺、戈、戟、牌、棒、枪、扒。
十八个金甲神人舞动着十八般兵器,却也不是一拥而上,而是各守一处领地。杨钩和秦征踏足处侵犯到了某处领地,便有一名金甲神人持兵器袭来,若在两交界处,便有两尊金甲神人来攻,若踏足三交界处,便有三尊来攻。每一个都是力大无穷,武艺精熟,比起青羊观中的那八尊机关铜人,这十八个金甲神人显然招数更为精妙,而且力量也更加强大。
尤其让人惊讶的是,道观中那八尊铜人还有很明显的机关人的特征,行动之际会发出金属摩擦的声响,而这十八个金甲神人一眼望去却仿佛是血肉之躯,攻防行动与人无异,真如道教传说中的黄巾力士一般。
朱融取出虎头尺抵挡,掩护两个少年。秦征要帮忙,杨钩拉了他叫道:“快逃吧!别在这里逞强!”
两人奔了出来,过了一会儿便听呼的一声,朱融倒纵而出,跟着玲珑塔的大门便砰地阖上了。
三人跑开几步,再看这七层玲珑宝塔时,整座宝塔已非方才的模样。但见全塔上下都笼罩在一片霞光当中,鸟粪蛛网被罡风吹尽,塔尖一道紫气直冲霄汉,与整个青羊谷的天地灵气连成一体,又与先天峰上、青羊宫中的玄光井遥相呼应。
朱融连叫:“厉害!厉害!”又道,“原来先前那些歪斜塑像、草绳都是假象,是要把青羊子的紫气金身放进去,这座宝塔才会去伪装,现真容。哼,青羊子真是机关算尽!若不是阿征心诚,真把他的尸体背了上去,谁想得到这座破塔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杨钩道:“不过那些金甲神人怎么会动呢?难道青羊子真是神仙,能召唤黄巾力士不成?”
“嗯,应该不是。”朱融道,“那些金甲神人应该也是制作极为巧妙的机关人,靠着这玲珑塔的力量发动。”猛地将杨钩打了几下,骂道,“都怪你,乱说话!一定是你刚才的话得罪了青羊子,结果引动了机关!”
这几下打得重了,杨钩疼得左右闪避,一边叫道:“他都死了,我怎么知道一个死人居然还能听到我们说的话。”
朱融调息了一会,就要推门入塔,杨钩叫道:“师父啊,你还进去干什么?找打么?”
朱融哼了一声说:“你懂什么!此塔每一层里都布设有奇阵,也都藏有奇宝。只要破了奇阵,便能得到奇宝,甚至还能得到青羊子的秘籍——你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么?”
然而那两道门却似有万钧之重,无论朱融如何用力都推不开半分。
朱融想了想,跪下默念道:“青羊真人,如果我们得到了云笈七宝,日后一定将玲珑塔护送到桃花源,实现你的心愿。此言若有不实,便遭五雷轰顶而死!”起身再推,却仍然推不开塔门。
杨钩叫道:“咱们帮忙撞!”两个少年便以肩头猛撞塔门帮力,却也不行。朱融又发出虎头尺向大门击去,却哪里伤得了分毫?三人忙了半日,却都劳而无功。看看日隐月升,朱融道:“先回去吧,咱再把那手册通读一遍,或许能找到开塔的窍门。”
秦征道:“开门是一回事,开门之后如何破阵更是关键。”
朱融道:“阿征说的在理。”
三人且休息片刻,调息养神,然后下山峰,越石梁,回到青羊宫中,胡乱弄了些东西填饱肚子,又好好睡了一觉,第二日起便把那卷手册以及“读字洞”中所有藏书都找了出来。朱融将那卷手册反复琢磨,秦征一目十行遍搜藏书,一眨眼一个多月过去,却还是什么线索也找不到。
秦征道:“这玲珑塔和桃花源有关,如果找到桃花源的消息,兴许就能破解这玲珑塔之谜。”
朱融道:“对。”
但“读字洞”中却连桃花源三字都没发现。
杨钩最早撒手,每天吃饱了就优哉游哉,见秦征每日埋头苦读,朱融头发也白了几十根,便笑话他二人说:“师父,阿征,你们也别忙活了,其实咱们占着这洞天福地,享这太平清福,不很好了吗?何必这么费尽心思?就算让你们把宝物弄出来,又有什么用处?”
朱融道:“回头我们要是想到办法取到了宝贝,你可别眼红。”
杨钩笑道:“若你们拿到了,我又没说不要——不过还是等你们拿到了再说吧。”
朱融与秦征心里牵挂着玲珑塔的宝物与奥妙,自然就连田也不种了,杨钩是个懒汉,更不能指望他了。这一日田地里的青菜都吃完了,杨钩正说不如且下山干一票老千的营生,风铃声忽作,三人跑到玄光井边一看,山谷外却来了好多人。两个太监模样,两个官员打扮,十余名兵将,此外还有数十名挑夫——为首的却是王皮。
朱融警惕地道:“他们来做什么?”
秦征道:“我去看看!”便寻了一件道袍套上,挂上一脸的天真无邪。杨钩瞧见他这模样,笑着撞了朱融一把:“师父你看,这小子绝对是我千门中的天才呢。要是一辈子憋在这荒山野岭种田,太委屈他了。”
朱融也笑道:“南左北朱嘛,左兴海的儿子,差不到哪里去。”
秦征不管他二人取笑自己,跑下山去,对着王皮叫道:“哎哟!又是你!你来干什么啊!”
王皮看看山门无损,有些惭愧地道:“仙童请礼了。那日我们抵挡不住孙宗乙,兵败撤走,如今想想,甚是汗颜。如今见山门完好无损,才放心了些许。今日仍然是奉了陛下圣旨,前来封赏青羊真人。”说着朝身后一指,那几十个挑夫担的却都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以及精米、香油、道袍叶冠、名贵药材诸物。
秦征见他头上绑着白条,一副戴孝的模样,心中一动:“王猛莫非死了?”便嘟着嘴说,“哼!当日亏你们还夸下海口,说什么保我们青羊谷安静无虞,谁知没过多久你们便打了败仗,放了那伙宗极门的家伙上来吵吵闹闹。虽然最后我师父出手把姓孙的赶走,但主灯却已被撞灭,那祈禳北斗阵之术却也就破了,我师父因此难过了好几天呢!”
王皮闻言放声痛哭,秦征故作愕然状问:“你哭什么?”
王皮哭道:“仙童有所不知,小可与东海公当日败走,还未回到长安,在路上就听到了家父的噩耗!算算时日,正是那晚祈禳阵破的第二天,我们当时虽不知山上情况,但也猜到青羊真人的祈禳之术已经被宗极门破坏了。如今想来,却是王皮护卫不力,以至家父命丧宗极门之手!”
秦征听了心下讶异:“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情!”
原来当日王猛病死,苻坚有如被剜了心肺,痛哭不止,连日茶饭不思,不久苻阳和王皮回到长安,说起青羊谷之事,苻坚的一腔悲痛顿时都转为愤恨,指着东南大骂:“我只道夺我景略的乃是上苍,不料却是岛夷从中作梗!”便要兴兵南征,为王猛报仇。
幸得宗室大臣、阳平公苻融等死命劝住,道:“王丞相临终遗言道:‘晋虽僻处江南,然正朔相承,上下安和,臣殁之后,愿勿以晋为图。鲜卑、西羌,我之仇敌,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丞相人虽已去,言犹在耳,请陛下以社稷为重,勿使王丞相在天之灵忧虑难安。”
群臣纷纷相劝,苻坚方勉强作罢。经此一事,“青羊子”虽然没有救活王猛,但苻坚听说他曾布下续命灯,虽然没有成功,但也是被晋人干扰所致,深恨晋人之余,却对“青羊子”有了好感,而且有此续命异术之人也该笼络,以备将来不时之需,便下了敕令,封他为天下道门领袖,召他入长安侍奉圣驾。
秦征听了这番缘由,却道:“我师父不要什么册封,也不去什么长安,你带来的这些东西我们也不需要,你们回去吧。”
王皮却哪里肯被他几句话就打发走?说什么也要到山上亲自拜见“青羊真人”后再说。
秦征道:“我师父因为祈禳一事,元气大伤,得闭关三年,这段期间谁也不见。”
王皮道:“那也请小仙童引见令师兄。”
秦征无法,只好上山见朱融、杨钩。杨钩听说缘由后骂秦征道:“阿征你怎么自作主张!册封要不要无所谓,但那些东西干嘛不要。你等着,我下山去。”
朱融听说苻坚要封他做天下道门总领,也忍不住怦然心动。秦征道:“朱伯伯,你可想好了!苻坚要封的是青羊子,不是你啊!咱们在这里靠着青羊真人的洞天福地,瞒他们一瞒可以,若是到了长安,那里藏龙卧虎、高手如云,随时会被拆穿。若被苻坚发现我们是假的,治我们个欺君之罪,那时别说荣华富贵,连脑袋也保不住了。”朱融这才罢了这念想。
但杨钩还是把王皮迎上山来,因秦征谎称“青羊子”闭关,朱融便也只好回避。这道观王皮是第二次来了,这里毕竟是青羊子亲自设计的居处,门面虽小,灵气却甚深厚,一草一木的布置都大有道理,王皮细眼旁观,暗暗点头,不敢因此道观狭小就生轻视之意。
三巡茶后,杨钩代替“乃师”接了旨意,收了赏赐,却回谢了苻坚的召见,道:“家师如今闭关,实在是去不得长安。”
王皮也不勉强,却一定要到青羊子闭关处隔门答谢,他说:“青羊真人为家父大耗真元,若不亲自答谢,王皮身为人子,内心难安。”
秦征心道:“他话说的好听,其实未必没有试探的意思,毕竟他两次来都没有亲得青羊真人的接见。可是他要到闭关处隔门答谢,却要引他去何处看?”心念一动,已有打算,“是了,不如就引他去玲珑塔,此人既是王猛的儿子,见识一定不凡,说不定还能借他的口探到一些入塔的门路。”
就嘴角一翘,说:“师父在玲珑塔里闭关呢,那里岂是外人进去得的?”
王皮道:“玲珑塔?那小可只在塔下答谢,还请两位仙童成全。”
杨钩收了他那么多礼物,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被他缠得久了,也只得答应,又道:“若要去玲珑塔时,却只王兄一人去得,其他人请在观中稍候。”
王皮道:“岂敢不从!”
秦征这才在前引路,路上杨钩与王皮闲聊,随口问了些世外之事,不多时过了石梁。王皮轻身功夫也自不凡,登山越林,全无障碍。到了玲珑塔下,他一望之下,但觉全塔上下紫气氤氲,仙雾迷蒙,不禁大生敬畏之色。
青羊子深谙风水之学,他相中的这座青羊谷乃八百里秦岭神秀所钟,而这座玲珑塔所建位置又是整座青羊谷灵气之所聚。这时塔中玄机既已发动,以王皮的见识自然感应得到整座玲珑塔蕴藏着强大的能量,再不敢怀疑青羊子不在其中了。
王皮就在塔下拜了三拜,朗声道:“末学王皮,谢过青羊真人祈禳大恩。”这几句话却不敢运起真气传出,乃是怕惊扰了青羊子闭关清修。
秦征忽然指着塔门笑道:“你不是要见我师父吗?有本事你就进去。嘿,我师父虽然现在正闭关,但就算没有我们师兄弟俩拦住,我看你也上不了我们云笈派的这座七级玲珑塔!”说着嘴角又是一翘,看来便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喜欢炫耀的少年。
杨钩眉头一皱,不知他为何说这样的话。王皮却已经笑了笑道:“云笈派玲珑塔天下知名,小可怎会不知?又怎敢乱闯?且不说七层宝塔中的各种神妙机关,单单是这道‘缘门’,小可怕就推它不开了。”
秦征心头一喜:“ 此人果然大有见识! ” 却故作惊讶之色,“你……你居然知道缘门?”
杨钩这时也已猜到秦征是在诱引王皮探消息了,连忙帮嘴,却喝道:“师弟好生无礼!王大人是王丞相的公子,家学渊源,怎么会连这点见识都没有。”
秦征却哼了一声说:“我不信!嗯,他也许就是误打误撞,叫对了名字而已。”指着王皮道,“我再考你一考,什么叫作缘门?若说得出道理来时,我才服你。”
王皮笑道:“所谓缘门,乃是玄术中的一种机关门设置,设门者立下限制,必须有特定条件的人以特定的方式才推得开此门。比如童子门,既设定必须纯阳童子方能进入;又比如生辰门,便是得有特定时辰的人才能进入。”
杨钩听到这里连连点头,赞道:“王大人果然博学。”指着玲珑塔道,“话既说开,王大人不妨猜猜本门这座玲珑塔却是哪一种缘门,必须如何才能推开。”
王皮上前端详、推算了片刻,指着塔门的两个羊角,说道:“若王某猜测不错,则此门必须是特定之人,双手紧握这门上两个羊角方能推开,至于是何人,恕王某才疏学浅,却推算不出来了。”
杨钩一听大赞道:“厉害,厉害!王大人好学问!”瞪了秦征一眼说,“自今往后,才叫你知道什么叫做天外有天。”
王皮在山上也没停留多久便走了。他走了以后朱融道:“原来这是一道缘门,却不知得什么样的人才能推开,待我再到‘读字洞’翻翻典籍,看看青羊子有没有其他记载。”便要带秦征去“读字洞”翻书,却左右找不到他,打开玄光井一看,找了半日不见。杨钩道:“这小子对进入玲珑塔十分热心,照往后天峰瞧瞧。”
一照后天峰,果然见到秦征站在玲珑塔前,沉腰扎马,双手握紧塔门羊角,正在使劲。朱融笑骂道:“这个痴儿!若这道缘门他推得开时,当日……”
还没说完,只见秦征身上隐隐有些微紫气散出,与那塔门生了呼应。杨钩急忙调近了看,果见塔门正一点点、一点点地被秦征给推开了。
杨钩啊了一声说:“哎哟!没想到与这塔门有缘的真的是他。”
朱融道:“是了,他背过青羊子的尸身,这多半就是进入玲珑塔的关键。当日我们三人推塔门时他只是在旁边助力,若早让他握住羊角正面推门,说不定门早就开了,何必等这一个多月。”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匆匆朝后天峰赶去,杨钩叫道:“这玲珑塔的好处,见者有份,可别叫这小子给独吞了。”
但到了后天峰上,玲珑塔前,大门却早已关闭,任朱融、杨钩推撞呼喊,里面也无半点反应。杨钩怒道:“这臭小子没良心!太没良心!”
朱融却道:“这座玲珑塔内部十分凶险,他独个儿进去了,是福是祸却也难说。”
秦征得到王皮的启示,在玲珑塔门前发了半天的呆,便试着凝神聚气,抓住那两个羊角推门,结果这门还真的让他推开了。门内一股紫气飘散出来,有如仙家云雾,他又惊又喜,踏云雾而入。
这时的玲珑塔基层,和他们被逼出来之前也已完全不同了。此层为十边十角,与从外边看到的园塔形状不同,而且开阔宽广,竟有十丈方圆。秦征心里吃了一惊:“从外面看时,这塔没这么大啊,难道这也是幻觉?”
塔内除了烟雾缭绕之外,更有一种明黄色的光芒照耀着整个基层。
光雾交替之中,秦征发现原本斑驳脱落的壁画其线条也已变得完整而清晰,似乎是刚刚重新雕刻上色一般。地面刻有两个圆圈,第一个圆圈直径一丈,第二个圆圈直径三丈,若以宝塔边缘为最外围的圆圈,则三个圆圈都以位于基层中心的那个蒲团为圆心。墙壁有十边十角,除了大门这一面和梯子挡住的那一角之外,每边每角前面又各漂浮着一颗蚕豆大的夜明珠,那些明黄光芒就是这十八颗夜明珠发出来的。夜明珠下,又各立着一尊金甲神人。
秦征张口叫道:“青羊真人,弟子秦征入塔求法来了。”叫了两遍,却无响应,便向塔梯走去。塔梯位于大门对面,秦征才踏上第一级,便听许多洪亮的声音齐声喝道:“谁人闯阵!”
噗的一声,那十八颗夜明珠陡然明亮了十倍,在这道亮光的照耀下,十八尊金甲神人竟然一起向秦征围攻了过来。
秦征才道:“我是……”
那十八个金甲神人已经挥动十八般兵器一起攻上。秦征暗暗叫苦,连连解释,但那些金甲神人却没有一点反应,似乎他们就会说那句:“谁人闯阵!”
秦征手中没有兵器,如何抵挡?幸好这座玲珑塔的基层倒也宽敞,而且他一离开阶梯,攻击他的金甲神人便只剩下九个。秦征从小随秦渭修习各种遁逃躲避之术,正面作战他还不是宗极门七弟子任何一个的对手,但说到轻身闪避之术,只怕宗极门几个弟子联手,一时三刻也伤不了他。
这时他全力挪动闪跃,躲开了金甲剑神、金甲矛神和金甲戈神的攻击,蹿到第二圆圈之中,便听见嗖嗖声响,同时有弓箭与弩箭向他射来。秦征向前急趴,跌了个狗吃屎,形状十分难看,幸好却已躲开了弓箭与弩箭,但已有金甲扒神挥扒向他一撩。秦征两手一撑,跃起丈余,双脚在那金甲扒神的扒柄上一踏,飞出了数步,却同时有鞭、剑、链、铳招呼了过来,将他封死。
秦征身子一矮,从金甲鞭神的胯下钻了过去,但这下可更尴尬了,这些金甲神人每一下攻击都是全力施为,连荡起的风声都是呼呼作响,好像不将秦征击毙誓不罢休一般。秦征为了保命,却也顾不了姿势难看了,他口中连叫:“我给青羊真人行过拜师礼的……哎哟……我是来学道法的……哎哟……我不是坏人……哎哟!”却哪里有什么用处。
如此闪避了有一炷香时间,汗透道袍,袖子裤腿也都被兵器撕裂,人也被逼到了此塔的核心——也就是摆放蒲团之处。秦征被金甲牌神一牌撞中,只觉筋骨欲裂,痛入骨髓,再无半分力气抵挡,眼看精金牌锋已经割到脖子边,他暗叫一声:“我命休矣!”瞑目等死,等了半晌没动静,睁眼一看,那十八个金甲神人却已经各自归位,仍然站回那十八粒夜明珠之下。这些夜明珠透射下一层光芒来,似乎在为这十八尊金甲神人补充能量。
秦征怔了怔,看看座下蒲团,心道:“难道在这里就不会受到攻击?”喘息了一会儿,恢复了一点力气,便试着跨出一步,马上就有相应方向的两名金甲神人现身攻击。他吓得赶紧缩脚,那两名金甲神人也就变回去了,他心想:“果然,在这个蒲团之内便安全了。”
他在蒲团上定了定神,再次打量玲珑塔的这一层设置,见此塔有十边,却只有九壁九角分别悬浮着夜明珠、屹立着金甲神,门前梯前都空空的,就想:“不如先出去,和朱伯伯商量过再进来。”便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向大门冲去,不料脚才踏进内圈,便有两个金甲神人攻来,踏到第二个圆圈,便有四个金甲神人攻来,踏到第三个圆圈,便有八个金甲神人一起攻来。这次他有备而来,侥幸被他闯到门边,那十八个金甲神人竟然一起进攻。
秦征暗叫无奈,身子着地,卷成一团从几个金甲神人的胯下滚了回来——这个姿势十分难看,却是他苦练数月才练成的逃命绝招,心想:“这下出也出不去了,若再想不出办法来,就算我没被他们打死,也得活活饿死在这里!”
低头一看,地上烟雾迷蒙,抬头一望,又吃了一惊,原来从外面看,此塔每层不过两人高,但这一仰望,光是这基层就有三丈以上!天顶上又刻着无数神像,居中乃是一片混沌,那片混沌正好位于蒲团顶心,混沌中却有一滴甘露逐渐凝聚。秦征一开始还以为这滴甘露也是刻画出来的,不想那滴甘露凝聚到小指大小时忽然掉下,正好落在秦征微张的口中,他还没反应过来,已觉得满口芳香,没过多久便觉一股清凉的气流散布全身,精神为之一振,忽然有悟:“难道这座玲珑塔如此设置,其实就是对我的磨练?青羊真人对我的考验已经开始了?”
想到这里心神便定了下来,将破烂的道袍都除下,脱得赤条条的,先向左边探出一步,便有金甲鞭神、金甲锏神来攻。这两尊金甲神人持的都是钝兵器,秦征试着与他们过招,闪了两闪,被金甲鞭神一鞭劈下,他举手一挡,顿时皮开肉绽,自知不敌,慌忙退到蒲团之上。他分别向九边九角各试了一试,发现这些金甲神人不但神力万斤,而且招数精妙,正面对敌根本就过不了三招。
他定下了心想:“可惜我手中没有兵刃,这可如何是好?难道这设置的本意是要人带兵器进来修炼的么?”
举目游观头顶壁画,想要找出线索,凝目看了不知多久,忽觉壁画上所刻神魔虽多,却基本可以分为八部分,且每一部分都有一尊主神。这时又有一滴甘露形成,秦征已知这甘露的神效,张口接了,吞咽后又运气消化,果然精神体力又都恢复了不少,连臂上的皮肉之伤也慢慢愈合。
“看来这些壁画与设置,都是暗藏玄机的,只是该如何找到修炼道法的神通呢?”
不知过了多久,他倏地想起了从味青罗处学到的“心言心象”神通,暗忖:“用肉眼找不到答案,用上心眼,或许能有所得!”布开“应言应象”的心电感应,冥冥中竟听到一个悠远祥和的声音道:“临危遇魔,当常视之,持我九诀,无所不辟。”
秦征一感应到此冥冥之语,便知走对了路,心头这阵欢喜当真难以言喻,便以心言问道:“何谓九诀?”
头顶那片壁画,却有一块便凸显了出来。秦征移动蒲团,对准了那片壁画细看,只见那却是一尊道教护法金刚大神,态势端宁不动,两手大指掐第二指根,是为“本师诀”——道教的手诀,如同佛教之“手印”,均是以印诀而入存想,以存想而入神通。
秦征一见之下,仿佛受到了感应,自然而然地就端宁身心,身体学着金刚大神的姿态,手捏“本师诀”。人的身体姿势与血液、内息的流通息息相关,故睡姿、站姿、坐姿不正确,体内的血液循环与内息流转便会遇到窒滞,堵塞起来,长久以往便会生出各种疾病,反之,若是姿势正确,却可促进血气之运行,有利于身心健康。
这时秦征模拟这金刚大神捏本师诀,虽然未潜心运气,气海下的真炁却自然而然地升起周行全身。
那冥冥声音再次传来:“临事不动,临战不惑,身如金刚,心如止水——是为金刚洞神式。”秦征耳听此声,心存此想,渐渐由有想而进入无念的境界,他的人也仿佛融入整座玲珑塔中。
青羊谷汇聚着千里秦岭的天地灵气,这座玲珑塔又位于青羊谷地脉的聚位上,经七级宝塔的玲珑百窍层层运转,成为支撑这座宝塔各种神通的灵力之源,而青羊子的紫气金身则是发动这些神通的枢纽。
这时秦征默想“金刚洞神式”,身心与宝塔连成一体,这些浑厚之极的天地灵气便转而注入他的经脉,助他形成氤氲紫息易筋洗髓。他经脉自受熏陶,而每隔一段时间又有甘露垂下,滴入他的口中,助他恢复体力。
居此蒲团之上,虽有这么多的好处,但也有极大的凶险——天地之气,有阴即有阳,有神即有魔,有大益的同时便有大害。玲珑塔虽凝聚了天地之气,却并未去阴存阳、去魔存神、去恶存善、去害存利——因那样反而不能得到一个完整的宇宙气象,长久来说对修道者参悟宇宙真相不利。
就在氤氲紫气按摩秦征浑身百穴的同时,却有无数魔幻干扰着他的心神,这些魔幻或作阎罗恶鬼,以刀山油锅恐吓他;或作淫娃艳妇,以裸体骚姿诱惑他;或作秦渭之悲泣,以亲情打动他;或作青羊子之慈爱,以师令欺骗他——种种幻象都是外魔与心神起感应,以此乱人心神。
若是寻常人到此,早已陷入魔幻之中不能自拔,但秦征自幼便修习祖上传下的《养生主》,入定之后遭遇魔幻的经验不知有过多少,因此竟能收摄神魂,轻而易举地便达到心如止水的境界。玲珑塔内的种种布设皆是法象天地自然,最难的就是如何面对魔幻收摄心神,若能在这极大的干扰中定得下心来,进境便一日千里了。
秦征入定不知多久,再睁开眼时,已经吃了三十滴甘露,轻轻动了一下手脚,却觉得全身百骸似乎都注满了力量一般,心大欢喜,蒲团慢慢向左转动,那“金刚洞神”壁画渐渐平隐,旁边又有一幅壁画浮现。
这次却是一头上古神兽,鹿首而鸟身,乃是传说中主掌“风”的飞廉。
秦征仍然是以“应言应象”界感应,那飞廉好像活了过来一般,眼放神光,闯入了他的心境之中。秦征心念一动,便幻想自己飞身去捉它,但飞廉行动如风,却哪里捉它得到?一人一兽在一个虚拟境界中奔逐追赶,飞廉来去如风,秦征拼了性命,也每每相差一尺半尺,就是无法碰触到它,追得心神疲倦——他的心神在虚拟之境中剧烈运动,身体竟也是汗流浃背,幸好坐在蒲团之上,头自然而然地向上微倾,嘴巴微张,便总有甘露垂下滴入他的口中。
七滴甘露之后,才听那个冥冥之声道:“行如御风,泠然善也——是为飞廉无碍式。”
秦征听到“泠然善也”四字,猛然有悟,本来已经疲倦不堪,这时却将身心放松,轻飘飘一滑,已飘到了飞廉的身边,手若有若无、若虚若实地摸了过去,竟然摸到了飞廉的鹿角。飞廉被他摸到以后才大吃一惊,一纵跃回壁画中去了。
秦征从幻象中醒来,这时第八滴甘露已经垂下了。
秦征领悟了“飞廉无碍式”后,蒲团转向一尊猛恶的无头神像。那神祇手执干戚,却没有头颅,以双乳为目,以肚脐为口,周围却有许多龙魔、牛魔、蛇魔、猴魔,都被他手中的干戚所镇压——却是上古最勇猛的战神之一——刑天!
这次壁画浮现,却是妖魔先行,刑天还在壁上,龙、牛、蛇、猴数十种妖魔却已扑了上来!秦征心神微生恐惧,便被他们抓住了手脚和脖子,向五个方向撕拉。若这时有旁人在场,看见的秦征其实一动也没动,只是额前不断沁出冷汗而已,但秦征却觉得手脚脖子都快要和身体分家了。
虽然被群魔分尸只是脑子中的幻想,但因为秦征的大脑浸入到这种幻象之中,以为此幻为真,所以若幻象中他相信了自己已死,现实中的他也将死亡。
眼看马上就要陷入五马分尸的大难之中,却听那冥冥之声道:“勇猛果敢,所向披靡,是为刑天降魔式。”声音竟充满怒意,不是急怒,不是躁怒,而是猛烈之怒,有如大将临阵,对着敌人发出怒吼,与之前金刚洞神式的端厚、飞廉无碍式的飘逸完全不同。
秦征一听,心领神会,大喝一声,手足连震,甩开了妖魔,神情狰狞,双眉倒竖,有如刑天附身。在他的心象之中,自己仿佛变成了刑天!双臂振处摆出降魔招式,虚拟之境化出高山大海,妖魔也千变万化,飞天遁地,秦征却端宁不动,只等妖魔靠近便模拟刑天的降魔之式出手对抗,或面对单挑对击,或身陷重重围困,都了无恐惧。这场苦战竟无一刻停歇,更好像将永无止境地进行下去。
这时候只要心里略生疲倦之意,马上就会被妖魔攻入内防撕成粉碎,然而秦征终于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他不怒不惧,勇猛果敢,那些妖魔反而退缩了,这一退便兵败如山倒。秦征乘势追逐过去,幻境山崩海啸,地动天塌,妖魔或避入地穴,或藏身海底,或闪入云端,或遁入山洞,终于腥膻去而太和至,天地为之一清。秦征睁开眼来,玲珑塔内已是安静平宁。
不知不觉中,他又已经吃了十三滴甘露。
蒲团再转,这时浮现出来的壁画却是一位女神,人身蛇尾,似是女娲,左手捧星,右手持斗。秦征的手势自然而然便学着女神摆成抚星摸斗的形态,便听那冥冥之声道:“万物灵力,任我接洽,是为星移斗转式。”
说也奇怪,这次秦征尚未领悟得透彻,那女神却已隐去,跟着便听雷声隐隐,又出现一尊主神。那神状若力士,袒胸露腹,背插双翅,额生三目,脸赤色猴状,足如鹰鹯,左手执楔,右手持锥,呈欲击状——却是雷公。秦征感应到他时,忽见他双手有了变化,楔与锥都不见了,双手捏着五雷诀,冥冥中那声音道:“应危应难,五雷破困,是为雷震破狱式。”雷公双手一击,便有一道雷电落下,震得秦征醒转过来,混沌壁画中,又垂下了一滴甘露。
他试图再试探“星移斗转”和“雷震破狱”两式,却怎么也没法再和这两幅壁画产生感应,只好再将蒲团移动。这一次看到的却是太阴星主之象——太阴星主就是月神常羲,冥冥中那声音道:“五元祥气,聚我一身,是为太阴镜聚式。”这次太阴星主却连动也没动,只是出现了一下,便即隐没,无论秦征再怎么努力也没法从中得到什么启示。
他想:“已有六诀了,且看完九诀,或许便能明白为何如此。”便随着蒲团转动,看第七幅图时,只见那壁画只是微微凸显,却是日神羲和之象,冥冥中那声音道:“极微极细,无所不至,是为羲和普照式。”
跟着羲和又已隐没。
秦征又转到第八幅壁画上,那幅壁画却是道教三清,这次只是光彩一闪,壁画甚至都未凸显,冥冥中那声音道:“群真百灵,随气上下,是为三昧均平式。”
自此便转了一周,再过去便是金刚洞神的壁像,秦征心想:“这第九诀却在哪里?”这时甘露又已形成,他一抬头,只见顶心一片混沌,没有看到任何壁画,只是在甘露垂下之际,听到那个冥冥之声道:“我心即道,虚无成真,是为万化冥合式。”声音又是模糊,又是断续,几不可闻。
秦征默念不知多久,将诀要牢牢记在心里,站起身来时,踱步忖道:“为何后面几幅壁画看不清楚,甚至连诀要都听不清楚?”
他失神之下,竟而离开了蒲团,便听呼的一声,金甲棒神一棒打来。秦征身随意动,举手一挡,手棒交接,便如两般兵器对击,他竟不觉得甚痛,好像手上戴着个金刚石护腕一般!他惊喜着脱口道:“金刚洞神式!”
原来头顶甘露是每天垂下一滴,秦征不知自己已在这塔内坐了两个多月。在这七十二天里,每日都呼吸着玲珑塔吸聚的天地灵气,将他体内的经脉洗荡一清,可以说这七十二日的光阴,已当得寻常练气士十年修炼了。这金刚洞神式一运将起来身如金刚,虽然这时秦征火候未到,但要挡住兵器,已经颇为不难。
他才挡住了金甲棒神,又有一把长枪搠来,秦征脚下一滑,如风飘开,正是“飞廉无碍”,却听嗤嗤两声,两箭袭来。秦征此刻不但力大身坚,而且反应也比之前敏锐了数倍,身子一扭,手指已捏住了弓箭,嘴一咬咬住了弩箭,一转身,离开了金甲弓神与金甲弩神的攻击范围,踏到第二个圆圈之中。斧、钺、戈、戟四尊金甲神人同时攻来,秦征双手幻化,分别在斧柄、钺柄、戈柄、戟柄上一击,将四般兵器荡开,用的正是“刑天降魔式”中的绝招,可惜他的功力毕竟不够深厚,手法虽已极快,被四般兵器的反击力量一撞却弹开了丈许。人才落下,劲风又到,这次却是牌、棒、枪、扒一起攻来。
秦征旧力已尽,新力方生,实在无法再与方才一般同时击开四般兵器,正危急间,瞥见壁上女娲的画像,想起“万物灵力、任我接洽”的要诀。时间好像忽然变得慢了,那四种兵器所带的劲力本来是无形之物,秦征这时却仿佛能够看见凝聚在这些兵器上的气与力,心中一动,将手一带,便接引着这些兵器上的力场与气线,将四种力线缠绕在一起,牵棒击牌,引枪挡扒。他自己却脚下一点,有如风掠水面,又滑到了蒲团之中。
听着背后兵器互相撞击得砰砰作响,秦征忍不住露出微笑来,知道自己已经初步掌握了这“星移斗转式”的奥妙。
他人一踏足蒲团,十八金甲神人便各自归位,秦征想到自己居然能与他们从容较量,不似之前那样仓皇如战败犬,心中既欢喜,又欣然。
反正头顶有补充体力的甘露源源不绝地滴下,他也就不急着出去了,就待在蒲团上静坐养神,参悟壁画中的通神九诀,静悟出现窒滞,便起身与十八尊金甲神人搏斗。如此动静相间,乐而不疲。他既全没想到自己赤裸的身体一日高大似一日,也不知外间过了多少日子。
一开始秦征只能勉强挡住两尊金甲神,后来功力渐深,以一敌二也绰绰有余时,便踏到第二个圆圈里,尝试着以一敌四。这日脑子神光一闪,记起“凰剑”湛若离留下那本《破剑要诀》里的几句话来。
他当日披阅那本《破剑要诀》,反反复复不知读了多少遍,虽然一句也解不透,但他记性甚好,读的次数多了,便零零散散地把其中数十句记在了脑海之中。湛若离留下的这本《破剑要诀》没有剑招,尽是剑理,其中有一句道:“欲破敌剑,先知敌剑,此兵家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之意!”下面便是讲述如何“知敌之剑”,用语却极为简约,只说“察其所出,观其动迹,预其所止,存神于其所安”。
这些剑理,叫当日的秦征如何能够理解?这时与十八尊金甲神人搏斗经月,有了实战的经验后再默想湛若离的剑诀,便觉句句都有道理。秦征再动手试探金甲神人时,因他已能从容对付两尊金甲神人,便暗中留心他们如何出招,兵器挥动后如何运行,每一招都攻击自己哪些部位,那十八尊金甲神人都似乎有灵性一般,并非只能机械挥动的木头人,出手收功,几乎每次都不相同,似乎身上有用不完的招式、使不尽的武艺一般。
云笈派历代宗师留下的这玄功妙理要领悟固然不易,领悟之后要练成也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而湛若离位列“剑宗三传”,剑术登峰造极,所述剑理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要将之练成也需穷年累月的苦功。
秦征先盯住金甲锏神与金甲剑神,绕着他们斗了一百滴甘露的光阴,才终于从其纷繁复杂的招式中找出了其理路所在。理路一通,那两尊金甲神人的攻击在他眼中便再无奥秘可言。这时他的金刚洞神也已练到双手可以抵挡剑锋的地步,随手挥洒便将他们击退。
一理通,万理通,参透了第一对金甲神人的招式奥妙以后,往后再要勘破其他金甲神人的招式便一对容易似一对。
终于他将十八对金甲神人十八般兵器的武学路数都参详透了,而“金刚洞神”“飞廉无碍”“刑天降魔”“星移斗转”四式也练成,便大踏步向塔门走去。十八尊金甲神人一起进攻,他们一对对地进攻有一套配合之法,十八尊一起进攻便已是一个阵法。
当日才入塔时秦征只顾躲避逃命,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这时却潇洒自如,以飞廉无碍式游行于十八般兵器的刀隙剑缝之中,待得十八尊金甲神人越斗越近,他却猛地运起星移斗转式,卸掉矛、锤、鞭、锏、斧、钺的攻势,又运起金刚洞神诀,硬挨弓、弩、牌、棒,双手连挥,正打在剩下八名金甲神人的持兵手腕的要害上。若说“金刚洞神”是凝神聚气的基础,那么“刑天降魔”便是激发体力与真气的上乘法门,这一式非只求快,更求猛,一招使出,能够在瞬间激发出秦征两倍以上的力量,只听砰砰砰连响,八名金甲神人兵器落地。秦征吸一口气,再次施出“刑天降魔式”,击落了另外八件兵器,跟着双手一按,把金甲弓神与金甲弩神的弓弩给夺了过来。
这几下子他是全力施为,激发出了超越他现有功力三倍的力量,招式发出之后便觉得两手一阵酸软,暂时失去了力量。他心想可别等这些金甲神人捡起兵器再打,正要以“飞廉无碍式”逃出重围,只听嗤嗤嗤十八声同时响起,所有金甲神人都全部归位,那十八颗夜明珠则飞向秦征。秦征手一反,已经接住,光芒消敛之后秦征才发现这些“夜明珠”其实没有珠子的圆润,反而像是十八颗豆子。
冥冥之中传来了三句咒语,末了道:“背尸人,背师人,恭喜破关。此为临兵豆,愿有缘之人持此宝以济世,勿恃此宝以害人。”跟着便是一串如何收发金甲神人的法门要诀。
原来这十八尊金甲神人并非神仙,也不是真人,而是十八尊人形的机关,必须在特定的阵法中才能发动。十八颗“临兵豆”是控制这十八尊金甲神人的枢纽,同时也是补充能量的关键。
秦征呆了一呆,随即便明白过来,知道这一关自己算是破了,不但练成了神功,而且得到了奇宝。这些日子的艰辛总算有了回报,抓着这一把豆子便忍不住放声大笑,这笑声是如此的畅快,如此的欢喜!
他自己也没发现,这一声笑声已是一个十八岁青年的声音,而不是一个童子的稚声了。
秦征回到蒲团之上,调息运气,又吃了一滴甘露,心静了下来,忖道:“第二层的火龙索,多半比这十八尊金甲神人更不好对付!”
然而他也不怕,心想:“师父既然留下那条火龙,必定也和留下这临兵豆金甲神一样,会有相应的神通等着我去修炼。”
秦征既从玲珑塔中学到了高深心法与精妙武艺,内心深处不知不觉中便呼青羊子为师父了。
脚已经踏到了通往第二层的阶梯上,他却忽然想起:“我进塔来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了,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当初我进塔只是抱着个试试的念头,可没想到会耽搁这么久。”犹豫了一下,决定先回先天峰青羊宫,“去见见朱伯伯和杨大哥再说!”
拉开塔门,塔外青天白日,秦征在密室中待得久了,这时便觉得连拂面清风都是一种享受。
他跃出宝塔,塔门自动关闭,一举足,自然而然便是飞廉无碍式,脚在树梢、岩石上一点人便弹出数丈,身怀如此神行功夫,下山如履平地,便是那道滑溜危险的石梁,放在他眼里也成一片坦途了。
此时虽吹着北风,但他逆风在石梁上纵跃,落足又轻又巧,速度极快却悄无声息。忽然上风传来几声干哭声,秦征一呆,便将速度放慢,缓缓靠近,听那干哭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他寻声找去,便见到了两个人影,一个是朱融,另一个似乎是杨钩,只是觉得杨钩似乎高大了不少,朱融头上的白发也多了些。
秦征和他们久别重逢,心里笑道:“待我以飞廉无碍式欺近,拍一下他们的肩头吓他们一跳!”人一转,借着地势掩护飘滑到朱、杨两人背后,这才看清他们是站在两座坟墓前面,那两座坟墓一座写着“左兴海之墓——老友朱融立”,另外一座竟写着“秦征之墓——老兄杨钩立”。秦征看得呆了:“朱伯伯为爹爹立个衣冠冢是应有之义,但他们又为我立个坟墓,这却是什么意思?”
却听杨钩干哭了几声,随即咳了咳道:“师父,还要哭啊?”
朱融叹道:“今年是老左的祭日,他自己命丧黄泉,儿子又紧跟着去了,你就帮忙哭几声吧,代阿征尽点孝子之意,也免得他在泉下被当做无主无后的孤魂,被小鬼们欺负。”
杨钩道:“可我前年去年都哭了两回了。”
朱融道:“再哭一回吧。守制有三年之礼,咱们替他上过了这几次坟,也算尽了心。”
秦征大吃一惊:“三年?难道我进塔已经三年了?”
杨钩却实在没哭的情绪,但仗着义气,还是干哭了几声,哭完了秦渭,才指着秦征的墓碑拍打起来,骂道:“阿征,你小子太不义气,要去拿宝贝也不叫上你杨大哥,活该你进得去出不来!这一辈子学个乖,下一辈子做人别太自私了!”指指骂骂,但还是拿出一只鸡来,叹道,“可怜你这个小鬼,在下面大概没这么好的东西吃吧。杨大哥今天心情好,特意整了只叫花鸡,让你开个荤。”
这几句话字句平实,语气粗俗,秦征却听得眼眶有些湿润了,心道:“朱伯伯和杨大哥虽是市井中人,说话粗糙,但对我其实真不错。
以为我死了,尸骨不见,还替我立了坟墓,还连续三年来给我们父子上坟……”
当此胡汉争持之大时代,人命有如草菅,饥荒之年易子相食,战乱之际夫妻也不能相顾,朱融、杨钩与秦家父子萍水相逢,能有如此长情确是难得之至。
秦征耳听杨钩对着自己的坟墓骂骂咧咧,却觉得那骂声甚是悦耳,那感觉就像游子在外多年,忽然回家被兄长扯住了唠叨,虽是骂言却倍感亲切,心想:“爹爹虽然死了,但有朱伯伯和杨大哥,我便算有了亲人。”
忽然领悟到父亲当日将自己托孤于朱融的另外一层深意:秦渭不但是想要借助朱融的智略给秦征谋一条生路,更是要给秦征找到一个情感上的依傍,让儿子不至于在自己死后孤零零,没个亲人可以依托。
秦征再忍不住,跳了出来叫道:“朱伯伯,杨大哥!”
朱融、杨钩同时警惕地转身、后跳,指着秦征喝道:“什么人!”
秦征双眼垂泪,张开双臂走上来道:“是我啊。”
“站住!”朱融摸出了虎头尺,喝道,“不许再靠近了!”
杨钩左手捏着剑诀,摆一个丹凤朝阳,右手拿着那熟鸡当武器,使一招玄鸟划砂,叫道:“你究竟是谁!竟然能瞒过顺风铃,穿过上清金鼎,倒也有几分本事!”
秦征停下脚步,挠了挠头:“我是秦征啊!你们怎么都不认识我了?”
朱融、杨钩对望一眼,再细看秦征相貌时,杨钩猛地大叫:“鬼啊!”把叫花鸡一丢,撒腿就逃。
秦征见他这副模样,哈哈一笑,伸手抓住叫花鸡,跨出一步——这一步跨出就是三丈,已经到了杨钩身边,鬼里鬼气地叫道:“杨大哥啊,我在地下好寂寞啊!你下来陪我吧。”
杨钩见他行动如风滑水上,不似凡人,吓得全身发抖,叫道:“你个没良心的家伙,也不想想你杨大哥当初多照顾你,还来害我!当初自私自利进塔寻宝死掉了,又不关我事!干嘛今天却来找我?你要找,找宗极门去!找孙宗乙去!别找我,别找我!”
朱融冷眼旁观,却已镇定下来,叫道:“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鬼!你……你真是阿征?你没死?”
秦征放开了杨钩,站好了道:“朱伯伯,我真的是秦征,我真的没死。”在日头下一站,说,“你看,我有影子的。”
杨钩看了看他的影子,心定了定,朱融却指着他问:“你真是阿征?那你怎么搞成这样,衣服也不穿一件,像什么样子?”
秦征低头一看,猛地羞惭满面,愕愕说不出话来。原来他进入玲珑塔已近三年,进去时十五岁,如今已近十八岁,身材足足拔高了一尺,不复当初的童子模样了,而他的那身衣服,早在两年前就撕烂丢了。
两年多来他在塔内不是参悟练功,就是和金甲神人对战,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没有穿衣服的问题。直到这时被朱融一问,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长大成人,身体完全不同了。虽然朱融、杨钩都是男子,也慌得他赶紧拿烧鸡挡住了私处,叫道:“哎哟!我怎么没穿衣服?啊,对了,我的衣服在塔里丢了!”
杨钩这时已定下神来,见了秦征扭捏的模样,最后一点畏惧也消散得光了,反而冲上来扭住秦征的耳朵敲他的头,骂道:“阿征你个死小子!从哪里冒出来的!”
秦征这时的武功比他已不知高出多少,却没运金刚洞神诀护身,也没以飞廉无碍式闪避,在杨钩面前他忽然好像变成了寻常人家少年,伸手推搡抵挡,连叫:“我才从塔里出来啊!哎哟,别敲了,好痛的!”
朱融道:“别打他了,先回去给他弄件衣服穿吧。”
一路上朱融问起这两年他去了哪里,秦征也不隐瞒,将入塔后的见闻经历一一说了,听得朱融、杨钩又是羡慕,又是妒忌。
这两年多来苻坚对青羊宫供奉甚足,逢年过节都有大批的礼物送上山来,道观中什么没有?秦征挑了一件衣服穿上,这衣裳却是一领道袍,竟是丝质的,一边问:“朱伯伯,杨大哥,这两年你们过得怎么样?”
杨钩手里拿着个蓝田翡翠杯,啜了口西域葡萄酒,笑道:“这几年我们可乐似神仙呢!住着这洞天福地,也不用自己种田,就有大秦天王源源不绝地送好东西上山,这日子过得真是——啧啧!让我上天上当神仙我也不换呢。就是有一件不好。”
“什么不好?”
杨钩叹道:“本来苻天王还派人送来了不少童子童女,艳婢侍妾,看得我流口水,好几次想纳了,却被师父挡住,他说咱们可不是真青羊子,是假冒的,若是让外人上山长住,只怕会泄露了机关,所以至今山上只有我们师徒两人……”指着满观神像说,“每天的洒扫都是我做,可把我累得要死……”说到这里拿酒杯敲了敲秦征的头说,“这些事情以后可得你来做了!哼,我也享几天清福。”
秦征与他们久别重逢,心里轻松愉快,也不计较这些,点头道:“我是弟弟,是该我做。”
朱融却道:“别说这些废话了,穿好衣服,吃点东西,这就去玲珑塔吧!”
杨钩就把那只叫花鸡塞给了秦征,道:“看你瘦成这样,多半是在塔里饿的。来,快吃,试试哥哥的手艺。”
秦征看着那肉却觉得有些恶心。他这两年都靠灵汁甘露补充体力,不食烟火已近三年,身上没有什么脂肪,脸型身材自然瘦削了下来。他接过那肉,闻了一下,却放在了一边,拿了些水果,又斟了杯葡萄酒,胡乱填饱了肚子后,就领朱融、杨钩前往玲珑塔。
过石梁时朱融、杨钩见他身法飘逸,犹若凌风漫步,看得心痒难搔,都想:“这小子入塔三年,竟练成了这般精妙的轻身功夫,真是太便宜他了!”
到了后天峰巅,秦征推开塔门,指着那蒲团道:“坐在那里,就能得到师父留下的‘无所不辟、道门九诀’了。”
朱融、杨钩争先抢后,各占了蒲团一边,在秦征的指点下抬头仰望,却什么也感应不到,杨钩叫道:“哪里有什么冥冥的声音?阿征你可别撒谎!”
秦征搔了搔头道:“不会吧,我当初是听见了的啊。”
杨钩道:“不如你直接把那诀要跟我们说了吧!”
秦征道:“好吧。”就将那道门九诀背诵了一遍,朱融、杨钩听了如同嚼蜡,什么妙处也悟不出来。
两人折腾了好久也没见什么灵异,杨钩跳起来揪住秦征道:“小子,你是不是藏私?是不是不肯让我们学这精妙道法?”
秦征叫冤道:“我哪里会……啊!是了,一定是得先学‘心言心象’之术,才能感应得到。”
两人齐问:“什么‘心言心象’之术?”
秦征又将当初味青罗以心语传授秘诀的事情说了,气得杨钩哇哇大叫:“味青罗居然教你心宗的神功?娘的!这世上怎么什么好事都叫你小子占尽了?”又催着秦征赶紧先教他们心言心象术。秦征便将味青罗所传的“心言心象”秘诀念了一遍,两人牢牢记住,依法冥心感应。但这“心言心象”之法乃是心宗秘要,只有应用法门而没有扎基功夫,秦征身怀自幼修炼的《养生主》功夫才能一闻而悟,朱融、杨钩心浮气躁,便让他们练上十年也未必能有所成。
这时杨钩练了半个多时辰仍然无功,便又怪起秦征来,说他一定在藏私。这回倒是朱融主持公道,说:“杨钩别吵了!我听阿征念的这些心法都不像假的。”
“不像假的?那为什么他一听就会,我们却练了这么久都不成?”
朱融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你别忘了,这小子是心……心圣转世呢!”他本来想叫“心魔”的,这时见秦征神功初成,不知为何忽起敬畏之心,就换魔为圣了。
杨钩喉咙里咯噔一声,仿佛吞下了一口冷水。朱融又道:“阿征既是心圣转世,必有一些常人所不及的天赋异禀,有一些心法道术他一听就懂,而我们却苦练无功,却也正常。”
杨钩将秦征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忽然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说:“不提这个我可差点忘了,咱们阿征可是绝世大魔头——哎哟,呸,呸!是绝世大圣转世呢。”过来勾住秦征的脖子说,“老弟,哥哥我虽然常和你开玩笑,但那都是对你好,你可千万别记恨我啊!以后你要是称霸天下,可不能报复我啊。”
秦征笑道:“大哥你放心,我不会成为什么心圣心魔的,我就是秦征,就是你的阿征老弟,做哥哥的揍弟弟几拳没什么,我挨得起。”
杨钩大喜,连叫:“好弟弟,好弟弟,不亏了我给你上了三年的坟,哈哈!”
弟兄两人嬉笑打骂,甚是开心,朱融却有些失望,心想:“既练不成这‘心言心象’,则这道门九诀,看来与我也是无缘了。”
其实他却又错了。青羊子并非心宗传人,岂有非要学会“心言心象”才能领悟他这“道门九诀”的道理?留在这玲珑塔中的玄机因人而异、因势而异,要紧的是入塔者心静如止水不动,能够融入玲珑塔的氛围之内,便能有所得,不一定非要练成“心言心象”境界不可。秦征当初布开“应言应象”界,不过是让他对“道门九诀”的感应更加明晰而已。道家讲究的是清静无为,朱融、杨钩却自入塔以后便以急功近利之心求道求法,如何能悟?
过了一会杨钩又道:“不过老天爷对你小子也太好了,既叫你做了心圣转世,又让你悟出了青羊子的道门九诀,还叫你得了奇宝。阿征是什么好处都占全了,哥哥我却什么都没有,呜呜,呜呜……老天爷对我太不公道了。”
秦征轻轻一笑,把那临兵豆拿了出来说:“大哥你要的话就送给你好了。”
杨钩大喜:“真的?”手已经伸了过去。
“当然是真的,反正这些东西我也没什么用处。”秦征将临兵豆给了杨钩之后,又传授了他驱遣那十八尊金甲神人的诀要,道,“不过这十八尊金甲神人,好像要在特定的阵基之上才能发动。塔上应该还有别的宝贝,以后我要是能再破关,道法我学了,宝贝就送给朱伯伯和杨大哥。”
朱融叫道:“哎哟!没错,上面应该还有奇宝,说不定还有更厉害的道术呢——那些说不定不用懂‘心言心象’就能学会了。”说着就走向塔梯。
两个少年听了都是精神一振,跟着朱融进入宝塔的第二层。
朱融叫道:“要小心,这第二层是一条火龙索,威力一定非同小可!”便踏入了第二层。三人往第二层一张望,都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这第二层宝塔也没有其他的特异之处,全层都空荡荡的,到处鼓荡着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乱风,连通往第三层的塔梯也没有,只是中间有一根七八丈高的柱子——七八丈高?没错,就是七八丈高!而且这根柱子都还没碰到这一层的天板呢。
从塔外看来,宝塔的第二层高度绝不会超过一丈,但这时三人向上张望,头顶一片乌黑,深邃得犹如没有星月的夜空。
杨钩叫道:“天啊!这……这是幻术吗?”
秦征道:“我上去瞧瞧。”就要以“壁虎功”游着柱子上去,但触手处滑溜异常,根本没法爬上去。这根柱子竟不像石头,而像打磨得全无一丝缝隙的水晶。若是单从地上纵跃,一个人也跳不了这么高。
朱融取出一颗烟花弹,以弹指功夫直弹上去,烟花弹在十余丈外的上空爆开,却仍没触及天板。烟花耀亮了整层宝塔,但借着这烟花的光亮,仍然看不到这一层宝塔的尽头,真不知道这宝塔的第二层究竟有多高。
烟花落尽以后,天板却忽然亮了起来,好像有一团火掉了下来,过了片刻,那点光亮越来越清晰。秦征眼力最好,第一个看清了扑下来的乃是一条火龙,高叫一声:“火龙索!小心!”
杨钩一闪,已经闪到秦征身后。朱融叫道:“打蛇打七寸!打龙说不定也行。”取出虎头尺,待火龙索接近便发出向它的七寸打去。火龙索来势凶猛,以独角将虎头尺撞偏之后仍然扑来。秦征运起金刚洞神诀,一晃身双手如叉便要叉那火龙的脖子,触手之处却听嗤嗤声响,两只袖子马上被烧成灰烬。这火龙身上的烈焰好不厉害,秦征若不是有金刚洞神诀护身,这会只怕已被烤焦了。即便如此,他仍觉得被火焰烧到的地方热辣辣的十分难受,抵挡了一会挨不住,只得放手闪在一边。
他一闪,杨钩便首当其冲。他怪叫了一声,抱头逃到基层去了。
他人一离开第二层,火龙就没追下去,方向一扭又朝朱融扑来。朱融叫道:“先退!先下去想个水遁法来对付它!”也闪到基层去了。
秦征却想:“之前我本领低微,也硬破了第一关,如今苦练了三年难道反而见难退缩?”便叫道,“朱伯伯你先走,我留在这里与它周旋一番!”见火龙追来,身子一转,有如飞廉御风,绕着柱子闪避起来。
秦征的神行功夫已甚高明,这一发足疾逾奔马,火龙来势虽快,要追上他却也不易,一人一龙绕着柱子在第二层里追逐,火龙偶尔逼近,又被秦征发出掌势拳风击退。如此逃了半个多时辰,秦征心道:“这火龙索,却也不比十八金甲神人利害多少啊。我若有一件称手兵器,还未必需要逃。”
收了临兵豆和金甲神以后,他已想到这火龙索也不是一条真龙,而是靠着这玲珑塔力量而发动的机关宝物,又布开应言应象界,感应到顶层不断有念力传来,隐隐猜到:“这火龙索不是自己行动,是上头有什么东西在指挥它。嗯,宗极门的弟子既能御剑,我云笈派说不定也有相似的功夫可以御索。”
然而玲珑塔内除了他们三个之外再无一个活人,会是谁在上面发出念力呢?
秦征一边思索,一边逃跑,一边察看周围情景,心想:“若这一层也和第一层一样,那么既有火龙索,便必有克制火龙索的神功。”
他们刚进来时觉得这一层黑麻麻的,这时在火光照耀之下,才发现地面上和柱子上都也刻了画,细加辨认,却不是画,而是许多连成一体的字。他们逃窜之中,无法细细辨认,但也看出地面上这些字非篆非隶,笔法奇诡,字与字之间回转勾连——竟是草书。
时当东晋,正是华夏书法史上的巅峰时期。钟繇仙游未远,王羲之正当道,书坛之上,多是中规中矩的隶书,或是更加厚重古朴的篆书。
《兰亭序》方出未久,行书亦已大成,至于草书却还不是主流,而这第二层玲珑塔上的书法却是说不尽的轻盈灵动,气势纵横,笔法奇诡,或舒或卷,神气贯通全篇而不着眼于单字,连则乘势如激流过涧,断则利落似崖壁兀绝,开阖之间,如兵家之阵,出入变化,不为陈规所拘。
秦渭满身杂学,秦征跟随乃父,逃亡的那些年于荒野之间、破庙之内,也常划沙练字;不过年纪轻轻,修养毕竟浅薄,对塔内书法的佳妙之处难以尽数领会,甚至地上写的究竟是哪几个字,急速奔驰之中也认不全;然而那随意贯通、迤逦连绵的书意却引起了他的共鸣,马上就想起了“飞廉无碍式”,心想:“地上这些字,却也有如御风而行的飞廉一般,泠然善也,凭虚欲仙……”
这时他已处在极度快速的飞驰状态中,心中一想到“泠然善也”四字,他的脚竟有凌空而起的冲动,然而总好像差了点什么,没能真如飞廉一样,凭虚御风。他心里闪过了这个念头,忽然失笑:“哎哟,我又不是神兽,又不是鸟,能够飞跃神行就不错了,难道还想飞么?”
忽听底下砰砰砰有人上来,却是杨钩想到了一个办法,以秦征所授之法,赶了那十八尊金甲神人上来围攻火龙。那十八尊金甲神人并非在任何地方都能施展武艺,必须在一定的阵法之中才能发动,好在玲珑塔各层都有发动金甲神的阵基。
跟着杨钩拿着剑、朱融拿着虎头尺也跳了出来,朱融手一挥,也抛了一把宝剑给秦征。秦征接过宝剑,认出是宗极门之物——当初被沈莫怀以“鹂引诀”收了之后,一直留在观中。
二十一人各持兵器,转守为攻,或打龙头,或打龙尾,或斩龙身,把火龙索身上的火鳞打得片片飞落。火龙虽无痛觉,但火鳞凋残灵力自然削减。此宝的灵性却胜过那临兵豆一筹,既抵挡不住便转攻为逃——绕着柱子盘旋而上。秦征见了它在空中盘绕的轨迹,心想:“这火龙索飞将起来,倒有些像这柱子上飞翔灵动的书法。啊!是了!这一层的道法精要,原来就蕴藏在这草书书法之中啊。”
心既有悟,身便已行,心神感悟着书法笔意,人竟学着火龙绕着柱子盘旋而上。这已不是壁虎功,而是凭虚行了——因他绕柱盘旋的时候,身子离开柱子约有寸许,乃是随风借势,并非要借着柱子的摩擦力爬上去。
杨钩在底下望见,惊呼道:“哎哟,老弟你怎么变成蛇了?”
秦征追着火龙一口气游上了七八丈,游到了柱子顶上,火龙仍然不停,直飞上去,秦征离开柱子后亦借着一股气势往上直冲。然而冲上五六丈后终于力尽下跌,他抱着柱子滑了下来,在火龙的余光中看柱子上连成一气的字迹,却认得是“逍遥”二字。
这边秦征望着柱子读字出神,那边杨钩却叹道:“好可惜,好可惜,竟然叫它给逃了。”
终于火光隐没,第二层塔内又恢复到他们刚进来时的情景。朱融布置了陷阱,杨钩费尽心思,或喧笑或怒骂,或念咒或用符,要引诱火龙,头顶上却半点动静也没有,似乎火龙索怕了他们,不敢下来了。
这第二层里没有甘露滴下,就算有,一滴甘露也养不了三个人。三人忙得筋疲力尽,杨钩收了临兵豆,说:“这条火泥鳅怕了我们啦,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肚子都饿扁了。”
出了塔门,夜色黑得厉害,早已不是黄昏了。东边微微泛白,竟已凌晨。
一路之上,秦征只是发呆,将过石梁时,他竟一脚就往悬崖迈去,吓得杨钩赶紧拉住了他,重重打了他脑袋一下叫道:“阿征你干嘛!想自杀啊!”秦征这才回过神来,看看脚边的万丈深渊,他竟无害怕,反而喃喃道:“我要是这么跳下去,不知能否凌风而起?”
这句话说得虽小声,但杨钩就在他身边,听了后大笑:“小子,你是在塔里憋太久,疯掉了是不是?你要是这么跳下去,那是肯定能凌风而起的,不过不是你的人,是你的鬼魂!哼!小心点走路!你不是鸟,没翅膀的。”
“可是……”秦征道,“可是火龙也没翅膀啊。”
朱融笑道:“火龙索乃是一件宝物,而你却是一个人啊。”
秦征问道:“为什么宝物就能飞,而人就不能?既然宗极门的人能御剑飞行,难道我云笈派就没有相对应的神通么?”
朱融被他这句话给问住了答不上来,只好挥手说:“不说这个了,回去做饭吃,回去做饭吃。”
他们回到了青羊宫,才进院门,杨钩还在和秦征商量要吃什么,忽觉观内气氛不对。他定了定神,才猛然发现玄光井边竟站着一个人。
那人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却是一个相貌如明珠、气质如美玉的中年男子。
“你是谁?”朱杨秦三人同时喝道。
那中年微微一笑,说:“这里是青羊宫吧,我找青羊子有点事情,麻烦几位代为通报一声。”
三人面面相觑,均想:“这人口气好大啊。”杨钩已冷笑起来:“通报?你这后生晚辈这么没礼貌的?竟然叫我们通报,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男子脸上一根皱纹也没有,看来并不老,只是眼神中蕴含着沧桑,让人看不明他有多大的年纪,但终归是比青羊子年轻得多,所以杨钩直指他是“后生晚辈”。
那中年人一笑:“你不是云笈派的吧?青羊子素性谦厚,料来不会收你这样的弟子。”
杨钩却哈哈大笑起来:“那你可就错了,我偏偏就是云笈派的大弟子!”手导向朱融:“而这位,就是我师父青羊子了。”脸朝上,眼斜睨,大有“看你怕不”的气势。
这回却轮到那中年哈哈大笑了:“你说他是青羊子?”
“正是!”这句谎话杨钩都不知说了多少遍了,这时说出来何止熟极而流,简直理直气壮。
那中年却哈哈不止,忽道:“青羊子,故人来访,有事相求,若你在谷中,就请出来一见吧。”
他乃是以平常声音说话,但听这句话已传遍了整个青羊谷,过了一会,满谷回声荡了回来,便似有数十句“青羊子,故人来访……”交叉撞荡,满山满谷地回响不止。
朱融、杨钩面面相觑,均想:“这人的功力比起孙宗乙来只怕只高不低,而且听他的语气,莫非认得青羊子?”又想如今又不是天地之气大和谐的时辰,这中年竟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必有真实本领。
那中年没听到青羊子的回应,又说道:“青羊子,你在闭关么?”
这一句话说出来却已不是如方才一般远远地送出去,朱融、杨钩也听不出什么玄妙之处,但秦征却觉得神魂深处起了一种奇妙的共鸣。对方的话明明已经说完,自己心里却忍不住将他的这句话回味了好几遍,似乎这中年人的言语能够穿透任何有形与无形的障碍,直达灵魂深处一般。
秦征马上就想起那次湛若离以剑鸣刺人心魂击杀味青罗的场景,心中骇然,知道若青羊子真的在闭关,他这声音怕也能让闭关者听到。他拉了朱融、杨钩后退,低声道:“朱伯伯,大哥,这人不是虚张声势。”
那中年人功力极为深厚,竟然就听到了,随口道:“朱伯伯?”
杨钩哼了一声,给朱融使了个眼色。朱融袖子里滑出那个控制机关铜人的盒子来,手一按,发动机关,八尊铜人一起跃出,将那中年人团团围住。杨钩喝道:“管你是谁,快快束手就缚,青羊宫内岂容你放肆。”
那中年人脸上却一丝惧意也没有,反而笑道:“墨家铜人?云笈派学问就是博杂,居然还保留了战国墨家的技艺。不过你们竟拿这个来对付我,真是好笑。”
杨钩喝道:“少在那里口出狂言。”朱融已催动八尊铜人进攻,青羊宫这院子地方不大,八尊铜人同时施力,带起来的劲风激荡得朱融、杨钩也觉呼吸困难。那中年身处围攻核心,却不慌不忙,右手一拂,秦征便感到他一拂之中似乎卷起了一股看不见的无形力量。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雷光电闪般,有一道劲气作弧形划破虚空,同时嗤拉嗤拉几声,八尊铜人都已一起栽倒在地,不断地耸动,却怎么也爬不起身,吓得杨钩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那中年人道:“这确实是青羊子的道场,但尔等绝非青羊子门下,青羊宫怎么会落在你们这种小混混手里?青羊子是出什么事了么?”
朱融暗叫:“此人不但功力极高,而且见识广博,心思又极为灵敏,这下可有难了。”挥手叫道,“快走!”同时有十二颗烟雾弹飞出,在各个方向炸响,烟雾弥漫了整座青羊宫,噼里啪啦的声响又能掩盖他们行动的迹象。
秦征自幼得秦渭训练,见机极快,一见朱融挥手马上纵身要跃出道观围墙,但脚甫离地便觉得手脚关节一疼,似乎被极微小却极尖锐的利器击中一般。幸而他的金刚洞神护体神功马上起了反应,将之消解,但手足已是一片酸麻,好一会无法动弹。
那中年人咦了一声,道:“这小子倒有几分道行。”
烟雾渐散,秦征要再逃跑时,却见朱融、杨钩已经倒在地上。那中年站在他身前五尺之地道:“小伙子,你刚才是以什么功夫抵挡我的锁脉剑气的?”
朱融手足有如瘫痪,神智却还清醒,高声大叫:“阿征快走!逃得性命,再想办法。”
秦征闻言马上纵跃而起,那中年人笑道:“在我面前,还想逃?”
他的人明明还在数步之外,手一伸,却已悬搁在秦征肩头上方数寸。这只手仿佛有磁力一般,一被搭近整个人都被吸住了。
秦征心中骇然,肩头一卸,以星移斗转神通勉力卸掉了吸力,脱离了对方的掌握,向旁边闪开了几步。那中年人又咦了一声,人又欺近,手已经离秦征后心不及数寸。危急之间,秦征一剑撩出,这“反手剑”是他向金甲剑神学的,招式精巧神妙。他虽未学得宗极门收发剑气的秘法,但内息充沛,这一撩夹带着劲风,足可断金裂石。秦征知敌人武功极高,这一剑也不求伤敌,只望阻得对方一阻,自己好脱身。
那中年人却吃了一惊:“你……你这剑法!你这剑法!”
秦征只觉得眼前一晃,那中年人竟绕到了自己前面来。他出现以来神色都是镇定如恒,这时脸上带着诧异,眼神中微显激动。秦征心想:“我这一剑很厉害么?他为什么如此失态?”
却听那中年人喝道:“你和若……和若离先生怎么称呼?”
原来秦征方才这一剑反撩而出,用的虽是金甲神人的招式,但蕴含的却是凰剑湛若离的剑理,威力虽然比纯粹模仿金甲神人的招式更强大,但剑理与剑招之间有神形不一之迹象。这其中的区别极其微妙,那中年人显然是武道通神,竟然还是一眼就看破了。
秦征哼了一声,也不回答,手中宝剑划了一个弧形,人却一个倒跃纵开四丈有余。那中年人道:“你不回答?我叫你回答。”伸出手指一弹,一股极其锋锐的罡气便直指秦征要害。秦征横剑一挡,只觉手臂剧震,宝剑几乎脱手。那中年人身子不动,食指、中指、无名指微微跳跃,每一次跳动都有一道凌厉罡气发出,于方寸之间便发出精妙无比的剑招。秦征却费尽了力气腾挪跃舞,使尽了浑身解数才勉强抵住,勉强挡了二三十个回合,忽然明白了对方的企图:“他在试探我的武功!”猛地收剑不再抵挡。
那中年人食指剑气本已发出,见他瞑目仿佛等死,小指一弹,一道去得更快的剑气罡风将食指的剑气撞歪了,两道剑气合作一处,将旁边岩石击穿了一个洞。秦征看得心里发毛:“刚才他要是不收手,我的金刚洞神也不知能否挡住。”却听对方问:“为何不还手?”
“还手?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你只是要看我的剑法,对吧?”
那中年人微微一笑,脸色转为温和,问:“那你和凰剑若离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秦征心想:“他叫莫怀的师父作若离先生,看来也是怕她,我且虚张声势一番。”便笑道,“我与若离先生有两面之缘,得到了她几句‘破剑要诀’。”这几句话却也不是撒谎,只是他得到的那本《破剑要诀》其实是沈莫怀所赠。那中年人却也没能尽数猜到这中间的曲折,轻叹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你能得到她的青睐,也算不易。”低头唏嘘良久,才又问,“那你和青羊子又是什么关系?”
秦征道:“那是我师父。”
“那么道观中那两位呢?”
秦征不答,对方又问:“那你师父又在哪里?他不在谷中么?你和若离先生又是什么时候遇上的?她是否就在左近?”
秦征这时不明对方身份,哪肯吐露真相。那中年人轻轻一笑:“看来你这小伙子也不怎么老实。”脚一抬,人来如剑气,快得离谱,食指一点,指向了秦征的额头。
秦征听乃父秦渭说过江湖上许多逼供的招数,知人之心神皆系于脑府,见他点向自己的额头便知道对方要对自己的头脑施展什么手段。他心想大脑若被控制,那就什么都完了,明知不敌,还是不肯束手就擒,身子旋转,以“刑天降魔式”施展剑法,速度顿时快了几倍,周身顿时剑影重重,剑风也更加凌厉。
那中年人嘿了一声说:“雕虫小技!你便真是请得刑天附身,也不是我的对手。”伸出手指一弹正中剑背,秦征手中长剑脱手而飞。那中年人跟着手一罩,秦征便觉得有几股强大的气劲从四面八方逼来,又似有一个罗网从天而降。
这时已无时间感慨惊惶,趁着气墙尚未合拢,以“飞廉无碍式”从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溜了出去。
那中年人赞道:“飞廉如风,去来无碍!好功夫。”
秦征心中一震:“他竟然知道我这神通的名字。”他本来已经逃出了十余丈,但听那中年人说话的声音却就在身后数尺,脚下加劲,用尽了力气,只求摆脱对方的笼罩。
却听那中年人在身后道:“不对,不对!你全身绷得这么紧,如何能臻飞廉轻妙之境?《庄子》云:‘列子御风,泠然善也。’你心躁气浮,如何御风?”
秦征本来逃得满头大汗,听到“御风”二字当真如受当头棒喝。在那一瞬间,玲珑塔内第二层的草书如曲水般在眼前流过,时间忽然好像变得极慢,而周围气息流动的轨迹却空前明显起来。这时他们已经到了石梁上,山道上的山风、两人追逐带起的劲风、万丈深渊里倒卷出来的岚风本都是虚无缥缈之物,但此刻秦征触感延伸开去,却感触得倍加明显——周围十步方圆内的风向虽然大体是从北向南吹,但这个北风大势之中又分割成数十种风向,或是被两人奔行带动,或是有岩石阻挡,或是有小草灌木逆风反弹,形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风境。
只听背后那中年人道:“人生在世,犹如木叶谷壳之在风中,究竟是风送木叶?还是木叶乘风?”
这几句话是道家正典的譬喻,却正契合了秦征的心境,倒像在指点他一般。秦征心中浮想起树叶谷壳飘于风中的景象,自己仿佛也变成了树叶、谷壳,脚一凌空,几乎就要飞起,但就是差那么一点,却听那中年人道:“要放开,要放开,需得勘破生死之门,方能得致风仙之福。”
秦征没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忽然后心被一只手一推。他人在空中,失去主宰,便掉入了万丈深渊之中。在那一瞬一种临死的恐惧猛然袭来,秦征自然而然地便惊叫出来,身子不断下落,双手狂抓、双脚狂蹬,却哪里抓得到、蹬得到半点借力之处。
就在生死一发之际,第二层宝塔中的草书又在眼前晃过,那火龙凌空盘旋的身姿空前清晰起来。秦征幡然顿悟,将原本绷得极为紧张的四肢百骸全部放松,到后来干脆将双眼闭上,只凭感觉感触着周围的风,山风却慢慢变得不再凌厉,甚至变得轻缓,变得轻柔,变得不动了。
秦征再睁开眼来,他自己已不再下落,整个人竟漂在风中,犹如浮于水上。这时再将飞廉的身姿、火龙的飞势在脑海一过,终于彻底醒悟过来,哈哈一声长笑,乘风而起,在空中盘旋回绕,御风而行。初时来去方向和飘行速度都受山风左右,后来慢慢得心应手起来,悟出了阴阳逆转、曲折如意的道理,竟然能够逆风而飞。到后来竟不知是风乘人,还是人乘风——已接近天人合一的境界了。
忽听那中年人的声音在下面道:“第一次御风飞行,感觉很痛快吧?”
秦征回过神来,向下一望,才发现自己竟已飞到了石梁十数尺之上,那中年人正在下面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呢。
到了这地步,秦征已经看出这中年人对自己并无恶意,且相信他和青羊子必有渊源,急忙降下风头,行礼道:“多谢先生指点。先生,你也是云笈派的前辈吗?”
那中年人哈哈一笑:“不是,不过当年我与青羊子在蜀山一会,曾听他讲述过道家御风致福之妙,只是我也是知之而不能行,让我御风,我是御不来的。”
“原来先生是家师的朋友。”
那中年人笑道:“你不怀疑我了么?”
秦征道:“先生的本事高我百倍,要杀我也不用这么费事,若有伤害之意,刚才我已经死了十次了。若不是家师的朋友,如何会指点小辈,传授此御风妙诀?”
那中年人笑了笑道:“像你这等佳弟子,青羊子必定十分看重,我可不敢伤害他的传人,不怕他找我算账么?小伙子,给我带路吧,我和你师父虽无过命的交情,但也总算一场相交,他不会不见我的。”
秦征心里盘算了许久,心想:“我再瞒下去,以他的本事,迟早也能发现真相,那时候反而显得我不够磊落。”便决定不再隐瞒,黯然道,“先生,家师其实已经仙逝了。”
那中年人惊道:“你说什么?”
秦征道指着后天峰上的玲珑宝塔道:“家师已经仙逝了,他的紫气金身还是我背上去的。其实,唉,其实我也不算他的弟子,最多只是他老人家的私淑弟子。”
跟着述说了背尸上塔后的见闻,以及自己在第一层宝塔练功的情况。
那中年人呆了半晌,道:“原来如此。”却一挽秦征的手,道,“走,带我去瞧瞧。”
秦征带着那中年人越过石梁,上了后天峰,路上请教起他的大名。
那中年人道:“我叫负心人。”秦征心想:“哪有人叫负心人的?”但想想自己也隐瞒了身世,没告诉对方自己的来历,料来这“负心人”也是有难言之隐,便没再穷究,却又问他此来所为何事。
负心人道:“我为一点私事,来寻令师借血葫芦一用。”
秦征想起当初在第六层上头痛欲裂的情景,心有余悸:“那个能吸人魂魄的血葫芦?”
负心人道:“不错。”
秦征叹道:“可惜我师父已经坐化了……”
负心人笑道:“他不是还有一个弟子么?见不到师父,问云笈派的高徒借也一样。”
秦征一愕之下,才省起他说的“弟子”正是自己,心道:“这负心人倒也客气,其实以他的武功,这青羊谷内无论什么随便他拿,谁拦得住?他却还好言相借。”
说话间已到了后天峰峰巅,秦征推开塔门,两人上了第二层,情景仍与昨日一般。秦征跟负心人说了昨日的战况,道:“其实这条火龙索的威力,也未必比临兵豆强多少。不过它自被我们击退以后就龟缩不肯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