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把室内晒得暖洋洋的,令人昏昏欲睡。几案上,浮瓜沉李散着阵阵凉意。
晏薇拈起一枚李子,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咬着,问黎启臣:“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你是怎么打算的?”
黎启臣道:“童率正托悦安君打听你父亲的消息,并且他还有些细务要处理,待一切停当,我们不妨先去盐湖那里住上一段时间。”
“我们……”晏薇低低重复了一句。
黎启臣看了晏薇一眼,沉吟道:“你若不愿意和我们一处,也由得你……我们送你回怀都便是,有公子瑝和公子琮看顾着,想必那公子珩也不会生事……”
“嗯……”晏薇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心中却还是想着昨夜的事,那时候,他到底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呢?
黎启臣则默默看着晏薇,似在猜测她心中所想。
气氛突然变得很尴尬,周围的空气像是凝住了一般,窗外蝉声不停,让人烦躁。
突然,童率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带来一股热气,一身汗湿。
童率坐在席上,拿起那瓜,猛咬了两口,抹了一把流到下巴上的汁液,含含糊糊地说道:“我已经答应悦安君了,去刺杀穆玄石。”那神情语气,仿佛说的不是生死大事,而是晚上是吃鱼还是吃肉一样。
“你疯了?!”黎启臣大惊,猛地站了起来。
“我没疯,我说过要去姜国王宫见识一下魔剑的,这不是正好顺路吗?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让那个姜国公主对我一见倾心呢!一举三得的美事儿,为何不干?”童率笑得眯起了眼睛,似乎眼前真有个公主要对他投怀送抱一样。
黎启臣怒道:“自古以来,刺客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不是失手被戮,就是兔死狗烹,若运气好些,也只是变成了君王手中的剑,一个人一个人地杀过去,最终能全忠全寿的,史上又有几人?!”
童率用手揉了揉鼻子,说道:“虽然我看过的书没你多,但这些我是知道的。你别忘了,这些人能够名垂竹帛,只因为他们是刺客,你才知道他们的生平。请教前朝杨王的‘卫尉’姓甚名谁,做过什么露脸的事儿呢?”
黎启臣道:“名垂竹帛有什么好?你就这么好名吗?为了名拿命去拼,值得吗?”
童率道:“有名当然各种好,行走江湖,处处顺遂,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常年在深宫庙堂,也不算无名之辈,当然感受不到。我可不愿像师父那样,做过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却默默无闻,风头都被别人抢去了,最终潦倒一生,一身伤病……”
黎启臣听童率说起师父,也默然了,片刻才说道:“老一辈的恩怨情仇,不是我们小辈该置喙的,师父这样做,自然有他这样做的道理,你就不能学学师父吗?”
童率冷笑一声:“不好意思,我现在已经回不去当年了,尝过了富可敌国的滋味,我也要尝尝什么是名满天下!”
黎启臣怒道:“利令智昏!刺杀穆玄石那么容易吗?已经死了三个刺客了,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比别人强?”
童率道:“你十七岁的时候就打败过他,我剑术比你强,年纪比你轻,凭什么不能?”
黎启臣道:“那是什么情形,这又是什么情形?庙堂之上,大王阶前,他连败数位高手,力气已然不济,更何况总要给大王找个台阶下,我只是适逢其会而已。若真较量起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更何况切磋比剑和生死较量完全不同!你比剑能胜他,但生死相搏未必能胜他,比剑拼的是剑术,杀人拼的是心狠手辣!”
童率道:“他就算再强,毕竟年纪已大了。而且这是行刺,他在明,我在暗,出其不意,一击成功,飘然而退,有什么难的?”
黎启臣上前两步,按住童率双肩:“听大哥一句劝,太危险了,不要应承这些。待你把盐务上的事情处理完,我们一起回盐湖吧!还记得在竹屋中你说过的话吗?‘逍遥自在,比什么都强’我一直记在心里,但你却转眼忘了……”
童率双臂抬起,从内侧一搅黎启臣的手臂,便轻轻巧巧地把黎启臣的双手从自己肩上顺了下来,变作他双手托着黎启臣双臂的姿势,说道:“我当然记得!你只要多等我半个月而已,就当我去办的别的事儿了,回来我们就去盐湖。”
黎启臣一甩手臂,怒道:“我真不明白,你这不是疯了吗?万一你失手怎么办?何必为了一点虚名去孤身犯险?”
童率突然幽幽地笑道:“若我失了手,你定然是不会替我报仇了,对吗?因为很危险嘛……哈哈……”
黎启臣大怒:“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童率做了个鬼脸,白眼一翻,嘻嘻一笑,并不回答。
童率这种神态,反而让黎启臣更愤怒。黎启臣重重地捏住童率的肩膀,摇撼着吼道:“我说了不能去就是不能去,我这就去找悦安君,我去!”因动作太猛,牵动了腿伤,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童率双臂一振,站了起来,笑道:“你这一身的伤,哪里比我强了?只怕悦安君已经看不上你了。”
黎启臣怒火更炽,手按剑柄,沉声说道:“拔剑吧!既然说到这里,那就较量一下,看看谁更强些!”
晏薇见他们越说越僵,忙冲到两人中间,张开双臂,说道:“都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童率左手拉住晏薇手腕,把她往自己身边一带,右手高举在脸侧,手背冲外,笑道:“你只怕没有资格跟我比剑,掌门指环在此,门人还不速速下跪行礼。”
黎启臣怒视着童率,只见他嘴角挂着一丝笑,像是轻蔑,又像是嘲讽,甚至有一丝悲苦,倒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童率苦笑一声:“早知道你从未把我这个掌门当回事……你从来都看不起我……小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黎启臣听他如此说,咬着下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双膝一屈,长跪了下去。
晏薇见状大惊,嗔怪童率道:“你疯了啊!”想要挣脱童率的掌握,去扶黎启臣,哪知道童率的手指扣得死死的,半点也挣脱不开。
童率一笑说道:“既然承认我这个掌门,那就好办了。我以掌门的身份命令你,这姜国,我去定了!你不得阻拦,也不得跟去,只在这里等我的好消息便是。”
黎启臣几乎把下唇咬出血来,沉声说道:“掌门,你可知道那穆玄石的母亲乃是大王堂姐,涉及宫闱秘事,毕竟是血浓于水,便是刺杀成功,只怕也难逃杀身之祸。”
童率一怔,随即笑道:“别人来杀我,我不会跑吗?如果我被杀了,你就是掌门了,你会替我报仇的,是吧!”说着松开晏薇手腕,转身出门。
晏薇忙跑到黎启臣身边,扶起黎启臣。
童率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过来是要告诉你们,明天开始,我就搬去剑庐住了,还有一些刺杀应用的事项要学。”说罢扬长而去。
依旧是氤氲的药气,弥漫满室,黎启臣又开始疗伤了。
已经好几天没见到童率,悦安君也没露过面,就是杜荣也很少出现,只派人送药过来,让黎启臣继续疗伤。
黎启臣和晏薇这么住在这里,没事做,没人理,倒颇有些尴尬,但又挂心童率,不能就这么离开。
“也不知道童率现在怎样了。他会什么时候动身去姜国呢……”黎启臣像是对晏薇说,又像是自语。
“去剑庐那里问问就知道了,他总不至于不见你吧。”晏薇答道。
黎启臣沉默良久,嗫嚅道:“你替我去见见他可好?”
“我去说什么呢?”晏薇问。
“说什么呢……”黎启臣也沉默了,自从上次吵过之后就再没见面,似乎说什么都不好。
突然,门外风风火火闯进一个兵卒,对晏薇道:“童率受伤了,你们快过去看看!”
晏薇一惊而起,急忙收拾疗伤应用之物。
黎启臣也倏地站起身,问道:“他在哪里?伤势如何?”
那兵卒回道:“在剑庐,胸口中剑,伤势不轻……”
黎启臣听后脸色一变,一把拉起晏薇,狂奔出门。
黎启臣的手臂托着晏薇的腋下,运起轻功,一路狂奔。晏薇只觉得如腾云驾雾一般,片刻便到了剑庐。
只见童率躺在席上,上身裸露,胸口一道伤,虽已经涂了药,但依然汩汩地流着血,伤口的位置,竟和那日田廉的伤口仿佛。
晏薇忙过去用砭石点穴止血,又拿出化玉膏涂抹,转身又开方子差人取药煎药。
黎启臣只跪坐在席边,执着童率的手,几乎落泪。
那童率伤势虽重,但神志清醒,对黎启臣笑道:“小伤而已,不必这样,倒像是我要死了似的……”他一说话,伤口又渗出血来,浸湿了晏薇刚刚裹好的绷带。
“你不许出声!”晏薇低声呵斥道。
童率一吐舌头,对黎启臣挤挤眼。
晏薇见童率血已止住,脉象平和,神情稍定,回头对黎启臣说道:“伤口不深,不妨事的。”话一出口,才发现黎启臣竟然是一路赤着脚跑过来的,湿漉漉的腿脚上沾满了泥尘碎石,还有一些浴足的药渣。
晏薇急道:“你这样不行!若受了寒便前功尽弃了,快拿热水来!”
黎启臣嗫嚅道:“我没事……”自己也觉得尴尬,轻声补了一句,“这样太失礼了……”也不知是说这样赤足跑来失礼,还是说在此时此刻药浴失礼。
晏薇这才注意到悦安君和杜荣都在,只对他们微笑点头,又转头对黎启臣道:“治病救命,有什么失礼的?帝王将相,谁不曾病过?病中谁又能像平常一样,顾忌什么礼法?”
悦安君接口道:“是啊,礼法须得人来施行,因此人高于礼法。所谓克己复礼,只是克制自己的心欲,而不是克制自己的病痛。”
黎启臣点点头,问悦安君道:“这是怎么回事?谁伤了他?”
悦安君尚未答话,只见杜荣的眼光瞟向墙角。
黎启臣顺着杜荣的视线看过去,那怔怔地站在墙角、面无表情的人,正是穆别。
“是你伤了他?为什么?!”黎启臣怒视着穆别。
穆别白眼一翻,将脸别过去,不正视黎启臣。
黎启臣回头看着悦安君:“难道是事机不密?谁泄露给他了?”晏薇心中也是这么想的,只怕是穆别从哪里听说童率要去刺杀穆玄石,挂心自己的父亲,先跑来刺杀童率。
悦安君摇了摇头:“不是这样,是他与童率比剑。他输了,又不服气,便趁童率不备,回手刺了一剑。”
黎启臣怒道:“你父亲不懂得教导你,我来替他教你如何做人!”说罢一跃而起,拔剑在手,冲了过去。只见剑光纵横如狂风骤雨,令人眼花缭乱。
这一切如电光石火,众人猝不及防,都惊在了当地,竟无人能上前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