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辚辚。同样的车,不一样的人。
这车,和公子琮当年劫持黎启臣、童率的车形制是一样的,工艺和装饰也不在其下。
因是盛暑,车内铺着沁凉的竹席,帷幔半卷,随着车的行进,灌进来阵阵微风,倒不觉得气闷。唯一不同的是车上坐了三个人,略显得有些拥挤。三个人中,只有黎启臣手脚被桎梏住,公子琮和晏薇都是手脚自由的。
护持的人、车、马都很多,总共有几十人的样子,光这辆车前后左右就有十几骑。黎禀臣也亲自在车旁护持,他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皮肤微黑,五官相貌和黎启臣很相似,但更有棱角,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车内,公子琮一直皱着眉头思索,一言不发。
黎启臣劝慰道:“本来就说要让他们护送去怀都,现在看来也没差别,见了大王,一切自有分说,公子不必担心。”
公子琮似乎并不在意黎启臣说什么,只脱口问道:“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行踪的?”
黎启臣叹道:“只要有人回去谷中一问,便知我们会去长岩关,而凡城是去往长岩关的必经重镇,我们一定会在此歇宿,只要严密监视城门、饭、宿三处,不难发现我们。只怕刚进城门时,我们就已经被盯上了……也是一路无事,有些大意了……”说着轻轻叹了一声。
晏薇道:“公子回去,自然不会有事,可黎大哥是逃犯,我身上的窝藏之罪也不知有没有洗清……”她略略顿了一下,又用手隔着衣服摸了摸那玉坠,“也不知,会不会连累公子瑝……”
公子琮呆了一下,似乎一直想着自己身上的种种谜团,并未想到黎启臣和晏薇两人的处境,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口。
黎启臣长叹一声道:“唉……只盼着路上会有转机……”
晏薇问:“你是说……童率吗?”
黎启臣点点头:“他们既然能找到我们,童率自然也能!”
话音未落,车戛然而止。只听得车外一阵躁动。
公子琮和晏薇挑开车帘向外看去,隐约只看到队列前面多了两骑,马上的人都是一身黑衣,因车子很矮,又有人群阻隔,看不太真。
公子琮便要挺直身子探看,突然斜刺里伸过一杆矛,矛尖距离公子琮胸口不到一尺,那持矛的兵卒喝道:“不许乱动!”
公子琮怒视着那兵卒,低喝道:“你想干什么?”那兵卒一滞,矛尖微微抖动着,却并不退缩,依然持矛凝立。
公子琮不再理他,直起身子长跪着,伸长脖子向前方探看,但此时黎禀臣已经纵马到了最前,和那两人不知说着什么,一人一马完全挡住了视线,更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黎启臣因被桎梏着,所以一直坐着没动。
晏薇回身对黎启臣说道:“前面来了两个人,黑衣黑马,不知是什么来头。”
黎启臣眼睛一亮,嘴边泛起了一丝微笑。
只过了片刻,那些兵卒便让开一条道来,黎禀臣亲自引导着那两个黑衣人走到了车前。
只见两人都是戴着风帽,遮住了头发和半张脸,但黎启臣一眼就认出了后面那个人正是童率,他笑嘻嘻地捏了一下晏薇的手,又对公子琮点头示意。
公子琮见他满脸笑意,也忍不住一笑,顺着他的目光转头向那两人看去,只一看,便全身如泥塑木雕似的,呆住了。
黎禀臣命人搀扶晏薇和黎启臣下车,又亲自为黎启臣打开桎梏。
“大哥……”黎启臣低低叫了一声。
黎禀臣依然不苟言笑,沉声说道:“你们两个,跟他们走吧。”
“那公子琮呢?”黎启臣问。
“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黎禀臣沉声喝道。
黎启臣回望公子琮,只见公子琮还是定在刚刚那个姿势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另一个黑衣人,似乎全然没听到刚刚黎禀臣的话。
童率已经跳下马来,紧紧抱住黎启臣肩膀,下巴抵在黎启臣肩头,在他耳边低低地说道:“我来接你了……”语气中满是笑意。
黎启臣也紧紧抱住童率的腰,轻声在他耳畔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过了片刻,童率松开黎启臣的手对晏薇道:“你上我的马。”又转向黎启臣,“大哥,你和杜兄一骑吧!”
他这句话声音很轻,但这个“杜”字一出口,公子琮便如电击一般,冲着另一个黑衣人喃喃说道:“你是……杜望?是杜望吗?你是杜望!”
那黑衣人轻轻摇了摇头,并不出声,只把头埋得更低了,风帽下,只露出鼻尖下颌,全然看不清面容。
“你就是杜望!你脱下帽子,我要看看你的脸!”公子琮叫道,直起身子想要下车,无奈五六柄矛挺了过来,把他圈在车内。
那黑衣人不再理会公子琮,只轻轻一夹马腹,来到黎启臣跟前,伸手示意黎启臣上马。童率也催促晏薇上马。
晏薇却转身对黎禀臣道:“他……公子琮身子有病,虽经过治疗,但不知是否断根……万一中途发病,应对护理之法只管问他自己,他知道的……若到了怀都发病,可以找我父亲晏长楚医治,如果他现在已经回到怀都的话……”
黎禀臣坐在马上,点了点头,说道:“放心吧!”
晏薇回看公子琮,想要说些分别的话,却见公子琮只是盯着那黑衣人,连看都不看自己,只得也上了马。
公子琮看四人拨转马头要走,大声叫道:“你就是杜望!你不认我了吗?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杜望!”
那黑衣人狠狠一加鞭,那马便箭一样冲了出去,童率也急忙策马赶上。
一路烟尘,径直向北。
这是晏薇第二次骑马。上一次和公子琮、黎启臣三人一骑,又是黑夜走山路,速度并不快,此时却是飞一样疾驰。晏薇坐在童率身前,只觉得劲风割面,眼睛都睁不开。
就这样一直疾驰了大半日,天色将晚之时,便看到远处有一座赤色山峰,虽不高,但很突兀,如一柱擎天。
又跑了一个时辰,方才到了山峰脚下。近看那山峰,只见山壁几乎是直上直下,山壁上遍布黄、橙、赤、赭各色的横纹,灿若虹霓。山峰顶上则是树木葱茏,远看时像是一座孤峰,走近看时,却发现它背后更有山脉绵延。
两人勒住马,童率把晏薇轻轻抱下马背。那个“杜兄”掀掉风帽,露出脸来,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留着八字髭须,一脸精明强干之色。
黎启臣对那“杜兄”一拱手道:“多谢!请教兄台大名。”
“杜荣。”那人从嘴里吐出两个字,便闭口不言。只见他从腰畔取出一套小巧的弓箭,弯弓搭箭,只对着山峰顶上射去。那箭带着啸声直冲云霄,竟然是个响箭,想必是在和山上的人联络消息。
晏薇不禁问道:“那你和杜望有关系吗?公子琮怎会将你误认为杜望?杜望又是谁?”
那杜荣只是仰头看上面的动静,并不回答晏薇的话。
黎启臣见杜荣不说话,怕晏薇尴尬,接口道:“那杜望,就是公子琮说过的那个朋友。”
“啊?!”晏薇吃了一惊,又问杜荣道,“公子琮记性很好的,不会轻易认错人,尤其是这么重要的人,你一定和杜望有关系!你是他兄弟吗?”
杜荣回过头来看着晏薇,点点头:“我们是孪生兄弟。”
晏薇道:“那杜望呢?现今在哪里?”
“已经故世了……”杜荣说完,又转头看上面。
突然间,上面有隆隆之声传来,一个巨大的柳条筐从天而降。
待那柳条筐停稳,杜荣伸手一拉,筐边竟然有个活门,杜荣对三人道:“上去吧!不用管马,自有人来收拾。”
那筐很大,足够站四个人的,筐沿有晏薇胸口那么高。待四人站定,杜荣销好活门,一拽筐上的绳子,一阵铃音响过,那筐便缓缓地抬升而上。
童率看晏薇又好奇又惊讶,笑道:“这里便是‘赤崖天水’了。”
柳条筐一路缓缓而上,片刻便到了崖顶,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只见崖畔有数个巨大的绞盘互相勾连,几十个奴隶正围着绞盘劳作。这等奇景晏薇从未见过,不觉看得呆了。
旁边宽阔的甬路上走来一个人,头戴玄色峨冠,身穿直襟长袍,织锦蔽膝,并未带随从,但那种华贵与威严,自然而然散发出来。
杜荣引导三人走过去,对那人深施一礼,介绍道:“这位是悦安君。”黎启臣却早已认了出来,微微有些惊讶,但什么也没说,只行下礼去。
那悦安君抬手示意免礼,对杜荣道:“天色已晚,你安排他们歇息吧!有事明早再说。”
童率忙道:“说好的盐引呢?”
悦安君一笑:“已经给你那个叫赵类的兄弟了,你那百十人已经被收编,你以后就坐等分利吧!”
童率笑道:“没有启节可不成。”
悦安君从怀中摸出金灿灿的一件物事,有手掌那么长,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和文字。只见悦安君把那物事拿在手中,左右手前后一错,那物事便分为两半,想必是中间有榫头连接。悦安君把其中一半抛给童率,道:“这下可放心了吧?”
童率摩挲着那半片启节,嘻嘻笑道:“总要拿在手里才放心……”
悦安君道:“你尽管放心,官府与其费人费力和你们这些盐枭周旋,不如和你们合作,变私为官。官府省下贩运的脚力和查禁你们的人力,你们以后也可以正大光明地贩盐,再不用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童率咧嘴笑道:“我信你不会食言,但总要先见了真金白银才是道理,不然对手下兄弟也不好交代。”
悦安君道:“你手下那些兄弟可是欢喜得很,以后只管大大方方走官道入城门便是,再不用翻山越岭绕道深山老林了,能省却多少力气,避开多少危险,你不是不知。若想看账目,明天你只管找赵类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