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长串光怪陆离的梦:晏薇梦见自己在跳,越跳越高,逐渐飞了起来;梦见自己在水中游泳,天地苍黄,水是温的,有温泉一样的硫黄香;梦见成堆的裘皮包裹着自己,又温软,又舒服,不像羊皮那样臊气,也不像鹿皮那样硬挺……
“你醒了?”
晏薇只觉得人生的际遇真是独特,几天之内,连续被三个声音问过这句话,第一个声音飞扬跳脱,带着游戏人间的意味;第二个声音温厚老成,带着见惯世态炎凉的沧桑;眼前的这个声音则是浑厚悠远,犹如钟磬,余韵绵绵……
缓缓睁开眼,眼前跪坐着一个华服公子,高冠,白衣,衣缘细细缀绣着累累的珠玉,眉目深刻如画,正是那日在河神祭见过的公子瑝。
“是你……”晏薇轻声道,“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公子瑝微笑道:“这里是我的府邸,我差人把你接了过来。你只管放心在这里静养,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得你分毫!”
“多谢……”晏薇发现自己躺在席上,身下是柔软的兔皮褥,一方方兔皮连缀成一大张,白得像雪,兔子的小尾巴却没有截掉,单独甩出来,形成一个个整齐的小凸起。原来刚才的梦其实是真的啊,梦中那又温又软的裘皮,就是这兔皮呢。
晏薇抬头环顾四周,但见公子瑝盯视着自己,就像那天在河神祭上一样,抿着嘴不说话,不由得有点慌乱,又发现自己躺着,而公子瑝坐着,两人同席,似乎有些失礼,想用手撑着坐起来,不小心触动了伤口,不觉呻吟出声。
“你不要动,小心别碰到伤处。”公子瑝伸手去扶,一手揽住晏薇的肩膀,一手便自然地搭在晏薇腿上。晏薇一惊,往后一缩腿,才发现自己已经换过了衣服,是一身湖水碧色的丝衣,没有什么装饰,简素而清雅,素白的布袜和裙裾之间露出一段光洁的小腿,似乎已经沐浴过,但自己却一无所知。
晏薇一惊,挣扎着跪坐起来,把腿收到身下,才略略定心。
公子瑝有些讪讪的,但迅即便恢复了儒雅自如的原貌,拉过一个凭几来,塞在晏薇身侧。是那种窄小到只有手臂粗的凭几,上面裹着一整只火红的狐皮,尾巴垂下来,像只温顺的小兽。
晏薇的脸红得像火烧,才注意到这室内奇热。
屋子虽然轩敞,但窗子不多,且都密密糊了纱,还挂着厚实的双层织锦窗帘,外玄内黄,每个窗帘的两角,都有鱼形的青铜坠子坠着,即使外面有再大的风,室内也吹不进一丝的。席旁是两个大炭火盆,火盆旁边是两盏半人高的树形铜灯,各有十多盏灯盘,全都燃着,明晃晃的,把室内照得如同白昼。
在公子瑝的身侧,还有一个透空雕镂的熏笼,上面放着一种特别的香料,像个小树枝,只有一节手指长,受了热,会倏地卷曲爆开成几瓣,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那香味似檀似麝,还有一丝辛辣。
公子瑝见晏薇注视着那香料,便拈起一片来递过去,道:“这是产自南粤的‘枤香’,大热之物,专治我的寒证,还是当年你父亲的方子。”
“哦?!有这回事?”晏薇微觉惊讶,“我怎么不知道?”
公子瑝笑道:“十几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你还小呢……”
晏薇想到之前巫姠和黎启臣都说过公子瑝河神祭下水救人罹患寒证的事情,不知道该不该问下去,又想问是谁替自己沐浴更衣的,却觉得不知如何开口,只用手捋着那兔裘褥子上的小尾巴……忽觉得公子瑝又在盯着自己看,抬眼见他满脸笑意,眼中像跳着两团火,惊觉自己这动作很不雅,忙直了身子,正襟危坐,两手虚搭在膝上,这才发现,右手的小指,已经被打了夹板。
“这是……你帮我弄的吗?”晏薇努着嘴,以目光示意右手。
“是啊。”公子瑝声音温软,似乎带着甜腻的笑。
晏薇道:“你也学过医术吗?”
公子瑝笑道:“我哪里懂医术啊!只是之前随君父征讨姜国,在军前学过一点骨伤诊疗之术而已,这手艺,还入得法眼吗?”
晏薇细看那夹板,是两片薄竹片,茬口细细地磨光过,长短适度,位置也刚好,外面用细麻布带捆扎着,收拾得干净整齐,一丝不乱,于是笑道:“比我好,我做事毛躁些,包扎之事,总是弄不利落。”
公子瑝探身向前,似乎是要离近了欣赏自己的手艺,笑道:“承蒙夸奖。”晏薇只觉得两个人距离太近,又往后缩了缩,岔开话题道:“你那寒证……是怎么得的呢?”倒不是单纯为了好奇,只是想把他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开。
公子瑝颓然跪坐回去,目光似乎望向很远的地方,幽幽地开了口:“那年我十七岁,独自驭车出城游玩,正是仲春时节,桃花开了满路,路两旁的桑林中,到处都是采桑女的身影。那时候,城外的桑树七成是低矮的‘女桑’,只消伸手便可采得桑叶。但还有三成是高大的‘荆桑’,须得攀援上树才能采撷,一般女子都不肯上树采摘的……”
晏薇脸一红,想到女子站在高大的桑树上,裙底风光必被一览无余,说道:“现今城外多是女桑了,荆桑只有两三棵,等闲没人去碰的,只有些顽童爬上去采桑葚吃。”
公子瑝道:“那时候荆桑比现在多……那天,其他的荆桑上都没有人,只有一棵荆桑上站着一个女子,穿着素衣,湖水碧色的裙,斜倚在枝丫上,双手不停地采桑。别的采桑女见我下车走近树下,都羞涩地嬉笑着躲开了,只有她依然浑然不觉……”
晏薇听他说得生动美好,不禁心驰神往。
公子瑝续道:“我在树下看得痴了,不禁脱口吟道: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
即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
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那女子听了,却并不惊惶遮掩,反而站直了身子,吟道: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说罢一跺脚,纵身跃下树来。我一声惊呼,只怕她会摔伤,哪知她的裙子鼓着风,缓缓地凌空坠落,稳稳地站在当地,回头对我一瞥,迅即消失在桑林中了。那原本兜在裙裾中的桑叶漫天扬起,好似一群碧玉蝴蝶,撒得满地都是……我怔了很久,才想起还不知道她的姓名,想要找个人问问,却发现所有的人都散去了……”
公子瑝沉默了,不再继续说下去,似乎还沉浸在那一日的情景之中。晏薇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我每天都驭车出城,想要再一次偶遇,却再也没见过她……想要问询别人,又不知怎么形容,那时节,年轻姑娘很时兴穿湖水碧色的衣裙,现在却不常见了……”
晏薇叹道:“唉……直到后来的河神祭吗?”
公子瑝也一叹,道:“是啊……转过年来的春天,河神祭,我随君父观礼,发现扮河神娘娘的就是她……”说完又沉默了。
良久,公子瑝才轻声继续道:“那一年特别冷,是十几年中最冷的春天,我看见她落水,不知怎么了,热血上涌,就不顾性命地跳下河去救她……其实那时候,我并不会游泳……”公子瑝一声苦笑,续道,“因为那时的习俗,河神娘娘落水是不能去救的,只能由河神爷收了去……我想,也许我下了水,救我的人也许会顺手把她救上来,可是……等到救她上来,她已经香消玉殒了……”
晏薇一呆,不知道怎么接口。
公子瑝突然抓住晏薇的手腕,说道:“后来我学会了游泳,而且水性精熟,我希望在有生之年,凭着这一身水性,能救得一个人,只一个就好……但是这次你落水,我却没有勇气下水了,岁数越大,越没锐气。这些年来,多少次梦中重现那年河神祭的情景,多少次发誓,若再遇到此事,一定不能让悲剧重现,但是我竟然被凌汛震慑住了,双脚像被钉住一样,不能挪动半步,嘴像被魇住一样,不能出声……上天给了我一次补救的机会,但是我竟然什么都没做……”
晏薇挣了一下没有挣脱,见公子瑝神情激动,眼中几乎落泪,心中不忍,只得由着他抓住自己的手。
公子瑝摇头道:“我派了很多人,去下游找你,找了一夜,都没有找到。正当心灰意冷的时候,又听说你安然无恙,连夜赶去你家,却扑了个空,听说你被抓走了,去司寇衙门询问,也全无头绪。直到昨天,才知道你监在囹圄左狱。没能及时找到你,让你受苦了……现在好了,你在这里,我会保护你,谁也不能再伤害你了……”
公子瑝紧紧抓住晏薇的手腕,暖热的气息直冲晏薇脸颊,晏薇只觉得身上燥热,心怦怦乱跳,想要逃离。于是奋力一挣,却失去了平衡,身体向后一仰,一声裂帛,原本压在公子瑝膝下的半幅裙裾被撕破,露出全无遮掩的一双玉腿。晏薇仰面倒在席上,凭几翻倒了压在她胸口,一时挣扎不起。只觉得一双滚热的手,抚在了自己腿上……
“不要……别……”晏薇颤声说道,像是乞求,又像呻吟。一时天旋地转,眼中看到的,是房屋穹顶上垂下的大幅菱纹锦,如云如幕。打散的、破碎的几何纹,密密麻麻,相互勾连,似乎在蠢蠢地动。
晏薇只觉得一阵晕眩,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