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印是位于洛阳北方一块广大的陵墓地区。
低矮的黄土山坡叠峦有致,地势丰富多变,这里埋葬着过去居住在洛阳的帝王、贵族、武将与文人,对于历史学者或考古学家而言是一处相当于圣地的场所。放眼望去遍地的山谷全是墓地,许多传说都围绕着埋藏在墓中的财宝、死者的灵魂、诅咒与儿魅作崇。
王继勋的坟墓就位于其中一隅。
王继勋这个犯下大肆屠杀罪行的人犯在处死之后理应曝尸荒野,不能为他造墓立碑。然而念在他是皇后之弟的身份,仍旧为他盖了一座墓地。
嘱咐三只仙雕藏身无人山谷,三个人与六只动物下了竹篮,前往目的地,天空云层密布,明明是白昼却阴气森森,三人边走边进行各种沙盘推演。
特意撬开王继勋的坟墓让棱腾逃脱,要是一个不留神让它逃之夭夭,一切苦心付诸流水。
“直接在玄室做个了结。”
这是青龙王的想法,玄室地处陵墓内部,位于地下深处专门放置棺枢的房间。两位龙王接下来的举动在外人的眼中看起来等于是擅闯墓地,开棺把死人再杀一次的行为,所以必须尽可能避人耳目。
走了一小段距离,途中遇到一个五十人左右的队伍,似乎是刚结束法事,正准备返回洛阳城内。他们向让路的青龙王一行人恭敬地行礼然后通过离去,看来具有相当程度的身份地位。
“先生特地移步此处,不知有何贵干?”
“先生”是宋朝对道士的称谓,对方如此一问,青龙王便答道:
“贫道四处以天心五雷正法帮助世人、造福世间,这次是为了造访恩师准备前往洛阳。”
据说宋朝专门收伏妖怪、邪神与恶鬼之人大多修练过“天心五雷正法”,简称“天心法”,其中以王太初与何殿直较为著名。
太真王夫人也一本正经地自报姓名。
“奴家为徐仙姑的弟子,在开封永福观修行之中,适逢居住在洛阳的姐姐生产,奴家前往探望姐姐的途中顺道与这位先生同行。”
徐仙姑是有名的仙女为六世纪北齐宰相之女,才貌出众,精通道术,活了好几百年仍然保持二十五岁的外貌。她喜好独自旅行,云游四海,前往各地整治加害女性的恶贼,称得上是女性旅行者的守护神。
白龙王不像长兄通晓典故,只得沮丧地脱口说出:
“小的是这位先生的弟子,负责照顾这群仙兽。”
见白龙王一副略显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窘状,六仙分别露出六个种族的特有表情暗自窃笑。
这群道士并未多做质疑,于是青龙王一行继续走了三里路程便抵达目的地,在一堆小小的人造丘陵前方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
“邠州王氏之墓”。
邠州是王继勋的家乡,除此之外石碑不但没有、也不可能出现多余的描述。
绕到后面便见到一个通往陵墓内部的铁门,上面加了大锁,生锈的情况并不严重。青龙王后退一步,一语不发抽出长剑,然后一语不发地拿剑挥砍而下,大锁断成两半,铁门也跟着敞开。
王继勋遭到斩首之后,头部与身体被套分开曝晒三日,之后允许入土为安,于是头与身体以线缝合,放入棺枢之中。由于外威陵墓常有大量金银珠宝陪葬,经常受到盗贼的觊觎,不过王继勋的家产全部遭到没收,大概连盗贼也不愿沾染诅咒与晦气,这座陵墓完全没有外人侵入的迹象。
青龙王提着灯笼在前领路,这条通道是用来搬运大型棺枢,幅度相当宽广,天花板、墙壁、地板都是以石块堆砌而成,接近门扉处还可见到屯积的尘埃,愈往里面走去就愈不见灰尘。
通路往下倾斜,绵延了相当长的距离,这座陵墓的规模远比外观来得庞大。天花板与墙壁的石块相当老旧,或许不是新造的墓地,而是把旧有陵墓回收利用。
走着走着,白龙王耸起肩头。
“这里愈来愈阴森了,好像魑魅魍魉随时都会出现一样。”
“请勇敢一点,您可是龙王大人啊。”
“我又没说我会怕,只是感觉不太舒服。对了胡仙,你这阵子跟我讲话愈来愈没大没小了。”
“非常抱歉,小的就是说话太老实了。”
白龙王听了觉得很不是滋味,正打算反击之际,青龙王与太真王夫人停下了脚步,漫长的走道终于来到尽头,抵达玄室所在。
提起灯笼窥探玄室,内部相当宽广,面积之大可以摆上二十具棺木,不过实际上只放一具棺枢,玄室是圆形地板,天花板呈现半球状,隐约可以见到描绘声绘色在天共板上的星座图像。按情形来看,这里是五百年上以前,北魏时期的陵墓,而王继勋就一个人被葬在此地。
身为皇后的胞姐薨逝之际,弟弟王继勋才刚满二十岁,皇帝面临统一天下大业,无法授与他任何政治或军事上的实权,也因为他在十几岁的时候没有过人的表现,理所当然不被重视。
王继勋接下来应该努力提升自己的价值,自然可以或多或少取得地位与实权,然而王继勋并未这么做,史书以“残暴”形容他,意即残忍又暴虐。
“凌虐、伤害、残杀比自己弱小的人,自以为高人一等,陷入自我陶醉之中。”
这原本就是人性丑恶污秽的一面,王继勋可谓表现得淋淳尽致,羞辱了胞姐之名,也背叛了皇帝的期待。
“王继勋的情形依照赵普的说法就是:无法承受权力之毒的人就没有资格接近权力核心。”
青龙王低喃道,接着来到棺枢旁。
“六仙守住玄室入口。”
六仙依令行事,灰仙、白仙、柳仙并排朝外以防范外来入侵者,胡仙、黄仙、黑仙并排朝内以阻止棺枢里的物体逃脱。
“太真王夫人在右,叔卿在左。”
确认各自站定分配的位置之后,青龙王缓缓把左手放在棺盖上。
不,就在即将摆上去的当头。
厚重在棺盖发出声响,喀噜喀咯地晃动起来,随着响声加剧而徐徐移开,不久超过半面棺盖移离棺木,随着震耳的巨声掉落地板。
一股庞大的瘴气直冲而上,撞到天花板随即扩散至整个玄室。
原本在棺枢中长眠的人物穿着尸衣坐起上半身。
红发的色泽令人联想到的不是鲜血,而是接近内脏的颜色,五官一点也不丑恶,眉清目秀,鼻梁高挺,俊俏端丽,王继勋生前就是这尊模样,静静伫立不动,便宛若一位花香四溢的俊美贵公子。
不过现在的脸色与生前迥然不同,犹如涂上一层便宜的青色颜料,再搭配红色头发,给人一种粗俗至极度的印象,而且围绕劲部的是粗线的接缝。
“……何事扰孤……”
死人发出低嗥,声音听起来仿佛人血滴落一般。邪神棱腾在棺枢内部制造出一种结界,以咒力操控死者。
青龙王略施一礼,心想必须把王继勋从棺枢里拖出来才行。
“圣上颁旨传唤。”
“圣上……圣上找孤何事?”
王继勋唇端翻起,挤出泛黄的牙齿,青龙王继续以恭谨的姿态表示:
“圣上因国舅过去的作为而将国舅处死感到十分懊悔,因此特别下诏让国舅接任西京留守。”
“什、什么、西京留守……!?”
王继勋语气转尖,散乱发丝之下的双眼为之一亮。
西京为洛阳的别名,留守是在某个地区全权代理皇帝的高官,只有皇帝最为信赖的重臣才能担任,无论地位亦或者权势,荣华富贵的程度几乎可称之为“洛阳王”。
棺枢摇晃起来。
“噢,西京留守,这正是最适合孤的地位,总有一天孤要爬到更高的位置,在这之前可以勉为其难待在这个职位,洛阳城居民连最后一滴血都是属于孤。”
王继勋的头摇来晃去,虽然头部跟身体已经缝合,但颈椎被砍断了,无法完全固定,加上死后又过了两年,缝合的线也因湿气而变质,随时都有可能扯断。
“这个人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白龙王心想。而王继勋整个人已经站了起来,本来以为他会把手放在棺枢边框上,没想到他一脚跨出棺木,走下玄室地板。动作生硬却敏捷得叫人诧异,青龙王与白龙王还来不及找出趁其不备予以斩杀的机会。
王继勋混浊的红眼指向太真王夫人,张开口从牙缝滴出口水。
“哦,这女人看起来真好吃。”
这是可憎的吃人魔的自然反应。
“女人啊,乳房最好吃,男人就是大腿,等孤当上了西京留守,就找你们来做伴。”
说着便伸手想抓住太真王夫人。
即使太真王夫人再如何胆大勇敢,也抑制不住生理上的厌恶感,她用力往后跳开,长有钩爪的手扑了个空。
“死后还留下妄念吗?”
青龙王低喃着,一边隔着棺枢绕到王继勋背后,表情与声音为之一变。
“宋朝顺应天意奠立百年泰平根基,时世不容尔等邪神污灵猖獗,特此诛伐尔等,昭罪上天,以保人界安宁。”
长剑掣将而出,剑刀维持水平,灌入灵气的长剑微微震动起来。
不知该喊他王继勋还是棱腾,只见怪物逐渐变换容貌,皮肤不断起伏,有些地方突起,有些地方凹陷,红发宛如蛇群翻腾,怪物脚上的鞋子迸开,裸露的脚爪持续弯曲变长,尸衣被扯碎,露出青色的皮肤。
此时响起一个女性的声音。
太真王夫人开始念诵记载在符书上的玉伞圣咒,声音之中带有音乐般的节奏。
“不忍一时之气,生出百日之情。
作哭作病作冤仇,祸害临时莫救。
好个当场一忍,计人一步存柔。
舌柔比齿久存留,能忍之人有后……”
怪物发出呻吟,双手抱头,红发如同发狂的蛇群沙沙作响,脚下用力踏着地板,往玄室出入口猛奔。
六仙奋勇迎敌。
尤其是身为黑猫的黑仙胆大到几近有勇无谋,那奋力抗敌的模样足以显示它可以为了白龙王不惜牺牲生命。
黑仙由白龙王赐名,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为自己取名就等于赐予了自己生命,对待为自己命名的人要如同孩子对待父母,臣下对待主君,徒弟对待师父,必须奉献自己的生命,这是中国三千年来的忠义之道,虽为一介猫类,黑仙也通晓这等到事理。
因为黑仙勇猛果敢地冲上前抓找生前名为王继勋的怪物。
五仙见状不由得紧张起来,落在新加入的黑仙之后是件相当可耻的事情,于是它们瞄准王继勋的脚部展开攻击,又抓又咬,趋赶而来的白龙王险些踩到黄仙,连忙闪开。
“要如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
有心无相,相逐心生……”
太真王夫人右手有把长剑,细长的剑刀在灯笼的照耀之下,宛若成排的金刚石闪闪发亮。
剑名为“双飞燕”,唐朝传说有位女剑客连续斩杀多名作恶多端的专权者,她的名字叫聂隐娘。“双飞燕”是她爱用的宝剑,当聂隐娘悄然辞世之际,便将这把宝剑呈献上天,由西王母收下,太真王夫人相当欣赏剑名与其由来,于是将这把宝剑借了出来,意味着“二只飞天巧燕”的“双飞燕”确实很适合她的形象。
“夫入道者多,要面言之,不出二种,
一理入,二行人,天往往,地往往。
理人者,谓借教悟宗,深信舍生……”
王继勋的皮肤迸裂,如同扯破的碎布四处散落,由于体内急遽膨胀,皮肤承受不住这股压力。
此时百分之百肯定可以称它为棱腾,眼见表色肉团鼓起,纵横均有人类的二倍大,头顶撞向玄室的天花板发出钝响。
“景星出于翼,凤凰止于庭。
历草生于阶,神龙见于沼。
上界有三十三天,何以只有九重?
清虚超妙天,是正途直上,欲界十天……”
棱腾痛苦的嚎叫,回荡于玄室的四壁与天花板,犹若寺庙宏亮的钟声。棱腾原本打算继续变形,岂如受到玉伞圣咒的牵制,不由得令它挤出忿恨的低嗥。
宝剑“双飞燕”如闪电般划过,致命的一道闪光却在“铿”的一响之中,由怪物的皮肤弹开。
“剑刀弹回来了!”
“让我来!”
白龙王往前跃出,面对横冲直撞的怪物丝毫不露惧色,只见他以灵巧得接近舞蹈的步伐逼近棱腾,神速的斩击顿如雨下,一闪、二闪、三闪!长剑电光石火般的攻击全部被弹了回来,而怪物身上连一点擦伤也没有。
“一点效果也没有,大哥。”
青龙王并未怪罪边咂嘴边急忙跳开的三弟。
“不是你的剑术不够纯熟,我看那恶鬼八成是往自己身上施了禁刀术。”
所谓禁刀术反映的是能够将箭失、剑、枪等尖锐的金属制武器反弹回来的法术,任何有斩击与戳剌完全不管用,只能以木制的棍棒殴打、事前没有准备这攻武实为失策;三人经过彻底的沙盘演练却依旧防不胜防。
棱腾粗臂一挥,黑仙与胡仙同时被甩了出去,正面战斗不见得会有胜算,反倒是逃走的可能性比较大,棱腾打算从青龙王面前通过。
青龙王二话不说就抢起剑鞘往棱腾砍下去,强烈的一击足以打碎猛虎的头盖骨,只可惜剑鞘是铁制的。
剑鞘当场削弱了一半以上的威力,被反弹回来。
棱腾仅是微微踉跄了一下,血红的双眼泛着凶狠的目光,宛如笃定可以顺利逃脱一般直奔出入口。
就在这个当头,玄室的出入口传来一名少年的声音。
“大哥,用这个!”
随着这一喊,一根木棒飞了出来。
青龙王以左手接过这根木棒,只消一眼便已看出这绝非普通木棒。棒长八尺,棒身削成六角状,两端与中央套以黑色皮革补强,材质是能够驱邪壁凶的桃花木,而且上头以小字密密麻麻刻了通篇玉伞圣咒。
“这把降魔宝棍我收下了!”
青龙王仰天放声呐喊,同时把右手的长剑抛向白龙王双手紧握宝棍。
随即调整呼吸,吟唱出玉伞圣咒最后的章节:
“急急召唤汝名以告天下,速离速去,急急如律令!”
道教的咒语在最后的部份几乎都是固定的内容,仿佛自三国时代魏国的公文书信形式,因为道教也是从这个时代开始摆接吻原始风貌,正式成为一派宗教。
降魔宝棍一击嵌进棱腾胴体。
青白色的光线贯穿棱腾的身体,巨躯颤动起来,棱腾开始咆哮,听起来几近悲鸣。被命中之处的以下部分逐渐化为砂砾,而上半身依然凭着棺枢,不停挥舞长有钩爪的手臂。
白龙王与太真王夫人纵身一跃。
白龙王的剑在右,太真王夫人的剑在左,同时划断棱腾的颈部,禁刀术在咒法已经破解。
当左右两把剑刀相互碰撞之际,棱腾的头部与身体整个分家,伤口与王继勋生前被斩首时的伤处完全一致。
身体在极短的时间内化在砂砾散落一地,头部的双眼与嘴巴撑到最大,从空下摔落,在着地的瞬间,青龙王的降魔宝棍往怪物的头砍下。
“急急如律令。”
三人异口同声宣告整个事件的结束。
就在同一时刻,一个看似名门子弟装扮的人影活力充沛地从玄室内的出入口快步奔出,将白龙王抱个满怀。
“太棒了,大哥、三哥!”
“你啊……”
白龙王一时理不清头绪,无论在天界或者人界,会叫他“三哥”的只有一个人——
北海黑龙王敖炎,字季卿。
“季卿,你是怎么来的?”
“我是从天界下凡来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白龙王忙着寻找适当的字汇,这时玄室的出入口传来另一个人声,一个身着武官考生服装的人影踩着优雅的步履迎面走来。
“谁叫叔卿做事太不牢靠,无法坐视不管的我们只好前来支援,所幸及时帮上忙。”
“仲卿,你实在是……”
这次轮到诧异不已的青龙王频频摇头。白龙王忍不住仰起头,见到的只是玄室黑压压的天花板。
“太真王夫人,偏劳你了。”
红龙王不忘礼貌性的寒暄,接着来到兄长前面露出微笑。
“请大哥放心,水晶宫已经交由龟宰相、虹、蛟、蜃三位将军管理,处理一般事务对他们而言应该不成问题。”
“当然他们是值得信任的,不过四名龙王全部离宫的这段时间……”
话说到一半,青龙王沉默下来,再次望向红龙王俊美秀丽的脸庞。
“喂,有多少人知道你们下凡到人界?”
“目前天界所有重量级人物均已得知四名龙王离开水晶宫一事。”
“你是特意通知他们的吧!?”
“大哥明察。”
“仲卿,你究竟有何企图?”
长兄略微压低了音调,红龙王则带着绝艳的笑容答案道:
“大哥,此言差矣,小弟凯会有任何企图,小弟只不过坦诚相告罢了。”
“也就是就任由对方径自解释此事吗?”
“大哥果然英明。”
“水晶宫主动散布四位龙王离宫的消息,必然引起心怀不轨之人疑神暗鬼,臆测这或许是一个圈套而不敢贸然出手,当他们踟蹰不前的时候,中秋十五一晃眼就到了,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红龙王微笑不语。
“原来如此,二哥你这个坏主意可真高明啊。”
白龙王奇怪的夸赞方式惹来红龙王小小的白眼。
“叔卿,麻烦你把‘坏’字拿掉。”
“呃,奇怪了,我是在称赞你耶。”
“我可不这么认为。对了,大哥,依我的看法,不如我们四兄弟一同庆祝中秋佳节,然后再回天界去。”
青龙王瞥了黑龙王一眼。
“听来固然不错……”
“大哥还有什么疑虑吗?”
“你骗得了叔卿,却不骗不了我,仲卿。”
“大哥,你是怎么了?表情这么严肃。”
“别再装傻了,如果敌对势力趁机进攻水晶宫才是你真正希冀的目的,所以你刻意露出破绽引诱敌上上钩。”
青龙王铁口直断令红龙王不住眨眼,青龙王表情显得相当不悦,却是一副似怒非怒的模样。
“好一个胆大包大的策士,你的目的就是希望借由这个机会全面整垮敌对势力,且不论未来如何,至少可以让对方安份一段时日。”
“啊哈哈,被拆穿了,不愧是大哥。”
一手抚向头部,红龙王脸上毫无内疚之意,长兄识破他的目的反而令他感到高兴。
玄室微微转亮,太真王夫人以灯笼的烛火烧了一张符,将符灰撒进棱腾的灰里,借此让灰得到净化,死者便不会再变成恶灵。
白龙王一面帮忙太真王夫人,一面向黑龙王窃窃私语。
“二哥还真是老奸巨猾。”
“可是被大哥识破了呀。”
“这就表示大哥比二哥更老奸巨猾,真没想到我们水晶宫竟然是坏蛋的巢穴。”
此时红龙王投来一把言语的短剑。
“我拿手见了,叔卿,回开封以后我再找你好好聊聊关于身为龙王的职责——巨细靡遗地。”
白龙王不自觉后退步。
“哎呀,二哥既然忙着跟大哥讨论,请不必刻意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另一方面,黑龙王带着微笑,恭恭敬敬地来到随侍在一旁的六仙面前。
“谢谢各位照顾大哥跟三哥,多亏各位的帮忙,我们兄弟才能够平安团聚。”
黑龙王郑重地行礼令六仙惶恐不已,因为六仙只是受制于人界重力的低等地仙,等级远远不及龙王崇高。虽然相处的日子一久,面对白龙王的态度变得狎昵,不过依照天界·仙界·人界的秩序而言,它们所做的事情为理所当然,不需要得到赞美。
胡仙代表六仙回礼。
“小的不敢,小的一行在人界原本就有义务辅佐各位龙王大人。小的才疏学浅,无法全力协助龙王大人实属惭愧之至。还请龙王大人见谅,小后行万幸。”
“怎么从来没听过你们对我用这么恭敬的态度说话啊。”
白龙王挖苦道,随即念头一转,望向红龙王。
“二哥,你身上有带银子来吗?”
“当然,这是人界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我来帮你保管好不好?”
“有史以来头一个被怪猫老太婆偷走钱包的龙王理应深切反省,不可提出这等到要求。”
当面被斩钉截铁拒绝,白龙王略显狼狈地表示抗议。
“我、我觉得二哥你这种说法有点不通人情。”
“就是啊,三哥。”
“哦,季卿你也赞同我吗?”
“不管在任何方面,能够成为历史上独一无二的都是相当了不起的。”
“我说你呀……”
青龙王迈步离去并喊道:
“再磨蹭下去我就要先走啰,晚饭回开封吃吧,许久不曾五人一同用膳了。”
随着一声“是!”的回答,黑龙王抱起黑仙,白龙王则将灰仙塞进怀里,边追上前嘴里还不停嘀咕着,其他四仙也紧紧跟随在几位龙王之后。
农历八月十五日,中秋最美的月夜。
在小孩子眼里,中秋节跟正月十五是元宵节同为一年里最快乐的夜晚。只有在这一天晚上,彻夜不睡也不会挨骂,气候不冷亦不热,位于黄河流域的开封空气清新澄澈,正值怡人悦性的时节。
市场上处处可见水梨、葡萄、栗子等到等到秋天水果,财力富裕的人家会采购刚上市的螃蟹做成佳肴,经济桔据的人家也会或多或少买些点心或水果点缀餐桌。
当令鲜花是桂花(木墀),淡淡的金黄色花曲造型宛若搜集了满月的光亮。大清早便看见卖花人带着鲜花,绢花商带着人造花在街上穿梭叫卖,只需片刻就销售一空,因此造花工房的工匠们直到日落西山仍然忙得不可开交。
开封城内的酒铺(酒店)在店门前装饰着色彩缤纷的挂而,表示这一天是新酒大减价的日子。
一大清早,一群酒鬼就已经兴冲冲地在酒铺门前大排长龙,其中有人不识相插队,结果引发了口角,另一方面酒铺老板之间也为了新酒进货的分配量从前晚就争执不休。
用过早膳便飞奔出门的白龙王带着一脸沮丧返回永福观。
“伤脑筋,到处都买不到月饼,怎么会这样?”
听到白龙王发牢骚,两位兄长大笑出声。
“那真太遗憾了。”
“月饼是在元末时才出现,所以就麻烦你再多等三百五十年吧。”
“算起来在天界就是三天半。”
白龙王一本正经地叉起双手,只要跟食物扯上关连,白龙王有时反应会变差,听不懂玩笑话,青龙王身边的黑龙王强忍住笑意。
“中秋节过后,到明年正月之前还有什么节日吗?”
“九月九日重阳节,是赏菊的日子。”
“哦,赏花啊。”
“叔卿或许对菊花不感兴趣,不过有样点心一年之中只能在这一天食用。”
“咦?什么点心啊?”
“叫做狮蛮糕。”
将小麦粉蒸熟制成形似蛋糕甜点的面包,再撒上砂糖、松果、银杏,然后插支小绢旗就大功告成,有时也会以小麦粉做成人偶代替旗子。
“不晓得旗子能不能吃?”
“除了你以外大概没人吃得下。”
“好一个冷嘲热讽的回答,没关系,我不介意。既然没有月饼,买市面上的点心来充数也行,我要十两银子。”
“你是想搜刮几百人份的点心啊?来,给你一两,记得要把零钱还我。”
白龙王将递出的银子一把抢过来。
“我买东西是不可能剩下零钱的。”
白龙王正想快步奔出,黑龙王揪住他的衣袖。
“我也要去。”
“随便你。”
目送两人离去,青龙王向红龙王说道:
“那两个似乎不是很想回天界的样子。”
“我有同感。”
“你跟谁同感?”
“大哥觉得是谁呢?”
事实上,青龙王无法像几个胞弟放松心情。在洛阳铲除棱腾之后,迄今仍未查出摩驼的下落,虽然布下了一个圈套,却一直找不出适当时机加以利用,等着等着就到了中秋,最好是能趁今天之内把一切解决再返回天界。
三更(半夜十二点左右)一到,前往天界的大门就会开启,五更一过便关闭。倘若无法在这段时间返回天界,必须在人界一直待到明年中秋。这种做法仅限龙王们处于人身状态,一旦恢复龙身,情况就大大不同,只要龙王们有意,随时都能回到天界。
龙王们之所以不这么做,乃是因为目前以人身生活在人界,实不愿动辄变成龙身。如果错过今天以人身的姿态登上天路返回天界,只有再等一年。人界一年在天界区区数刻,然而谁也无法保证这段时间水晶宫不会发生异状。
“其实再待一年也不错啊。”
“喂喂、仲卿。”
“别说一年,就算十年、一百年,只要大哥一句话,做弟弟的我们无论何时何地一定奉陪到底。”
“你不要怂恿我。”
青龙王面露苦笑,随即想起老幺黑龙王的表情,季卿似乎很喜欢人界的生活,青龙王心想。
这七天来的快乐生活对黑龙王敖炎而言是生平头一遭,在兄长们的带领之下于梦之都开封城内外游览,在永福观宽敞的内院与六仙嬉戏,大哥撰写文章,他就在一旁使劲磨墨,请二哥教他吟诵唐朝李贺的诗,跟三哥攀上屋顶,仰望飘过天空的云朵,到了夜晚便与兄长们同房就寝,在左右六仙的围绕之下入睡。
身旁有三个兄长与太真王夫人倾注无比的疼惜与怜爱,还有六仙作伴,与一个人在天庭当职的情形大相径庭,黑龙王想必十分希望人界的生活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我们出门逛逛吧,仲卿,太真王夫人也这么建议。”
“好啊。”
“要不要去象座看戏,据说现在正在上演‘嫦娥奔月’。”
青龙王说道。他想得太单纯了。足以容纳千人的戏院从一早就场场爆满,出门闲逛的青龙王与红龙王两根本没有办法进场,只能站在外头望着华丽的旗帜与花饰,最后才打消念头转身离去。
嫦娥为月宫仙子,自然是绝世美女。原本在人间是有穷国的王妃,国王后羿生性暴虐好色,对此痛深恶绝的她服下灵药,舍弃丈夫奔向月宫,后人将这个神话改编成戏剧,名为“嫦娥奔月”。
象座周边聚集了五十个以上的戏院,除了戏剧以外也会表演讲古(说唱历史),杖头傀儡(掌中戏),说诨话(单口相声),十分热闹。
与日本相同,中国的月宫里也住着兔子,不过日本的兔子在月亮里捣麻曙,中国的兔子则是捣碎药草制作中药。
画家将月宫兔子的模样绘成图,用二支小旗杆撑起来,供果烧香加以膜拜。
不过膜拜的人以女性为主,男性则畅饮新酒,称之为“拜月”;在没有月亮的白昼,不,从大清早心情犹如酒酣般陶然,载歌载舞,欢乐不断。
战乱的时代是不可能出现这般和平景象的。
青龙王与红龙王一面享受秋风的凉爽,吸吮桂花的清香,信步来到潘楼街。这个外表出众的二人组令所有女性不分年龄均频频回首,或许以为他们是出身高贵的名门少爷。
这里是全开封最繁华的街道。街道左右商家贩卖全世界最高级的衣服,文具与化妆品,翡翠,珍珠等宝石无论大小与品质堪称上上之选,熙来攘往的人们表情充满了朝气与活力。
只可惜,这一天并不全是快乐的好事。中秋八月十五日是重要的结账日,有些人被无情地催讨债务,有些店员也在这一天被店家解雇。
“姓张的小子究竟躲到哪里去了!今天没向他讨到债款,就得等到明年中秋,到时就轮到我的店铺倒闭。”
还可看见有人怒气冲冲大吼大叫,四处搜寻债务人,全世界最先进的大都会亦有着悲喜交织的一面。
青龙王与红龙王在面向街道的散座(露天餐馆)占了一隅,圆桌上点缀着数朵桂花,相当风雅。
吩咐了新到的羔羊酒与三盘下酒小菜,两人休憩之余也顺便浏览街上往来的行人。一想到摩驼的事情,心情根本无法放轻松,悠逸的气氛也到此为止。这种说法或许有些奇怪,不过青龙王的确十分珍惜每分每秒的休闲时刻。
不久街上出现骚动。
“救,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啊!”
一名男子死命往前跑。
年级相当轻,一身医师的打扮,腋下夹着藤制箱子,里头传出喀尝喀喷的声响,应该是药品与医疗器具。
追赶年轻医师的是两名相貌穷凶恶极的男子,体格伟岸,左手挥舞着棍棒将往来行人一驱而散,右手眼看就要揪住医师的衣襟。
“不太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要不要救他?”
“好吧,总不能坐视不管。”
“小弟逾越了。”
红龙王拾起饮空的银瓶,手腕轻轻一转。
银瓶在空中描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命中追逐医师的其中一名恶汉。
这名恶汉仰躺倒地,不过另一名恶汉抓住了年轻医师的衣襟,正要刺下右手的匕首。
说时快那时快,这次是青龙王抛出的银制小碟命中了他的右手腕。匕首飞出,恶汉抚着右手,脚下蹒跚,最后只得放弃加害医师的念头,与勉强起身的同伴相互扶持循逃而去,两位龙王并未穷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