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接近四更(凌晨二点左右),全世界最大的不夜城开封的街道寂寥无声。家家户户吹灭了灯火,街上的灯笼十个当中也打熄了八个,负责在夜间巡逻的几名开封府尹部属驱马通过之后,深海般的谧静便整个扩散开来。
开封城里上面万善良居民正蜷缩在被窝里怀抱着各息的美梦。有人梦见自己高中科学(高等文官考试)出人头地、有人在梦中期待第二天可以再见到白昼无意邂逅的美丽少女,有人梦想着还钱的日期可以延长……
此时一群恶贼一路疾驰而来,踏破了许多人的好梦。他们身上的服装与遮盖脸部的覆面布全是深蓝色,这种颜色比黑色更容易融入黑夜之中。
成群的恶贼在一家酒楼门前停下脚步,对街香烛铺(贩卖香与蜡烛的店面)的屋顶上有六个眼睛正注视着他们,正是青龙王、白龙王与太真王夫人三人,他们预测到深夜即将出现状况,特地在此等待。
贼人藏不住凶残暴虐的“气”,仅有一人还不至于太严重,如果是十人以上的集团,邪恶的“气”便如同黑烟一样直冲而上,身为神仙就算不想却也不得不注意到。假如这群恶贼是杀人祭鬼信徒,就等于掌握住连接到摩驼与棱腾的邪恶线索一端。
“不能眼睁睁见死不救,可是出手救人真的没关系吗?”
白龙王比较担心干涉历史会不会造成影响。
“不用担心,如果我们伸出援手而且对方能够得救,这就是他们的命数,倘若老天注定他们今晚难逃一劫,即使我们倾出全力也救不了他们,所以我们竭尽所能助人并不会有所妨碍。”
“正是如此,叔卿,你保管放手一搏。”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白龙王顿时觉得精神抖擞,这无关乎赵普所谓的天下国家问题,而是打击强权,帮助弱小,一种单纯明确的善行。
“那我来当前锋。”
白龙王从屋顶跃起,宛若飞舞的羽毛。
恶贼们纯熟利落地准备侵入酒楼,他们一年前着手拟定计划,让其中一名伙伴去当店员卧底,而这个店员则从内部开门,让同伙顺利潜入。
私闯民宅的恶贼们首先偷袭店员们的寝房。
“胆敢出声就杀了你们!”
恶贼挥刀恐吓,接连挑断店员们的脚筋,这是既有效又残酷的手法,因为他们没有太多时间杀人再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店内每个月会结算收入与付清帐款,今天正好是期限的前几天,店内积存了五百两黄金与五千两银子,窃贼将这笔钜款搜刮一空仍然不觉得满足,几个人奔向厨房,抱出里面所有银制餐具。
“全部就这些。”
“那就跟往常一样如法泡制。”
恶贼们随即把银制碗盘摆在地板堆叠起来,顶端铺上毛毯,接着头目向两名体型壮硕的男子下了一道命令。
两名大汉立刻跳到毛毯上面,使出混身解数用力踩踏,陆续弹跳数下。
“很好,可以了。”
头目一喊,两名大汉脚底便抽离毛毯,一掀开毛毯,银制碗盘破的破、碎的碎,完全看不出原有的形状,也就是变成了银坯子。
“太好了,贱价出售也能变卖上千两吧,搬出去。”
窃贼之所以锁定高级酒楼,就是考虑到假如搜刮着现金,至少还能偷走银器。正当一群窃贼为今晚的丰收喜孜孜地准备扬长而去之际,倏地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哭声,是婴儿的哭声!一群凶残的男人当场驻足不动。
“还有人躲着,快搜!”
头目一声怒斥霎时令贼人左右散开,还没数到五十,寝房床下的人就被拖扯聘为,尖叫连连。看样子是少老板夫妇,妻子怀中抱着的婴儿更是哭闹不已。
“你们看到我们的真面目了,纳命来!”
被长刀一指,少老板的表情与声音吓得僵成一团,却仍旧拼命苦苦哀求。
“大、大爷,我求求你们行行好,放这个孩子一条生路吧。”
“婴儿吗?哼!”
头目粗臂一伸,硬是把婴儿从年轻妻子的手中扯过来,一脚踹开高声哭号、想抢回小孩的妻子,细细打量了婴儿一番。
“呵呵,这可是个满面红光的肥嫩乳婴,摩驼大神必定大为欣喜。”
“啊!”
少老板冷不防叫出声,一边扶起跌倒在地的妻子,一边环顾窃贼,溢满双眼的恐惧与厌恶的色彩又加深一层。
“你、你们是杀人祭鬼……”
“没错,我们侍奉摩驼大神,并献上活人祭品以祈求大神庇护我们,很崇高的主仆关系对吧!不过这几天大神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我们只好四处寻找活人祭品。”
头目拉拉杂杂扯了一大堆,为的是在动刀前给予牺牲者严重的恐惧感与精神上的痛苦,这是杀人祭鬼信徒惯用的手段。
“你们可爱的婴孩就要被摩驼大神活活吞食,目前还不知道大神是想生吃或者先蒸熟,另外放进铁锅用火烤也是个方法。”
妻子眼看就要放声嘶喊,丈夫及时用力捂住妻子的嘴。
“分店全部收入都给你们,求求你们放过小孩。”
“太好了,那些钱我们以后再来收,今晚先带走婴儿,你们死心吧。”
头目正在讥讽嘲笑的瞬间。
传来一个听似铁片的声响,某个物体打中头目的后脑勺又弹回。头目步履踉跄,发出嗥叫,在他脚边滚动的是一个被压扁的银盘。
“你们也真的粗心大意,这里还有一枚银盘忘了拿走。”
随着一个少年朝气蓬勃的声音,一名挥舞大刀的窃贼突然大叫一声,随即把大刀抛向一旁,左手按住右手。
刺穿那毛茸茸的右手掌的是一银翡翠筷子。
“呵,这里厨房真像个兵器库一样,我本来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呢。”
这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身江湖艺人打扮的少年露出开朗灿烂的笑容。
“另外还有菜刀啦,火钩子啦,哪种比较好?”
“臭小鬼,你是什么人?”
“我只是路过此地的美少年,以我的个性在听到婴儿的哭声以及闻到好菜的香味时很难不闻不问,所以前来探个究竟。”
头目朝地上吐口水。
“你这个爱管闲事的小鬼!原本你只要好好在街头表演卖艺,赚点零钱花用,日子好歹也还过得去,想不到你这么不爱惜生命,婴儿是献给摩驼大神的,你的胆就给我们吃!”
粗指一弹,白刀便从白龙王左右袭来。
贼人并非挥刀砍人而是握拳打人,动作快速且猛烈,倘若着实打在身上,背骨恐怕会当场折断。
下一瞬间,两个窃贼的拳头相互嵌进对方的身体,随着惨烈凄绝的哀嚷声,两人例在地上翻滚。“路过此地的美少年”像只小鸟飞上半空,在距离相当接近之际躲过贼人的攻击,让两人打中彼此。
“记得瞄准一点,两位大叔。”
少年才以优雅的姿势从天而降,窃贼立即蜂拥上前,只听见嘶哑的哀叫不绝于耳,一群窃贼整个瘫平在地面。
青龙王就位于闪耀的银色剑光中心。
应付这种对手并不需要使出全力,然而若想留他们活口,则必须具备相当程度的剑术才办得到。剑光驰骋三次,三名窃贼右上臂的手筋被砍断。大刀摔落地面,五只手指敞开,从此无法抓拾物品。
头目发出低嗥,他领悟到对方是与自己处于不同层次的强者,只见他眼珠子忙不迭地转来转去,重新握紧大刀,霎地往一旁跳去,企图抓住年轻妻子当人质。
然而,头目的巨躯转眼倒向地面,发出厚重的地鸣,因为青龙王和剑一闪,接连二次斩击挑断了头目的右手筋与右脚筋。大刀落地,头目连站也站不起来,只能发出充满痛苦与败北感的嚎叫。
紧紧抓着重回怀抱的婴儿,欣喜若狂的少老板大喊:
“谢谢!谢谢!您们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任何回报我都在所不辞,请恩公尽管吩咐。”
白龙王挺起胸膛。
“哪儿的话,我们并非贪图回报才拯救你们一家人,全是为了伸张正义,重整道德。”
“实在感激不尽。”
“不过呢,你们有心回报救命恩人实属难能可贵,今后如果发现店门前来了一个肚子饿得七荤八素的少年,看他喜欢什么就给他吃什么……”
话还没说完,白龙王的耳朵就被人用力一扯。
“你啊,不要得意忘形!”
“好痛好痛!不要拉我的耳朵啦。”
“肚子饿得七荤八素的少年指的是谁呀?说穿了你就是想白吃白喝对吧!?”
“有什么关系,预防万一嘛,反正我们已经收了曹彬的五百两银子。”
“那是两回事,这次要以不幸受害的店员们为优先考量。老板,你应该会帮他们治伤,也会照顾他们一辈子吧。”
“这是当然的,我会负起责任维持他们的生活。”
“请你务必履行这个承诺,现在已经查明这群人就是杀人祭鬼的信徒,请立刻通知开封府尹,不过我要先询问他们一些事情。”
当青龙王走近之际,倒地的头目挪动左手,从怀里捣掏出一支小笛,脸上泛起阴森的笑容卫住笛子。
当笛音吹起的刹那间,屋内充斥着比笛音来得更高亢的尖叫,一群倒地的恶贼开始痛苦地挣扎。
青龙王伸出脚把笛子从头目手上踢开,头目则望着青龙王发出近似咆哮的笑声。从他张开的口中冒出一块暗红色的物体,在半空画了一个弧形碰撞到墙壁,将墙壁染成暗红之后滑落地面的正是头目的心脏。
白龙王按住喉头,太真王夫人则别过头去。
所有恶贼都从口中呕出心脏,气绝而死。鲜血与内脏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婴儿再度嚎啕大哭。
“请通报官府,另外,假若你们有心报恩,请绝对不要说出我们的事情。”
如此吩咐少老板之后,青龙王便催促着其他两人离开,最后消失在黑暗之中。
当时的开封其实还未到达全盛时期,开封的繁华臻于顶点是在徽宗皇帝甫登基的时候,约十二世纪初叶,距离赵匡义的治世将近一百四十年之后。
近代日本有位艺术家名为北大路鲁山人(译注:西元1883~1959年),他于陶艺、造园等各个范畴都表现杰出,以烹饪家、美食家闻名,两个性方面则被评为桀傲不羁。
这位北大路鲁山人曾经被日本政府指名为国宝级人物,那是一九五六年的事情,文部首(译注:相当于教育部)的官员前来拜访,希望鲁山人能够接受国宝级人物的名号,鲁山人不理不睬予以拒绝。
“我不要,如果换成中国的宋徽宗来指名,我会很乐意接受。”
就连个性乖僻不逊的鲁山人都对宋徽宗表示相当程度的敬意,可见徽宗皇帝确实是位伟大的艺术家与文化人士,他在诗画书法都留下上乘的佳作,在世界各国均列为国宝级珍藏。
然而作为一个强大帝国的皇帝,他的表现奇差无比,对政治从来不闻不问。当然十九岁由于兄长摔死而登上帝国位之际,一名朝臣不禁呐喊:
“让那个败家子当皇帝,大宋前途堪虑啊!”
这是广当人知的逸话,后来这位朝臣忧心忡忡的预测不幸言中,败政连年亏损,外交频频失策,官僚贪污腐败,集以上三项大成的宋朝最后遭到金国侵略而走上灭亡的不归路……
目前,开封的繁华景象才正要揭开序幕而已。八月初,城里正准备举办隆重庆典,因为皇帝赵匡义正率领大军从北方边境凯旋归国。
开封的城墙高四丈(当时的一丈等于十尺,也就是三.○七公尺),宽五丈九尺,全世界最大的都市规模之坚固适足以严密抵御外敌与洪水,城墙上方能够容纳六排骑马队齐头并进。
这时城墙上飘扬着数万支军旗,身披红色或绿色华丽军服的将兵排成一列。
皇街挤满了数万名男女老少,这条路从外城门延续到宫城正门,是开封主要大道。路面有五十步(约七十七公尺)宽,平常道路两旁摆满了摊贩,今天则成为皇帝专用道路,禁上摊贩摆设,也恢复了原有的宽敞。
天色尚未完全吐白,整座开封城却处于兴奋激动的情绪之中,所有人都睡不着觉,两位龙王、太真王夫人以及五仙也来到群众之中一同看热闹。
城门一开,首先入城的是骑兵队,骑兵身披五种不同颜色的金甲战袍,缀有小旗的长矛如同丛林般成排耸立,队伍开始行进。
这原本是完成统一天下大业的凯旋大典,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绚烂缤纷的盛大表演自然是不可或缺,但由于惨败在辽军之下,阵亡将士为数众多,因此决定采用比当初预定来得稍微简朴的行进方式。
虽说简朴,钧容直(军乐队)仍然吹奏出热闹滚滚的音乐,大鼓、笛子与铜锣节奏统一毫不紊乱,钧容直向来深受开封居民的欢迎。
“啊、大象,是大象耶!”
群众鼓噪起来,曾经统治南方广州一带的南汉向宋朝投降之际,送上大象给朝廷做为献礼。
开封城外有个“玉津园”,是皇宫卸用动物园,大象在此接受训练,体积庞大的大象身上缀满了红、金色的布料与造花,长鼻前端挂着摇晃的大铃铛一步一步前进。大象身旁紧紧跟着身穿紫衣的驯象师,挥舞着前端呈现钩状的铜棒与大象齐步并进。观众,尤其小孩子的情绪更是处于兴奋的顶点。
“玉格就快来了。”
玉格就是以金银珠宝装饰得灿烂夺目的皇帝卸用马车,从车身正面望过去,可以见到坐在车座上的皇帝,左右与后方垂挂着绢帛彩樱,先皇·赵匡胤经常一手撩起彩樱,向群众挥手致意,而当今皇帝赵匡义则神态肃穆地望着前方,姿势纹风不动以保持一国之群的威严。
青龙王与白龙王也瞧见了熟悉的面孔,枢密使曹彬就位于玉格一侧,在马背上昂首挺胸,散发出威风凛凛的气势,偶尔也会以和蔼的神态环视左右,颔首回应。
另外也年见曹彬的儿子曹圯与剑术高强的宦官秦翰的骑马英姿,而呼延赞就走在士兵与马匹均配有铁甲开装的铁骑队前锋。一喊到他们的名字,群众便报以热烈掌声。
当碗蜿蜒五公里、盛大壮观的行军阵容进行到尾声,青龙王却是一脸闷闷不乐的表情,皇帝回京了,这同时也意味着即将有人要被皇帝逼入死地。
城里的宫城是一座壮阔绚丽的建筑,为皇帝的居所,亦是国家行政中枢。然而相较起唐朝的长安宫城,其规模仅有当时的四分之一。从上空鸟瞰,整座宫城外观呈现正方形,每边长约六百九十公尺。内部还有司掌天文与历法的浑仪台(天文台),堪称学术重镇。
完成统一天下大业,睽违半年之久回到宫城的赵匡义连续数日低调行事,每天都闷在牌子书房睿思殿沉思。
朝中大臣感到不解,从战场归来的将兵不仅觉得疑惑也产生不满,原本退回开封之后应该要立即举行犒赏有功将士的颁奖仪式,岂料迟迟不见动静。
“圣上为何不犒赏我们这些将兵呢?”
“因为败给辽,就忽略在统一天下战役里牺牲奉献的功绩,试问该如何抚慰将士们的辛劳?”
“生还的将士尚且如此,接下来恐怕连阵亡的将士遗族都要怨声载道了。”
“是不是应该禀奏圣上,请圣上犒赏将士?”
“可是我们根本不可能直接面对圣上请愿,还不如请一位身份显要的王公贵族为我们的心情代言比较恰当。”
“枢密使这阵子忙于处理战后事宜。”
“对了,请求武功郡王大人如何?”
“噢噢、大人禀性良善,又能体恤身份低下之人,必然能够明白我们的感受。”
做出结论之后,将兵便推派代表前去会晤武功郡王赵德昭。聆听说明之后,德昭明快地点头答应。
“小王明白了,各位所言甚是,小王会向圣上禀明,希望圣上好好犒赏统一天下有功的将士与遗族。”
德昭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的命运,他只不过是替人带个口信,转达皇帝要善等将士与遗族。
严格说来,德昭的个性或许过于天真。德昭是先皇赵匡胤的嫡子,当他的父亲驾崩,一旦德昭坚持自身地位的正当性,朝廷势必分裂成二派陷入一场空前的混乱局面,然而德昭退让一步,拥立才能出众的叔父赵匡义登基。
德昭并未以恩人的姿态自居,皇族序列也一直处在另一位叔父齐王廷美之下,未曾吐露半句怨言。然而,他却不曾顾虑到皇帝会不会把他的话听进耳里。
在进入皇帝的御书房睿思殿的时候,不知德昭有没有感受到不祥之气?
皇帝赵匡义坐在紫檀桌前,身后立着一帧大型屏风,整面绘有“山河社稷混一图(宋代全国地图)”。
听完德昭传达将士们的请求之后,赵匡义脸上浮现叫人看了就觉得不舒服的笑容。
“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是不是!?”
“啊……?”
德昭不明白话中含意。他是个聪明令利的青年,从小在单纯的环境成长,未曾训练出敏锐的知觉以感触权力的毒性,他望向自己的叔父,同时也是皇帝的赵匡义。
德昭有生以来头一次产生恶寒,皇帝面色如土,两眼烯着青白色的火焰。皇帝的表情打不出一丝亲切与温和,反倒是充斥着饥饿的猫儿瞪视老鼠的骇人神色。
“圣上……”
皇帝动作粗鲁地站起身,来到噤声不语的德昭面前。
紧接着赵匡义以打颤的声音咆吼起来。
“要犒赏将士等你自己当皇帝不就得了,到时再犒赏也不迟!”
德昭当地面无血色。
赵匡义狠狠瞪视自己的侄儿,他的视线如同毒刀刺穿德昭并把他砍得粉碎,德昭感到自己仿佛被拖进了阴暗潮湿的深井里。
“圣上,微臣……”
“哼!你这么想讨将士的欢心吗?看来你拥有朕所没有的,想必将来会是个好皇帝吧!”
饱受恶意摧残的德昭脚步蹒跚地退出御书房。
不知走了多久,遇到数名宦官向他作揖行礼,他随即在走廊站定脚步。
“你们当中有谁配剑?”
德昭这么一问令宦官们瞠圆了双眼,连忙摇着手。
“郡王殿下,这里是大内皇宫,谁都不许配剑的。”
“啊,原来如此,说得也是。”
德昭茫然若失地背对宦官们离去,宦官们心有不安地喊着德昭,德昭没有任何反应,继续以随时可能摔倒的步代往前走。
一回过神,德昭已经站在厨房里。现在已过用膳时刻,不到第二天清晨是不会有人走进这个偌大的厨房的。
摆在上桌上的一把果刀(水果刀)整个映入德昭眼帘。
如果白龙王在场,或许会再次冒出“厨房还真像个兵器库一样”这句话。
从久有数名宦官蹑手蹑脚探向厨房,他们发觉德昭的状况不太对劲,于是偷偷尾随德昭身后而来。
他们见到的是,厨房地板上一滩血池,以及倒卧在其中的贵公子。德昭以水果刀割断颈动脉,已经断气了。
“哇啊啊啊,郡王殿下……”
宦官们惊声尖叫,从厨房跌跌撞撞跑进长廊,从各处的厢房里冲出满朝文武百官,他们窥看厨房,吓得连气也不敢哼一下。
“快禀报圣上!”
“传御医!”
呼喊此起彼落,在宦官的带领下,皇帝赵匡义赶至现场。
“痴儿,何至此啊?”
傻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匡义如此低吟,他看着德昭出生长大,将业已成人的德昭喊作孩子并无不妥之处。
赵匡义跪在血池,抱起死去的侄儿,众朝臣也一语不发地望着这副景象,苍白的脸上同时泛着同情与恐惧的表情。同情是针对广得人缘的德昭,恐惧则是针对逼死他的凶手。
赵匡义赐封德昭为魏王,决定举办隆重的葬礼。
德昭的死讯传来,军队产生莫大的动摇。士兵们哀泣不已,将军们黯然吞声,曹圯面色丕变直奔父亲曹彬身旁,在看到坐在书桌前伏案抱头的父亲,却是无言以对。
得知年纪仅差十岁的侄儿赵德昭自杀而死的消息,齐王赵廷美手中的酒杯摔浇地板,忍不住叫道:
“日新(德昭的字)死了!?我不相信!怎么会这样!?”
廷美站起身,椅子应声倒地,地却完全没有注意到。
“日新是那么善良,那么优秀的年轻人有什么理由非自杀不可?他才仅仅二十三岁,啊啊,叫我拿什么脸去见太祖陛下。”
廷美口中的太祖陛下正是他已故的大哥,也就是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德昭迟早会继承他去逝的父亲成为大宋皇帝,所有人都如此坚信,也满心期待德昭未来的发展,结果德昭还来不及当上皇帝便骤然损命,而且还是在极大精神压力之下自杀身亡。
廷美在房内来回踱步。
“圣上虽然是我二哥,我却猜不透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日新只不过代为转达将士的请求,而且内容也相当合理,根本没有必要逼他寻死啊……”
廷美倏地噤了声,胸中涌现一团黑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兄长赵匡义的脸部特写浮现半空,仿佛在对他冷笑。
“难道说……这一切全是圣上的预谋?”
廷美嘟嚷着,甚至对自己所说的话感到害怕而四处张望。
这时皇帝传唤他进宫,纵使廷美内心恐惧不已,也不可能拒绝皇上的宣召,只有带着苍白的表情谒见皇帝,当赵匡义神色悲痛地告知侄儿德昭的死讯之后便立刻转移话题。
“朕认为你在朕统一天下之际,贡献了不少心力。”
二哥究竟想说什么?廷美感到不解。
“你立下汗马功劳,朕却一直没有给予你适当的奖励。”
“微、微臣不敢居功!”
“朕要封你为晋王。”
廷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有狼狈地低着头掩饰自己的表情。
在中国举凡具有帝位继承权的皇族男子均受封“王”的称号,跟英文的国王(KING)不同,地位相当于亲王(PRINEC)。其中以晋王的地位最高,皇族按地位排序最高的自然是皇帝,第二是皇太子,第三是晋王,接下来就是秦王或齐王。目前宋朝尚未策立皇太子,廷美的地位仅在皇帝一人之下,赵匡义过去在尚未成为皇帝之前也是受封为晋王。
这对廷美而言应该是天大的喜讯,但廷美内心一点也不感到高兴。即便口中拼凑着感谢的句子,语调连自己听起来都感觉空洞无力。
“二哥到底有什么企图?”
廷美抱着满腹狐疑从皇帝御前告退,在长廊走了数步便有人从一旁出声喊他,他有如惊弓之鸟顿时愣在原地不动。
“久违了,皇叔。”
带着微笑迎面走来的是赵匡义之子,也就是廷美的侄儿十九岁的元佐,元佐表示自己这次被封为卫王。
“日新殿下的死确实令人伤痛,不过皇叔这次终于擢升晋王,侄儿也为此感到高兴,想必父皇十分信赖皇叔,今后还望皇叔多多关照。”
元佐恭敬地鞠躬行礼。
“你真以为日新是自杀而死的吗?没有人亲眼目睹他的死状,很有可能是某人割断了日新的颈子,再让他握住水果刀。”
廷美很想对元佐表明内心的疑虑,结果并未说出口,一想到自己或许正受到监视,“晋王”不时左顾右盼,脸上的表情阴郁又脆弱。
“赵德昭真可怜。”
水晶宫的一室,黑龙王如此低喃,研读人界历史之后的他不禁产生这种心情。红龙王的反应则略显冷漠无情,他并非针对小弟,而是死去的德昭。
“德昭可怜归可怜,但也突显出他是个没出息的懦夫。既然手上有水果刀就应该前去行刺他的叔父也就是皇帝才对。”
红龙王有着俊美的脸庞与温和的神情,口中却说出骇人听闻的内容。黑龙王瞠圆了黑曜石般的眼瞳。
“如果德昭做出这种事情,他就是犯下弑君的大罪啊。”
“赵匡义还不是犯了相同的罪,他即位才第四个年头,权力尚未巩固,也因此赵匡义对深得民心的侄儿德昭有所忌惮。”
茶香冉冉飘起,徐徐弥漫开来。
“德昭在行刺赵匡义之后,只需向部分重臣表示:‘我诛杀纂位者赵匡义乃是为父雪仇,我才是正统的皇帝!’”
黑龙王思忖起来。
“朝廷会作何反应,总不能公开宣布两位皇帝相继遭到暗杀吧。”
“季卿你真聪明,正是如此。”
“可是,就算对宋太祖之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廷能够接受宋太宗遭到暗杀的事实吗?”
“你要明白,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赵匡义暗杀赵匡胤;反过来说,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他没有动手,众人心中存疑却迟迟不直接道破,朝廷笼罩着沉郁凝重的疑云迷雾,如果德昭适时采取行动拨云见日,正好令所有人都能松一口气。”
“可是一定会有人揭发德昭是杀害叔父的凶手。”
“你想会有谁?”
“唔——嗯、倒如赵普……”
“很有可能。不过赵普效忠的是大宋帝国,并非赵匡义个人,倘若德昭能够证明他拥有足以成为皇帝的实力,承诺将政治上的实务全权交给赵普,想必赵普会乐意与德昭合作。”
“二哥认为这样比较好吗?”
“好或不好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这会是一个饶富趣味的发展,啊、天庭传送讯息过来了。”
椭圆形的大镜子里映照聘用制名严肃威武的天将,黑龙王不知其名。
“青龙王在吗?”
对方的口气来势汹汹。
“家兄目前不在府内,有事我可以代为转达。”
红龙王面对镜子说道,天将立即露出质疑的目光。
“那么青龙王人在何处?”
“这是寒舍的家务事,不方便说与外人听,请问有何贵干?”
“……算了,既然青龙王不在,我也不想多说。”
“是这样吗?那就请回吧,待家兄回府,我会请他与你联络,请问尊将贵姓大名?”
“我没有必要向青龙王以外的人报上自己的姓名。”
“哦。”
红龙王的双眼烯起烛火般的光芒。
“寒舍的青龙王与黑龙王是君子,然而红龙王与白龙王就不一样了,最麻烦的是他们没有宽大的心胸能够对于无礼或非礼的举止视而不见,这一点请你务必谅解。”
“我也不是君子!”
血气冲上白皙的脸颊,黑龙王加重口气向兄长耳语,红龙王的目光透出笑意,将自己的手轻叠在小弟的手背。
天将以满怀猜忌的口吻说道!
“听说,昆仑虽然对外表示中立,其实暗中支持龙王一族。”
“这是无中生有的论赖。”
红龙王优雅的嘴角缀着艳丽的冷笑。
“昆仑支持的是翼求天界和平的稳健派,除此之外不作他想,更不可能藏私偏袒龙王一族,不知你同意我的这个说法与否?”
“稳健派?你们哪里算得上是稳健派?”
天将的声调与表情愈发粗野。
“首先听听我的用词遣句,如何?听起来极有谦恭有礼对吧,是不是充分反映出我的气质呢?”
“臭小子,你这叫笑面虎!”
吼完之后,天将略显惊怕失措,他发觉自己竟然失言将龙王喊做“臭小子”。
“看来你是心里有鬼才会故意曲解别人的意思,你认为自己不值得龙王一族予以尊重才会产生这样的反应。”
“你、你在胡说什么?”
“哈哈哈……抱歉,我们怎么净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再继续谈下去,只会徒增彼此的不愉快,就此打住吧,相柳大人。”
红龙王一开始就知道对方的名字。相柳脸部五官整个扭曲,眼看就要破口大骂的当头,影像急速变薄,一层银灰色的雾袭上镜子表面。
红龙王泰然地坐回原位,黑龙王投以佩服的目光。
“二哥,刚刚那样是不是叫作吵架啊?”
“哎唉,你可千万不要误会了,那叫做外交谈判。”
“是这样啊,那么那个叫相柳的人就是来确认大哥人在不在水晶宫对吧。”
“他不是人,其真面目是有着庞大蛇身与九张人脸的怪物,是共工那家伙的手下,不过你倒是说对了,他的来意。”
红龙王砸嘴道。
“显然天庭已经找不到人材了,竟然派遣那种等级的罗喽前来刺探我们的虚实,简直可笑至极,待大哥他们从人界回来之后,再好好从长计议。”
黑龙王思索片刻突然抬起头来,双眸闪耀着生动的光亮,突然灵机一动提聘用制个意见。
“二哥。”
“什么事?”
“难道我们不能到人界去吗?”
红龙王默不作声地望着小弟的脸庞,眼神中透露着:这孩子到底想说些什么啊?黑龙王开始热心说明。
“只要在中秋十五返回天界就行了,在这之前我们不一定要待在水晶宫啊。”
“说的也是,大哥们也没有做下这种命令。”
我一个人就绰绰有余了——白龙王下凡到人界时如此保证。既然已经有一个人未取得玉帝的允准私自下凡人界,再多一、二个人也不会影响这个事实。
“又没有规定我们非得留在水晶宫看家不可,对吧。”
“确实言之有理。”
龙王家的次男逐渐被文静乖巧的老幺积极争取的态势给说服了。
“不过,如果我们不在的话,天庭或许会偷袭水晶宫。”
“不……且慢。”
红龙王纤长的手指夹着下颚,双眼也他的小弟同样开始变得炯炯有神。
“这种情形自然不无可能发生,或许可以善加利用……有一试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