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崔殊回到了熟悉的帝都虞京,比他当年流放时耗费在路上的时光长了一倍。因为无人指点道路,他只能在走错方向的时候掉回头,重新选择另一条岔路。
自然而然地,他进入虞京后的第一个去处,是昔日的崔府。尽管楼阁依旧,此时这座府第却早已被孝明帝赐予另一个大臣,府门前穿梭往来的,没有一个崔殊的旧识。穿越熙熙攘攘的路人,崔殊走进了这座宏大的宅院。故园虽在,面目全非,崔殊茫然地转了一圈,找不到任何十五公主或畅儿的线索。
身心都无限疲惫之下,崔殊走到昔日自己与十五公主居住的正房,在梨花木椅子的软垫上坐下,伏在茶几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他是被人吵醒的,睁眼才发现已是晚间时分,而正对着自己的床边,不知何时已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妇,正要宽衣入睡。
虽然那对夫妇感觉不到他,崔殊仍然在一瞬间想起圣人“非礼勿视”的训诫,立时窘迫,连忙站起来要跑出屋去。就在这时,那丈夫嘻嘻笑道:“这间房当年也是公主驸马的卧室,却想不到你我也有这样的福分。”
做妻子的啐了一口,没好气地道:“公主驸马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落了个劳燕分飞,家破人亡?可不许拿我们去比。”
崔殊听他们谈到自己,脚下顿时一僵。那丈夫见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认错,哄了半天才把妻子逗得忍俊不禁,回心转意。崔殊听着他们情话绵绵,满心尴尬,却又不甘就此离开,断了这唯一的线索。
终于,那丈夫戏谑道:“说起来,十五公主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前夫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迫不及待地嫁了人,哪里比得上我家娘子?”
“算了吧,我哪里比得上人家金枝玉叶,你就别打趣我了。”做妻子的佯装生气,憋了半天忽然扑哧笑道,“不过你虽然比不了崔家驸马玉树临风,比起后面那个老鼠胡子的吕彦超来还是强些。”
“那吕彦超是整垮崔家的得力干将,也亏得十五公主甘心嫁他。”那丈夫忽然叹了一口气,“不过说不定十五公主不嫁他,那崔驸马早就跟他爹一样,被拉到菜市口一刀砍了……”
夫妻俩后面再说了什么,崔殊已经一个字也听不见了。无形的身体仿佛一瞬间重逾千斤,让他连跨出门槛的力气都没有。原来,作为崔家的嫡子,他能够从鬼头刀下逃得一命,能够从苦刑一般的劳役中解脱,都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没有什么可以抓握,也没有什么可以倚靠,崔殊穿出房门,扑倒在门外的台阶下。他以为自己会哭出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却支撑着他重新站起。十五公主嫁给吕彦超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畅儿。在极度看重父系家族血统的南华朝里,他无辜的畅儿,不该受到崔家的任何连累。
中书令吕彦超的府邸并不难找,对于这个寒士出身、近年来青云直上的吕大八,民间倒还有着不错的口碑。崔殊只是在茶馆酒楼中听了几天,就明确了吕彦超的职位和住处。
比起昔日崔府,吕家相对寒碜许多,可见孝明帝对于十五公主再嫁给鳏夫吕彦超的这桩婚事并没有太多在意,连一座公主府也没有赐下。同时也可以想象,当时那桩特殊的婚姻是多么仓促。或许,无论是孝明帝还是吕彦超,都明白了十五公主怀孕的事实。这些猜测让崔殊胆战心惊,他无法想象吕彦超会怎样对待明知不是自己骨肉的畅儿。然而他此刻只能忐忑不安地一间间查看吕家的房舍,希望能够在看到畅儿的第一眼就认出他来。
他看到了几个孩子,从四五岁到十来岁,聚在西厢的院子里玩着“跳竹”的游戏。他细细地挨个打量着他们,确定没有一个是他的畅儿。
他心里有些慌,如果畅儿不在这里,他就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他于是又仔仔细细地重新搜索整个宅子,甚至连厨房柴房都没有放过。终于,他看见了一个男孩子,一动不动地蹲在后墙的角落里,盯着一群搬运虫子的蚂蚁。只不过见到一个背影,崔殊就已断定,他就是他的畅儿。
那是一个白净的孩子,五六岁模样,垂落的睫毛像两柄小扇子。看到他圆圆的面颊,合身的衣服,崔殊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绕着孩子不停地端详,满心都是欢喜,却不敢贸然上前。
孩子显然没有发现崔殊,仍然专心致志地盯着蚂蚁。然而很快崔殊发现,即使那群蚂蚁抬着虫子消失在墙洞后面,孩子仍旧怔怔地盯着墙缝,抱着自己的小膝盖没有一点儿起身的意思。
“吃饭了,畅少爷吃饭了!”猛然有仆妇的声音从屋后传来,越来越近。还没等崔殊反应过来,孩子已噌地一下躲到了墙脚的瓦缸后面,死咬着嘴唇不出声。那仆妇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又瞧不见人影,便自顾走了。
过了许久,孩子从瓦缸后面爬出来,坐在草地上垂下头,默不作声。然而崔殊凑近些,却分明看到晶莹的眼泪象珍珠一般从孩子的眼中滚落,一颗一颗砸得他的心生疼。
“为什么要哭?”崔殊不知不觉地问道。孩子猛地抬起头来,惊讶地四下张望,泪珠还挂在脸蛋上,却忘了啼哭。崔殊心头一震:“你听得见我说话?”
“你是谁?”孩子惊奇地站起来朝崔睦的方位走了几步。“你又是谁?”崔殊不能承受孩子从自己的身体里穿越而过,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他问出这句话不是为了逗弄孩子,而是在巨大的惊喜下,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天啊,畅儿居然能听见他说话!
“我是吕畅。”孩子似乎听出就在不远处,试探着又走了一步。“我是……崔叔叔。”最后三个字让他的心几乎皱成了一团,却只能选择这样的回答。
“为什么我看不到你,你是神仙叔叔吗?”畅儿天真地问,“可是以前我以为神仙都是白胡子爷爷。”“我不是……”他正苦恼于如何向畅儿解释自己的身份,冷不防孩子一头扑了过来,咯咯笑道:“神仙叔叔,我抓到你了!”
崔殊猛地一惊,连忙低下头,果然看到畅儿张开双手抱着自己虚无的双腿,整个小身子都扑在自己身上。这样的碰触,不仅自己无法感觉,落在旁人眼中更是诡异,就象一个小孩维持着倾斜的姿势而不摔倒一样。
“让叔叔抱抱你……”他蹲下身,将孩子搂进怀里,虽然感受不到他暖暖软软的身体,但能够看到孩子的小手沿着自己的身体轮廓移动,也是说不出的满足。天可怜见,就在他以为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时候,他唯一的亲人却能够听到他、摸到他,让他缥缈如飞絮的灵魂寻到最后一丝系线,这或许就是血脉相连的缘故吧。
“神仙叔叔,你哭了?”畅儿忽然问。“我没有。”他故意微笑着回答。实际上,自从他落到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早已连哭泣的能力都失去了。“可是娘以前抱着我哭的时候,身子也象你这样发抖。”
孩子这句无心之语让崔殊的心如同裂开一样,他轻轻地抚摸着畅儿的头顶,柔声问:“你刚才为什么哭?”“因为娘死了。”畅儿忽然想起什么,紧紧搂着崔殊道,“神仙叔叔,畅儿求求你让娘活过来吧,求求你了!”
“人死了,是不能再活过来的。”他黯然回答。畅儿方才舒展开的小脸重新布满了失望,他闷闷地放开了崔殊,抽抽噎噎地又要哭起来。
“娘不在了,可崔叔叔会永远陪着畅儿,你说好不好?”他情急之下拦在畅儿身前,情真意切地许诺。“包括帮我打坏人吗?”畅儿哽咽着问。
“当然。”只要孩子能破涕为笑,他什么都能答应,“不过,条件是你不能把崔叔叔的事情告诉其他人,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崔殊停顿一下,克制着心中的不适强调道,“包括你‘爹爹’也不能。”“我谁也不告诉。”孩子一脸认真地回答,却不防小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饿了就快去吃饭吧。”他笑道,“否则畅儿就永远长不高哦。要不——”他注视着孩子别扭的神情,拉着他的手站起身来,“我陪你一起去。”畅儿重重地点了点头,引着崔殊往前院走去。他小小的手掌如同娇嫩的花骨朵,信任地放在崔殊无形的掌心中。本能地,他对这个看不见的崔叔叔无比信赖,就象崔殊能够自然而然地学出逗弄孩子的语气一样。
两人这么一耽搁,走进吃饭的花厅时吕家老老少少都已围着八仙桌用罢了晚饭,单等着家主吕彦超讲完家训,就可以各自回房,崔殊远远地望着吕彦超,他还是以前的模样,蜡黄色的面皮,颌下几缕稀疏的胡须,细长的眼睛半眯着同派肃穆神情。然而一发觉畅儿走近花厅,吕彦超的眼睛便横了过来,慌得崔殊赶紧抽回手,安慰畅儿道:“你只管去,崔叔叔就在你旁边。”
畅儿听话地放开手,老老实实地顶着众人的目光走到饭桌旁,就想爬到凳子上端碗。然而吕彦超只是轻轻一伸筷子,就压住了畅儿的饭碗:“去哪儿了?”“玩儿。”畅儿低低地回答。
吕彦超收回了筷子,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只对其他吕家子弟包括前妻和妾室所生的孩子们挥挥手:“你们都回房吧。”
人群中飘来几束幸灾乐祸的眼光,畅儿无法感觉,站在一旁的崔殊却清清楚楚。花厅里只剩下规规矩矩吃饭的畅儿,还有一旁不动声色的吕彦超,更让崔殊为孩子的处境担起心来。
一直等畅儿吃完了,丫头们收拾了桌面下去,吕彦超才慢悠悠地问:“今天为什么逃学?”“吕乾骂我。”畅儿吃饭有了力气,气鼓鼓地道。
“他骂你就可以逃学了?”吕彦超抬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明天去关夫子那里领五下手心。”“是吕乾先骂我的!”畅儿不服气地重复着,眼睛里开始涌上泪水,“他骂我是死了娘的野种。”
最后两个字如同火星一样,霎时烫得崔殊一痛,也让吕超沉稳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波澜。吕彦超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咳嗽两声,转头盯着满脸通红的孩子道:“他骂你是他不对,不过他是你二哥,你也不能连名带姓地叫他。知道了吗?”
“知道了。”畅儿垂着头,直到吕彦超说了句“回去吧”,才如蒙大赦一般跳着脚跑出院门去。
他四下瞅瞅没有旁人,连忙小声叫道:“神仙叔叔,神仙叔叔你还在吗?”“我在。”崔殊连忙答应。
“神仙叔叔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畅儿怯生生地试探着,拉着崔殊厮磨了一会儿方才开口,“今天晚上陪我一起睡好不好?以前都是娘陪我睡的,可是现在我一个人,晚上很害怕……”“以后每天晚上,叔叔都陪畅儿睡。”崔殊回答,“叔叔说过了,以后会一直在畅儿身边。”
“那……叔叔可不可以再答应我一件事呢?”小孩子最会看人脸色,见崔殊对自己如此宠爱,越发得寸进尺,“明天关夫子打手心的时候,神仙叔叔吹口气,让畅儿不会疼好不可好?”
“那我就帮不了你了。”崔殊一边拉着畅儿的手让他躺在睡房的床上,一边微笑着道,“崔叔叔小时候也挨过夫子的戒尺呢,再说,你……爹爹说的没错,你对兄长要有礼貌,不过我猜吕乾明天也会被打手心的……”“爹爹”两个字让崔殊心里有些发堵,却不得不再次吐出这个称呼。畅儿还太小,有些事情不是他这个年纪应该背负的。
“真的吗?我那就太高兴了,我原来以为爹爹喜欢大哥二哥却不喜欢我呢,要不他为什么不肯陪我睡……”畅儿躺在枕头上,嘟嘟嚷嚷地道。“爹爹当然喜欢畅儿了,只是爹爹很多时候不说出来而已……”崔殊低低地重复着,眼看孩子带着笑意沉入梦乡,“总有一天,畅儿会知道爹爹有多么爱你,可爹爹的隐衷畅儿要长大了才会明白呀……”
崔殊就这样在畅儿的床前坐了一夜,深深地凝视着孩子每一个小小细节,仿佛要把这五年损失的时光都争分夺秒地弥补回来。吕彦超纵然没有薄待畅儿,甚至还在有意维持着孩子之间的平衡,但那份心底的隔膜也注定他无法赋予畅儿渴求的亲情。幸亏,自己还在,纵然无法改变什么,能守望亲生骨肉的成长,也是无比的幸福。
第二天,吕彦超前妻所生的次子吕乾果然被关夫子打了五下手心,让畅儿满心欢喜,连自己挨戒尺也不觉得痛了。他坐在书桌后,转头看着吕乾垂头丧气的模样,兴奋之下竟脱口说道:“神仙叔叔真的帮我呢!”
“吕畅,你在说什么?”关夫子不悦地从书本后露出半张脸来。“没说什么……”吕畅猛地捂住嘴,轻轻拉了拉站在身边的崔殊,仰起脸讨好地看着他。
“没事,念书吧。”崔殊安慰了畅儿一句,心里却开始担忧以畅儿的稚嫩,难保不会将自己的存在泄露出去。他无法想象,如果吕家请来些得道的法师术士,自己虚无的身体会是怎样的反应。就像现在,虽然一切都很平静,但冥冥中似乎总有一双眼睛在这吕家宅第中注视着他,这种感觉让崔殊隐隐不安却又无法抵御。
听了半天课,崔殊不得不承认关夫子为人虽然方正,教导学生却不得其法,还不如他自己来教畅儿念书。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崔殊精神一振,他总算找到了自己对畅儿更有价值的地方,毕竟他当年也是堂堂正正的进士出身。
下了课,吕乾带着几个孩子围拢到畅儿的桌前,气哼哼地指着畅儿质问:“你刚才说哪个神仙帮了你?”“我没有说……”畅儿不惯撒谎,却又记起崔殊与自己的约定,吞吞吐吐地否认道。
“你撒谎,我刚才明明捉到的,还‘神仙叔叔’呢!”吕乾模念着畅儿方才的语气,逗得几个孩子哄然大笑起来,“我看你是脑子糊涂了吧,天上的神仙谁会瞧得起你,来给你做叔叔啊?”
“撒谎,撒谎!”其他孩子们起哄般拍手笑了起来,书房一片混乱。
“我没有撒谎!”畅儿的脸蛋憋得通红,猛地伸手想要抓住身边的崔殊,“神仙叔叔现在就在我旁边,我没有撒谎!神仙叔叔,你显灵给他们看啊,证明畅儿没有撒谎!”然而他什么也没有抓住,也没有任何灵异的现象发生。孩子们正要继续起哄,不防关夫子又踱回了书房,连忙各自蹿回位子上去,却仍旧不忘了朝畅儿鄙夷地吐着舌头。
关夫子继续打开书本念诵,书房里又充满琅琅的读书声。只有畅儿低着头坐在凳子上,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的书本一动不动,看得躲避在角落的催殊心如刀绞。可是他不能让旁人瞧出端倪,那冥冥中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仿佛警告不可干预世间的一切。他要继续在畅儿身边呆下去,就不能触犯任何一个神灵。
晚间吕彦超从衙门回到家,关夫子便提到了畅儿白日里有关神仙的话题。吕彦超向来最厌恶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当即问道:“吕畅,你说你遇见神仙了?”畅儿想起与催殊的约定,背着手站在吕彦超和关夫子面前,低下头摇了摇。
“那就是你自己编的了?”吕彦超自问对几个孩子一视同仁,此刻见畅儿一副委屈模样,不由有些烦躁,“小小年纪居然就知道撒谎,真是不长进!今天我带回来一些桂花糕,罚你没份,也算长点儿教训!”“我没有撒谎……”畅儿嗫嚅着,却没有人听清。
晚饭时畅儿勉强把自己碗里的白饭吃完,一句话也没有说。吕彦超心道小孩子赌气,也懒得理睬,饭后便把装在木盒子里的桂花糕拿出来分给吕乾等一干孩子。眼见多出一块,吕彦超便重新将最后那块糕放进盒子里,对木呆呆站在一边的畅儿道:“你好好认错,爹爹就把糕给你,否则这块糕就送进祠堂去供奉祖先了。”畅儿闻着桂花糕的香气,吞了吞口水,最终却仍是别红了小脸道:“我没错。”
吕彦超脸一沉,若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或许就一巴掌打过去了。可是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亲骨肉,他只能忍着脾气,不能落给外人虐待孩子的口实。于是他只是挥了挥手,把装桂花糕的盒子重重摔在桌子上:“回房去好好反省反省!”
畅儿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却一直强忍着不让它掉出来。他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一旁的催殊想要把他拦在怀里,却被畅儿用尽力气推了开去。“畅儿……”催殊刚一开口,畅儿便闷闷地回道:“我不和你说话。”
“我知道今天的事情你没错,可是崔叔叔真的不能让别人知道……”催殊跟在畅儿身后走进房内,忽然发现自己的解释对一个五岁的孩子实在过于复杂和无效。畅儿根本不理会他在说什么,只是趴在桌子上哇地哭了出来:“娘,我没有撒谎,我没有撒谎……”
听他唤娘,催殊只觉心都要碎了,干涸的眼眶中竟然有什么东西热辣辣地要涌出来。他蹲下身将大哭的畅儿紧紧拥进怀里,喃喃安慰道:“畅儿是好孩子,都是我不好……要不畅儿提个要求吧,崔叔叔一定答应你。”
“我想吃桂花糕。”畅儿哭着说,“神仙都会变桂花糕,你也变出来。”
“能不能换个要求?”催殊为难地道,“叔叔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我不要听故事,我只要桂花糕!”畅儿摇着头,还是哭。
“好,我去给你找桂花糕。”催殊看着哭泣的孩子,真真感觉到什么叫做“束手无策”,只好站起身走出屋子,正见照顾畅儿的仆妇听见哭声从牌桌上跑过来,略略放了心。
吕彦超向来家教甚严,除了一日三餐,很少给孩子们买零食,因此畅儿才会对一块桂花糕如此念念不忘。崔殊在吕家宅院里转了一圈,别说桂花糕,就连一点儿旁的点心也没找到。
看着花厅里空荡荡的八仙饭桌,崔殊忽然想起那块原本留给畅儿的桂花糕,此刻应该就供奉在吕家祠堂的香案上。可是祠堂……崔殊忽然打了个寒噤,仿佛背后那双眼睛又飘移的近了些,冷冰冰地甚至带着敌意地注视着他。
下意识地猛然回头,崔殊看到在茫茫夜色中,位于宅子西边的吕家祠堂静静矗立,散发着异常诡异的诱惑。
他走向了祠堂。有些事情,他知道自己迟早得面对。
祠堂黑色的大门紧闭着,虽然对崔殊而言形同虚设,但出于礼貌,他并没有擅自踏入别人家的祠堂。贴着大门站在最外侧,崔殊透过昏暗的长明灯看见一块桂花糕端正地用托盘放置在供桌上。恭敬地跪下来祈求吕家祖先的谅解后,崔殊小心翼翼地走向供桌,伸手去取桂花糕。然而没有奇迹发生,无论他怎样努力,那块桂花糕只是稳稳地躺在托盘里,纹丝不动。
“好大的胆子!”一个洪亮的声音募地在空荡荡的祠堂里想起来,惊得崔殊一抖,缓缓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并没有人。崔殊看到的只有一口锈迹斑斑的铜钟,闲置在祠堂的角落里,一看就知道许多年不曾动用,连钟顶上的兽纽都腐蚀得模糊不清。
“谁在说话?”崔殊大着胆子问。“妖物,你练龙神蒲牢都不认得么?”那个洪亮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嗡嗡作响的余音。龙生九子,九子不同,其中一个龙子就叫蒲牢。传说蒲牢性好鸣吼,偏又最怕鲸鱼,每次见到鲸鱼都恐惧大叫,世人便将蒲牢铸在钟顶,又将敲钟的木杵削制成鲸鱼形状,以求钟声昂扬。崔殊原先只当是无稽之谈,却不料身遭异变之后,竟真的听到了蒲牢的声音!
“妖物,此时此刻,你还不跪地求饶?”蒲牢见崔殊呆立不动,故作威严地道。“我不是妖物。”崔殊凝视着铜钟顶上不断发出红光蒲牢龙纹,坚决地回答。“我也没有犯错,为什么要跪下求饶?”
“你这个样子,还敢说自己不是妖物?”蒲牢哼了一声道,“我屡屡警告你不要轻举妄动,你居然还敢半夜道祠堂来偷东西,真是找死!”话音未落,蒲牢忽地张开口射出一道细细的红光,顷刻之间穿透了崔殊胸膛!
崔殊惨叫一声,募地跪倒在地上,痛得视线都模糊起来。他努力抬着头,看见铜钟顶上原本锈蚀的蒲牢龙纹渐渐长大,最终化成一条庞大的青龙,绕到了自己面前。“妖物,你既然被我抓住把柄,就别怪我要吃掉你了。”蒲牢冷笑着伸出爪子按住崔殊,露出白森森的尖牙。
“我不是妖物,也没有犯错……”崔殊恐惧地闭上眼睛,却仍旧倔强,“那块糕,原本就是畅儿的。他是好孩子,他没有撒谎,不该受到惩罚。”
“畅儿是谁?”蒲牢不耐烦地问。“我的儿子。”不知怎么的,这四个字让崔殊忽然生出一股勇气,大声道:“畅儿是人,我也是人。你不是龙神吗,怎么连人和妖,是与非都分不清楚?”
“龙神庇佑九州,那里管得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小事情。”蒲牢似乎被崔殊问的有些心虚,慢慢移开了爪子,偏着头似乎也迷惑于崔殊的问题,“可是,你和那些人不一样,不是妖事什么?”
“和别人不一样就是妖?”崔殊哈哈笑了起来,指着蒲牢道:“你也和人不一样,莫非你也是妖?”“我不和你斗嘴!”蒲牢懊恼地跺了跺脚,倏地隐身到钟纽里去,洪亮的声音渐渐远去,“在没有弄清楚你的身份之前,你可小心着,别再进到这里来!否则碰上我五弟饕餮,早就一口吃了你!”
再地上又趴了半晌,崔殊方才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走出祠堂。胸口被红光刺过的地方仍然在痛,被夜风一吹凉飕飕地好过了一些。他一边走一边歇,终于摸回了畅儿的房间。
夜已深,畅儿年幼爱困,已经睡下了。崔殊精疲力尽地坐在椅子上,听着孩子均匀的呼吸,对于方才死里逃生的遭遇越发后怕起来。若是蒲牢去而复返,自己死过一次,就算被它吃了也不打紧,可畅儿怎么办?
“神仙叔叔,神仙叔叔……”畅儿在睡梦中忽然喃喃地呼唤起来,惊得崔殊连忙走到他床边,却见孩子紧闭的眼角滑下豆大的泪珠来,“畅儿不要桂花糕了,好、畅儿只要神仙叔叔。神仙叔叔你回来吧,别不要畅儿……”
“叔叔在这里,畅儿别怕……”崔殊伸出手臂搂住了畅儿——这个世上唯一对他真是可触的存在,心中祈祷就算有什么逃脱不了的劫难,也请多赐给他一点时间,至少等他的畅儿长大。
“神仙叔叔,你回来了?”迷迷糊糊中,畅儿睁开了眼睛,欣喜地一把抓住崔殊,把脑袋靠到他的胸膛上,“叔叔不要走,抱着我睡好不好?”“好。”崔殊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中,尽管压得胸口伤处作痛,也舍不得放松一分。忽然,畅儿轻哼了一声,脑袋往一旁扭了扭,崔殊急道:“硌到你了吗?”“没有……”畅儿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口中咿咿呀呀地道,“神仙叔叔软软的,香香的,就像桂花糕……”
眼看畅儿香甜地睡过去,口角的涎水却一滴滴地落了下来,崔殊不仅无奈地一笑:这孩子,真是把自己当做桂花糕了啊。
自从这件事以后,畅儿越发懂事起来,和崔殊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没有人的时候,崔殊常常给畅儿讲解诗书,欣喜地发现孩子天资聪慧,比自己幼时不遑多让。他因材施教,旁征博引,授课实在比关夫子有趣得多。没过多久,畅儿的功课便突飞猛进,在一众吕家子弟中大有鹤立鸡群之感,让关夫子惊叹连连。这份荣耀让原本孤僻自闭的孩子顿感扬眉吐气,整个人看上去也生气勃勃。
崔殊开始的时候还担心蒲牢的回转,时日久了这块阴影也慢慢淡忘,只有胸口的伤处仍是无法愈合。有一次畅儿躺在他怀里,手指竟然戳进了伤口中,惊讶地叫道:“崔叔叔,你这里有个洞,疼不疼啊?”“不太疼。”他努力维持着自己语气的平稳,把畅儿的手轻轻拂开去。这具怪异的身体,不需要饮食也不畏惧寒冷,可是一旦造成损害,也永远不能愈合。
“畅儿知错了。”畅儿明白自己弄疼了催殊,赶紧乖乖地不敢再动。他现在已经过了十岁的生日,因为守了五年和催殊两个人的秘密,行为举止也较同龄的孩子成熟内敛,让催殊看着欣慰,也看着心痛。
由于畅儿在私塾里出类拔萃的表现,吕彦超也不得不对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另眼相看。可惜畅儿的模样长得越发像他曾经嫉恨的崔四郎了,就算关夫子再怎么称赞畅儿才思敏捷天资超群,吕彦超都无法对畅儿亲近起来,而畅儿也始终对吕彦超敬而远之。“崔叔叔,如果你是我爹爹就好了。”此时的畅儿,已不再相信催殊是真正的神仙,可当他问起催殊究竟是什么时,催殊只能苦笑道:“连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畅儿满十岁生日后,开始学画,第一个念头就是将催殊的模样画下来。他一遍遍地用手指触摸着催殊的脸,小心翼翼地把这种感觉露在笔端,然后兴致勃勃地排出一大叠画纸,让催殊自己指出哪一张脸最像。
自从流放到乌屯堡,催殊就再也没有照过镜子,也从没有心思从水中观察过自己的相貌。因此他此刻面对着畅儿画下的一张张寿削的脸庞,竟然无法相信这样尖嘴猴腮的模样能和自己以前丰神如玉的评价联系起来。可惜,现在就算他对这新磨出来的镜子,看到的也只是一片空白。
见催殊迟迟没有评价,畅儿有些气馁:“原来一张都不像啊……”他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握着毛笔,忽然福至心灵一般猛叫了一声,“我知道了!”就扔下笔小猴子一样跳了开去。催殊愕然地跟着他,不知这越来越像小大人一样的孩子究竟要做什么,却见畅儿径直跑到后宅的正房门口,眼见无人便悄悄溜了进去。
这间房虽然是正房,却很久以来都无人居住,因为这是故去的吕夫人十五公主的住处。催殊曾经不止一次独自坐在这间空置的房子里,回忆着和十五公主在一起的年少岁月,恍惚觉得那些故事都已是前世的时光。
走进房中,催殊看见畅儿已搬了个凳子垫在脚下,伸手在积满灰尘的书架顶端抄着什么东西。他打开几幅卷轴看了看又随手搁下,忽然一拍脑袋,推开书柜里的暗格,掏出一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来。
“崔叔叔,你在吗?你来看看这幅画。”待到畅儿把画纸打开平铺在桌子上,催殊才看清楚这幅尚未装裱的旧画上画着一个年轻的男子。
他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是扑到了书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身穿青衫,眉目含笑的男子画像,视线慢慢移到落款之处:“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崔四郎小像。妻飞香画于孝明二十六年。”
“我记得这幅画是娘死的那一年画的,画好了以后她抱着我看,然后哭了。”畅儿看不到催殊的神情,自顾怔怔地对着画像说着话,“我问她画的是谁,他却不肯告诉我。现在我才看出来,我长得很像画里的人。可崔四郎究竟是谁呢,我娘又怎么会是他的妻子?崔叔叔,你也姓崔,你知道崔四郎是谁吗?”
催殊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胸口伤处仿佛要裂开一样,让他只能跌坐再椅子上不住地喘息。可是畅儿却不肯放过他,那孩子仿佛再一夜之间开了窍,睁着明镜一般的眼睛盯着崔殊的所在,静静地问“崔叔叔,你就是崔四郎,对不对?”
“我不……”已经隐瞒了五年,这一刻他本能地想否认,可那虚弱的声音立时被畅儿拔高的声音所掩盖:“你才是我的亲生爹爹,对不对?我想了好多年,现在终于想明白了这一切。为什么你不肯承认,为什么不肯承认?!”说到最后孩子的声音已经饱含了愤怒的悲伤。
“吕畅,你在跟谁说话?”房门猛地被推开,吕彦超带着怒气走了进来,“是不是你把你娘的房间弄得一团糟?”“我没跟谁说话。”畅儿下意识地回答,可是他通红的鼻头和眼睛却出卖了他的秘密。
吕彦超皱了皱眉,这孩子说谎已成了习惯,让一向自诩方正的他颇为不快。于是他不再说什么,只是按住了桌上的花香:“让爹看看你画了什么。”然而下一刻,一眼看清了画像的内容,吕彦超强作的镇定霎时一扫而空。“原来我对你百依百顺了五年,临死的之前你还是对他念念不忘!”他的心里怒吼了一声想也不想地抓起了画像,当场就想把它撕成碎片。
“不准撕!”畅儿猛地像小豹子一样扑了过去,却被吕彦超一把推开,“你敢对我爹不敬?”“你不是我爹!”畅儿脱口叫道。“畅儿住口!”几乎同时,崔殊大吼一声,想要阻止畅儿,然而已经晚了。
吕彦超仿佛被畅儿的话冻住了,甚至忘了去撕手里的画纸,只是慢慢地道:“不再说一遍。”“畅儿,不要说,不要说……”崔殊冲过来,想要拉住畅儿,却被孩子大力挣脱。“我为什么不能说?”畅儿面对吕彦超,努力克制心底的恐惧说道,“我长得不像你,就算我再用功读书你也从来不爱我,你怎么会是我爹爹?”畅儿伸出手,央求一般地道,“吕大人,请你把他还给我。”
“我养了你十年,到头来只换得一声‘吕大人’?”吕彦超冷笑着,举起手中的画纸刺啦一声撕开,再撕开……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那个孩子,那个他费尽手段得到的女人生的孩子,虽然平日里不见得多么在意,可一旦开口撇清与自己的关系,自己心中竟会这般失落与愤怒。
“啊!”畅儿眼见画像被撕,急得眼睛都红了,一头就朝吕彦超扑过去,想要咬他的手。吕彦超看着发疯一般的孩子,正要犹豫要不要给他一巴掌清醒清醒,畅儿的动作却猛地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阻隔在外,连吕彦超的一角都没有碰到。
“畅儿,别发脾气,对你没有好处!”崔殊已顾不得暴露自己的存在,紧紧地箍住了男孩儿挣扎的身子,大声劝说,“画儿撕拉没关系,真的爹爹就在这里,可不比画儿强得多?”“可是我要看到爹爹的样子,我想知道爹爹的样子!”畅儿大声哭着,转身扑在崔殊怀里,再也不理睬吕彦超。
吕彦超呆呆地看着畅儿的表现,诡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终于,他扔下手里的残画,走到门口叫道:“来人,把吕畅关到祠堂里去,再去请驱鬼的法师来!”
“爹爹救我!”眼看畅儿被几个家丁硬拉进祠堂里,吕彦超再一把锁把祠堂大门锁上,催殊跪坐在祠堂外,第一次对自己虚无的身体感到切齿痛恨。他阻拦不了一切、改变不了一切,畅儿成长道路上面临的波折,他没有能力抚平。
“爹爹,崔叔叔,你在哪里?我好怕!”听着孩子恐惧无助的声音,催殊不顾一切地想要闯进祠堂里,却一次次犹如撞身在烧红的铜墙铁壁之上,这才明白,庇护凡人的龙神早已在这里设下结界,专门对付自己这非妖非人的怪物。
孩子恐惧的哭声从祠堂里面传来,针一般扎着催殊的心。可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强忍着结界散发的灼热,努力把声音送进祠堂里去:“乖畅儿,不要怕,崔叔叔……不,爹爹就在外面守着你,爹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畅儿还在哭,催殊却已经开始讲起故事来。他搜肠刮肚地把所有知道的故事讲出来,一个连一个不敢停歇,深怕每一个停顿都会勾起孩子暂忘的恐惧。他讲三个和尚的故事,讲田螺姑娘的故事,讲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直到畅儿忽然说:“这个故事你刚才讲过了。”
“啊,我都讲得糊涂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着,忽然被掐住喉咙一般说不出话来——吕彦超陪同着一个全身披挂的道士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崔叔叔?”畅儿不习惯突发的寂静,疑惑地喊了一声。“别说话!”他颤抖着声音吩咐了一句,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眼睁睁盯着那怒目圆睁的道士。那道士一派仙风道骨,左手持着阴阳镜,右手拿着桃木剑,脚踩着四象八卦步,一步步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过来、走过来……
“妖孽,纳命来!”道士猛地一声大喝,举起手里的桃木剑,斜刺里狠狠一划,恰好对准了催殊的位置!濒死的恐惧让催殊几乎要失声惨叫,却忽然想起近在咫尺的畅儿,步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压制住了自己的声音,耳中顿时听到一阵激越的风声,正是桃木剑从他的腰间平平切过!
“吕大人家宅内的恶鬼已经全部清除了,自此阖家平安。”道士施完法,收了阴阳镜桃木剑,朝吕彦超行礼告辞。
“劳烦法师。”吕彦超叫吓人取来酬劳,亲自送道士除了门,余怒未消地走到祠堂前叫道,“逆子,你若不认错,就休想离开祠堂半步!”他说完后停了停,听祠堂里半天无话,便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过了良久,祠堂里传出一个焦急的声音:“崔叔叔你怎么样了,你说话啊。”“我没事……”催殊此刻方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嗓子仿佛大力嘶吼过一般喑哑。他慢慢收拢起颤抖的四肢,失声笑道:“方才那个道士是骗钱的,他根本就没有看见我。爹爹真是没用,居然给他吓倒了。”
“不,爹爹最了不起了。”畅儿破天荒地反驳起催殊,“爹爹看过好多书,爹爹是畅儿见过的最有学问的人,比关夫子还有学问。”还有什么比儿子的崇拜更让做父亲的陶醉呢?催殊顿时也如同泡在了美酒池子里,欢喜的快要漂浮起来。“畅儿,爹爹没法进来陪你,要不你就认个错出来吧。”
“既然你是我爹爹,吕大人不是,那我就没有错。”沉默半晌,畅儿这样回答。这个犟脾气,也不知道像了谁。催殊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只好心急火燎地守在祠堂外。
眼看吕家的仆人给畅儿送了晚饭和被褥进去,崔殊知道吕彦超一时是不会放畅儿出来了。
五年来崔殊几乎和畅儿寸步不离,像今夜这般隔绝真真让他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却又不敢和畅儿多话引起旁人怀疑,只好暂时离开祠堂,寻思找个什么办法让吕彦超把畅儿放出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吕彦超洗漱用餐,然后换上朝服坐轿而去,心中干着急却无法可想。寻思畅儿应该睡醒了,又急急忙忙地赶回祠堂门外,生怕孩子一个人害怕。
这个早上,他隔着祠堂的门,继续给畅儿讲解诗书,畅儿也懂事地把耳朵靠在门缝上,小声地跟着崔殊背诵。畅儿没有提吕彦超,崔殊也没有提,两人竟像平日里读书时一样心无旁骛。只是崔殊既然不忍心逼着畅儿去认吕彦超作父亲,心里头终究有些自私的愧疚。
忽然,吕家宅院里掀起了一阵乱哄哄的忙碌,夹杂着主人仆人嘈杂的奔走呼喝。不久,便见崔家正门打开,仆人们整整齐齐地垂手沿着过道站了两排,家主吕彦超则是一身朝服,恭敬地将一个五十来岁的红袍官员迎了进来,一路让进正厅里去。
从他们的对话中,崔殊听出这个红袍大臣是文华殿大学士兼太子太傅郭裕,此番前来是为了挑选入读承天书院的学生。此刻吕家十六岁以下的子弟俱都老实呆在正厅之中,等着郭太傅出题口试。
承天书院。
这四个字委实让崔殊心中一动。承天书院是皇室子弟读书之处,一旦进了承天书院,就意味着成了未来南华朝天子的同窗,以后无论为官治学均大有裨益,难怪民间将其戏称为“上天书院”。不巧崔殊年少时承天书院一直未有招录,更不巧的是,今日吕家子弟济济一堂等待鱼跃龙门,他的畅儿却被独自关在黑漆漆的祠堂之中!
眼看郭太傅已经开始出题了,吕乾等人嗯无不刻意卖弄才学,崔殊急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他不再耽搁,快步跑回祠堂门口,把情况大略向引颈而望的畅儿说了下,急道:“唯今之计,只能靠你大声背书,把郭太傅吸引过来了。”“是。”畅儿心知今日之事对自己的未来大有影响,顿时紧张起来。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大事,憋了半天带着哭腔道:“背什么书?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崔殊远远看见郭太傅已经从正厅走出来,一旁的吕彦超笑容勉强,一望而知郭太傅并未挑到中意的人选。他知道这是畅儿最后的机会,连忙提醒道:“就背‘后生可畏’那一段!”
畅儿原本天资聪颖,果然行云流水般背诵起来:“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矣……”他童声清脆,语音琅琅,虽然相隔甚远,也足以让准备离去的郭太傅对着吕彦超露出了疑惑的神色:“莫非吕大人家里还有念书的小童?”
吕彦超有些讪讪地笑道:“乃是小犬吕畅犯了忤逆,下官将他关在祠堂里反省,故未得拜见大人。”“向闻吕大人有一子聪明灵慧,莫非就是他?”郭太傅笑道,“关在祠堂里尤不忘记诵读圣贤之书,老夫定是要见一见的了。”
吕彦超无奈,将郭太傅领到祠堂门前,取了钥匙打开了大门。畅儿早盼着这一刻,当即正了正衣冠,恭恭敬敬地走出来给郭太傅见礼,十足的小书生模样把郭太傅逗得乐了:“你既然如此有礼,又怎么会给父亲惩罚?心里若又委屈就说出来,老夫给你作主。”
“我礼敬父亲是圣人之道,父亲惩罚我也是圣人之道。”畅儿拱手垂目,一丝不苟回答道,“昔日圣人观雷电而制威刑,赌秋霜而有肃杀,因天秩而制五礼,因天序而作五刑,实乃德礼为教之本,刑罚为教之用,两者犹晨昏阳秋相辅相成。正所谓雷霆雨露均是君恩,慈威赏罚也都是父亲的恩德。只要能时时听到父亲的教诲,无论慈父严父,做儿子的都是心怀孺慕,甘之如饴,又怎么会又丝毫怨恨呢。”说到后来,孩子稚嫩的声音中含着哽咽,却满是诚挚。
吕彦超听得一呆,暗道这小孽障性子转得倒快,却哪里料得到畅儿口口声声所称的父亲另有其人?而郭太傅更是捋着胡须频频点头:“这一番话有理有情,倒不愧了外头流传的神童之誉。”他又问了几个问题,见畅儿都对答如流,不由笑容可掬地道:“我最后再考你一题,答对了你明日就去承天书院。嗯……‘振鹭于飞,于彼西雍’,后面是什么?”
崔殊知道郭太傅问的乃是《诗经》中称赞客人仪容美誉的诗句,偏偏畅儿举起小手抓了抓头发,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竟是压根儿把这首诗给忘了!他生怕畅儿就此败在这最后一道题目下,情急之下提醒道:“我客戾止,亦有斯容。”崔殊的声音只有畅儿一人能够听到,果然他话音一落,畅儿便脱口而出:“我嗑荔枝,还有……丝绒!嗯,不对,丝绒怎么能吃呢?”他稚拙地抬起手抓了抓脑袋,自言自语地皱起了眉头。
“哈哈哈哈……”郭太傅当即大笑出声,连一旁板着脸的吕彦超也撑不住笑了。郭太傅慈祥地摸了摸畅儿的头顶道:“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不知道。”畅儿面红耳赤地摇摇头,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只是听着像这个读音而已。”
“倒是个诚实孩子。”郭太傅没有分辨出畅儿话中的弦外之音,只是笑着朝吕彦超拱拱手,“吕大人教子有方,可喜可贺啊。明天就让令郎到承天书院入学吧。”
“那吕乾您就不再考虑一下了吗?”吕彦超有些着急地问。“明月当头,些许星辰就只能忽略了,吕大人也要体谅老夫的难处嘛……”郭太傅说完,告辞而去,只有崔殊注意到吕乾盯着欢天喜地的畅儿,满眼都是嫉恨的神情。这个十三岁少年的嫉恨,不知怎么让崔殊一寒,却很快忽略在一个父亲的欢喜和骄傲之中。
当天晚上,崔殊照例陪着畅儿睡觉。孩子兴奋之下不停地唤着“爹爹爹爹”,倒像要把十年欠下的称呼一并补偿回来。好不容易等畅儿睡着了,崔殊热切的情绪却慢慢冷却下来:承天书院虽然是青云直上的起点,但皇家子弟自古多纷争,让畅儿卷在里面未必是好事。可是,作为一个父亲,他又怎么忍心看着自己优秀的孩子被埋没在旁人的冷淡和漠视之中,而不去为他争取一片更广阔的天空?“飞香,但愿这一步,我没有走错……”望着窗外的月色,崔殊在心底深深地祈祷着。
第二天天还没亮,睡德迷迷糊糊的畅儿就被下人叫起来穿戴梳洗,又领到吕彦超所住的正房去辞行。吕彦超看着粉妆玉琢的畅儿,确实比自己那几个儿子更加出色,不由柔声道:“能去承天书院是家门幸事。到了那里要好好听夫子们的话,不要想家。”
“我不想家。”畅儿迫不及待地回答着,脸上掩不住快活的笑意,反正崔殊答应陪他一起去书院,对于吕家他只是视作鸟笼一般。
虽是真情流露,但畅儿的语态毕竟惹得吕彦超不快。他不再说什么,只对门外的下人挥了挥手:“送畅少爷去皇城。”
虞京内外分三层,最外层称为京城,乃事住家与商铺所在;中间称为皇城,乃是各类官署的聚集之地,作为皇家书院的承天书院也社在皇城之中;最里层称为皇城,便是南华皇帝上朝和居住的所在。三城各有城墙环绕,平民百姓走到皇城脚下,便不能再前进一步。
吕家的马车将畅儿送到皇城外,立时遍有承天书院的人迎过来,提了行李,牵着畅儿的手往皇城里面走。崔殊一直紧紧跟再畅儿神兵,眼看就要穿过盘查森严的皇城城门,原本大敞的朱漆城门猛然见红光大盛,夺目的光线刺进崔殊眼里,仿佛流淌的火焰一般炙热,让他当即毫无防备地惨叫一声,紧闭上眼睛。
“爹爹?”畅儿听到崔殊的叫声,忍不住回头查看,一旁书院的人却以为畅儿想家,不住催促他前行。
“你先走吧,爹爹一会再来寻你。”崔殊强作平静地安慰着孩子,眼看他被人拉着一步一回头地走远,终于慢慢走到满是金钉的城门前,跪了下去:“椒图大人,请你放我进去。”“你居然认识我。”一个低沉的声音赫然从城门上装饰的衔环兽头中发出,正是龙之九子中的第九子椒图,因它生性内向自闭,故被凡人装饰在大门上,取其守护之意。
“我见过蒲牢大人。”崔殊不大习惯椒图冷冰冰的口气,努力想要缓和一下气氛。“四哥居然没有吃掉你。”椒图疑惑地盯着崔殊,“莫非你不是妖物?”崔殊苦笑了一下他不是妖物还不是这些自诩神灵的龙子们说了算?于是他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只是诚诚恳恳地道:“我虽与常人有异却一心守护孩子的成长,还望椒图大人慈悲,能放我进皇城。”
“不行。”椒图断然拒绝,“你这个半人不妖的东西,不吃你已是慈悲,不要再添麻烦。”崔殊还想试着求情,不料椒图说了这几句话已是大大不耐,只是祭出结界拦住崔殊,连话都懒得说。
崔殊无奈,绕着皇城走了一圈,却都闯不进结界,只能放弃地回到椒图身前,小心道:“椒图大人既然不肯放我进去,能否帮我传个讯息给小儿,以免他惦记。”这一次,椒图却是连理都不理他了。崔殊尴尬地站再城门外,前进不得,却又不知道能到那里去,茫然间发现自己唯一生存的寄托就是畅儿,不由外祭祀,崔殊远远地大叫了一声“畅儿”,不要命地跑了过去。
可惜他奔跑的速度比不上奔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群少年绝尘而去。朝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站了半天,崔殊终于脱力地回到墙根边坐下,因为欢喜不断地发着抖:畅儿长高了,气色也好,裹在黑色的礼服里面如同白玉一般温润可爱。看来他在书院里过得很好,不枉了自己成日里为他提心吊胆。看这个样子,他还会从原路返回,那么自己还有机会再看他一面!
眼看崔殊不停地坐下来又站起,焦灼地朝每一辆路过的马车眺望,就算椒图不爱说话,也忍不住抱怨道:“妄念如此执着,怪不得冤魂不散。”“我只想看着孩子平安长大。”崔殊不好意思地微笑道。
“长大,长多少岁才是大?五十岁,还是一百岁?”椒图哼了一声,“龙神九子守护人间,现在虽然可以放你不管,可若你贪心不足,不肯心死身灭,我们迟早不得不下手除你。”崔殊心中一惊,面上却只是笑了笑:“我知道我是龙神不容于眼的异物,不过诸位放心,崔殊不是贪得无厌之人,迟早会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