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的,我们这样走进来,少爷会不会生气?”一个声音从远处渐渐走近,夹杂着两个人在甬道内的脚步声,赫然是勤嫂。
“我们是关心他,应该没事。”勤哥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忽然惊叹一句,“你看,这是皇家的狷纹!这里就算埋的不是皇帝,也是个王爷公主,怪不得设了那么多机关!幸亏他们鞋上的泥土留下了痕迹,否则我们哪里能平安进来?”
“那么陪葬应该是不少吧……”勤嫂带着小小的窃喜,胆战心惊地攥着丈夫的胳膊,忽然于四壁莹润的绿光中看到了堆砌得小山一般的木箱,脱口惊呼,“啊,这么多!”
“别动!”勤哥一把抓住加快脚步的老婆,指了指地上血流满地的两个人,顿时把勤嫂吓得躲到了丈夫身后。
小心地蹲下身,勤哥试了试锦途的鼻息,放心地点点头。待他重新站起时,一旁的勤嫂扯了扯他的衣袖,“少爷他……还睁着眼睛呢……”
“那么重的伤,肯定是活不了了。”勤哥见朝轩口唇上全是血迹,自顾打开了一个又一个木箱,发现里面都是书册,不甘心地伸手进去抄了抄,哼了一声,“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我们要不要先救救少爷,他……他一直不闭眼睛,好可怕……”勤嫂小声道。
“救下他我们还走得了吗,还有这人命官司,我们少不得要连坐!风梧的军队很快就要杀到九嶷郡了,孩子们还在镇上,我们赶紧找点值钱的东西接了他们逃命。”勤哥放弃了搜索木箱的打算,四下打量了一下墓室的结构,指着一扇开着的石门道,“我们到里面去看看。”
勤嫂望了望一动不动的朝轩,想想丈夫的话在理,不再说什么,跟着勤哥消失在另一间墓室里。他们毕竟只是普通的山民,大难当头,唯愿能保住自家的平安。
颜莹在锦途胁持朝轩之时便偷偷地缀在了他们身后,幸亏她轻功卓绝又对这墓室的机关甚是熟悉,方才一直没让他们发现。当锦途毙命,朝轩重伤之际,她原本想现身救治,却发现勤哥勤嫂也尾随而来,便又继续隐匿下去。
此刻她见勤哥勤嫂只顾敛财,而朝轩肩头的伤口却不断流出血来,将半个身子都染红了,再耽搁片刻恐怕真要不治而亡,颜莹再也忍耐不住,举步走到朝轩身前,先点了止血的穴道,再解开了他双臂的禁制。
朝轩原本已经闭上的眼睛睁了开来,一眼看见颜莹,初时的敌意慢慢缓和。他配合地服下颜莹塞进嘴里的药,将头扭到了一边。
“有金疮药吗?”颜莹一边包扎他肩头的伤口,一边问。
然而朝轩却没有回答,颜莹以为他没有听清,却顺着他的眼光望见了再次出现的勤哥勤嫂。他们并没有多大的收获,一个手里握着朝轩的钱袋,一个胡乱拿了几样铜地镏金的香炉和笔洗。
“少爷……”勤嫂下意识地唤了一声,踟蹰着不敢再说什么。
“你们走吧。”颜莹无暇理会他们,随口吩咐了一声。然而这一声于两人而言如同赦令一般,连忙抱紧了手上的东西,往甬道外走去。
“我需要药给你止血,这里有么?”颜莹只是皱眉处理着朝轩的伤处,对其他并不在意。
“有。”朝轩安静地垂下眼睑,低哑地道,“往右拧桌沿的砚台。”
颜莹点点头,走过去伸手拧动那仿佛镶嵌在石桌上的石砚。她正有些奇怪金疮药会藏在如此怪异的地方,却听远处甬道内风声不绝,勤哥勤嫂蓦地失声惨叫,却又瞬间恢复了平静。
她心下一紧,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变故,下意识地冲回朝轩面前,却见他仍是靠墙坐在原处,脸上似笑非笑。
“药……在柜子的第二个抽屉里……”他闭着眼睛,忽而道。
心底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也凉透了,颜莹掉头跑到甬道处,猛地捂住了嘴——无数锋利的刀尖组成狰狞的栅栏,密密麻麻地将甬道切割成一段一段。而勤哥和勤嫂,则被这些从天而降的利刃刺穿了身体,倒在这片荆棘地狱之中,脸上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和苦痛。
“你骗我……”颜莹转过头看着朝轩,几乎不能成言。若不是他借口取药骗她打开了连接砚台的机关,那两个虽然贪财却没有大恶的山民夫妇怎会惨死当场?
“不能让他们泄露……”朝轩无力再说下去,头靠着石壁,身体却慢慢软倒。
颜莹看着他淡然的脸,平生第一次有了打人耳光的冲动。然而她终究还是走到木柜前,打开抽屉拿出了金疮药。
如果正如锦途而言,朝轩背负了老阁主的众多嘱托,那么颜莹就算再恨他,也必须让他活下去。
朝轩的左肩被铁钎穿透,尽管颜莹将他挪到外屋请了大夫救治,仍然是伤了筋骨,从此左臂活动再不如以往灵活。看着颜莹忧愁的模样,朝轩淡笑道:“不影响右手写字,已经不错了。”
想起他当日站在锦途身边的方位,竟已是算好了今日的一切,包括牺牲掉的这条左臂,颜莹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她端了药碗进来喂朝轩喝下,看他精神好了些,终于把一年来萦绕心头的疑惑问出来:“苍平朝廷为什么要毁了太史阁?”
“因为在太史阁撰写的《云荒纪年》中,记载了彦照皇帝只是苍梧王从府外抱来的养子,断无可能继承万世一系的帝王之血,而叛将风梧却实实在在是星尊帝的后裔。所以苍平朝廷不惜一切代价,也不会任由这些史书流传……”朝轩低声回答。
听到这里,颜莹默默地点了点头。云荒自数千年前星尊帝建立毗陵王朝后,历代帝王无不自称是他帝王之血的传人,久而久之竟无人敢挑战这种说法。难怪面临风梧的挑战,一向有亲民仁厚之风的彦照皇帝,也能下狠手毁灭了享誉千年的太史阁。民间流俗的力量,实在比刀剑还要有力。颜莹叹了一口气,取水给朝轩漱了口,末了又问:“那你和锦途的对话,可都是真的?”
“基本上是真的。”朝轩勉力点了点头。
“可我翻了箱子里的书册,明明都是你亲笔所写,断非旧日遗留,墓室中也没有别的藏书,说明这里根本不是太史阁的备书之地。”颜莹审视地看着朝轩,事到如今她已不敢再轻易信他,人心反复,世事无常,她虽然年纪比他大,心性上却比他稚嫩得太多。
“你可知道,太史阁一年需要多少金铢?”朝轩忽然问。
“大约两万金铢。”颜莹昔日管理过太史阁的帐册,自然对一切用度心知肚明。且不说诸多门人的食宿和采办开销,光藏书洞内一年所焚的香料就要上千金铢才能维持。
“朝廷每年划拨给太史阁的,还不到一万金铢,剩下的,都靠各地书坊所付的文资,但是这笔钱来得并不稳定。”朝轩接下去道。
颜莹静静地听着,不明白朝轩的用意。太史阁外表光鲜,内里资金却是奇缺,常常需要东挪西补,这一点,她深有体会。
“所以,一个藏书洞就已是了不得的奇迹,太史阁根本没有能力再在千里之外的九嶷山维持一个相同规模的备书之处。”朝轩说到这里,疲惫地闭了闭眼。
“你是说,根本没有锦途所言的那个地方?”颜莹心下一沉——如此说来,昔日烧毁的那些书册,果然是再也复制不来?太史阁门人数千年来用血汗生命保存下来的历史真相,就真的荡然无存了?
“不,还有一个地方。”朝轩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力气不济,躺在床上微微喘息。
颜莹用手帕擦去他额头的冷汗,不欲他再费力讲下去,站起身准备出去清洗朝轩换下的衣物。
“别走……”朝轩忽然慌张起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摆,眼神中都是恳求,“听我说完。”
颜莹不忍拂逆他,走回来重新坐在他的床边,发现朝轩虽然面白气弱,眼中却闪着奇异的亮光,仿佛把整个生命都逼到了眼眸之中。
“你可听说过鲛人中的‘传承者’?”
颜莹点了点头。鲛人是生活在大海中的种族,没有自己的文字,所有的历史和沿革全靠“传承者”默记在脑中,代代口耳相传。这些“传承者”是鲛人中的异数,千万鲛人中才能产生一个,过目不忘,记忆惊人,能将海国的一切全部背诵在脑中,至死不忘,每个人都仿佛是一座活着的藏书阁。
“其实那些‘传承者’之所以能有如此强大的记忆能力,都是因为他们脑中有一种特殊的腺液。如果其他人也摄入了这种腺液,同样能够具备他们的能力。”朝轩缓缓地说。
颜莹屏住了呼吸,她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端倪,却无法相信。
“我进太史阁的时候,阁主当场便给我点了承钧星,说‘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我心中难免有些窃喜,却不知一开始他已给我选定了一件大大的‘非常之事’。”朝轩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阁主明里让我在阁中抄书磨炼心性,暗中却嘱咐我在鲛人中搜寻带有传承者特质之人。等我终于在西市上找到符合他要求的鲛人头颅时,他再也不过问阁中之事,只把自己关在密室里用鲛人的脑髓炼造丹药——那个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太史阁的劫数,而我,也心甘情愿地参予了他的计划。”
“你是说,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阁主授意你的?你根本不曾背叛过我们?”颜莹惊道。
朝轩点了点头,无力地笑道:“丹药炼成之后,阁主给我服下,借故把我关到藏书洞中,实际上却是让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躲在那里阅尽藏书,将它们尽数默诵下来。所以锦途的话也不完全错,太史阁果然有一个藏书备份之处,只不过那个地方就在我的脑中。”
颜莹没有答话,面色却已渐渐苍白。朝轩的话语虽然极为简短,却如同钥匙一般解开了那段时间的所有疑窦,否则以朝轩的武功,完全可以从太史阁逃离,何必意气用事反被擒下?若没有太史令的协助,他又如何能轻易打开藏书洞,在浦明面前与太史阁彻底决裂?联想起朝轩剑砍鲛人、胁持静河、失去内力、杀害冉霖的一幕幕,哪怕颜莹此刻得知他都是迫不得已,都是为了保全阁中心血,也忍不住全身发寒——这个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当初太史令挑选他做“传承者”,也是看中了他这不择手段的“铁心辣手”吧。
朝轩看出了颜莹神色的变化,没有说什么,只是目中的神色渐渐黯淡下去,冷冷地道:“颜表姐,我跟你说这些,无非是想让你留下来照顾我,让我可以安安稳稳地把脑中记忆的藏书全部写下来,这样你也会知道我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好。”颜莹最终点了点头,发现朝轩的眼神比方才更冷了下去,仿佛刚才所有的火焰都不过是寒冰的幻影。她想就算朝轩说的都是真的,他的所作所为依然超越了她内心道德的底线,让她永远无法从心底谅解。他和她之间,注定要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