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走一刻,直到颜莹回到太史阁几个时辰后,朝轩才孤身回来,也不知半路如何处置了那个鲛奴。他刚迈上大门前的台阶,早等得心急如焚的静河连忙扑过去,关切地道:“你没事吧?”
“一口气花了上千的金铢,这般风流快活,哪里会有事?”冉霖冷笑着在一旁道,“朝轩,阁主要见你。”
“阁主若是问到你挪用公帑的事,你就说……就说是我偷给你的好了。”静河小声地在朝轩耳边说,急得快要哭出来,“反正我父母死时把我托付给阁主,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傻丫头,你哪有那么大本事窃取公款。”朝轩笑着拍了拍静河的肩膀,“我不过先借来用用,你还怕我还不起这点钱吗?”说完放开她的手,也不看四周窃窃私语的门人一眼,从从容容地往太史令所在的密室方向走去。
“颜表姐,朝轩到底干什么去了?”看着朝轩走远,静河忍不住问了出来。她的身后,所有的门人都以好奇的目光期待着颜莹的回答。
“详情我已经禀告了阁主,看他老人家如何处理吧。”颜莹淡淡地答了这一句,返身回自己的住处去。她不愿意对别人谈及朝轩,并非因为漠然,而是因为太过在意。在意到不论是对他的爱还是对他的恨,她都生怕被别人触及。
奇怪的是,这件事到了太史令那里,只是让朝轩想办法弥补了阁中的亏空,就这么不了了之。阁中门人虽然大多心中不服,却碍于迫在眉睫的难关,不敢以此扰乱太史令的心神。至于那个费了偌大钱财心力夺到的鲛人后来去了哪里,颜莹猜不出来,朝轩的一举一动中也透不出丝毫端倪。阁中岁月似乎如常,只有静河明媚的脸上渐渐少了笑容,蒙上沉郁,常常一个人坐在树下出神,让惜墨斋里静静凝视她的朝轩轻轻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不给她解释?”颜莹站在朝轩身边,第一次见他握着笔,手指却颤抖得无法书写,不由开口问道。
朝轩啪地将笔压在砚台上,墨点溅出来,弄脏了颜莹刚擦干净的桌面。“解释什么?”他转头问道,眼中的怀疑和凌厉让颜莹心中一凛——那是她小时候见过的,被锁在铁笼中孤狼的目光。而笼子里的孤狼,通常只有两个结局,要么咬破铁笼伺机报仇,要么被人剥皮吃肉尸骨无存。无论朝轩是哪一种结局,颜莹都不敢想象,可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连她这淡泊世事的人也能预感得到。
那天夜里,和衣而卧的颜莹忽然被一串金铃声所惊醒。自从发现有人擅自翻动过藏书洞内的书册后,颜莹就在洞内布下了机关,只要有人闯入,她房间内的金铃就会摇动。
下意识地一跃而起,颜莹拉开房门就往藏书洞方向奔去,却见原本紧闭的石门果然被人打开,四壁镶嵌的萤石绿光灿然,就仿佛点燃了幽冥之火!她正要冲进洞中查看,远处高墙上却有人影一晃而过,兔起鹄落一般往阁外奔去。刹那踌躇之际,颜莹转眼正见冉霖领了一众门人赶来,赶紧道:“你们进洞保护藏书,我去追那贼子!”说完便消失在众人眼前。
沿着太史阁层层叠叠的檐角追下去,那个人影在视线中便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熟悉。颜莹忍住心头的震动,蓦地大喝一声:“朝轩,是你么?”话音未落,一道无形的网便从她袖底飞出,死死阻住了对方的去路。
人影顿住了。过了一刻,那人转过身来,俊眉修目,赫然便是朝轩!此刻他立在狭窄的墙沿上,衣袂飘飘,似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清朗秀逸的外形,可颜莹却觉得自己从云端落入了渊薮,心底的寒意让她不易觉察地微微发抖。
看着颜莹雪白的脸色,朝轩阴冷一笑:“颜表姐,为什么每次都是你?”
颜莹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为什么每次都是她?因为只有她有这个能力,而且也有这份心思时刻关注着他,可惜他能明白前者,却永远不能明白全部。
“留着你,终究是个麻烦,害我都没来得及放把火,将那些妖书烧个干净。”朝轩揉了揉眉心,似乎颜莹的存在真的让他有些头痛,而下一刻,他手中的铁剑便毫无征兆地向着颜莹刺来。
颜莹心头一寒,只觉得自己残存的一点柔情都被朝轩这几句话冻成了绝望,而之前深埋的愤怒便如同熔岩一般从裂开的心谷中汩汩流出。她蓦地挥起衣袖,大片的浅银色光网便从袖底飘出,缠住了朝轩的剑,也缠住了他的身。
“好功夫!”朝轩赞了一句,不退反进,顷刻间与颜莹斗在一处,竟不顾远处冉霖带了太史阁门人一路逼近。
“你为何不逃?”颜莹脱口问出这句话,心中便是一悔——都到了这个时候,自己为什么还要关心他的安危?
“你可曾听说过蔚城侯临阵脱逃?”朝轩站在墙头长声一笑,铁剑遥指着脚下的人群道,“何况这些人又怎能入得我眼?”
“不知我这老头子,可还入得你眼?”随着一个沉稳的声音,墙下包围的人群便自动让出一条道来,正现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明净的额头显出他的睿智,可眼下深深的皱纹和黑晕却早已出卖了他的憔悴。
“太史阁朝不保夕,你们还是好好盘算怎样逃命吧。”朝轩轻蔑地看着太史令,冷声笑道。
“小侯爷艺高人胆大,可太史阁能在云荒千年不倒,也并不是靠几枝笔就能撑得下去的。”太史令说着,举起手中一个黑黝黝的铜匣,沉声道,“只要你归还盗走的天祈朝文献,我就不伤你性命。”
天祈朝文献。难道朝轩以侯爵之尊混入太史阁,真的就是为了偷窃那封存了三百年之久的书册?天祈卷中究竟有什么秘密,竟让当今朝廷如此看重,恨不得毁之灭之?而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完全是在做戏么?颜莹站在一旁全身戒备堵住朝轩的退路,心头却是一片迷乱。
“你们既看重这妖书,我还给你们就是。反正我早已熟读,皇上也早已知晓!”朝轩言毕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来,轻轻一抖,那书册便如同枯叶一般化为碎片,随风扬下墙头。
“不!”人群中静河再也按捺不住,疯了一般奔上去想要收集那些残片,却被冉霖一把拉住,“幸亏阁主洞察危险,早已命我等分别将天祈卷各章背诵下来。除非他能杀光我们,这真相就永不会被埋没!”
“朝轩,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静河捧着几枚残破的书页,努力压抑着眼里的泪花,“你可是点了承钧星的呀,那是你对天地发下的誓言,永远不会背弃真理和正义。难道你都忘了么?”
“你说的,就是这个无聊的符号吗?”朝轩轻蔑地看着静河,似乎对她天真的话语感到好笑。他摊开左手端详着掌心那发出淡淡光芒的九芒星,冷笑道:“真理和正义只有当权的强者才有权定义,我今天就破了这个虚幻的图案,让你们知道我从来不屑与你们为伍!”说着他斜过铁剑在左手掌心轻轻一划,顿时将那枚深入肌理的承钧星一分为二!血珠从皮肤的裂痕中蜂拥而出,滴落在地上,也冲走了众人心头最后的残念。
“实在过于狂妄了。”太史令轻叹了一口气,仰望着墙头睥睨众人的朝轩,蓦地打开了手中的铜匣。
无数细碎的光在黑夜中一闪,仿佛群蜂一般从铜匣中飞出,布成阵势向朝轩包围而去。尚未等众人反应过来,耳中已是叮叮之声不绝,朝轩早已挥剑护住身形,将那些光影纷纷打落在地。颜莹低头一看,铜匣中飞出的竟是些做工精巧的小箭,样式古拙,一看就是上古之物。更奇的是,那些小箭落地之后尚能跳跃而起,再度攻向敌手,方位分寸竟然丝毫不乱。想起太史阁正是数千年前神人一般的星尊帝大力倡建,那么这些小箭应该也在那时被赋予了灵识,再非凡品。
朝轩万料不到这些不起眼的小箭竟能自行跃回,伺机袭击宛如活物,手中剑招再不如方才那般潇洒自如。偏偏这些小箭不知是何种金属打造,朝轩的铁剑竟伤不了它们分毫,即使远远拨开也能瞬息扑回,永无颓势。就这样支撑了一柱香的功夫,朝轩终无法毫无破绽,一枚小箭堪堪突破剑网刺入他的脚踝,力道之大竟将他整个人带得立势不稳,跌下高墙。
太史令一招得手,随即召回了兀自飞旋的小箭,颜莹便跟着跃下墙来,却见朝轩背靠着墙壁站直身子,手中尚紧紧握着铁剑摆出防御之势,竟不顾脚踝处血如泉涌,也不知是否伤到了筋脉。
“放下兵刃,我们饶你不死。”冉霖率众走上几步,参差的人影便覆盖了朝轩布满冷汗的额头。他微微抿了抿嘴唇,眼光复杂地扫过一旁沉默的太史令,终于慢慢垂下了手中的铁剑。
“绑了!”冉霖刚吩咐了这句话,就有两个门人取了绳索向朝轩走去。然而尚未等他们走近,静河早已奔上去将他们推开,含泪大声道:“他受了伤,你们谁也不准再欺负他!”说着蹲下身,撕开衣襟就要为朝轩包扎伤口。
“小心!”冉霖一语未毕,朝轩已蓦地探出手臂,一把将静河拉起挡在身前,手中的铁剑架上了她的脖子。“放我走。”他冷静地朝惊魂未定的众人说道。
“这样下作的手段,亏你堂堂小侯爷也使得出来。”冉霖怒斥道。
“冉兄既知我的外号‘铁心辣手’,自然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说这些话毫无意义,对不起你平时修史时的好文笔啊。”朝轩好整以暇地说着,胁持着静河一步步往大门外挪去。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朝轩拖着伤腿越来越远,一时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然而就在颜莹寻思如何出手之际,忽听朝轩一声闷哼,静河已猛地挣脱了他的桎梏,转身看着朝轩缓缓地靠着门柱坐倒在地。她不断发抖的手中,握着一把染血的匕首。
“我从来也想不到,我这把防身的匕首第一个伤的人是你。”静河站在原地,看着朝轩凄然一笑,“为什么会这样,其实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会顺着你……”
“我……不稀罕。”朝轩捂住腹部的伤口,抬头盯着静河,冷笑着一字一句地回答。
“把他关入藏书洞,现在我们还不能同朝廷对抗。”太史令安抚了群情激愤的门人,转身离开,蹒跚的步履在颜莹眼中如同风中摇曳的残烛。她走上去点了朝轩的穴道,吩咐人扶他起来,朝轩便把头扭开去不看任何人一眼。然而颜莹却仿佛看见他黑沉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痛楚和脆弱,幸而下一刻她认定,这不过是自己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