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彻底亮了。
阳光照在两败俱伤的仙人和妖魔身上,也映在他们身边那些死去的汉人农夫尸体。看样子,鸟灵恒露已经渐渐从受损的状况中逐渐恢复过来,而石宪那边,却似乎并没有什么起色。钻入他身体的黑色怨灵仿佛毒蛇一般盘踞在他的心口处,静静地等待着,只要他抵御的神志稍一涣散,就会伺机暴起,狠狠地咬开他的心脏。
石宪的脸色由方才的苍白转而有些发青,额头上滚落的冷汗顺着下巴一滴滴地打在身下的土地上,眼看再也无法支撑下去。猛然之间,那条黑色怨灵骤然一缩,化为一只利爪,朝着石宪的心脏处狠狠地攫了过去!
我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心想这下子石宪的心肯定会像个南瓜一样被那只爪子摘下来,不料就在这时,石宪忽然轻轻地唤了一声:“大哥。”
这两个字恍如一道闪电,让原本气势汹汹的怨灵一震,张开的利爪就那么生生顿住,却在下一刻毫不迟疑地抓了下去。
石宪闷哼了一声,痛得捂住胸口弓下身子,让我再看不清那怨灵的动作。石宪轻轻发着抖,却依然费力地说道:“大哥,我知道你恨——恨我,恨二哥,恨父王……我不愿意为了帮你去杀二哥,让你最终落得败亡的结果。可我若是知道父王要杀你,我就是拼了性命也会来救你……我忘不了,小时候我骑的马受了惊,是你救了我,自己却被马蹄踹伤……”
“笑话,怨灵的恨意仅凭几句装腔作势的话就可以消解吗?”鸟灵恒露撑住自己受伤的翅膀,在一旁冷冷地嘲笑道,“石邃满门都是死在他的亲爹石虎手里,他的恨有多深你根本就无法体会!现在他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报复的机会,你以为他会放过你吗?”
“我确实无法体会,也无法理解……”石宪的身子弓得更低,剧烈地喘息着,撑住身体的手指都深深地插进了泥土里,“可是大哥,既然你死得那么悲愤痛苦,为什么要把自己死后的灵魂也沉浸在恨意之中呢?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摆脱今世的宿怨,以清白宁静之心重入轮回……”
“他在骗你。”鸟灵恒露见石邃的怨灵似有所动。冷笑道,“石邃,你早已沦落为怨灵,失去了轮回转世的资格。石宪若是强行解脱了你,便要折损他一半的修为,你以前几乎杀了他,还指望他会好心救你么?再耗下去,他灵力恢复,要将你剿杀便是易如反掌了!”
石宪没有回应恒露的话,只是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包含着委屈和伤心,却更多的是宽宏的慈悲。他紧紧地抿着唇,垂下头,继续痛苦地弓着身子跪伏在地上,捂住心口的手却缓缓地放下来,五指屈伸,竟是开始捏出繁复的咒诀来。
“我不信你真要救他!”恒露这一次却是对着石宪咆哮道,“你难道忘记了,是谁把我们逼上绝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我落得今天这样人神厌憎的地步!是石邃,是石邃!杀了他,让他魂飞魄散灰飞烟灭,都难抵偿我心头之恨!”说着,鸟灵合身朝石宪扑了过去,尖利的爪甲朝着石宪掐捏咒诀的手狠狠抓下。
石宪就地一滚,狼狈地躲过了鸟灵的袭击,手臂处却已被抓得鲜血淋漓。然而他的手指仍在飞速地屈伸着,最终结成一个莲花般的手印,在心口处缓缓盛放。
一缕阳光穿透手指的空隙落在石宪的胸膛上,盘曲的怨灵在阳光的照耀下缓缓淡去了原本的黑色,渐渐转为透明,在鸟灵再一次袭来之际挣脱了石宪的身体,在半空中凝结出石邃高鼻深目的脸,再化为一束灵芒缓缓升入了高空。
鸟灵的翅膀捕捉不到那缕洁净透明的灵魂,转为向下一压,顷刻间将虚弱的石宪打翻在地。尖利的爪甲掐住石宪的脖子,将难以反抗的人拖起来抵在一座残垣之上,恶魔的眼睛闪烁着嗜血的红光:“我说过,迟早我会吃了你。”
“我对你无爱也无恨,吃了我于你并无任何好处。”石宪淡漠地睁开眼睛,似乎对于自己的生死并不在意。
“可你以前明明是爱我的,爱到为了我不顾生死!”这句原本温柔缠绵的情话,从恒露鲜红的口唇中吐出来,没有一丝柔情,只有恼羞成怒的指摘。
石宪艰难地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妖异的脸庞,淡淡一笑:“你如果能变回原来的模样,我就爱你。”
石宪,你这个混蛋!听到这句回答,就算我明知道他是为了度化恒露,却也忍不住大声斥骂了一句,而恒露自己,又怎么承受得了?
果然,轰的一声,石宪身后的半截土墙经受不住鸟灵勃然爆发的怒气,顿时崩塌下去。石宪趁势滚离恒露的爪甲,边咳边道:“你不能杀我,咳咳……迟早我会找到办法解救你的。”
“别给我做出一副普度众生的模样。”恒露盯着倒在尘埃里的人,眼神变幻,“我倒要看看,你解救得了谁!”说着,她走上前一把揪住石宪的衣领,扇动翅膀,竟带着石宪腾空飞起!
我深怕他们这一去便音讯全无,下意识地在恒露擦身而过之时抓住了她翅膀上的一片黑色羽毛,便也随着他们飞上了高空。
恒露飞行的目的地,是邺城,矗立在荒野尽头的,充满着诡异死气的邺城。我紧紧抓着鸟灵的羽毛,远远地就看见邺城城门上张贴着无数张朱砂书写的血红榜文,那就是冉闵赫赫有名的《杀胡令》:
“诸胡逆乱中原,已数十年。今我诛之,若能共讨者,可遣军来也。暴胡欺辱汉家数十载,杀我百姓,夺我祖庙,今特此讨伐。犯我大汉者死,杀我大汉子民者死!杀尽天下诸胡匡复汉家基业,天下汉人皆有义务屠戮胡狗!冉闵不才受命于天道,特以此诏告天下。”
“看吧,这就是你们羯人的末日。”恒露幸灾乐祸地对石宪笑道,“你当日既然说得出‘亡国灭种’的狠话,如今就让你看看真正的‘亡国灭种’是什么样子!”说着,鸟灵大力扑扇着翅膀,飞上了邺城的高空。
一眼望见身下的情形,我猝不及防地惨叫一声,扭过头紧紧闭上了眼睛——那堆在凤阳门处如同小山一样的东西,都是羯人的头颅!它们有的横眉怒目,有的痛不欲生,有的血肉模糊,而更多的,却已在无情的冷风中腐烂!而纵横邺城最繁华的赤阙街和黑阙街上,横七竖八地铺满了羯人无人掩埋的尸体。杀红了眼的汉人们,手里握着砍得卷了刃的柴刀,呼喝着冲进每一处羯人和其他胡人的家,把蜷缩在角落里的男女老幼拖出来杀死,把所有值钱的东西抢了个干净,再把尸体上的头颅割下来送到凤阳门去领赏!
——这里,还是我曾经那么艳羡那么依恋的邺城吗,分明就是魑魅横行的修罗场!
一道道浅淡的白光忽然从石宪的指尖射落,仿佛从高空落下的急雨,却因为相隔太远而无法击落暴民们手上的凶器。石宪却像看不到这个结果一般,徒劳无功地耗费着自己的灵力,眼泪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滑落。
“去救他们啊,你不是慈悲得很吗?”鸟灵恒露恶毒地抓着石宪又升高了一些,言语中满是讽刺,“谁让你刚才为了解脱石邃耗费了那么多灵力呢?这下子,邺城里所有的羯人都会死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了。不过呢——”恒露嗤笑了一下,在半空中转了个方向,让石宪的视线逃不开赵国四方袅袅升起的怨魂和戾气,“整个赵国现在都在杀胡人,不光是羯人、氐人、匈奴人,就算是高鼻多须的汉人他们也不放过。你刚才放跑的小羯人,迟早也逃不过被杀的命运……”
“如果当初,父王能听我的话……”石宪喃喃地低下头,嘴角的血痕慢慢扩大。
“可惜他就是不听,还指示石邃想要杀掉你呢。你说你的父兄,是不是比豺狼还狠?”鸟灵嘻嘻一笑,在半空中打了旋,尽情地吸吮着从邺城盘旋而上的诸多怨魂,黑色的翅膀越发丰硕充盈,光彩夺目。直到她吸食得餍足了,而石宪只是垂着头再无动静,鸟灵才心满意足地盘旋而下,降落在一处无人的山坡上——恰是当初我将恒露救出邺城后,我们在石邃的包围下生离死别的地方。
看着恒露眼里嗜血的凶光,我虽然知道她看不见我,也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这一次,石宪是真的要被她吃掉了吧。
“我不信,你现在心里会不恨。”恒露盯着石宪涣散无神的眼眸,语气笃定,“你恨得越深,我吃了你功力便会越强。”“我不恨。”修道的人躺在地上,苦苦守护自己的心志,胸膛剧烈起伏,“我只是后悔,若是羯人能待汉人好一些,便不会发生今天的屠杀……我还后悔,当初听见冉闵进邺城的消息时,就应该设下结界将羯人保护起来……”
“你没什么好后悔的,要恨便恨我吧。”鸟灵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若不是我故意拖住你,又设计让人刺伤了你,恐怕你还是能救出千八百人来,至少不会让羯人绝了种。可惜啊,这些天仅邺城杀掉的羯人就有十几万,整个赵国杀掉的更有百万之数,你们羯人,是真正从中州消失啦!”
“恒露,当初朝廷待你们族人也算不薄,你为什么……”石宪说到这里,突然醒悟到什么,不再说下去。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或者说,我这个妖孽就是应运而生的?”鸟灵尖锐地笑起来,“我既然要靠吸食怨魂壮大力量,自然巴不得整个中州都变成修罗场了!怎么样,到得如今你再不恨我,连你自己都不相信吧。”
“不,你当初是因为想救我才沦入魔道,这一切都不是你的本心,我怎么可能恨你?”石宪虚弱地闭上眼睛,仿佛力气已然耗尽,“你要吃我,便吃吧。”
“看来,我还是让你彻底死了心的好。”恒露抱着双臂,冷笑着盯着一派云淡风清的人,“还记得我化身为鸟灵之前,在这里给你说的那个云荒故事么?赤之一族一个年轻的族长娶了鸟灵为妻,被赤王带兵剿杀,最后族长死了,鸟灵和赤王同归于尽。可是你想过没有,赤王法力高强,鸟灵如何有本事伤他?那族长又是如何死的?实际上啊,是那个族长心生悔意,想要出卖妻子。于是鸟灵妻子便吃了丈夫,法力大增,才和赤王拼得玉石俱焚的。”
“这和我……有关系么?”石宪淡淡地应道。
“你好好听着便是!”恒露哼了一声,继续说下去,“谁知人心就是下贱,那些族人们当年死里逃生跑到中州,后面一百年里却拼死拼活想要回归故土,当那枚铁指环传到我的手上时,我就知道自己一生的使命就是带领族人回归云荒。可是慕士塔格峰有暴雪、有僵尸,还有吃人的比翼鸟,我又有什么办法可以实现族人的愿望呢?唯一的办法,是找到一个同情鸟灵的中州人,让他爱上我再恨上我,最后便吃掉他,这样,他临死时的爱与恨就能焕发出无穷的力量,与鸟灵融为一体,帮助我们回到故乡。”
“所以——”眼看石宪面色惨白轻轻发抖,恒露张狂地大笑起来,“所以,你以为我以前是爱上了你么?不,你这样木讷蠢笨无趣的傻瓜,任人欺负任人利用的可怜虫,宫变之时抛下我只顾去做代王爷的薄幸人,我对你只有鄙视和怨恨,怎么可能会爱上你!从在冰井台开始,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诱惑你爱上我,爱得可以为我奉献一切,哪怕心甘情愿地被我吃掉……可惜啊,当初我用铁指环召唤怨魂化身为鸟灵的时候,差一点儿就可以如愿以偿了,偏偏被那个可恶的道姑坏了好事!你现下脖子上留着的那个伤疤,不会忘了是我咬出来的吧,真可惜,没有一下子咬断你的喉咙!
“所以——”恒露俯下身子,将可怖的妖异脸庞凑近石宪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所以,当初你看到的那个纯真可爱的恒露根本就不存在,一切都是她演的好戏罢了。当你痴迷地看着她时,鸟灵的后代心里盘算的却是怎么利用你的情感,榨干你身上的血!笨蛋,你念着旧情几次三番饶我不死,如今终于被我找到了机会。要恨,就恨你自己被爱情啊慈悲啊冲昏了头吧!”
“原来,从头至尾,都只是一个骗局……枉我还一心想要恢复你的本相……”石宪侧过头,露出颈部动脉处一个骇人的旧疤痕,嘴角涌出的血染红了半边衣领。
新仇旧恨一点点地增加,到得最后,就算是一根稻草也可以压垮一匹骆驼。眼看石宪漆黑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愤恨的神色,鸟灵得意地一笑,尖利的爪子猛地插进身下人的胸膛,鲜血飞溅,眼看就要把他的心活生生地掏了出来!
“啊!”惨叫声中,黑色的浓稠的血如同雨点儿一般当头砸落,吓得我赶紧蒙上了双眼。过得良久,我听到恒露颤声道:“你……你哪里来的剑?”
放下遮住眼睛的手掌,我看到石宪勉强支起身子坐在地上,手里一柄青光闪闪的长剑上沾满了黑色的血迹——那是鸟灵的血。“你不是想要我恨你吗?恭喜你做到了。”石宪冷冷地说着,却怎样也压抑不了眼中黯然的绝望,“可是我若不恨你,这柄师父赐给我的防身宝剑也就不会对你出鞘。”
“很好,我们的仇,不死不休!”恒露说到这里,掉转头展开翅膀,飞离了这座爱灭恨生的山丘,留下一路蜿蜒不绝的血迹。
后来,我不得不佩服自己灵敏的反应,就在恒露飞离地面的一瞬间,我自然而然地舍弃了横剑当胸的石宪,伸手抓住了恒露的一片黑羽,随着她离开了弥漫着死灵的邺城和赵国。
绿色的山丘和平原都在我们身后远去了,我现在才知道,鸟灵的飞行速度竟然是如此惊人。若非我特殊的身份,任何一个生灵若是胆敢乘坐在她的背上,就算不被怨灵的戾气扯碎,也会被这高空中凛冽的寒风冻死吧。
风和流云急速地从我身侧掠过,让我一片眩晕的头脑终于可以从突兀的变化中清醒过来。
“石宪,你真的就是上天赐给我的人……”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怎么能现在就死了?”
“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不会让你死在他手里!”
“看来,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不如亲自杀了你吧。”
恒露过去的话语恍如书页一般一页页在我面前翻过,事到如今我才明白这些时而温情脉脉时而哀凄伤感的句子里还包藏着另外的含义。
原来,自始至终,只是一个陷阱。当我义无反顾地跳进陷阱里面,攀援救命的绳索便被无情地斩断。我抬起头看着恒露的脸,她的面色在冷风中更加苍白晦暗,仿佛印证着所有的算计和阴谋。石宪方才那一剑深深地划伤了鸟灵的胸膛,黑色的脓血一路滴落在身下的大地上,带去毒草和瘟疫。
随着血不停地外流,恒露飞得越来越慢了。终于,她降下了高度,最终在一片寸草不生的石头滩上落下,伏低了身子难耐地呻吟。
石宪断情绝意的一剑,果然毫不留情。
黑色的血不断地从鸟灵身下流淌出来,泛着让人恶心的腥味。我看着这个全然陌生的妖异身体,忽然不明白我是否真的像自己所坚持的那样,一如既往地爱着她,或者是它。
我后退了一步。我究竟是应该无怨无悔地爱下去,还是选择爱意焚尽后的毁灭?
仿佛感觉我的存在,恒露费力地抬起头,向我这边望了一眼,眼神却照例穿透我望向了远方。
远方,有人群缓缓地包围过来。
那是一群我无法分辨身份的人,看他们的穿着,不是汉人,却也不是羯人,不是匈奴,不是鲜卑,不是中州里我所知道的任何一个种族。然而我立刻明白过来,他们,是恒露的族人,他们来自茫茫雪山后的天华界——云荒。
可是,如果他们真的是恒露所说的云荒赤族人,却为什么手里持着弓箭刀剑,为首的中年汉子手里还握着样式古怪的法器?
鸟灵伏在石头滩上,漠然地看着越来越近的族人,面上浮起一个轻蔑的冷笑:“你们想杀我?”
“如果你答应不吃我们的孩子,我们还是像先前一样以你为尊。”为首的汉子显然对恒露颇有忌惮,这句话不是威胁,反倒是恳求了。“我为了你们做了这么大的牺牲,吃几个小孩儿又算什么?”恒露哼了一声,“反正你们别的本事没有,生孩子倒是很勤快。”
“你要吃人,中州哪里没有,为什么连自己的族人都不放过?”为首的赤族汉子红了眼眶,语带哽咽,“而且越是聪明能干的孩子你越不放过,如果你真的是引领我们回归故土的头领,为什么会做出这样恶毒的事情?”
“聪明能干,吃了对我的灵力提高才大啊。”恒露懒洋洋地回答着,眼眸里阴鸷的光芒却猛然绽放,“而且,我嫉妒他们!当年族群里最聪明能干的孩子是谁?是我!为什么他们能够安安乐乐地过日子,我却从小日复一日地被逼灌输你们的妄念,惦记着指环的百年期限就要到来,把召唤鸟灵突破结界,带领你们回归云荒作为人生最大的要义,为了它应该抛却所有?那个铁指环,表面上是让我被你们当玩偶一样地供奉,实质上你们却巴不得那个指环变成枷锁,生生把我勒死好变成鸟灵驮你们飞上天吧!”激动之下,恒露胸前的黑血喷发更急,烧灼得石头上都“滋滋”地冒起了腥臭的黑炯。
“跟这样的妖魔有什么道理可讲?趁它现在重伤赶紧杀了它,再这样下去,我们族人迟早要被它吃光的!”有人按捺不住开口,一句话提醒了所有人,他们都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你们这些贱民,当年千方百计想发挥铁指环的威力,等到指环真的显灵,把我变成妖魔之后却又惶恐畏惧,担负不起这样的压力了?”恒露说着,霍然抬起头,眼中的凶光如同闪电一般划过,“你们只配被我吃掉,哪里值得我身受魔道之苦带你们回家?”
“她要过来了,快念先祖传下的伏灵咒!”眼看恒露不顾胸前黑血泉涌立时就要展翅扑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赤族人们赶紧大声提醒。
为首的汉子缓过神来,凝目注视着手中铜铸的莲花状法器,顺着上面的铭文大声念诵起来。他念的是什么我听不明白,然而随着他的念诵,其他人手中的武器上忽然爆发出青色的火焰来!“放箭,放箭!”立时,亢奋的人群中几点青色的箭头飞了出去,扎进不远处鸟灵的身体里,刹那之间,那几点火苗随着伏灵咒的念诵腾地盛放开来,把恒露整个笼罩在青色的火海之中。
“宁可永远不回去云荒,也再不能惹出这样的妖魔来了!”眼看鸟灵被那诡异的青色火苗烧得不住打滚,战战兢兢的人们纷纷议论着,“幸亏当年苏袂先祖流传下来这个咒语,否则怎么敢娶鸟灵为妻……”
“苏袂自己都是被鸟灵吃掉的,他的狗屁咒语能有什么用?”狂笑声中,巨大的黑色翅膀已经凌空展开,诡异的黑气如同潮水一般涌出,倾刻间浇熄了青色火苗。还不等赤族人们反应过来,眼角滴血的恶魔已经当头扑下,如同黑色飓风横扫四野,不多时,石头滩上只余下一堆惊恐万状的尸体。
张口将族人们新鲜的灵魂尽数吸食,恒露傲然站在尸横狼藉的血泊中,黑羽飘飘,红袍猎猎,尽是一派睥睨天地的戾气。
我眼睁睁地看着这场杀戮,无力阻止,心中却忍不住对恒露生出惧怕之心。我不知道这样疯狂的举止,有几分是源于鸟灵体内怨魂的愤恨,又有几分是源于恒露自小负担的族群使命。
我以前,只看到恒露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的骄傲和娇蛮,却没有发现那里面深深埋藏的重负和压抑。
忽然,恒露凄厉地长啸一声,猛地弯下腰,把尖利的爪甲插进了自己流血的伤口里,拼命地撕扯,仿佛要让那些黑血流尽才甘心。她在石头滩上痛苦地翻滚着,想要把那一身黑色的羽毛尽数扯下,那些羽毛却仿佛幽灵一般附着在她身上,无论如何也无法拔除。她的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呻吟声,指甲把脖子抠出道道血痕,拼命干呕,却无法把刚才吸食的怨魂吐出分毫。“救救我……”最后,恒露伸出带着自己血迹的尖利手指,定格在湛蓝的天空下,如同一根濒死的枯树。
我站在她的身旁,恍惚间看到昔日明媚的恒露从那具可怖的鸟灵身躯中挣扎而出。然而不管那透明的灵魂怎样撕扯,怎样抗拒,层层叠叠的黑羽依然如同深不见底的沼泽,无声无息却又有恃无恐地将她重新吞噬。
这样的场景一日日地重复,恒露自身的灵魂却挣扎得越来越无力,最终再也不曾出现,只有同样的痛苦日日烧灼着鸟灵的身心,翻滚嘶号,痛不欲生。我恍如置身于无间地狱,焦急万分却又束手无策——这就是沦落为魔的代价吗?可是天地可鉴,为什么要我的恒露承受这样永无止境的煎熬!
“你一定会和我们一起回到云荒……可是,我却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恒露昔日的低语如同火花在我脑海中闪过,是的,回归云荒成就族群的梦想固然已在恒露的心目中根深蒂固,可是那个时候,她自己也对这个未知的前途充满恐惧和挣扎,可是,不光她的族人、石宪还是我,都只顾着自己的感受,从没有人注意到分毫。
所有的人,包括口口声声爱着她的人,都不曾真切地关照过她的感受,没有人问她愿不愿意,怕不怕,哪怕她那时只是一个除了铁指环一无所有的弱小女孩儿。她所有能够保护自己的,只有那个注定要付出险恶代价的铁指环,而动荡的时世、自私的族人、我的冲动、石宪的付出,最终将她推进了她一直在逃避的深渊——沦落成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