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一点便一语成谶,若非石宪有些七拼八凑的法术,这次他就会被我害得几乎升了天。当我在他的小屋子里等得极不耐烦,心里后悔了千百遍不该孤零零留在这里时,他终于被两个太监抬了回来,扔在榻上。
“侯爷,挨了这顿打,你从此以后便安生些吧。”那两个太监撂下这句话,几乎是脚不停步就扬长而去,倒仿佛这间屋子有什么晦气一般。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以为石宪已经睡着了,就大摇大摆地走到他面前去,却正对上他睁得大大的眼睛,吓得我惊叫一声,退后了几步。
其实我一直担心,石宪修炼过几天仙术,会不会有本事看到我听到我,他却始终没有流露出一点异样来。不过这点担心始终在我心头萦绕不去,以至于我不敢过于放肆地暴露在他漆黑的瞳仁中。
事实证明我不过是杞人忧天。石宪伏在榻上一动不动,手指紧紧地握成拳头,目光定定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根本不可能注意到我。我瞧着他无趣,便独自往外走,想要去看看恒露在做什么,偏偏常人几步便可跨越的距离于巴掌大小的我来说实在遥远,走了半天都没能走出石宪的小院子。要在偌大的皇宫中找寻恒露的芳踪,更是谈何容易?
心中正自无奈哀叹,我却突然发现石宪从屋子里扶着墙慢慢走了出来,吃力地躬下身子从墙边的树根处掏出先前那块云母石,想必又要吸食云气精华。然而他的手指只是沿着云母石摩挲了一下,还不等画出符咒来,他便猛然惊醒一般将云母石重新藏回树洞里去,佯装无事一般仰起下巴,负手而立。
我站在院子门口,远远地看着故作镇静的少年,心里纳闷他忽然摆出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给谁看。然而正在我茫然不解的时候,石宪门可罗雀的院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我朝思暮想的红衣红裙如同最灿烂的朝霞一般飘了进来,顷刻把我笼罩在她的光辉里,若非我神子之体万物难侵,恐怕会被她一脚踩瘪在泥地里。
“石宪……”望着站在树下一脸漠然的石宪,恒露仿佛不知怎么开口才好,“我来看看你……”
“多谢。不过恐怕让你失望了,区区二十棍还打不死我。”石宪冷冷地回答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若非太子说情,皇上的怒气哪里那么容易消解……”眼看石宪面无表情毫无所动,恒露忽然大声道,“石宪,你这个笨蛋,你就直接说是我带你进去好了,死撑着以为自己很英雄么?”
他哪里是装英雄,他根本就是不记得那回事嘛。我在一旁不甘心地解释了一句,却换不来恒露的一点眷顾。而石宪偏又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就算心中诧异也断不肯说出来,因此只是轻轻冷笑了一声,继续摆出一副淡漠的姿势:“太子不过是怕打死了我,会激怒我父亲吧。”
“算了,和你说话我就生气。这些药是太子让我给你的。”恒露说着递上手中紧握的小瓷瓶,眼看石宪眼中露出了然的目光来,顿时委屈得满脸通红,“放心,这里面没有掺泻药。你宁可挨打也不肯供出我来,恒露就算是邪恶的妖女,也不会再整你了。”
“多谢太子,其实石宪当不起他的恩惠,只要他不再怀疑我父亲要篡权夺位就够了。”石宪根本连看都不看一眼恒露手中的药瓶,径自转身走回房间里,伸手就要掩上房门,“我要休息了,你们有什么对付我的花样,抱歉留到明天吧。”
“石宪!”恒露一把抵住即将关闭的房门,低低的声音让我怀疑只有我才能听见,“不管你信不信,我原本只是想用打碎的琉璃鼎吓唬吓唬你,可没有料到皇上也在神殿里!你放心,就冲着你在神殿里说的那些话,我以后绝不会帮着三皇子他们欺负你了!”
什么,仅凭那些在神殿里说的同情鸟灵的话,恒露就对石宪转变了态度?可是那些话,明明是我说的啊,怎么功劳全算在石宪头上去了?眼看恒露朝着紧闭的房门无言站立,又倏地调转头匆匆离去,我急得跳着脚在她后面紧追,无奈任凭我跑得快要断气,短小的腿脚也追不上红衣女孩远去的背影,而我充满真情充满期待的呼唤,落在她耳中连草丛中的虫鸣也比不上吧。
我站在御花园的岔道上,茫然地望着四下里青翠的花草树木,忽然悲从中来。程青芜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想出置换身体的法子呢,她知不知道对于现在的我,每一瞬间都是被忽视的煎熬。
拖着步子,我没有选择地走回石宪偏僻的院子,毫无滞碍地穿过了他紧闭的房门。然而才一抬眼我就惊呆了,石宪此刻正趴在榻上,轻轻吻着手里的小瓷瓶,那分明是方才恒露放在门口的药瓶!
腾地一下,我的火气便窜了上来。我是正直纯洁的神之子,哪里见得这样口不对心的事情?石宪这小子一副死人脸,谁会想到他心里对恒露打着鬼主意?
我忘记了自己也对恒露打着鬼主意,一鼓作气爬到石宪肩头,对着他的脖子拳打脚踢。可惜他却始终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定定地盯着手里的瓷瓶,唇边慢慢牵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就这样,我把石宪当作了继程青芜之后第二个坐骑,每天盘踞在他的肩膀上跟着他去书院读书,回小院修行。我见惯了三皇子石恢他们促狭恶毒的举动,见惯了太子石弘温吞水一般的言行,也见惯了宫女太监们看向石宪既嫌恶又畏惧的目光。我渐渐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石宪那如同猛虎一般的父亲和豺狼一般的兄长。赵国朝廷需要这样的猛兽为它开拓疆土,可是那些高坐在宝座上的人们却又无时不在担心自己终究也会变成猛兽口中的肉食。
倒是石宪本身是无人关心的,甚至连他吸食云气日久,渐渐可以在空中行走也无人知道。凡人们就是这么愚蠢啊,他们乐于给某人贴上“某某之子”的标签,然后便围绕这个标签编造种种话题,却忘记了观察那个人的本性。
也许只有恒露是个例外。在旁人眼中,甚至在石宪本人眼中,恒露对待他和以前并没有多大区别,依旧是喝来唤去,耀武扬威,可是在我神之子的敏锐眼光中,一切小小的变化都无所遁形。就像没有人知道冰雪是怎样一点一点融化,草叶是如何一点一点萌芽,整个赵国皇宫中的凡人都看不出来恒露看向石宪的眼光中逐渐减少了憎恨和蔑视,倒多了几分好奇与羞怯。可惜她再也没有对石宪提过神殿、天华界和鸟灵,也就无从知道说出那些话的人是我,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我,这一点让我深感郁闷却又无可奈何。
我留在赵国皇宫追求真爱的路途遥遥无期,而程青芜也不知道为什么迟迟不再出现。唯一的一点收获是从旁人的谈话中得知恒露来自一个神秘的家族,那个家族从慕士塔格峰那边被流放到中州来,凭借法术成为皇帝的神侍,却再也无法回归故土。而恒露正是这个家族最为嫡系的后代,因为姑母成为了皇帝石勒的妃子而得以留在宫中。
当然我还听闻了一些其他的消息,不过除了跟恒露有关的,其余的我统统当作了耳旁风。不过很快这些消息便如同潮水一般轰然上涨,淹没了宫中每一个人,让我不得不也略加关注。
说到底,这些消息的源头只有一个——皇帝石勒快要病死了。
无论即位后供奉了多少僧尼来洗刷一生的杀孽,这个从奴隶到皇帝的最传奇人物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这对于立足未稳后继乏力的赵国皇室而言,无疑是最大的噩耗。向来以仁孝闻名的太子石弘成日在神殿里为父皇念经祈福,而三皇子石恢等人则会同中书令徐光、右长史程遐等人围绕在石勒的病榻前,似乎要尽力说服石勒下定什么决心。
他们在密谋什么,我是决计不知道的,也丝毫没有兴趣。倒是石宪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原本淡漠的神色里竟然添了几分忧郁,修行仙术也没有往常专注,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
这天,石宪照例吸食完云气,瞑目坐在天井中打座,我则坐在他肩膀上,撑着下颌回想恒露的一颦一笑。忽听砰地一声,院门竟被人从外面一脚踢了开来,三皇子石恢铁青着脸,手里提着一把宝剑,二话不说就朝着石宪刺了过来!
石宪虽然仙术还不够高,但要从这个武艺平平的石恢手下自保还是不难,当下轻轻一纵身,如同一枚落叶般擦着石恢的剑锋飘过,口中淡淡地道:“三皇子为何要杀我?”
石恢一击不中,早已红了眼睛,哪里还顾得上回答石宪的问题,只是一剑紧似一剑朝着石宪砍来,口中叫道:“我杀了你们这些乱臣贼子!”
“恢哥哥住手!”门口忽然响起恒露焦急的声音,眼看石恢充耳不闻,恒露跺脚道,“你疯了么?难道非要我把太子请过来?”
“太子?我本来就是为了太子!”石恢尝试数次,知道自己定然无法伤害石宪,颓然垂下剑尖,擦去额头的汗水怒道,“中山王石虎听说父皇病危,急不可耐地带着兵马往邺城来了,这不是谋逆是什么?我今天先杀他一个儿子,等他杀我的时候也算够本!”
“不,我父亲一向对皇上崇敬有加,他绝不会篡权夺位的!”石宪难得急切地辩解着,显见这件事就是对淡泊宁静的修道者而言,也是天塌地陷般地重要。
“皇上是能辖制住他,可是万一……”石恢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用剑尖指着石宪的脸道,“石虎来了,你给我老实一点!要是被本王发现你们父子勾勾搭搭,绝不轻饶!”
“三皇子太看重石宪了。”石宪一动不动地面对着石恢的利刃,面上的笑意中竟然带来几分寂寥,“如果我父亲觉得我有用的话,他是绝不会把我送到这里做人质的。”
这两句话一时让石恢哑口无言,末了只得重重哼了一声算是下了台阶,把剑一抛就拂袖而去。
“石宪,中山王来了,你……更要小心。”恒露似乎想说什么,却不得不强自压下,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石宪,无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