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程青芜的说法,羯人的祖先自西而来中州,原本信奉拜火教,到了石勒这一代,又改信了佛教。然而实际上,羯人始终保持着他们原先的部落制度,每个部落都有各自崇拜的神,这就导致赵国皇宫中的神殿也糅合了各种各样的宗教痕迹。
我只是没有想到,所谓的神殿居然就位于三台之一的冰井台内。
此时正是午后,热辣辣的阳光晒得人头晕,就连站在冰井台入口之处的几个太监也昏昏沉沉地耷拉着脑袋。恒露朝我招招手,熟稔地溜到冰井台侧面,指着上方道:“你先上去。”
我抬起头,眼中看到的是白花花一片高耸的石雕栏杆,被阳光晒得眩目。无法违抗她的命令,我纵身一跳,双手紧握着滚烫的汉白玉石栏杆,翻身越上了冰井台。然后我伸出手,把恒露也拉了上来。
“身手挺灵活的嘛,难怪……”恒露甩开我的手,轻轻哼了一声。
难怪是以勇猛暴虐闻名的石虎之子。我猜到了她没有吐出的后半句话,倒也没有太大的难过,反正我又不是石宪,他的事情与我何干?可惜这件事,只能以后慢慢对恒露说明。
见我低头不语,恒露没有再说什么,反倒把食指竖在唇前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领着我一路跑到廊下,轻轻推开了一扇房门。
传说冰井台上有房间一百四十五间,此刻却静悄悄的连一点人声都没有,每一间房间里都弥漫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和不知什么名目的香味,比待在外面舒服多了。我想起程青芜告诉我冰井台中有一深井,深达十五丈,通连贮藏冰块的地宫,方才醒悟这些房间为何如此清凉宜人。
冰井台上每一间房间似乎都是相连的。我跟在恒露身后,眼看她一扇扇打开面前的房门,领着我越走越深,似乎对这个地方熟悉之至。我小心翼翼地跟着她,发现头顶上铺的都是五颜六色的琉璃瓦,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瓦片落下来,在地上映出七彩的光斑,让最普通的房间也恍如仙境。
实际上,这些都不是普通的房间,每一个房间都不像传统建筑那样用木材构造,而是用玉石镶嵌而成,四周的墙壁上都绘着无数色彩繁丽的壁画,影影绰绰恍如活物。我初时只是粗粗掠过那些复杂的图画,渐渐地却看得仔细起来,最后竟然停驻在一幅硕大的壁画前,再也迈不动步子。
如果目光平视的话,首先看到的便是莲花。虽然我已经对莲花荷花看得烦腻,但这样花瓣成百上千层层叠叠虽茂密却丝毫不显繁琐的莲花,却是第一次见到。它们一朵挨一朵地簇拥着,摇曳生姿,颜色虽然是极淡的墨色,却无端地透出金壁辉煌,让人忍不住想要惊叹出声。
然而这些莲花无非是这幅壁画的陪衬而已。在莲花上方,是绵延的雪山,一只金翅鸟正腾空翱翔,朝着雪山背后飞去。我将目光顺着金翅鸟的方向朝着壁画上方望去,忽然张大了嘴——那是怎样恢弘壮美的图景啊!宽阔的大地中央躺着一片湛蓝色的湖水,每一片水波都可以撩动得人的心绪随着它们起起伏伏。而那片湖水正中,却又傲然伫立着一座繁荣的城市,且不说那些超出中州人理念的美丽建筑,单是城中央一座高插云霄的白塔,就让整个画面都灿然生辉,让观众目中心中刹那间光明无限。
“就会看热闹,知道这画的是什么吗?”恒露扭头见我对着壁画发呆,揶揄道。
我仰头凝望着白塔,仿佛想要找出它超出画面的尖端,茫然地道:“难道这才是仙境么?”
“这画的是佛教里的香格里拉,也就是世俗之人心目中的理想王国,羯人则称呼它为‘天华界’,意思是圣洁莲花开放之地。你不会不知道佛经中把各种莲花总称为‘天华’吧。”恒露眼瞧我一副懵懂无知却又痴迷渴慕的模样,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不相信它只是理想之地,一定有人看见过那里,至少一定有人看见过白塔,否则任何人也画不出这样的景致。”我喃喃地道。
恒露看我的眼光忽然变了。她收敛了先前的轻蔑,转而有些疑惑地问:“你确定它是存在的?”
“它一定存在,应该就在中州西部的雪山后面。”我指着金翅鸟身下的雪峰,笃定地道。
“你怎么知道?”恒露脱口问出这句话,忽然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的眼光倏地从壁画上转开,扭头看着红衣女孩略带惊惶的模样,忽然心中一动,柔声道:“以后我们一起去那里,好不好?”
“不用骗我,我知道我是回不去的,我们祖祖辈辈都是无法回到云荒的!”恒露冷笑道,“石宪,我知道你有些法术,可是你帮不了我们,别说大话了!”
此时此刻,我已经大致可以揣测出来,恒露和她的族人应该就是从那画中所在——被他们称为“云荒”的天华界迁徙而来,却再也无法回归故国。我仔细地看着她,陡然发现她的长相果然绝非汉人,却也与羯人颇有不同。我不愿与她争执,便只是满目诚恳地道:“我现在的法术确实不够,但我发誓——一定要让你重回云荒,否则……”
“呸呸,谁希罕你发誓。”还不等我把所知最凄惨最恶毒的死法说出来,恒露已狠狠地打断了我,“你以为云荒就真的是香格里拉吗,你只看见了它光明的一面,却不知道它黑暗的地方比夜还要黑!”说着,恒露猛地拉开了一角帷帐,露出那幅壁画被隐藏的部分。
我首先看到了一座黑色的山脉,巉岩林立,怪石嶙峋,仿佛它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群堆叠在一起的恶鬼——不,它分明就是一群堆叠在一起的恶鬼!那些扭曲的面容和肢体,带着洗刷不去的怨恨和绝决,努力向着天空伸出它们鸟爪般狰狞的手掌,仿佛在祈求上天的报复。而高高站立在这黑色山脉顶端的,是一群身负黑色双翼的恶魔。它们隐身在黑暗的背景中,带着无限恶毒的表情盯着壁画的其余地方——那些被白塔的光辉笼罩的光明之域。虽然这些魔鬼统治的黑暗地域不过占据了整个壁画一角,阴森的寒气却无法遏制地扑面而来,越发显得整个画面截然分成了两个世界。
“这些东西,是什么?”仿佛那些恶魔的视线已经对准了我,我颤着声音问道。
“它们是鸟灵,统治空寂之山的恶魔。”恒露的声音有些奇怪,然而我却无暇顾及了,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她右手的中指上——那个黑铁色的古旧指环,分明镌刻着与鸟灵一模一样的黑色翅膀!
“你害怕了?据说只要转动这个指环,就可以召集来鸟灵哦。”恒露说着,作势就要去转中指的指环。
“是有一点害怕……”我不得不承认,“可是看它们的模样,若非遭遇了悲惨的往事,恐怕也不会变成恶魔吧。说到底,把它们逼成这样的人才是最大的恶魔啊。”
“我倒是第一次听到中州人说这种话呢。”恒露有些怔忡地望着我,“就算是皇上和太子,也只把它们看作地狱里的魔物,特地要用帷帐遮盖起来不愿看见……”才说到这里,她忽然醒悟过来不该在我面前说这些,当即沉下脸警惕地盯着我,仿佛怀疑我刚才使了什么摄心的妖法。
我刚想解释一下,恒露却已调转头往前走去,再不回顾。我深怕在这些迷宫般的房间里迷了路,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幅天华界的壁画,加快脚步跟了过去。
越往前走,房间越冷,想是离冰井越发近了的缘故。我正东张西望地打量着每一间房间里造型各异的神佛塑像,忽然听到前方传来恒露一声低不可闻的惊呼,还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当即想也不想地冲了进去:“怎么了?”
“何人大胆?”还没有看清屋内的一切,一声霹雳般的怒喝忽然在我耳边响起,低沉而威严,让我忍不住心下一凛。等到勉强停下脚步看清现状,我才发现自己闯进了一间宽大的殿堂中,脚下是一堆打碎的琉璃器皿,而恒露早已不见了。
“濮阳侯石宪,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那个威严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慌得我赶紧转头看去,却见到一个魁伟的身着明黄便服的身影从蒲团上站起身来。他五十岁左右年纪,虬髯连腮,双眉粗黑,眼眶深陷,特别是一双眼睛冷冽幽深,让我猛地想起从葫芦缝里窥见的那只眼珠,顿时醒悟过来他就是赵国皇帝石勒,顿时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是你打碎了琉璃鼎?”石勒望着我脚边的碎片,见我只是不开口,顿时皱起了眉头,“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成何体统!说,谁带你进来的?”
我心想关键时刻方显英雄本色,我断断不能出卖恒露,当即小声道:“我自己进来的。”
话音未落,哐的一声我已经被石勒一脚踹到墙根:“你自己进来的?谅你还没有这个本事!”
我揉着发痛的小腹,心想羯人就是羯人,连皇帝都这么粗鲁,怪不得程青芜不愿意给我找个羯人身体。正想着怎么应付石勒,已听到那赵国最有权力的人冷冷地开口:“来人,把濮阳侯拉出去打二十棍!他若是不说出同谋,就接着打!”
顷刻之间,也不知哪里冒出几个太监来,拉起我就往外拖。我心中怕得要死,方才还指望一个时辰能越慢越好,现在却巴不得时辰已到好逃之夭夭,当即心里不停默念道:“死是死道友,打是打石宪,不关我事,不关我事,青姨你快来救我啊……”
说起来这几句咒语还真是有效,就在我尚未被拖出冰井台时,一阵熟悉的吸力从天而降,牢牢地笼罩住我死命一拽,我便身子一轻眼前一黑,刹那间脱离了石宪的躯壳。等到再度睁开眼睛,我已经平平安安地回到了程青芜腰间的葫芦里。
“怎么样,玩得还好吗?”程青芜笑着问我。
“挺好。”我不敢说自己的遭遇,只得强装笑颜。
“玩够了我们便出宫吧,要长期占据石宪的身体我还得慢慢想办法。”想必是事情没有想象的那般顺利,程青芜有些意兴阑珊。
“青姨——”我迟疑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道,“你放我留在这里吧。”
“什么?”程青芜吃了一惊,“为什么?”
我自然不会说留在这里是为了能时时见到恒露,只信口胡诌道:“我方才感觉,只有时时磨合,才能让我更有效地控制石宪的躯体。反正他们感觉不到我,任何东西都伤害不了我,青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说得也是。”程青芜难得地没有反驳我的提议,“单找到匹配的身体还不够,我还要四处寻访为你安身固体的法子,带着你也不方便。这样吧,你就留在这里看好石宪,等我找到方子以后便来寻你。”
“青姨说得对,我要看好石宪,万一他什么时候升了天,我们还知道他的尸首在哪里。”我忙不迭地点头。
“这个聚魂葫芦我也留在这里,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你可以借助它再度控制石宪的身体。不过仍然只是一个时辰而已,再无可续,明白了吗?”程青芜把葫芦藏在一堆假山石后,谆谆叮嘱。
“明白,再明白不过了。”看着程青芜远去的背影,我快活地在原地跳了两下。这一回我是彻底自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