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芜总算没有恶毒到家,离开了皇帝石勒之后便拔去了葫芦塞子,让我可以大肆窥探宫城中的景色。其实我也能够脱离了葫芦自由行走,只是人小腿短,比乌龟快不了多少,只得委屈窝在那道姑腰间的葫芦里,心里只当她跟羯人骑士所乘的马匹差不多。
宫城中除了供奉祖先的宗庙,主要建筑便是听政殿和文昌阁,作为皇帝办公的所在。文昌阁西面是内苑,鼎鼎大名的铜雀台、金虎台和冰井台就座落在内苑之中。
程青芜胸有成竹,径直带着我就往内苑里面走,好在之前她得了石勒的准许,倒也无人敢阻拦。沿着花木扶疏的石径走了一阵,前方赫然一座高台,高达十丈,台顶铸有一只一丈六尺的铜雀,金光灿烂,展翼欲飞,而这座高台南北二侧又各有一座八丈高台,无不精雕细刻,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铜雀三台,天下至美矣……”我正搜肠刮肚想要背诵两句有关铜雀台的诗句,程青芜却脚步匆匆绕过三台而去,显然心思并不在此。我猜想她一心直奔那个适合我的身体,倒也不敢抗议,只是拼命回头凝望那三座美轮美奂的建筑,差点把脖子都扭断了。
铜雀台东面是一个浩大的荷花池,程青芜走到池上的玉带桥上便停住了脚步。我一看又是满目荷花荷叶,大感无聊,却又不敢催促程青芜,只好百无聊赖地趴在葫芦口,闭上眼睛打盹。
忽然,远远传来一阵少年男女的嘻笑声,显见是为了争采莲花莲蓬撩水嬉戏,我便忍不住睁开眼来,发现程青芜也定定地盯着那群人,垂在身边的手指不停地掐算着什么。
画舫渐渐从茂密的荷花中绕了出来,上面乘坐的羯人贵族无不衣饰华美青春年少,然而吸引我的却是一个一身鲜红衣裙的少女——就仿佛天上的太阳坠落在荷花池中,让整个天地都陡然生色,却让她身周的每一个人都黯淡无光。
此时此刻,那个少女正立在船头,指着湖心岛旁一株罕见的金莲雀跃道:“快把船划过去,我要那一朵!”
“小姐,那里淤泥很多,船划不过去呢。”艄公为难地道。
少女一听,脸色立时沉了下来,嘟着嘴闷闷不乐地走回船舱里坐下。我看到这里,差点按捺不住就想从葫芦口跳下去,摘下那朵金莲以博她一笑。然而还不等我做好这白日梦,已有一个眉目轩敞的华服少年向那红衣少女笑道:“这有何难,让石宪下船去摘好了。”
“对呀,听说石宪你有些古古怪怪的本事,去帮我摘了那朵莲花来,下次太傅打你板子的时候我就帮你求情。”红衣少女当即将视线转到画舫的角落里笑道。
我此刻才注意到画舫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青衫,比起同船神采飞扬的同龄男女,越发瘦伶伶地像根芦苇。看他之前不言不动,双手也只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想必是个不太合群之人。
不出我所料,这根叫做石宪的芦苇连声音都是冷漠平板的:“我没有什么古古怪怪的本事,也不用你帮我求情。”
“恢哥哥,你看他……”红衣少女气哼哼地转过头,朝坐在身旁的华服少年求援。
“石宪,你以为你父亲是中山王石虎,手握重兵,就可以不听我们的话吗?”那华服少年有心在红衣少女面前一展威风,当即站起来对着石宪硬声道,“濮阳侯石宪,本王命你即刻下船去给恒露摘金莲,你敢抗命不遵?”
原来她叫做恒露。我心潮澎湃地想着,暗暗大骂那个石宪不懂风情,在这样的佳人面前居然还是一副藁木死灰的模样。
“是。”石宪这次不再反抗,在众人幸灾乐祸的眼光中走到画舫一侧,撩起衣衫前襟就跳下水去。
水并不深,只是没到了他的胸口。石宪小心翼翼地朝着前方摇曳的金莲迈步走去,却蓦地停下了脚步。
“快啊,你磨蹭什么?”画舫上尊贵的王爷公主们齐声催促着。
石宪咬着牙不作声,也不动作,然而身子却逐渐往下沉去,池水渐渐向上淹没了他的肩膀,直至淹没了他的下巴。
“不好,侯爷是陷进淤泥里去了!”艄公猛地醒悟过来,惊惶失措地叫道,“二王爷,快……快命人去救……”
“罗嗦什么?”画舫上领头的二皇子石恢朝艄公怒喝了一声,“午膳时间到了,还不开船回去?”
“是……可是侯爷他……”艄公还待开口,石恢已一耳光将他抽到一边,“开船!”
画舫果然重新划动起来,距离陷在水中的石宪越来越远。眼看池水已快要淹没石宪的鼻尖,而他仍旧像死人一般不言不动,红衣少女恒露忍不住扶住栏杆探出身子叫道:“石宪,只要你求饶,我们就救你出来。”
“恒露,别理他,我们整了他这么多次,他哪回真正出过事?”石恢在一旁不以为然地道,“有些人天生贱命,哪里那么容易就死了呢。”
画舫渐渐隐入茂盛的荷花枝叶中,我再努力睁大眼睛,也看不到那袭燃烧了我的红衣了。整个荷花池又恢复了宁静,连一点欸乃的水声也消失殆尽。等我终于从恒露的音容笑貌中回过神来时,我才发现石宪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了一点乌黑的发髻。
“唉,想不到最终找到的果然是个羯人。”程青芜自言自语般道,“要不要现在救他呢?”
“什么?”我原本想爬上葫芦口骑坐在上面,听到这句话差点滑落下去,“青姨,难道那根淹了个半死的芦苇杆子就是要给我找的身体?他根本就不是我喜欢的样子,我不要我不要!”
“不要也行。”程青芜扭头看了看我,轻松地道,“我们还可以等下一个合用的身体出现。”
“要等多久呢?”我忙问。
“也不算久,二三十年吧。”
“啊!”我当即惨叫一声,让我再过二三十年这样居住在葫芦里,动不动就被程青芜关禁闭的生活,或许还可以忍受,但是一想到红衣恒露和其他凡人一样,二三十年里看不到我听不到我,还不如让我死了的好。“不干不干,青姨,我宁可要他了,哪怕他是羯人,哪怕是那么麻杆一样的身体我也要定了!”
“好了好了,就依你。”程青芜被我吵得头痛,只好从白马尾鬃制成的拂尘上拔下一根马鬃,伸手轻轻掷出,那根马鬃便迎风一抖化作十数丈长的丝绳,钻进了淹没石宪的地方。
程青芜轻轻叫了一声“起”,白色的丝绳立时回抽,带得绳子末端卷住的人形落在荷塘旁的草地上。眼看石宪睫毛微动吐出几口水来,程青芜带着我悄悄躲到了树后,“这孩子确实有些不同寻常,我们且偷偷看一看。”
就算程青芜不说,我也觉出石宪的古怪来。他捡回来一条命后竟连一丝惊讶惶惑也看不出来,径自擦去脸上的水珠,爬起身拖着满是泥水的步子,朝着偏僻的宫城西北角走去。
以程青芜的法力,石宪当然无法发现我们跟随在他身后。他对脚下的道路熟悉得很,三转两转便走到一处年久失修的宫墙前,伸手推开了虚掩的木门。
屋子里陈设很简单,除了床榻矮几几乎没有长物,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石宪站在门口,脱掉了鞋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拖泥带水的衣衫,伸手将它脱了下来,抛在屋外的石阶上。然后他就这么赤着瘦骨嶙峋的上身走进屋中,点燃了屋角的油灯,再举着灯盏走了出来。
此刻正是午后,阳光充足,因此我和程青芜都猜不透他点灯的用意。却见石宪蹲下身,一手拎起脏衣服脏鞋子,一手将油灯的灯焰凑过去,衣服便倏地腾起白色的火光来。
我吃惊地看着石宪烧衣履的举动,心想看他屋里的陈设,哪里还能找出多余的衣服来,莫非他日后便打算这样光着身子赤着脚走来走去么?然而我很快便看出了端倪——那堆衣履上虽然火光熊熊,衣服本身却没有一点损害!果然当火焰灭去,石宪伸手提起衣服用力一抖,原本脏污的青衫已然恢复了洁净,那簌簌而落的灰烬分明只是污垢而已。
“原来他也会一点法术,否则怎么在这宫里自保?”程青芜轻轻叹息了一声,“小东西,看来这个身体可不那么容易抢过来呢。”
我原本就不知道怎么抢别人的身体来用,此刻听程青芜这么一说,更是没了主意,只好嗫嚅道:“再看看吧。”
石宪将干净衣服穿好,套上鞋子,便走到墙根去盘膝坐下,把湿透的头发披散开来。他搬开面前树根处的石板,伸手从地洞里掏出一块拳头大小半透明的石头来,伸手在上面不知画了什么符号,那块石头上便袅袅地升腾起白色的烟雾。石宪凑过去把脸笼罩在这白色的烟雾中,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吸着,瘦削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居然懂得吸食云母中蕴含的云气精华,这小子看来是在修行神仙术了。”程青芜与其说是自言自语,不如说是解释给我听,“不过看他衣食无着,纵然能凭借云气保持神清骨秀,却到底太荏弱了些。”
我没搭话,只是怔怔地盯着云母中升腾而起的白烟,心中猜测这云气吸食起来是个什么滋味。
“有了!”程青芜忽然笑了笑,扬起拂尘轻轻一点石宪,石宪便如同睡着一般缓缓倒在地上。
“你要干嘛?”我身不由己地被程青芜带着走到石宪面前,惊讶地问。
“你无法真正成为这具身体的主人,因此我只好换一个法子。”程青芜指着失去知觉的石宪道,“我可以让他的魂魄休眠,而让你暂时占据这具身体,不过第一次时间不能超过一个时辰,日后我会想办法逐渐增加时间。”
“好啊!”我兴奋地跳起来,“青姨不用着急,你肯定能想出办法来把他的魂魄赶走的。”
“但愿如此。”程青芜似乎并没有那么大的自信,却也不愿当场打击我的情绪,“不过你要小心些。这个石宪是中山王石虎的儿子,石虎大权在握又生性暴虐,赵国朝廷对他又恨又怕,特别是石勒的几个儿子更是对他恨之入骨,因此石宪作为人质留在宫里日子可不好过呢。”
“我理会得,再说,不是还有青姨在么?”我此刻迫不及待地想要享受常人的生活,哪里还有那么多顾忌,当下一叠声地催促程青芜施术。
虽然我一直对拥有一个常人的躯体念念不忘,但当我真的可以控制石宪的身体时,我才发现这滋味也并不怎么好。且不说肺中呛进去的池水让我胸口隐隐作痛,单是腹部那种奇怪的感觉就让我有些不自在,但那具体是什么感觉,我又形容不出来。
“好了,你自己出去转转吧。”程青芜晃了晃手中的葫芦,“一个时辰之后,这葫芦会把你自动吸出来。”
我有些不习惯地看着面前陡然和我一般大小的程青芜,小心收敛起自己把她塞进葫芦里的妄想,掩饰一般嬉皮笑脸地道:“这个样子看青姨,比以前更漂亮啦。”
“看你这贼忒兮兮的样子,哪里像是石宪?”程青芜嗔道,“我看你出去没两步,就会被人识破了身份。”
听闻此语,我赶紧咳嗽一声,沉下了面孔,随即苦着脸道:“这样板着脸过日子,还有什么乐趣啊?”
“唉,一个太孤僻一个太调皮,我看把你们两个的性子揉在一起就好了。”程青芜说着推了推我,“出去吧,看看你能不能适应这个新身体。”
我心里其实早巴不得飞得远远的,只是要讨程青芜欢心,不愿表现得太明显而已。这下子终于盼到了这一刻,当下也不顾披头散发,一步就跳过门槛,朝着外面大步跑了出去。
我那个时候并不知道宫中是不许人奔跑的,只是一味沉浸在挥舞四肢的快乐中,连周围宫人的议论呵斥也听而不闻。我只有一个时辰而已啊,就让我在这一个时辰里尽情地享受吧。
跑了一阵,腹部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虽然麻木下去,背上却冒出一阵阵的虚汗来,手脚也酸软得再没有力气。我摇了摇有些昏沉的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出这样的状况,只好停下脚步坐在路边的山石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石宪,你居然从湖里爬出来了?嘻嘻,原来倒是没发现你的头发有些卷呢。”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在我身后响起,让我仿佛受到当头一棒,顷刻间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愣愣地转头过去,咧开嘴笑了。
没错,站在我面前的,正是穿着一身红衣服的恒露。凑近了看她,比刚才隔船而望的时候更加美丽了,那一身红衣把她雪白的脸颊和幽深的黑眼睛衬托得难描难画,让我再也移不开视线。说什么邺城壮观,三台瑰丽,那些被称为“天下至美”的建筑死气沉沉,又怎么能和面前活生生的女孩儿相比?
想是从未见过石宪脸上如此痴迷的笑容,恒露有些疑惑地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你病了吗?”
我仍然说不出话,只是望着她傻笑,心里使劲地要把她的每一分每一寸都牢牢记下。不料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肚子忽然很奇怪地发出了咕咕的声音。
“原来你是饿昏了头。”恒露恍然大悟地笑起来,“才从湖里爬出来,还没有用午膳吧?要不要我给你带点吃的来?”
我原先虽然无需饮食,却也知道对常人而言,一日三餐是保证力气的来源,怪不得方才跑了一阵便全身发虚,可见石宪吸食云气的功夫还不够,竟让这具身体仍然觉出饿来。我此刻深知饿肚子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见恒露居然肯帮我找吃的,自然心花怒放,忙不迭地点头。
“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回来。”恒露说着,一溜烟就不见了。
我老老实实地坐在山石上,一边想象着她的笑脸一边等待,就算听到四周的树丛里有人悉悉簌簌躲藏起来也混不在意。过了一会,恒露果然拿了一个包子塞在我手中:“吃吧。”
肉包子香喷喷的气息加上佳人言笑盈盈的模样让我几乎幸福到了天上,当下抓起包子大口地咬了下去,脸上还是脱不去那沉醉的笑容。然而口中猛地咯啦一声,似乎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破了我的舌头和牙龈,我连忙抛开手里的包子,张嘴就吐了出来,嚼了一半的包子已被血染成了红色,内中赫然躺着一枚白色的碎瓷片。
“吃亏那么多次,居然还这么笨啊……”四周的树丛里忽然传出低低的哄笑,我明白又是石恢那帮人在搞鬼,却不愿把我这宝贵的一个时辰浪费在他们身上。于是我只是擦了擦唇边的血,有些委屈地看着恒露。
“我……我也不知道……”恒露忙不迭地掩饰着,却明显带着诡计得逞的得意笑容。
“我不生气。”我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希望她能体会到我炽热的感情——不是石宪的,是我的。
“不生气就好。”恒露眼珠一转,忽然走上来拉住了我的手,“石宪,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和石恢石宏他们打架,我还帮了你呢。”
我自然是不记得的。不过既然我以后多半要顶着石宪的身体过日子,还是应该趁此机会多和恒露套套近乎,于是我点了点头,尽量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很好的。”
树丛里又有人压抑不住地嗤笑起来,我仍旧装作没有听见,恒露也装作没有听见。“我带你去神殿吧,你敢不敢去?”她忽然朝四周掠过一个得意的眼神,神秘地对我说。
“当然敢。”不就是去神殿吗,为了博她欢心,为了和她多呆一会儿,我还有哪里不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