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轸来到了紫宸殿前。以前他也来过这里,只是发现了笼罩整个紫宸殿的强大结界后,就放弃了探究里面的秘密。毕竟为了华穹,他并不愿意和淳熹帝发生冲突。
紫宸殿的结界,是连华穹都摒弃在外的。
可是这一次,他感觉得到紫宸殿的结界明显减弱了,弱得他轻而易举就可以穿越而过。舒轸心头有些纳闷,莫不成淳熹帝料得到自己的行踪,因此故意放他进来?又或者……他衰颓的灵力已经不足以支撑这个庞大的结界了?
从舒轸的直觉判断,后一种的可能性显然更大。否则为何在刻意回避自己十几年后,淳熹帝终于想到接见他。从每次华穹与淳熹帝单独见面后透露的信息,舒轸隐约揣测出一种可能,可是这个设想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舒轸自己都不敢相信。
尽管调养了多年,但被云浮光芒造成的失明并非一朝可以康复,舒轸此刻眼前不过有些模糊的光感而已。他一步步踏上紫宸殿前的台阶,在殿门口大声道:“隐翼山舒轸,前来参见陛下!”
没有人回答。整个结界内仿佛没有一个活物,死寂得让人不安。舒轸等待了一会,伸手推开了厚重的殿门。
空旷的大殿内一片漆黑,至少对于尚未痊愈的舒轸是这样。他听得见自己踩在玉石铺就的地板上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甚至可以听得见寂寥的回音。他的眉头有些警惕地皱起来,因为他的鼻端,已经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舒轸停下了脚步。为了采光的需要,大殿两边的墙顶,各用大块的水晶镶嵌出一面菱花型的天窗,此刻偏西的阳光正从某一扇天窗里斜斜地射进大殿中,虽然昏暗,仍然让舒轸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些影子。
他定了定神,终于肯定眼前一根根垂直的黑影不是大殿的柱子,而是——一棵棵的树木!
没有错,早已被君王废弃了原本用途的紫宸殿中,果然长着一棵棵高大的树木!它们影影绰绰地站在舒轸的视线里,垂挂着遮蔽天花藻井的枝条,仿佛一个个妖魔,摆出择人而噬的狰狞动作。
原来,那些血腥气正是这些树木发出的。舒轸疑惑地走到一棵树近前,蹲下来伸手一摸,指尖果然触到了一些干燥的沙土。他抓起一把干土摊开手心,淡淡的金光便在天窗投进的光线里散开,引得他抬头一看——饶是舒轸胆大,也不由惊得后退了一步。
因为面前那棵树上,垂挂的不是果实和花朵,而是一根根骨头——人的骨头!它们是肋骨,每一根都一模一样,悬挂在柳树般枝条的顶端,仿佛刚刚才从活人的身体上砍下,带着新鲜的血丝,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腥味!
舒轸屏住呼吸,一挥手便已抛出七八个灯花,霎时将另外几棵临近的树木也照得通明。虽然他的眼睛只能看出个大概,但舒轸还是判断得出,另外几棵树上虽然垂挂的不是肋骨,却也是人体的各个部件——甚至还有五官和内脏!
强烈的呕吐感猛地窜上来,舒轸不由自主地捂住嘴,弯下了腰。
“我原本以为,云浮星主的见识会比旁人要高些。”一个虚弱低沉却依然高傲威严的声音从大殿深处传来,伴随着辘辘的车轮声,离舒轸越来越近。
舒轸回过头,模模糊糊地看到两个人朝自己走过来,确切地说,是一个人推着一辆木制轮椅走过来,轮椅上,还坐着另外一个人。透过对方流动的灵力,舒轸感觉出轮椅上的正是淳熹帝,可是淳熹帝为什么看上去那么……怪异?
“陛下。”舒轸并没有放任自己的好奇,躬了躬身,不动声色地行了一个翼族流传下来的伏翅礼。
“恕朕不能对星主还礼了。”淳熹帝似乎精力不济,说了这句话就歪在轮椅上,喘息着道,“林医正,你带舒轸星主去看看吧。”
“是。”和淳熹帝一起失踪了十几年的太医院医正林千介点了点头,走到舒轸面前微微躬身,“星主请。”
舒轸也急于离开这个诡异血腥的大殿,跟着林千介大步走到殿后,终于看到一个小小的天井,不由大口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天井对面,是一条精致的走廊,连通了三间华美的正房。这里,原本是供空桑帝后休憩寝居之处。
林千介并不多话,只是径自走进左首的房间,掀开了床上垂挂的流金帐幔,随即默默地退到一边。
舒轸瞑目定了定神,再睁开眼时,视线果然又清晰了一些。他走到床前,俯下身,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盖着薄被,安静地躺在床上,恍如睡着了一般。那个女子的眉眼他无法看清,却本能地察觉和华穹极为相似,仿佛华穹的冥灵之体骤然被血肉充实,已然化身为人。
果然没有猜错,淳熹帝取得虞壤,原本就是为了复制出生便已夭折的女儿!可是虽然早已料到他的动机,当一个实实在在的华穹出现在眼前时,舒轸还是感到极大的震惊,“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朕和舒轸星主有话要谈。”淳熹帝一只手摇着轮椅进了屋子,对想要开口解释的林千介道。
“可是陛下适宜静养,不该再说话劳神。”林千介战战兢兢地回答。
“石泉已经出去颁旨,横竖就这两天了,还静养什么?”淳熹帝见林千介脸色大变,嗤笑道,“你怕朕会杀你么?放心,看在你立下如此大功的份上,朕只会消了你的记忆而已。”
“谢陛下隆恩!”汗流浃背的太医院医正扑通跪倒,连连磕了几个头,方才退出去将房门关上。
“陛下之狠,无出其右。”寂静下来的房间中,舒轸忽然道。
“若是以前,朕肯定会杀他。”淳熹帝幽然道,“可是现在,朕自忖以往杀伐太过,确实想为华穹积些福德。”
“我是说,陛下对自己之狠,无出其右。”舒轸现在终于可以克服心底的排斥正视淳熹帝,虽然眼前的一切还是有些模糊,但他已经能通过大体的轮廓证实自己的判断——眼前的淳熹帝,已经不是一个人,一个完整的人,他只是一堆残肢余骸拼凑出的活物而已!他缠满绷带的身体上,只剩下一只眼睛、一个耳朵、一条胳膊、一条腿……因为他几乎一半的身体部件,都悬挂在了紫宸殿那些妖异的树木上!
将自己切割得支离破碎,再用虞壤复制出各种部件,这样的人,居然还没有死!
“朕也是迫不得已,否则华穹怎么能够恢复人身?”淳熹帝用唯一的眼睛慈爱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子,颇为欣慰地长出了一口气,“她的每一寸骨血,都切切实实来自朕的自身,她是真正的帝王之血的传人,谁敢对她的身份说一个不字!”
“你这样做,不单单是因为华穹。”震惊之余,舒轸笃定地回答。就算再父女情深,让淳熹帝割裂自身躯体,用虞壤复制后再拼凑出一个女儿来,这疯狂的举动,断断不能只用父爱来解释。
而淳熹帝的神情,又分明是那么地清醒。
“朕找你来,原本就是为了告诉你一切。否则朕死之后,就再没人会知道真相。”淳熹帝往前倾了倾身子,示意舒轸坐近一些,他已经没法高声言谈了。
“陛下要告诉我真相,可那些知道真相的人,你却要消除他们的记忆。”舒轸忍不住讥讽道。
“你是云浮星主,那些人哪里能比?”淳熹帝并不理会舒轸的嘲讽之意,等他果然坐在自己近前,方才淡淡道,“事关华穹,你自然得知道。”
舒轸不言,等着淳熹帝自己说下去。
“淳熹三年的事情,星主已经知道了。”淳熹帝闭上仅剩的一只眼睛,缓缓地道,“有人告发大司命淳煦有谋反之心,朕便先发制人,将淳煦抓了起来。可淳煦当年自己向父皇提出退出太子之争,此番为何又要夺位,朕心里还是觉得有些蹊跷。于是,朕便亲自审讯了淳煦。”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任凭朕怎么威逼利诱,淳煦却都是一字不言,只求我赦免木兰宗的其余人等,特别是他的弟子朔庭。其实现在想来,他的沉默似乎另有苦衷,但朕当时……内心嫉恨,只管追问他朔庭究竟是什么身份。终于,他告诉我,朔庭是他的儿子……”
淳熹帝说到这里,心脏抑制不住地剧烈跳动——近三十年了,可他每次一想起这件事,都忍不住恨意汹涌。而当时的他,更是妒恨得丧失了理智,当着淳煦的面折磨朔庭,终于逼迫淳煦承认了朔庭的身份——那个孽障,不仅是自己嫡亲弟弟的儿子,还是……还是自己最爱的那个女人的儿子!这件事他永远不会去责问自己的皇后,可他也不能容忍那个孽障活在世上,哪怕淳煦临刑前苦苦哀求他说:“若是朔庭死了,只怕帝王之血就此断绝,空桑危矣……”
可他那个时候,怎么会被这个荒谬的说法打动。白苹皇后已经怀胎九月,他很快就会拥有自己的后裔,怎么会为了保存帝王之血而为自己的传人留下祸根?所以他虽然答应了淳煦的要求释放朔庭,却最终还是逼得那个少年在淳煦面前自戕而亡。
“后面的事,星主也都知道了,淳煦死了,朔庭也死了……”淳熹帝疲惫地道,“可是朕没有料到,就在他们死的那天,皇后小产了,朕的女儿——也就是华穹也夭折了。从那以后,朕就算纳了一些嫔妃,也和皇后燕好……却再也不曾有过后代……”
看着舒轸无意中流露的神色,淳熹帝苦笑道:“没错,这就是朕的报应,可单单报应朕一个人就好了,为什么要将延续了数千年的帝王之血就此断绝!从当年淳煦的古怪言行,还有这些年逐渐显出的末世之象,朕忽然意识到,如果帝王之血真的中断,恐怕一个巨大的劫难就会来临!朕虽然不能确定是什么劫难,可云荒一向由帝王之血的传人担负救世之责,若是朕死了,只怕再无人能统领生灵对抗浩劫!”
那倒未必。舒轸颇有些自傲地浮起这个念头,但想起眼前这个人统治云荒数十年,是早已刚愎自用自以为是惯了的,也就懒得反驳。反正反驳与否,淳熹帝该做的一切,都已经做了。于是他只是不动声色地问道:“所以陛下就夺取虞壤,想要复制出帝王之血?”
“不错,朕无论如何不能让代表空桑正朔的血脉在自己手中断绝,这项使命比任何一件事都更为重要。因此朕拿到虞壤之后,想过很多种方法,包括将朕的血灌注到他人体内,可皇天戒指却根本不承认他们。”淳熹帝看了一眼唯一的手上所戴的白金托子蓝宝石戒指,那是历代空桑帝王传承了数千年的宝物,只有获得了它的承认,新帝才能获得民众的拥戴。可是那些替身,却是连碰一碰皇天戒指都无法做到的。
“朕甚至想过,哪怕牺牲自己作为种子,能将帝王之血延续下去也未为不可。可虞壤虽然能复制万物,却有一种东西无法复制,那就是人的灵魂。因此就算朕甘愿做了种子,只能生长出无数个和朕一模一样却没有灵魂的分体而已,而那些分体实际都是妖物,再不能用人类的方式孕育后代,一旦被臣民识破,必定天下大乱,说不定那场大劫正是因此而生!”淳熹帝说到这里,原本激昂的语调蓦地跌落下来,无奈地叹了口气,“所以,朕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复活华穹。幸亏她夭折之时,朕为了寄托哀思,用法术将她变成了冥灵。”
“为了给华穹制造一个完全继承帝王之血的身体,朕砍断自己的骨头,剔开自己的皮肉,挖出自己的筋脉,用虞壤复制出大量的分体。然后朕和林千介一起,将那些骨肉筋脉重新排列缝合,光是废弃的部件就是最终采用的十倍有余,全都埋葬在天井的泥土里……华穹是女子,身体较男子矮小纤细,因此我们将各类骨头和筋络削长截短,精心雕琢,力图塑造出最精致完美的女子体态。林千介更是天才,他甚至用朕的血肉脏腑拼合出女子特有的脏器,让华穹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我们整整花了十年,朕献出了一切需要献出的部分,才有了你现在看见的这个华穹。这具身体里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来自朕本身,所以皇天戒指丝毫不予排斥——她完完全全,是朕的骨血所化!”
舒轸听得呆了,他没有想到,华穹那完美的躯体竟是用这样血淋淋的方式拼凑出来,而这样凭空造人的本事,实在是耸人听闻!“你确保,她能够活过来吗?”半晌,舒轸疑惑地追问。
“她现在只缺少一颗心。”淳熹帝轻轻拍了拍自己缠满绷带的胸膛,平静地道,“因为朕虽然能凭借无上灵力维持这具残缺的躯体,一旦没有心,也马上会死。”
这句平平常常的话让舒轸忍不住心中一悸,不管淳熹帝咎由自取也好丧心病狂也罢,单这份强韧也已让人折服。这十年来,随着紫宸殿中一棵又一棵树木在虞壤里长出,他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残破,这样的苦痛,究竟要怎样的毅力才能承担!
“陛下叫我来,是要我做什么呢?”舒轸看着眼前模糊的脸,坦荡地问。
“朕想请星主答应,一旦华穹即位,你能担任本朝大司命。”淳熹帝回答,“石泉已经将朕的十多份诏书分别颁给了神殿、内阁和各部,那些人都是朕精心为华穹挑选的,她即位之后,只缺一个能随时保护她的人。”
“请恕舒轸不能答应。”舒轸站起来,抱歉地拱了拱手。
淳熹帝的面色,一时有些尴尬。也是,云浮世家向来逍遥世外,怎么肯卷入世俗之中。他原本以为相处十余年,舒轸对华穹是不一样的,难道竟然看错了吗?
“大司命一职,最合适的人选是傅川。”舒轸忽然深深地躬身为礼,“舒轸想求陛下答应的,是另一个位子。”
他突如其来的谦卑让淳熹帝大为惊愕,连忙道:“是朕有求于你,星主不必客气。”
“舒轸想要成为的,是华穹的丈夫。”舒轸依然躬身,声音却一字一字甚为清朗。
“这……哈哈,朕竟然忘了云浮世家的惯例!”淳熹帝愣了愣,蓦地爆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有了星主此言,朕纵使粉身碎骨也瞑目含笑了!”
“多谢陛下!”舒轸直起身,似乎对自己方才说出这句话有些错愕。淳熹帝以为自己选择华穹为偶,乃是遵循云浮世家家规,也就是被好友石宪讥笑为“童养媳”的方式。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从终结云浮世家之后,世上再没有什么能够约束他的心意,却又怎么会突然生出娶华穹为妻的念头?难道不知不觉间,那个相依为命十几年的冥灵女子对自己已是如此重要,让他甘愿面对将来一切可以预想的世俗冗事,许下一个束缚一生的承诺?可是这个承诺许下之时,却让人莫名地欣喜和期冀……
“你的眼睛,什么时候痊愈?”淳熹帝忽然发问。他要确认自己放手之时,为华穹安排的一切都不会出任何纰漏。
“两日之后,必定恢复如初。”舒轸自信地回答。
“那好,两日之后,朕交给你一个活生生的华穹!”淳熹帝说到这里,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方才的一笑中消耗殆尽,坐在轮椅中慢慢地歪了过去,只有嘴角还带着一分解脱的笑意——淳煦,我的毅力和能力从来不会输给你。你想要拯救云荒,我又何尝不想?只是,我们走的是截然不同的道路。或许你并没有失败,可我却注定胜利。
帝王之血还在,空桑就不会灭亡。其他的,不过是细枝末节。
此时此刻,在离紫宸殿不远的地下,一束透明的微光正随着白苹皇后的手势渐渐灌输进朔庭的泥丸宫中。千百只噬魂蝶扑动着翅膀围绕在这对母子身边,好奇地观察着这个奇异的时刻。
良久感受不到异动,白苹皇后终于小心地撤开了结在朔庭头顶的手印,发现并没有一缕灵魂妄图逃逸而出。看来这一次,尘晖的灵魂果然遵守了诺言,不再有任何反抗,心甘情愿地与朔庭的身体融为一体。
白苹皇后却并不敢放松下来,她坐在朔庭身边,轻柔地为他按摩着因为常年冰封而显得僵硬的手足。她的手抖得厉害,甚至不敢去看朔庭的变化,因为这一次,也是彻彻底底的最后一次。一旦失败,就再无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朔庭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虽然只是蜻蜓点水般轻微,引发的涟漪却迅速扩散,让白苹皇后一僵,再不敢稍动,生怕刚才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很快,朔庭的手指又动了一下。而他紧闭了多年的眼睑,也如同贝壳一样慢慢打开,露出明珠般莹润的眼眸。
“淳煦,他活了……朔庭活了,你看见了吗?”白苹皇后慌乱地握住身边的画轴,眼睁睁地看着躺在软榻上的少年揉了揉眼睛,缓缓地坐起身来。
少年迷茫的视线扫过这个小小的神殿式样的石室,最后落在白苹皇后的脸上,似乎并未真正从梦中醒来。
“你是——朔庭吗?”虽然一直坚信儿子肉身之质能胜过尘晖,但当他真的清醒时,白苹皇后还是无法摆脱巨大的恐惧而追问了一句。
“我是朔庭。”少年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您是?”
“我是你的母亲。”白苹皇后有点紧张地伸手握住他无措的手,含着泪笑道,“你就任少司命的时候,我参加过你的典礼。”
“我想起来了……您是皇后陛下。”少年迷蒙的眼睛渐渐清澈,下意识地握紧了白苹皇后的手腕,“您刚才说是我的母亲,您不是开玩笑的吧?”
“是……我以前不能承认,现在却可以了!”是朔庭,真的是朔庭复活了!白苹皇后捂住自己的嘴,以免自己为了这个惊喜而痛哭失声。几千个日夜的悲苦艰辛终于获得了回报,她勉力打开那卷画轴,哽咽道,“一言难尽,以后我再详细告诉你。朔庭,先来看看你的父亲吧……”
少年一看清画轴上的人像,慌忙从榻上滚下来跪在地上,“师父!”
“你该叫他爹爹。”白苹皇后坚决地纠正道,“没人再会隐瞒你,我们就是你的亲生父母。而你,是风梧皇帝的子孙,帝王之血的传人!”
这个消息对于刚刚苏醒的朔庭过于震撼,他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白苹皇后将画卷铺在这个小小石室中唯一的桌案上,随后走到石室的角落里。
阴暗的角落里,居然长着一棵树。柳枝般垂下的枝条顶端,悬挂着一个个沉甸甸的皮囊,将那些柔韧的枝条坠得低低的。白苹皇后摘下一个皮囊,将里面鲜红色的液体倒进一个白瓷莲花瓮中。
血腥气让初醒的少年奇怪地皱了皱眉,却仍然遵从母亲的召唤走到桌案边,看着她用毛笔将瓮中的殷红涂抹进画轴中的人像里。而那原本就栩栩如生的人像吸取了鲜血,越发鲜活起来,仿佛随时可以从画中迈步而出。
“淳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朔庭复活了。”白苹皇后才说了一句话,泪珠就滚滚而下,“我们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师父……”朔庭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幅画像,似乎要确认是否真的有一个淳煦大司命隐藏其中,“师父,我是朔庭……您没有魂飞魄散,真是太好了!”
“朔庭,我的孩子……”幽远的声音从画像里面传来,含着深重的悲喜,“这一切,都是多亏了你……我瞒了你一辈子,现在真想听你……叫一声爹……”
“爹……”朔庭一时间无法接受如此巨大的变化,却凭着对淳煦本能的驯顺吐出了这个字。
“好孩子……”画像里传出了笑声,似乎一切都心满意足,再无遗憾。
“师父,爹……”朔庭只觉画像里的声音渐渐微弱,再不可闻,不由整个人都扑到了画像上,一遍一遍呼唤道,“师父,爹,您说说话……”
“这是画魂术,你爹爹的魂魄需要帝王之血的滋润才能恢复意识。”白苹皇后怜爱地将儿子扶起来,叹道,“用虞壤复制出的帝王之血虽然维持了十余年,却始终无法长期聚拢他的魂魄,每次,也只能和他说几句话而已。”
“既然您刚才说我也拥有帝王之血,那就用我的血来救师父吧。”朔庭急切地道。
“傻孩子,难道你不知道,爹娘宁可魂飞魄散,也舍不得让你受一点苦吗?”白苹皇后抚摸着儿子的脸,泣不成声,“你不知道,你当年自戕救父,让我们一直痛到如今,恨不得替了你去……如今好不容易救活了你,怎么还肯让你再牺牲一次?”
“那要怎样才能救爹爹呢?”朔庭含泪问道。
“我也不知道……”白苹皇后悲哀地摇了摇头,“或许,就只能这样了……”
“这样活着,爹爹也很痛苦吧,不如放他重新转世……”
朔庭才说到这里,冷不防白苹皇后呵斥了一声:“住口!”
看着儿子委屈的模样,白苹皇后又气又疼,一把将他揽在怀中,“你可知道,我为了复活你们父子,经历了多少磨难,耗费了多少心血?你说这样的话,不是戳娘的心么……”
“娘,对不起。”朔庭不甘心地回答,“可是师父,不,爹被困在画里,肯定都快憋坏了……”
“我会想办法的。”白苹皇后含泪展开一个笑容,“你看,娘不是已经把你复活了么?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娘办不到的。”
将神思尚有些昏沉的朔庭安排在榻上躺下,白苹皇后长袖一挥,将那些纷飞在石室中的噬魂蝶们聚拢成了一团。朔庭已经复活,以后再不需要这些靠啃噬自己魂魄为生的妖物了。白苹皇后清浅一笑,指尖一点火花落在蝴蝶群中,霎时将那些噬魂蝶烧成了一缕轻烟。
走出这间位于白塔地宫中的密室,白苹皇后穿过亮着火把的甬道,走进另一间石室之中。那里早已等待着三个人——一个身穿王袍的中年人,一个神官打扮的老者,一个黑色劲装的武士。
“都准备好了吗?”白苹皇后问道。
“启禀大主殿,都准备好了。”木兰宗的凌迅主祭仍然用昔日的称谓回答,“白王殿下已联络了朝中官员,简指挥使控制了禁军,木兰宗人也秘密散布在帝都之中。一旦新帝登基,就能迅速控制局势。”
“那就好。”白苹皇后揉了揉眉心,疲倦地道,“朝中官员没有什么意见吧?”
“皇上十余年不理朝政,又没有任何子嗣,朝中不满之意久矣。”白王躬身道,“只要新皇能证明帝王之血的身份,革除弊政,于云荒臣民都是莫大的福气,断无反对之理。”
“新皇的血统,自然没有任何问题。”白苹皇后自信地道,“那就说好了,后天一早动手。”
“大主殿的身体……”凌迅知道白苹皇后不久前远赴从极冰渊,方才又经历过移魂之术,实在消耗太过,只怕到时候对付不了淳熹帝。
“无妨。”白苹皇后胸有成竹地道,“若没有十成把握制服他,我断断不会现在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