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沫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双萍,只觉十几年间所有的疑惑都在刹那间明晰开来,她的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清亮如镜。
“我该叫你双萍大主祭,还是——”舒沫停顿了一会,苦笑道,“白苹皇后?”
“美色让人目盲,灵力让人心盲。”双萍,不,应该称她为白苹皇后,凝视着舒沫刹那间完全化为雪白的长发,清浅地叹息道,“你居然是在天人五衰开始之后,才能达到通灵无碍的境界。”
“是的,我现在全都明白了。”舒沫无力地回答。为什么她以前就不曾猜测出真相呢?如果白苹皇后不是朔庭的母亲,她怎么可能收敛到朔庭的尸体,怎么可能用那么多珍贵的血瑚海葵来保存他?如果白苹皇后不是通过移魂术控制了双萍,一个小小的木兰宗主祭怎么可能听闻前朝曜初皇帝的移魂秘史,怎么可能知道云浮世家与帝王之血签订的盟约?那些秘密,原本只属于空桑皇室的最顶层!
朔庭,居然是淳煦大司命和白苹皇后的孩子,怪不得他那么高贵,却又那么禁忌……舒沫蓦地抬起头盯着白苹皇后,悲愤地冷笑道:“我现在终于明白,淳熹帝为什么要杀朔庭,是你们这对不知廉耻的父母害死了他!”
“住口,你又知道什么?”白苹皇后怒道,“如果不是为了空桑,我们一家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牺牲?”
“牺牲?”舒沫怔怔地重复了一句。
“不错,我们承担的痛苦,又岂是你们能知道的?”白苹皇后的嘴唇颤抖了几下,终于平缓地说道,“风梧帝迟迟不立太子,实在是因为在淳熹和淳煦之间抉择不下,以至于当时的朝臣分为两派,为了太子之位明争暗斗。好笑的是,太子虽然迟迟未定,我这个太子妃却提前明确了身份。只是风梧帝不知我和淳煦两情相悦,早已私订了终生。”
舒沫没有开口,静静地等着白苹皇后说下去。
“有一次,我和淳煦年少贪玩,竟然不顾禁令爬上了白塔的最高一层。在那里,我们惊讶地发现风梧皇帝竟然睡在地毯上,一贯严肃的脸上露着微笑,竟是从未见过的安详欢喜。而他的身后,是一座创造神的雕像,最最古怪的是,那座雕像的眼睛竟然是蓝色的!
“我们那个时候都不知道水华夫人的事情,只觉得这个情景无比怪异。我吓得赶紧想拉着淳煦跑开,他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雕像,半晌才肯离开。几天之后,他瞒着我再次跑到那个房间去,竟然在里面待了一整夜。那一回他被风梧皇帝抓了个正着,挨了一顿打,谁知打完之后他对风梧皇帝说,他想做大司命。
“我听到这个消息都吓傻了,因为一旦做了大司命,就意味着他放弃了太子的位子,也就放弃了我。我拼命问他原因,他却只说他有了其他理想,对皇位不再感兴趣。我不死心,以死相逼,他终于说一切都是为了空桑的命运。我还没有听懂,一道炸雷却已落在他身上,竟然是惩罚他泄露了天机!我又是心痛又是害怕,不敢再追问下去,只是在几年后他宣誓就任大司命的前夜,和他……于是,便有了朔庭。”白苹皇后说到这里,蓦地想起当年自己是如何光着脚跑进空空荡荡的神殿,死命抱住沐浴斋戒后等待天明的淳煦,流着泪哀求他不要将她抛下。后来,一切的发生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激情痴缠,癫狂绝望,因为那是他宣誓将自己完全奉献前,他们还唯一自由的一个夜晚。可是后来的事情证明,哪怕他并未违背自己的誓言,他们对神殿的亵渎还是招来了惨重的报应……
舒沫等了半晌,见一滴泪从白苹皇后一向坚毅的眼中滑落,低声问道:“那你后来怎么成了皇后?”
“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陷入回忆的白苹皇后抹去泪水,憋屈了几十年的心事继续如破堤之水汹涌而出,“我冒着重重阻力生下朔庭,一心抛却世事,专心抚养他长大。不料一道圣旨传下,要我和淳熹太子完婚!我有心不从,但风梧帝的专断蛮横向来不容抗拒,为了父母和族人,我只能违心地成了淳熹的妻子……至于朔庭,我怕他遭到风梧帝和淳熹的毒手,只能悄悄交给淳煦抚养。
“成婚后,淳熹一直对我很好,就算登基之后也百依百顺。我知道和淳煦已经再无可能,便安心留在宫内,还给淳熹怀了一个孩子……”白苹皇后说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原本柔软的怅惘也渐渐凝结成了坚硬的愤恨,“那年正是淳熹三年,我静养在深宫待产,却不料……却不料淳熹骤然发难,借口淳煦谋反,竟将他活活烧死,而我的儿子朔庭,也……也死在了他父亲的火堆前!我无意中听到噩耗,伤心欲绝,尚未足月的女儿也小产而亡,被我亲手埋葬在宫外的大树下。那一天,我一连失去了三个最爱的人,你说,若不是为了空桑,我们一家怎会遭受这样的苦难,我怎么能不想方设法复活朔庭!”
“你们一家确实吃了很多苦,但你没有理由就此不择手段!”千头万绪在一瞬间编织成了完整的真相,可舒沫不但不觉得轻松,反倒憋闷得连气都要喘不过来,“十二年前,是你泄露了楼桑的行踪和弱点,甚至那个审讯晨晖的指挥使,可能就是你的手下!他早已知道了答案,却依然对晨晖严刑拷打,因为不论晨晖招供与否,你都可以借由官府之手除去楼桑那个最大的政敌。可是晨晖是无辜的,你怎么能这么狠心陷害他!”
“他确实是无辜的,但他既然是楼桑一手扶植的少主,就是拦在木兰宗宝座上的障碍。只有让他身败名裂,楼桑一派才会断绝东山再起的希望。”白苹皇后面无表情地道,“我那时并不知道他是朔庭的转世,但为了朔庭复活后木兰宗不至于陷入分裂,我必须那样做!”
“朔庭原本就是木兰宗的少司命,他复活之后自然而然便是木兰宗之主,你又何必做出那种阴狠的事?”想起晨晖为了那个虚妄的念头所遭受的折磨,舒沫的斥责里已夹杂了哽咽。
“你以为事情是那么简单的么?”白苹皇后冷笑道,“楼桑掌握木兰宗大权近二十年,他会心甘情愿把权柄交给朔庭?双萍虽然效忠于我,可她能力有限地位不高,我可不愿意我的儿子也成为楼桑手中的傀儡!何况就算我用移魂术变成了双萍,楼桑和晨晖老实退位,他们的势力也早已遍布木兰宗上下,你若是经历过宫廷的斗争,就知道无论如何不能留下隐患!”
“可是那时晨晖当你如同母亲一般,你居然也下得了手,事后还若无其事地要他赎罪……你,你的心真是铁石做的么?!”舒沫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用尽所有的力气不在白苹皇后的强势面前显出退缩。她忽然间是如此地憎恨这个女人,这个打着朔庭的旗号无情地摧毁了晨晖的女人。
“我早说过,我的儿子是朔庭。”白苹皇后笔直地站立在舒沫面前,满面都是骄傲,“朔庭是那么完美的孩子,我作为他的母亲,自然巴不得将世上最好的一切都奉献给他,就算他面前有一丁点不确定的障碍,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替他清扫干净!你没有当过母亲,不知道父母为了孩子愿意承受一切——我宁可担负世上所有的罪恶,也不能让我的儿子再受到一点委屈和伤害!”
“倒是你,软弱的女人——”白苹皇后轻蔑地盯着舒沫的眼泪,“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爱着朔庭吗,可你的爱情是虚假而短暂的,你怎么可能和我强大而持久的母爱相比?你早已忘了他,背叛了他!”
“不,我没有!”舒沫下意识地反驳着,“我爱他,我唯一爱的就是他……”可是这句话听在她自己耳中都是那么苍白无力,从未有过的恐惧刹那间笼罩了她——她真的,只爱着朔庭么?可是为什么她已经很久没有记起他了,这些日子来,完全占据她的只剩下另外一个身影——弊旧的灰白长袍、黑色的围巾,还有眉心黯淡的双辉珠……他默默地站在地狱般的蓝色火焰中,跳动的火苗遮蔽了他眼中的一切情绪……
“不用欺骗我,也不用欺骗自己了。”白苹皇后拈动着手中的噬魂蝶,就像操纵着舒沫濒临崩溃的情绪,“如果你爱朔庭,为什么尘晖已经死了,你还不曾将他的灵魂带去复活朔庭?”
“尘晖死了?”舒沫被这句话惊得一颤,连忙从怀中掏出那颗双辉珠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颗珠子早已如干旱多年的土地龟裂成了碎片,却又仿佛被人强行聚拢在一起,勉强维持着原本的形状。
珠子碎了,尘晖死了……舒沫怔怔地看着那颗布满裂纹的双辉珠,喃喃地呻吟:“不,他还没死……”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呢?他那句“沫姐姐……救救我……”的呻吟还言犹在耳,让她下定了决心就算拼得灰飞烟灭,也一定要救他!哪怕这场救援,已经晚了十二年……
“他原本已经死了,是有人强行维持了他的生命,不过也维持不了多久了。你连这点事都不能为朔庭办到,还有什么资格说爱他?”白苹皇后冷酷地道,“不过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朔庭复活,你也配不上他了……”说着,转身就拉开了房门。
“把它还给我!”舒沫眼睁睁地看着白苹皇后的背影,蓦地扑了上去,“把噬魂蝶还给我!”当所有的一切都离她而去,她唯一能够留下的,只有回忆。
“就算还给你,你气血衰竭,也再不能操纵它了。而我,还要用它来复活朔庭。”面对舒沫的狼狈,白苹皇后仍然是那么冷静从容。
“一只噬魂蝶是采集不了灵魂的,朔庭不可能复活了,求求你把它还给我吧!”舒沫跪在地上,死死扯住了白苹皇后的裙角。这样卑贱的姿态,以前就算杀死她也不可能展现在人前。可是现在,她惶恐地感到,每当她以为自己失去一切之后,天神总是证明,她还可以被剥夺更多、更多。
“谁说只有一只噬魂蝶?”白苹皇后傲慢地笑着,一把将裙角从舒沫手中扯出,“你在这里等着。”
不待舒沫回答,白苹皇后已推开她,快步走到了神殿角落一个幽暗的密室前。密室门打开的一瞬,被关在里面的秦朗主祭震惊地抬起头来。
“放心,我不是来杀你的。”白苹皇后犀利地笑了笑,“我会留着你继续修订木兰宗的经卷,那也是淳煦大司命的意愿。”
“大司命没有死?”秦朗惊愕地站了起来,“这些年你赞同我的主张支持净水圣使,难道也是大司命的意思?”
“淳煦的意思,也就是我的意思。”白苹皇后高傲地背转身,不再理睬秦朗。然后她从墙壁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小的花盆,将追随而来的舒沫拉了出去。
这一次她们走到了神殿中心的水池前。白苹皇后将花盆放在池沿,左手小心地将噬魂蝶摁在盆中的金色土壤上,右手则舀起一捧水,在左手撒开的刹那将噬魂蝶和金色土壤浇了个通透!
尽管摆脱了手指的压制,拼命扇动翅膀的噬魂蝶却如同生了根一般,再也逃不出那个小小的花盆。舒沫还没有反应过来,奇迹发生了——噬魂蝶透明的身体中,忽然如同喷泉般爆发出万千枝条,刹那间便生成了一株怪异的“柳树”,而每一条“柳枝”的顶端,都垂挂着一只小小的噬魂蝶,和原先那粒“种子”一模一样!
枝条顶端的小噬魂蝶们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生长着,不多一会便长得和原先的噬魂蝶一般大小。白苹皇后伸出手指,一只只地将那些噬魂蝶们如同果实一般采摘下来,手腕一翻,上百只透明的蝴蝶便在神殿半空飞舞起来,随即顺着白苹皇后的袍袖挥舞全部隐匿进她的身体之中。
这一切变故让舒沫目瞪口呆,她盯着那盆金色的土壤,忽然恍然大悟,“虞壤!原来淳熹抢来的虞壤都给了你!”
“我只得到了极小一部分而已,反正这个东西虽然号称滋生万物,也不能让我的朔庭活过来。”白苹皇后轻蔑地对舒沫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就算没有你,我一样可以复活朔庭。现在,我要做的,只是前往从极冰渊,将朔庭带回来!”
“不可能,你不知道从极冰渊的位置。”舒沫紧紧地据守着最后一道防线,痛苦地发现自己面对白苹皇后的强势,竟然毫无反抗之力。
“淳熹知道,那就够了。”白苹皇后背转身,一字一句坚硬冷酷,仿佛宣判了舒沫的命运,“你背叛了朔庭,朔庭也不再需要你了,你走吧。”
朔方城外除却矿场,多是大片的石山,生长着冶矿需要的大批木材。山中一处隐蔽的洞窟里,此刻正聚集着七八个形容狼狈的冰族人。不错,他们正是从朔方暴动中侥幸逃生的七海冰盟领袖。
多日的精心准备在空桑军队的残酷围剿下功亏一篑,朔方一战,七海冰盟损失了大量的成员和装备,但作为自由之战的开端,他们早已做好了承担这一切的准备。只要一朵一朵的星星之火不懈点燃,总有一朵会引发摧毁一切的燎原大火。
可是,战后情势的演变却超越了他们的预料。一向保守冷酷的傅川居然一反常态,秉承净水圣使的原则,推行了梦华朝史无前例的宽松怀柔政策。他的做法不仅赢得了大多数冰族平民的拥戴,还吸引了大批原净水圣使的信徒和木兰宗人。
“如果能像上次打击净水圣使那样破坏傅川的名声就好了!”一个七海冰盟的盟员抱怨道,“奶奶的,我实在想不明白,傅川怎么突然转了性?难道就像中州人常说的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吗?”
“他那个人一向古板,没有什么弱点。唯一叛出木兰宗的事,隔得太久,除了木兰宗里的老人,新一辈都无所谓了。”另一个盟员皱眉道,“除非——”
“除非什么?”其他人追问道。
“除非能挑起他和净水圣使的争斗……”
“可是净水圣使当众让大家支持傅川,还有他的两个死党明粟和励翔留在傅川身边辅佐,让他们内讧可不容易。”有人对这个不可行的说法丧失了兴趣。
“可是,如果净水圣使死了呢?”出主意的盟员笑道。
“你想要杀掉尘晖嫁祸傅川?”一直没有开口的盟主忽然笑了笑,“这个主意狠了些,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哦,盟主的意思是?”
“我的手下,已经探明了尘晖的去向,而且据他们回禀,尘晖的情况不太对劲。”盟主抬起眼睛,望着远处的茫茫荒原,慢慢道,“我打算亲自去探看情况,如果真是傅川在他身上下了什么暗招,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从朔方往西北而行,穿越萨其部游牧之地,一路上便可见到开满野花的草场和遍布松柏的山地。每当阳光的利剑砍开了浮云,湛蓝的天幕中就会呈现出连绵的雪峰。它们伫立在旅行者的视线尽头,仿佛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粉,明暗的光影勾勒出峻峭的山脊。这样缥缈奇异的画面,虽然远在天边遥不可及,却又无可回避地充满整个视界,甚至满满充塞了人心。
能在这样的景色里死去,也是一种幸福了。尘晖凝望着海市蜃楼般的雪峰,忽然明白萨其部的牧民为什么会在这些雪山前顶礼膜拜,因为那样的雄伟圣洁,原本就只该属于神。
他真的朝着天际的雪山伏倒下去,然而不是为了呈现自己的敬畏,而是陷入了彻底的昏黑。
离开朔方已经多少天,尘晖完全记不起来了。他只知道朝着西北方向那些巍峨的雪山前行,哪怕每一天陷入黑暗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具身体就算得了傅川的灵力相助,也终于是要撑到了尽头。
然而这一次,尘晖很快就醒了过来。他转过头,看见一个黑影惊慌地躲闪到路边的草垛后。
不错,就是这个黑影,已经跟踪他好几天了。无论是打劫的强盗还是好奇的路人,都不可能保持这份怪异的耐心。
“你出来吧。”尘晖用双臂撑着自己坐在地上,对着草垛的方向吃力地道。
没有人回答。过了良久,一个人终于按捺不住地从草垛后探出半个头来,继而是半个身子,最后是一个畏缩的完整的人形。
那个人身材瘦小,蜡黄的面皮上长着几根稀疏的胡须,獐头鼠目,形容猥琐。他穿着一件中州样式的土黄色直缀,靠着草垛盯视尘晖,却不再上前一步。
“我认得你。”尘晖缓缓道,“十几年前,你给我相过面。你的名字是……杨湮?”
“难道,你就是那个少主?”中州术士杨湮惊讶地打量着摇摇欲坠的尘晖,几乎无法将他和十几年前的青葱少年联系起来,“你的声音……怪不得……怪不得我竟没有认出你来!”
“云泥有别,你自然再认不出我来。”尘晖苦笑了一下,“杨先生为何一路跟着我?”
“我……我……”杨湮涨红了脸,嗫嚅了半天,终于横下心道,“也罢,我就索性告诉你吧。几天前我发现你是块好材料,偏偏命不长久,若是随随便便死在路边,未免太过浪费。因此我一直跟着你,琢磨着你哪天撑不住死了,就可以拿来冶炼。这下看来我果然没有走眼,十几年前我就给你下过断言了!”
不错,十几年前在密谷初见之时,这个中州术士就曾对文质彬彬的木兰宗少主赞叹有加,说他是“良才美质,璞玉浑金”,若多加磨砺,当可为国之重器。可是那番话和方才杨湮的回答实在不太协调,于是尘晖不解地问:“你要用我的尸体去冶炼?”
“对!”杨湮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坦白道,“我给人相面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想通过分辨每个人肉身不同的材质,炼造出各类不同凡响的器物来。你这样的材质百年难遇,实在不该暴殄天物,若是交给我,炼出来的必定是传世之宝!”
“那杨先生觉得,我应该炼成什么器物呢?”尘晖微笑着问。
“既然你是金玉之质,最适合炼成神坛上的礼器,到时候必能广聚人意,上达天听,当之无愧可以称为国之重宝!当然,要炼出这样的圣物,不光要你天生美材加后天磨砺,还要机缘巧合碰上我这样高水准的术士!有了我们两人的合作,你这辈子也算是没有白活了,今后无论东西方的炼金术士,都再难达到如此完美的配合!”杨湮描述着心目中的辉煌前景,顿时满面红光,似乎他愿意将尘晖炼成器物,于尘晖乃是莫大的幸运一般。
兴奋的术士滔滔不绝,尘晖则只是伸手按着胸口,静静听他讲完。末了,尘晖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不过我还有点事情未了……咳咳,等办完事再来找杨先生如何?”
“那也好,我其实还得做许多准备呢。”杨湮欣喜地道,“要知道既然有登峰造极的决心,就不能马虎掉任何一个细节!我原本还在担心,若是一路紧跟下去,等你断气后再做准备,只怕你的身体受到腐化,就炼不成宝器了!你肯如此主动配合,自是再好不过!说到底,还是天赐机缘,风云际会,自当名动天下,不枉了我来云荒走一遭,哈哈!”说到后面,竟快活地大笑起来。
这个杨湮虽然为人痴癫,倒也不是个坏人,宁可冒险跟踪,也不曾出手加害过自己。尘晖想到这里,缓缓道:“既然如此,我们就约在雪浪湖栈桥边吧。”
“好,那我先走一步,去那里营造窑炉!”杨湮恋恋不舍地走到尘晖前方,再三打量着他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看在你的材质上信了你,你可一定要来找我!”
“一定。”尘晖避开杨湮眷恋的目光,埋下头咳嗽起来。虽然他已经决定了如何处理这具不堪的身体,但无论如何,在别人的眼光中跟没有生命的铜锭石块无异,这种感觉还是不容易习惯的。
眼看杨湮兴冲冲地当先往雪山而去,眨眼工夫便消失在远方,尘晖的心情却不可能像他那样欢快。缓缓地站起身,尘晖等待眼前的眩晕散开,方才继续沿着杨湮的方向走去。
他的脚程比杨湮差得太远,一路走走停停,自己也有点担心完不成与术士的约定。偏偏他离开朔方之时身无分文,一路走来虽时时得到当地居民的接济,无奈西荒地广人稀,几天之后,周遭就再也见不到一户人家。
终于有一天,他在艰难地跋涉了大半天后,胸口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让他忍不住伸手紧紧地捂住。感受到那股阻挡不了的力量在手掌下死命搏动,又累又饿的尘晖脚下一软,倒在了广袤无垠的草原上。
他紧紧咬着牙关,不肯让自己彻底臣服在身体内部蛰伏的力量下,努力想要回忆出让自己欢喜的场景来:静谧的月光下,他为舒沫唱着歌,还把录下歌声的回音荻送给她,那是他从未有过的紧张悸动;晔临湖畔,舒沫用手绢折出一只布老鼠,驮着他飞到半空,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朔方的塔桥上,舒沫不顾霹雳火的烧灼,紧紧地抱着他滚倒在地上,那是他们从未有过的亲密接触……可是,可是,当他惊喜交加地回过头,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一张苍老的惨白的悲痛的脸,脸颊边灰白枯槁的发丝散乱着,就像耗尽了心血的灯芯,轻轻一碰就散为烟尘……
不!他下意识地滚了开去,那不可能是沫姐姐,那怎么可能是沫姐姐!
心中原本被压制下的力量骤然爆发出来,心脏仿佛被无数根须织成的罗网包裹,而那罗网还在不断地收紧……豆大的汗珠从尘晖额头滚落,他挣扎着抬起头,望着远处天边巍峨圣洁的雪山,直到那股力量逐渐归为沉寂,方才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晨晖,晨晖……”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地呼唤着。这个声音是那么熟悉,仿佛从他出生起就一直伴随在他左右,让人说不出的信任心安。随后清凉的水灌进了他撕裂般的咽喉,让方才剧烈搏斗过的人再度有了睁眼的力气。
面前的脸英俊而沉稳,蓝色的眼眸中透露着难以比拟的坚毅。他就那样关切地看着自己,让尘晖想起来,自己的前半生中,无数次看到过这样关切的目光,满含兄弟般的爱护和朋友般的忠诚。
“鉴遥。”尘晖喊出这个阔别了十几年的名字,笑了。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鉴遥嗔怪道,“身体不好就别再折腾。”
“也就折腾这一回了。”尘晖躺在草地上,举目望着蓝天上飘动的云朵。在这广袤的草原上,似乎连云朵都更为洁白美丽,可以荡涤去所有灰暗的思绪,让人的心胸都开阔宽容起来,“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我能怎么过?还不就是在木兰宗打杂而已。”鉴遥叹了一口气,脸色有些尴尬,“那一年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
骤然提起那不堪回首的旧事,尘晖身不由己地颤抖了一下。不是不怨恨鉴遥,朋友的落井下石总是比敌人的明枪暗箭更为伤人。可是舒沫已经因为自己的冷淡怨恨而付出那样惨烈的代价,他怎么能够把同样的报复之剑刺向鉴遥?鉴遥不过是木兰宗中一个地位低下的侍从,身不由己,难道还要逼得他像舒沫一样生不如死,自己才肯善罢甘休?况且,鉴遥的倒戈与舒沫不一样,楼桑大主殿的死,终究是自己铸成了大错。
“不怪你……”尘晖回过头,微笑着低低地道,“你也是迫不得已。”
“是的,我确实是迫不得已。”鉴遥藏在身后的手捏成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之中,“反正我是出来云游修行的,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吧。”
“我要去雪山脚下。”尘晖指着远方道,“雪浪湖。”
“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忘记了。”尘晖的眼睛一时空茫起来,他使劲摇了摇头,喑哑地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离开朔方之后,似乎忘记了一些东西。”
“莫非是傅川对你施了法术?”鉴遥一拳砸在地上,怒道,“我就说,你怎么会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一应名声全都被傅川揽了过去?”他顺势拉住尘晖的胳膊,“走,跟我回朔方去。我们去把傅川的阴谋嘴脸撕下来!”
“不,不关他的事。”尘晖的神色有些茫然,但还是坚决地拒绝了鉴遥,“其实也不算忘记,这些年经过的事我都还记得,只是不记得……不记得我和傅川谈了什么,咳咳,也不记得我拼死要去雪浪湖,原本是要做什么。”
鉴遥自然不知晓尘晖将天机传承给傅川后,会自动将有关的记忆抹去,只当他信不过自己,不肯说实话而已。他按捺下性子不再追问,反正尘晖时日无多,他可以陪着他解开最后的秘密。
此刻的鉴遥还不知道,他每朝雪浪湖走近一步,他距离自己最宏大的愿望,就近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