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甘心啊!”当腿侧的刺痛轰然蔓延,烧尽了身体里残余的力气时,鉴遥扑倒在树丛里,往地上啐了一口。
脚步声纷至沓来,下一刻有人一脚踩上了他的脊背,将他的双臂狠狠地反扭过去。鉴遥倒在地上喘息良久,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当下将藏在手心中的数枚掌心雷一抛,也不去管身后劈里啪啦的爆炸和呼喝,一狠心就朝着身旁满是荆棘灌木的山坡滚下去。
无数的尖刺刺进原本伤痕累累的身体,让鉴遥一瞬间如同身在地狱。砰的一声,脑袋似乎撞到了一根坚硬的树干上,头晕目眩,恍惚之间竟连动一动的念头都没有了,心中只想着就这么死掉吧,原来和这样的无力比起来,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空虚和荒谬。
当守卫祭祀的士兵们用铁链将他密密实实地绑起来时,鉴遥扭过头,隐约可以看见一条河流从山谷间蜿蜒而过。那条河,会流向他和晨晖约定碰面的渡口。如果晨晖侥幸逃脱,在渡口等不到他,是会想办法来救他的吧。可是他一个人势单力薄,又带着沉重的圣像,怎么做得到这样艰巨的事情?
“不要来救我。要救,也等召集了人手再来。”当士兵重重的一脚踢到他的眼角,鉴遥在满目的血色中这样祈祷。
帝王谷没有监牢,铭恩镇上也没有。骂骂咧咧的士兵们等不到上头的命令,只好把鉴遥拖到一个闲置的窑厂,将他塞进了一个空间较大些的废弃窑炉里。
躺在窑炉里,鉴遥忽然想起来一句话:“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且阴阳为炭兮,万物作铜。”于是他安慰自己今天的遭遇,只是一个天地的磨炼而已,仿佛这样想着,心中的恐惧就不会那么沉重。
一个人关在窑炉里,铁链虽然解开了,全身仍然没有一点力气,只有脑子还可以飞快地旋转。鉴遥从被俘之时,就一直盘算如果傅川亲自来审问他,他就可以利用自己的口舌之利将那个叛徒痛骂一顿,绝不堕了木兰宗的名声。哪怕被傅川杀了,也可以全了自己以身殉教的美名,就像淳煦大司命、父亲和那些殉教的主殿们一样,虽然暂时蒙尘,仍然在木兰宗隐秘的祭祀活动中得到所有教众的缅怀和崇敬。他们的画像挂在神殿的祭坛里,名字永远铭记在史书上。一旦木兰宗重新得势,他们就可以被奉为圣人,雕像被放置在离神像最近的地方,荣耀无匹,万古流芳。
万古流芳。这四个字光是想一想,就给了年轻的俘虏更多的勇气。
作为晨晖的伙伴和侍从,鉴遥从小和晨晖一起接受楼桑大主殿以及其他木兰宗德高望重的神官教导,无论礼仪还是教义的学习都在同侪中出类拔萃,以至于楼桑大主殿常常会勉励他成为像他父亲一样的冰族神官,哪怕在空桑人为主的神殿体系中也能做到大主殿的高级职位。
因此,对于和傅川的见面,鉴遥早已打了无数遍腹稿,自信能将那背主忘义的叛徒骂得狗血淋头却又无法反驳。
义斥傅川的场景如同一个壮阔的画面,让鉴遥为此兴奋不已,甚至身在牢狱也寻找到了生存的意义,心脏跳动有力,面孔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烫。他细心地护理着自己的伤处,哪怕遭了无数斥骂和白眼,也终于向看守的士兵要来了一点伤药和纱布。当那些士兵鄙视地讥笑着这个没什么骨气的冰族人时,鉴遥却一边涂着药膏一边在心底暗暗冷笑:很快你们就会看到,真正的骨气是用在什么地方。
然而他始终没有等到他向往的舞台。被抓捕之后,傅川似乎整个儿把这个俘虏、这个搅扰了祭祀大典的木兰宗余孽给忘记了。他每天忙于接下来的祭典,祭典完成后又恪尽职守地为当今淳熹帝挑选皇陵地址,对于那天发生的一切意外没有过问一声。
鉴遥每天被关在阴暗狭窄的窑炉里,渐渐地连看守士兵的讥讽怒骂都难以听闻。他不再像初进来的几天那样激情四射地默念着指斥傅川的檄文,极度的空虚占据了他的心灵,让他无聊得想要疯掉。这个时候他终于想起来——晨晖为什么还没有来救他呢?莫非,他也被抓住了?
这个念头让他生出深深的惶恐。因为自己的激愤壮举而丢掉性命,只要果真能够震慑淳熹帝和傅川,向天下百姓昭示木兰宗生生不息的韧性,鉴遥觉得自己一死也是值得。可是如果连累了晨晖,他最好的朋友,他的兄弟,他的主人,那就是不可饶恕的过错了。
于是,这个冰族少年又忍不住哀求着询问看守他的士兵,是否他的同伴也被抓住,士兵们便嘻嘻哈哈地嘲笑起这个肮脏得乞丐一般的囚犯,“人家哪像你这么傻,早就和美女一起过河逃走了。没人会来救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原来,舒沫毕竟是救了他。鉴遥松了一口气,下一秒,深埋在心底的凄楚就如同水底的沉渣一样泛上来——自始至终,只有自己是没人顾念的。
晨晖做的选择没有错,他回来救自己也不过是徒劳。鉴遥冷静地告诉自己,就算晨晖日夜兼程赶回木兰宗密谷,他们也来不及现下就赶过来。
可是冷静归冷静,始终有一种酸楚的情绪盘踞在心底深处,无论如何也无法平复。
就在他焦灼地每天计算着救兵的行程时,有人终于在外面喊了一声:“出来。”
虽然看到了传唤他的士兵手上的枷锁,鉴遥仍旧几乎感激地叫出声来。终于要审讯他了吗,他期盼已久的就是这个壮烈的时刻!
他毫无反抗地让人戴上了枷锁,满心要把所有的力气留着对付傅川。躬身走出阴暗的窑炉,他挺直腰杆,抬头迎上刺痛他双眸的阳光,忽然想到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站在阳光下。
然而嘲讽的是,迎接他的并不是傅川,甚至不是朝廷派来的任何一个官员。道路的尽头,只有一辆简陋至极的囚车。
难道是要把他押到九嶷郡的首府甚至帝都去审讯?鉴遥心中思忖着,却顾忌着自己此刻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落入史书中,便隐忍着自己的疑惑,做出一副凛然无畏的模样,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囚车。
囚车辘辘而行,押送的差役既没有特意虐待鉴遥,却也没有流露出一星半点对木兰宗的同情。鉴遥表面虽然平静无波,心中的疑惑却越发浓重——囚车行进的方向不是南方的帝都或者其他城市,而是北方,九嶷山脉后漫长的星宿海海岸线。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是入夜,凭借极为微弱零星的几点灯火,鉴遥根本看不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差役们打开囚车放他下来,鉴遥活动了一下麻痛的腿脚,顶着枷锁默默地往前走。
“又送人犯来了?正好,我们正缺人呢。”一个黑糊糊的大门前,有人这样笑道。
“嗯,是个冰夷,身子骨还不错!”差役回答着,将鉴遥往前一推,又把手中的钥匙交给来人,“麻烦大哥在这份文书上盖个印,兄弟的差事就完成了。”
“好说好说。”来人走上来打量了一下鉴遥,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用活像评价牲口一般的口气道,“肌肉挺结实,做个桨奴正合适,把他送到丁字号去吧。”
浑浑噩噩中,有卫兵上来将鉴遥推搡着往里走。穿过几排简陋的石头房舍,最终打开一道铁门,卫兵卸下了鉴遥的枷锁,“进去吧。”
“这是什么地方?”鉴遥看着石屋内影影绰绰的几十条人形,终于忍不住开口。
“进去就知道了。”卫兵一脚踹在鉴遥腿弯上,重新锁上了铁门。
鉴遥踉跄了一下,在门口站稳。屋里很黑,但是凭借铁门口微弱的星光,他可以看到原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人影此刻已接二连三地爬起来,好奇地朝他走过来。
“又来了一个!”
“还是个冰夷!”
“小子,你犯了什么事?是偷了东西还是奸了女人,说出来听听!”
黝黑的人们站在鉴遥面前,衣衫褴褛,乱发纠结,身上的汗臭扑鼻而来,只有一排排的牙齿在黑夜里闪着光,活像一群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体。
鉴遥后退了一步,满眼警惕地盯着这群人,手指牢牢地抠住石墙的缝隙。
“哈哈,以为我们要揍你?像别的监狱那样?”黑暗中的人们笑起来,再次接二连三地躺下去,“本来是手痒,但有力气还是留着明天干活吧。有贵人在这里,闹出事来大家都要掉脑袋。”
松了一口气,鉴遥找了个人群里的空隙躺下来。脑袋才一挨上稻草,旁边就有人问:“你究竟犯了什么事?”
“我是木兰宗人。”鉴遥略带点自豪的口吻回答,“你呢?”
“哦。”那人对木兰宗没什么兴趣,翻了个身道,“我欠了赌债。”
鉴遥有点发凉,追问道:“那其他人呢?”
“还不就那样?”那人睡意涌上,口气也不太耐烦起来,“能到这里来的,还不都是强盗、赌徒、强奸犯、惯偷……好人谁被关进来?”
恍如一瓢冷水当头泼下,鉴遥猛地坐起身来,引来周围人的不满呵斥:“快睡,发什么疯?影响大伙儿明天干活,看他们不打死你!”
重新躺回凌乱的稻草上,鉴遥紧紧抱着双臂,仍然抑制不住浑身发抖。为什么会这样?他怎么会和这群社会的渣滓们关在一起,他和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怎么能够混为一谈!他宁可被审讯,被拷打,也能证明他高尚的动机和壮烈的行为,他不要和这些暗室中的蟑螂老鼠们一起,被普通的民众当做恶棍而加以唾弃。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鉴遥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明天,明天他一定要申诉,无论如何也要要求单独审判,而不是莫名其妙和那些渣滓们一起去服苦役!
睁着眼睛熬到天亮,鉴遥终于等到了那扇狭窄的铁门打开的声音。他几乎是飞扑到铁门处,对着开锁的守卫大声喊道:“我要见你们长官,我有木兰宗的机密大事要向朝廷禀告!”
鉴遥原本以为这样一喊,就能激发起看守们的兴趣,将他从那些惯偷强盗中分离出来。然而那个守卫只是不耐地踢开他抓住铁门的双手,粗鲁地骂道:“什么木蓝宗木红宗,通通给老子去干活!要是出了一点差错,老子活剥了你们这群人渣!”
一条粗长的铁链拖过来,像一条蛇盘踞在门口。牢狱里的囚犯们一个个排着队走出来,老老实实地让一个矮小的看守把他们的右脚脚踝锁住,串在一起就像顽童手里的蚂蚱。鉴遥惊讶地看到这么多囚犯和这么少的看守之间的对比,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反抗,乖得就像圈养的牛羊。可是他自己,也混杂在队伍中,被一个铁环串在了链条上。
鉴遥并不甘心听天由命,可是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随着众人拖着铁链慢慢往前走,却不忘了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这里果然是星宿海的海滨,他们居住的长条形石屋就建在距离海岸不远的石头滩上,灰灰白白没有一丝生气。而在石头滩远处的峭壁上,则伫立着一座巍峨辉煌的宫殿。高低相错的回廊沿着山势起承转合,烘托出中心一座高耸的楼阁,精致的檐角分成八翼向天空展开,隐隐约约还可以听到垂挂的金铃被海风吹拂的声音……
“老实点,别东张西望!”鉴遥正琢磨要什么样的贵人才能住在那恍如仙宫的去处,脑袋上却被人重重抽了一鞭,只好像旁人一样埋下了头。
星宿海位于云荒北方,气候寒冷,不比南方红莲海的温暖湿润,就连南方海湾中常见的沙滩都难以寻觅。当鉴遥终于走完了脚下的碎石滩,迎接他的是宽阔的长满盐碱草的滩涂。一脚下去,淤泥深及小腿,等到拔脚出来,鞋子已经生生被黏稠的淤泥剥下。
然而鉴遥没有心思去顾及自己的鞋子了,虽然冒着被士兵敲打的风险,他还是贪婪地望了一阵面前出现的庞然大物——那是一艘停泊在岸边的船。
巨大的船。
这艘船长四十多丈,宽二十余丈,九根桅杆上挂着十二面宽大的帆。船楼高有四层,雕刻着仙女、神兽、各样奇花异草的红木梁楣上,金粉闪闪发光。就连从甲板连通船楼的台阶,也无不铺陈着精致的插色织毯,厚实得让人可以幻想到一脚踏上去的柔软触感,美轮美奂,极尽奢华。
这样的船,可以容纳数千人吧。鉴遥忽然想,那些漂泊在海上的冰族同胞,若是能生活在这样的船上,该是多么幸福。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从今日起,他果真就要生活在这艘船上了。可惜所谓幸福,却似乎更加缥缈难寻。
他成了这艘宝船上的桨奴。
脚上套着铁链,关在最窒闷黑暗的船舱底部,眼前除了前一个人赤裸的脊背就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只能是拼命划桨、拼命划桨,否则下一刻监工士兵的鞭子就会毫不留情地落在脊背上,让血珠和汗珠一起滚落……这就是桨奴的生活。
一般来说,桨奴都是由普通的苦役犯担任,只要他们熬过了被判苦役的刑期,就可以获得释放。鉴遥不止一次看到刑满释放的桨奴欣喜若狂地走出幽闭的舱室,周遭的人们无不发出羡慕的叹息。只有鉴遥,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的心越来越冷,几乎要结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刑期,每个人的苦役都会到头,只有他,没有经过审讯,没有经过宣判,甚至没有定下罪名,反而连一点点的希望都被抹杀不见。
空洞冰寒的绝望一层层地包裹住年轻冰族人的心,让他白天黑夜都是一派压抑的窒息,屡屡想要从座位上跳起来,抡起手中硕大的船桨将周围的一切全部扫落。可惜,脚踝上的铁链让他无法起立,固定在铁架上的船桨他也无法挥舞,所有的一切都和他所待的底舱一样,阴暗、窒闷、毫无出路。
甚至,他不知道自己每天努力划桨,究竟是要去往什么地方。
宝船在海上不断地行驶,偶尔会靠一靠岸,补充淡水和食物,可是桨奴们除了刑满释放之人外,是不允许上岸的。鉴遥和其他桨奴一样,只能透过船桨孔的缝隙,贪婪地注视着岸上的一草一木,若是能看到一只海鸟经过,都会引起一场欢呼。
这样的生活,是会把人逼疯的。只要能走出这个底舱,鉴遥不止一次地想,就算是走向火刑架都好。
然而事实还没有他想像的那么糟。
一天,宝船正行驶在海面上,底舱舱门忽然打开了。所有的桨奴都忍不住回过头去张望,而监工也破例没有吆喝着挥下鞭子,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有人愿意去做兕饵的吗?不死者立时获释,死者赏家属十个金铢!”一个穿着华贵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左手扶着腰间的剑柄,盛气凌人地道。
兕饵。鉴遥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两个字的意思。传说星宿海中有巨兽名为海兕,口中有两根尖牙如矛,性情凶残嗜血,常常顶翻渔船后捕食渔人。然而此兽虽然凶猛,两根尖牙却是空桑贵族们用以炫耀武力和财富的珍贵装饰品,用兕牙所制的酒杯还可以检验酒水是否有毒,因此虽然捕猎不易,仍有不少人趋之若鹜,甚至以活人做饵用以诱捕海兕。此番来征召的,应该就是这个诱饵了。
同为桨奴的犯人们低声地议论着,却没有人出来应声。他们的苦役都有期限,虽然也想立时自由,可作为兕饵九死一生,实在不是个划算的交易。
“没人应征吗?”贵族打扮的年轻人脸上浮起促狭的笑容,“那么我们就抓阄吧。”
“我去。”鉴遥干涩的嗓子里冒出了这两个字,反正只有自己是没有出头之日的,不如去赌上一把。
年轻贵族打量了一下鉴遥,点了点头,“给他开锁。”
脚踝上的铁镣终于去除,鉴遥有些摇晃着站起身,踏上底舱的台阶。桨奴们惊讶的目光让他的头抬得更高了一些——他和他们,原本就不是同样的人。
走上甲板,猛烈的日光让鉴遥一阵眩晕。他伸出手搭在眉间,好不容易才从底舱阴暗的环境中适应过来。
脏污的赤脚踏上色彩纷繁的地毯,脚心毛茸茸的触感让人想起春天的青草。鉴遥忽然担心别人会呵斥自己弄脏了地毯,那个领路的青年贵族却什么都没有说,打量他的眼光就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这种轻蔑的眼光鼓起了鉴遥的斗志,他抖擞精神,双手暗暗握成了拳头。一直走到金碧辉煌的船楼前跪下,鉴遥抬起头,看到一根长长的钓竿横过天空,一头垂下的钓线和钓钩落在自己身旁,而钓竿的另一头,则握在船楼最高层一个人的手里。
夺目的阳光从那个人的头顶洒下,仿佛给那个人戴上了纯金的冠冕,也让鉴遥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只能猜测他便是这艘船上至高无上的贵人,就连刚才领路的年轻贵族,也无非是他的一个侍从而已。
几个侍从走上来,将坚韧的钓线缠在鉴遥的腰间。眼看他们还想绑住自己的手脚,鉴遥忽然大声道:“给我兵刃,我去杀海兕!”
“闭嘴!”侍卫们正想压制下鉴遥的挣扎,船楼上的贵人却摆了摆手,“给他。”
立时有人递给鉴遥一支锋利的双头鱼叉。鉴遥接过来掂了掂,又道:“我要喝酒。”
这一次,酒坛很快就递了过来。鉴遥单手托起坛底,大口大口地灌下炽烈的烧酒,惨白的脸顿时烧得通红。他一把将酒坛摔在甲板上,一手提着双头鱼叉,一手握住船锚一般大小的银色鱼钩,洪亮地喊了一声:“来吧!”
“慢着,你先交代一下,那十个金铢的抚恤日后交给何人?”一个文职打扮的侍从走上来问道。
原本趁着酒劲意气飞扬的鉴遥愣了一下,半晌才道:“捐给天音神殿吧。”
神啊,这是你虔诚的子民能够为木兰宗做出的最后奉献。鉴遥抬起头,好让自己的泪水不至于滑出眼眶。
船楼顶部的贵人笑了笑,手腕轻轻一抖,透明的钓线霎时如同马鞭一般飞舞而出,连同着钓线底部的钓钩和兕饵,在海风中啪地划出一道弧线,落入了海水中。
冰冷的海水让鉴遥发热的头脑顿时冷静下来,他憋住气往上划水,终于在绑在腰间的钓线绷到尽头的时候,勉强把口鼻伸出水面换了一口气。
冰族人在海上漂泊了数千年,自小就练就了一副好水性,否则不用等到海兕循味前来,光淹也把兕饵淹死了。
宝船继续在海面上行驶着,钓线拖着鉴遥一路缓缓向前。鉴遥一手紧紧握住鱼叉,一手拉住钓线,不时要拼命将头探出水面换一口气,却难免被涌动的水波呛住口鼻,咳得天昏地暗。这样的境遇,比在舱底划桨糟糕得多。
此刻他唯一祈祷的,是自己不要在海兕出现之前就窒息死掉。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已经越来越冷,连原本冰寒的海水也似乎温暖起来,鉴遥知道,自己的体力不多了。
终于,海水的波浪似乎改变了方向,似乎还有模糊的嗡嗡声从远处的水下传来。鉴遥勉强睁开被海水糊住的双眼,看见宝船甲板上的人们指手画脚,一派兴奋神色——海兕终于来了。
鉴遥努力地向海水涌来的方向看去,却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将手中的鱼叉握得更紧。他瞪大了眼睛,全身由于高度的戒备而绷紧,可是下一刻,铺天盖地的水流就如同山洪一般将他彻底地从海面卷下,耳边听到的都是海水搅动的混乱声音,腥臭的气味熏得他几乎要窒息昏迷。在眼前的一派血红中,鉴遥突然意识到,他已经被海兕吞入了口中。
海兕舌头上布满巨大的倒钩,鉴遥只是就地一滚,浑身就已经被刮得鲜血淋漓。海兕尝到血腥味,越发兴奋,血红的舌头如同巨浪一般倒卷过来,要将猎物推入腹中。鉴遥眼看海中微弱的光亮在眼前渐渐熄灭,心下一暗——自己终于还是要丧生在海兕口中。
可是,他怎么甘心就这样死去!他还年轻,还不到二十岁,父亲的遗愿还没有实现,自己的人生还没有开始,他怎么甘心就这样死去,作为一个桨奴、一个兕饵就这样卑贱地屈辱地毫无意义地死去!
手中一紧,鉴遥才意识到自己还握着鱼叉。他一手死死地抓住海兕舌头上的倒钩以免滑入那海兽的喉咙,一手猛地竖起双头鱼叉,将它狠狠地插进了海兕最为狭窄的喉口!
海兕剧痛之下,无法再行吞咽,只顾张开了嘴拼命晃动身体。鉴遥得了海兕口外的光线,一手攀住海兕舌头上的倒刺,一手拼命拉动腰间的钓线,想把那枚垂落在海兕口边的钓钩拉进来,然而单手却根本拽不动那沉重的钓钩。
眼看海兕再度卷起舌头要把自己强行咽进喉中,鉴遥绝望之下合身往那灌木一般的坚硬倒刺上一滚,借用倒钩钩住皮肉的力量稳住身形,又用双脚死死盘住插在海兕喉口的鱼叉,终于腾出双手使劲拉扯钓线,直拉得双臂都仿佛不再是自己的,双手被坚韧的钓线割得鲜血淋漓,方才将那枚乌沉沉的钓钩扯进了海兕的口腔。
那钓钩的形状是特意设计过的,只要扎进皮肉,越是挣扎就刺得越深。海兕感觉到不仅喉咙里,连口腔里也进了异物,恼怒异常,当即在海水中大力翻腾,一会儿跃出水面,一会儿潜入深海,却始终挣不断那根坚韧透明的纤细束缚。
鉴遥挂在海兕的舌头上,感觉自己就仿佛成了一个筛子,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各个伤口中涌出。他全身早已瘫软无力,只能随着海兕的挣扎在空中不断地跃起又落下。
随着头脑渐渐昏沉,鉴遥似乎没有那么害怕了。他模模糊糊地相信,握在船楼顶端那个贵人手里的钓竿一定稳如磐石,这头海兕决计逃脱不了那人的掌控。这个信心,从他见到那个贵人的第一面就深深地扎了根,虽然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可那种自上而下的威严和强势让他难以抗拒地把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交到了那个人的手中。他昏了过去。
他没有赌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