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在哪里啊?明明记得自己正和冰鳍一起坐在小卡车的后排座位上,从颠簸的车厢里看着重华叔叔摇晃的背影,现在怎么会孤零零的置身于这样一片陌生的山林中呢?
刚刚还是正午时分,圆月却不知何时已挂上中天,这正是自然以最激烈鲜活的姿态存在的时刻,山风如同驰骋的万千奔马,裹挟起碎石和断枝沿陡坡翻滚而下,湮没了半山腰上本来就相当贫瘠的瘦田——就算是这样艰苦恶劣的山林中,也还有人类在挣扎求生啊。
被风撕扯的树枝像无数伸向硕大月轮的疯狂手指,透过动荡林梢的月光却无比静谧澄明,水一样地蔓延向一块突兀的巉岩。昏暗中,这块巨石浮现出威严的轮廓——是狮子,巨石的形状酷似盘踞于山中的万兽之君。
在这狂躁的林间,只有狮子形巨石保持着岿然不动的庄严,如同忠实的卫士守护着斜倚在它肩头的主人。我看不清那个人的容颜,但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位少年。在注意到他的一瞬间,视线便彻彻底底地被牵引过去,因为我以为自己又看见了龙神阳炎……
然而错觉只是一瞬间的事——这少年的感觉的确与阳炎相当类似,但和那温柔如水的绿意不同,眼前的人存在感是如此强烈,凝视着他,片刻间就会产生凝视着盛夏正午的太阳一样的眩晕。
这一定也是“神明”吧——否则不会与此刻山林如许契合,那是一种压倒性的契合,山林不仅没有使少年显得渺小,甚至反而成了他肢体的延伸。微风掠过木叶的清唱,狂岚撼动山石的咆哮,自然界的每个变化都不着痕迹地融化在他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的微妙细节中。我清楚地体认到,如果说山林是少年坚不可摧的躯壳,那少年便是山林空明澄澈的灵魂。
不知什么原因,狮子岩上那个人闲散的姿势突然掠过一丝动摇,他微微朝下方转过头——巨石阴影里慢慢走出一位高大的男子,明净的月光照亮他青朽叶色的衣衫和火焰般飞扬的长发。他径直走到岩石下,毫不畏惧的仰头凝视狮子肩上的少年,高声呼喊着什么,像在申诉,又像在谴责。
少年那和阳炎如出一辙的清澈眼瞳里掠过一丝困惑的波澜,他缓缓翕动着嘴唇,似乎是在解释,然而男子却无法接受他的答案,他情绪如同奔涌的激流,不可遏抑地倾泻而出。少年放弃似的缓缓摇了摇头,再三的犹豫之后,他终于冷淡而坚定的开口,一字一字地说出了什么。
那一定是决定性的陈词吧——男人激昂的情绪一下子凝滞住了,从他无畏的气势里就可以看出,是塞满胸膛的怨怼和愤怒支撑着他在暗夜中跋山涉水来到此地,准备向假想中冷酷傲慢的对手痛切陈词,据理力争,然而对方却是那么平和,只用区区一句话就瓦解了他坚持。
饶有趣味的上下打量着有些失神的男人,少年像小动物一样顽皮的偏过头来,仿佛这位冒失访客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新鲜。然而那男人早已没有了初来时激烈的苛责,他只是仰视着少年,反复的呼喊着什么,虽然无法听见,但我却能从那翕动的嘴唇上分辨出那是三个字的音节。少年迷惑的凝视着对方,似乎在揣测那话里的意思。最终,他忍不住开口应和着,确定似的用力点了点头。
这一刹那,一星燧火般的幽光已经荡漾在少年双眸中,那是与狮目一样的,温润的黄玉色星火;他快活的摇动头颅,那丝丝缕缕的头发渐渐蓬松起来,如同烈鬃般飘舞。此刻,某种变化的征兆正清晰地呈现在少年身上——原本他给我的印象只是鲜明的“感觉”,呼应着男人的呼喊,这感觉已完全定格,化为绘形绘影的具体细节。
突然间我恍然大悟——是名字!那个男人呼喊的短促音节是少年的“名字”。原本无名的自然之灵回应了人类的呼唤,因此而呈现出与这名字相应的形象。
像是要表达自己的欢欣一样,少年爽朗地朝那男人传达着什么。听清对方话语一瞬间,男人失去了表情……
沉默一瞬间横亘在两人之间,无声的闪电在寂静山林上空霎时铺展开来,让人觉得黑曜石般的夜空崩裂了,裂隙间闪现出来自至高天宇的光明。雷鸣隐隐的奔涌而至,如同威风凛凛的神谕。
止水一样的笑容慢慢浮现在男人的眼角,他仰视着高踞岩上的少年,像要把这容颜牢牢的烙印在心里那样一动不动的凝视着,最终,他点了点头。仿佛捕捉到了天空的闪电,一道流光突然出现在男子手中,霎时没入胸口,又从后背穿出——那是一柄利刃,眨眼间刺透了他的身体。忍耐着死亡降临的巨大痛苦,男人恳切的仰望着少年,再度呼唤着那个短促的音节,用尽最后的力气缓慢而郑重的倾诉着什么……
伴随那听不见的话语,一枚巨大的光珠慢慢自男人胸口升起,朝空气里播洒着玉屑一样的光之粉末,悠悠飘向空中——这是何其强大的魂魄,在自然的伟力前依然不失其光华。
风雨突然交加而作,雷鸣电闪中,少年兴高采烈地从狮子巨石肩上一跃而起,曳着一道烟云似的光芒,伴随飞腾的动作,少年的身体渐渐改变了,那幼树般青涩的四肢流畅地幻化延展,不可思议的伸展成猛兽的躯体,而蓬松的乱发则彻底飘散成飞舞的烈鬃——须臾间一头神光熠熠的雄狮已经出现在夜空里。映着闪电,乘着奔雷,这狮子蹈空凌风地跳跃盘旋,它兴高采烈地围绕那魂魄的光珠追逐嬉戏,不时地伸手引逗,在那利爪的接触下,那光珠瞬间响起清越的叮当声——男人的魂魄化成了半透明的金色鸣铃。
……于是飞翔的狮子就乘着狂雷,从天而降……
这一刻,清醒像锋利的剪刀,一下子切断了我本来就不太深入的梦境。颠簸的车厢里,坐在前排副驾驶席上,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回过头来:“火翼,做噩梦了?”
只不过是个乱梦而已,一睁开眼就模糊了……为了让自己清醒过来,我将视线转向车窗外,虽然刚过中午,可这种参天林木中的山路依然十分幽暗,是因为在前往狮子村的途中才会做这样的怪梦吗?我整理着思绪正要开口,驾驶座上的重华叔叔大笑起来:“小孩子就是这样,什么都不担心,无论在什么地方躺下来就能睡着!”
什么都不担心的是叔叔大人你吧!我和冰鳍为筹集寻找龙神阳炎家乡的旅费,一放暑假就跟着重华叔叔打工,工作内容无外乎陪他走亲戚而已。本来是个又轻松又实惠的美差,但完全没考虑到叔叔他不但少跟筋,而且又是路痴冰鳍的父亲!
说是要赶在废村建水库之前来狮子村故地重游,但前度的旅行毕竟相隔太久远了,从一大早开始,重华叔叔就驾车在这片陌生的崎岖山道上转悠,可一直颠簸到现在连半个村落的影子都没出现。我叹了口气,把自己埋进座位里。有些奇怪啊……山林明明应当是充斥着灵气的地方,可这里意外的宁静,没有游魂,没有木灵,没有魍魉,平静得像死去了一样……
“听到什么声音没有,火翼……”前排的冰鳍忽然问道。我把头伸出车窗外,微微湿润的风送来了若有若无的散碎声音,像冬日降落在指间的细雪一般,那是无数的细小铃铛发出的冰凉絮语,唠唠叨叨的敲击着耳膜。我跟冰鳍确定着:“是铃声吧?”
“铃声?我怎么没听见!”重华叔叔大笑起来,“不过狮子村村长家门口挂着好大一串铃铛呢,看来是走对路了!既然你们听见了,就指路吧!”
不知来自哪里的铃声越来越接近了,像被它指引一般,车子刚转过某道浓绿的山坳,几家农舍的白墙黑瓦便探出头来,疏淡得仿佛不经意的戏笔;紧接着,一座坐落于山洼里的壮观村寨便铺展在我们面前。我和冰鳍交换了一个眼神:不会就是这里吧?虽然猛一看又大又漂亮,可这村庄就是让人觉得不舒服,总觉得安静干净得过分了,简直像已经被废弃,沉入了一潭死水似的……
然而重华叔叔却发出快活的喊声:“到了!这里一点也没变呢!”顺着窄窄的土埂,他毫不减速的驾车直奔一户人家门口,这家的房子虽然和村里其他的一样式样古旧,但却格外气派,呈现出美丽木纹的重檐下悬垂着巨大而耀眼的火焰——那是好大一串金铃铛呢。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便是那个狮子村村长的家。
“咦?铃铛到哪里去了?小时候明明看见挂在门前啊?”重华叔叔一边下车走向那大门口,一边嘟哝着。我和冰鳍面面相觑,叔叔也太粗心了,那铃铛不就挂在门扇的阴影里吗?
就在我指着门边准备提醒时,一个中年男子走出老屋,高声朝我们招呼着:“已经来了啊!重华二哥。”听称呼他应该比叔叔年幼,可面相却苍老很多,他客气的把我们让进家门,这家屋里倒是洁净宽敞,可是铃声却格外嘈杂。“吵死了,这铃铛……”冰鳍揉着额头,一副快被闹到中暑的样子,我也跟着不断点头,连忙给他扇风。
重华叔叔不知是听惯了还是不在乎,总之对喧闹毫不在意,只是一味打听哪里有好竹子,可那个村长却留意到了我们打抱怨,关切地询问起来:“这两位……是二哥家的?”
叔叔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疏忽:“哎呀,你瞧我都忘了——大的这个叫火翼,是空华家的,这个才是我儿子!”他揉了揉冰鳍微带茶色的头发。
村长若有所思的看看我,又看看重华叔叔父子俩:“我记得二哥你和空华大哥是双生子吧,我们这里双生子算一个人,这两位也就是‘隔水不隔山’啦!”
“可不能这么说!”叔叔尴尬起来,连忙岔开话题,“你家时虎跟他们差不多大吧?不是回来过暑假了吗?怎么没看他?”
“他刚好出去,下晚才回来。”村长殷勤的赔笑道,“二哥难得来一趟,不如留下多住几天。这阵子我们村里正要举行祭典呢,也让孩子们一起热闹热闹!”
对于这个邀请,叔叔立刻表现出比我们还要热衷的样子。村长笑得更亲热了:“干脆借个亲戚的喜气,请二哥家的孩子们在祭典中舞狮子祈福吧!”
“没问题!”叔叔一口答应下来,冰鳍顿时抱怨开了:“爸爸,舞狮子这种事谁会啊!”
村长连忙分辩:“不难,一点都不难的!到时候只要披上狮子舞衣跟着铃声走就行了!就是……你们听到的那个铃声……”
“什么铃声啊?”重华叔叔疑惑的侧过耳朵。有些不对劲啊——对于这吵得我和冰鳍坐立不安的铃声,叔叔从刚刚开始就几乎没反应,原来这并不是因为特别迟钝或涵养超群,而是因为他根本没听见!如果我们听得见而重华叔叔却听不见的话,那这声音一定大意不得;因为叔叔他并不是“燃犀”,看不见彼岸世界那些麻烦的东西,也听不见那微妙的声音。
见重华叔叔四下寻找铃声,村长连忙站起身来:“二哥,趁现在天还亮,我们到后山看看竹子怎么样?”说着便不由分说拉起他出门了。
就这样被莫名其妙的丢在陌生人家里,我和冰鳍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才好,只得依照村长的交代,洗了澡换好家织的青朽叶色土布单衫,等他和重华叔叔回来。屋里的铃声就像质问一样喋喋不休,坐久了简直像是在受罪。我顺手拿起一把纸团扇遮阳,拉着冰鳍就跑出门去。
走上开满野花的田间小路,铃声也不至于响得那么厉害了。水田里鲜明的倒映着整幅青山,那倒影被耕作的农民踩得荡漾不歇。我和冰鳍看得有趣,忍不住走上前去,可村民一见我们就扭头走开了,边走还边交头接耳,低语声零零碎碎地漏进我耳朵里:“看他们身上的衣服,是村长家的主祭吧!”
“那个祭典又要开始了吗……”
看着他们那种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我忍无可忍地抗议起来:“我们又不是妖怪,干嘛看见就躲!”
“别被妖怪邪鬼吃掉就好了……”村民中的一位冷不丁接了一句,他身边的人马上打断他:“不准胡说!当心邪鬼降祸,害我们颗粒无收!”
“都给我住口!”村民中间,一位留着花白胡须的老者威严地开口,阻止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忘了我们是靠谁才能一直生活在这里的吗?这里没有什么邪鬼,邪的是人的心!”丢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他领着一群人远远的走开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一脚踢飞了路边的石子:“莫名其妙!既然叫我们主祭,就该客气一点嘛!”
“村长让我们舞狮子,没说主祭不主祭的啊……”冰鳍疑惑的沉吟道,“难道舞狮子的人就是主祭……”
我愤愤地挥舞着团扇:“管它呢!过年还差不多,七月里舞狮子多热啊!我们辛苦替他们跳舞祈福,这村里人却又不练习鼓乐,又是晚娘面孔,连一点喜庆的气氛都没有!”
“的确不太对劲……”冰鳍的气色还没有完全恢复,但头脑似乎并不迷糊,“就算深山里的风俗奇怪一点,也不该让外乡人来承担主祭这么重要的责任啊。而且,火翼还记得吗——村长说舞狮子不难,只要跟着我们听到的‘那个铃声’就行……”
我摇着描着芒草和萤火的团扇,抬头张望着渐渐遮蔽天空的树梢:“狮子……铃铛,怎么这么耳熟啊……”
对于我不够灵光的反应,冰鳍皱起眉头:“可你也该发现了,我爸爸他根本什么也没听见。听村长话里的意思,好像能听到铃声的人才有资格成为主祭,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也不能怪冰鳍不高兴,他说得一本正经,可是我的注意力早飞了——沿着小道还没走多久,我们不知不觉竟已来到山林深处,即使有点死气沉沉,但茂盛的树木依然随朝晖夕阴变化着万千的美丽姿态,暗淡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用金灰色的细线描绘着碧蓝的朝颜花纤细的轮廓,看样子已近黄昏了。沿着掩映在孔雀羊齿华丽叶瓣下的林间小路,转过了一棵横躺的朽木,一片丝绒般的苔原突然展现在我们面前——湿润,丰厚,苍翠,还有用眼睛也能感受到的柔软,果然只有多雨的南方山林可以养出这么精致的苔!
“真不得了!”我兴高采烈地直奔过去,“可得挖一点带回去铺在庭院里面!”看着我摇摇晃晃的跑上苔原,冰鳍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看你把鞋印都留在上面了!当心摔……”
还真被说中了!他话音未落我就跌了一跤,连扇子都脱手飞落在一边。说来也怪,我根本就不是滑倒的,而是因为刚跑起来时脚踝一阵疼痛,像被什么打到一样绊倒了。我揉着抽痛的腿脚狼狈地爬起来,却发现一旁的团扇边还掉着块小石头。
真是怪了,石头是从哪儿来的?这片苔原上原本连片落叶都没有啊!我恨恨的伸手去捡扇子,可动作却在一瞬间僵住了。
“你摔到哪里了吗?”见我一动不动,冰鳍担心地举步走来,我慌忙拦住他,战战兢兢地指向面前的青苔间……
冰鳍小心翼翼的挪到我身后低头一看,顿时也变了脸色——因为地形的关系,初来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平滑的苍苔下竟藏着一眼深潭!那眼石潭像地狱张开的巨口,黑沉沉的潭水如同凝固了一般。这眼潭给人的感觉……非常得不好!虽然周围非常“干净”什么也没有,可是却让人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么滑的苔原上,如果一个不当心……
“许多人就是这样掉进雷渊的。”陌生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本来就已经绷紧神经的我和冰鳍又吓出了一身冷汗,条件反射的回过头来。
苔原边缘站着一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少年,看见他的一瞬间,我产生了直视盛夏正午阳光一般的晕眩感。带着明朗的笑容,少年扬起富有弹性的手腕,灵活的指间还抛掷着两三颗山石——原来是他抛出石子阻止了我的脚步,若非如此,我可能早已葬身于那眼名叫“雷渊”的深潭。
我脸都吓白了,跌跌撞撞的拉着冰鳍逃回山路上,忙不迭的向少年道谢,少年还以爽朗的笑声:“现在就上这儿来不嫌太早啦,不是还没到祭典的时节吗?”说着他搔了搔蓬松的头发,可能因为是活泼的山地少年,总是在户外活动的关系吧,那发色带着晒过头的赭红,看起来相当有精神。
听他提及祭典,我忽然想起村长那个与我们差不多大的儿子,立刻脱口而出:“你不会就是时虎吧?”冰鳍轻轻咳嗽提醒我注意礼貌。
“时虎!”少年微微的愣了一下,随即大笑了起来,“对对对,就是我呢!”运气真好,我竟然猜对了!
“那你们就是主祭了!”可能因为听村长父亲提起过吧,时虎坦率的打量着我们,“真是的,也不能请女孩子来舞狮吧!”原来还有这样的规矩啊,主祭只能是男孩呢。
冰鳍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我们两个从小一直按照老规矩养大,穿一样的衣服,梳一样的发型,所以直到今天打扮也还是相差无几,我虽然也讨厌被认错性别,但对于被误认为女生,冰鳍则更加深恶痛绝,我拼命忍住笑把他推到少年面前:“既然女孩子不行,那舞狮子的应该只有我堂弟了!”
“我说嘛!对不起啊!不过谁让你们都穿净衣呢?”时虎轻轻松松就带过了尴尬,见他是那种非常容易亲近的性格,我们便顺势地打听起祭典的事来。
“这个祭典啊,其实已经有几十年没有举行了。”时虎不以为然的摆摆手,“说人们刚在这里定居时,山里的邪鬼吞吃人魂,山民便向天空祷告祈求保护……于是天狮子就乘着狂雷,从天而降……”
……于是天狮子就乘着狂雷,从天而降……
时虎的话像一道晨曦,熟悉却又陌生,在它的照耀下,山路上那个梦的碎片在我的脑中忽然重新闪烁起来,我不由得低声自语:“天狮子……”
“马上要举行的祭典就叫天狮子祭!就在这片苔原举行。”时虎环顾四周,“你刚刚差点落下去的那个深潭是天狮子下来时的雷打出来的,所以叫雷渊,山林里的邪鬼就被封在那里!”
原来水底封印着邪鬼,难怪我觉得那眼深潭无比险恶!既然如此,那降伏邪鬼的天狮子得到山民的崇拜也就不奇怪了。我半肯定的猜测着:“这么说这祭典就是为了镇压邪鬼,感谢神明天狮子的了?”
“夜晚的山林很危险呢!”时虎并不回答,只是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他不说我们还没注意到——山里的夜来得真早,刚说几句话天色就已经暗了。风掠过林梢,发出异样的呼啸,来时的小道已经淹没在暮色中。见我们有些为难的样子,时虎抬手指了个方向:“你们走这条路吧,很快就能到家的。不过要记住——千万别往路的两边看,这是我们山里的规矩!”
顺着时虎的手指望去,可能是眼睛适应黑暗的关系吧,只见一条小路渐渐从幽黯中浮现出来,我连忙边道谢边招呼冰鳍上路,他却站定下来转向时虎,难得的开口了:“你呢?”
“我?”时虎笑起来,回头凝视着雷渊,“我还有事!”从这个角度看他的眼睛起来有些异样,那瞳孔映着苔藓的柔光,看起来就好像半透明的琥珀一般,却比琥珀更加明媚鲜润,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危险魅惑。
“那就晚上见了!”我拉着冰鳍踏上了归途。林间的能见度虽差,可是路倒不难走,很快铃声便飘了过来,越来越响,在它的引导下,我们一下子就看到村长家了。就在进门的那一刻,一只手突然撑住门框拦住我们。
“回城里去,这里不是你们来的地方!”迎接我们的竟是严厉的斥责。
乘着微弱的天色,我看清骂我们的人是个陌生的少年,带着山林特有的粗犷气息的脸上笼罩着不太相称的阴郁表情;也许是因为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的缘故吧,他看起来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感。
“时虎!敢对主祭这么没礼貌,小心我把你关起来!”村长的斥骂从杂乱的铃声里传出,我们清楚的听见他呼叫这个少年——时虎。
我和冰鳍面面相觑——他是时虎?如果他是时虎的话,我们在林间遇见的那个……又是谁?
铃声激越起来,时虎恼恨的瞪了檐下的铃铛一眼,不情愿的收回手跟在我们后面进了主屋。从灯光下看他倒是相当沉稳。
“我爸爸呢?”冰鳍发现屋子里没有重华叔叔的身影,立刻问道。
村长笑了:“二哥他因为砍了太多竹子一时带不下来,就住在林子里的狩屋了!”
“什么!你让爸爸一个人住在山上!”冰鳍很难得地失去了平日的冷淡,声音顿时焦躁起来。
“不用担心,那里很安全,主祭!”村长恭敬的称呼里有着不怀好意的味道,“你们两位只要安心的舞狮子就行了。祭典结束空闲下来,我就上山帮他运竹子!”
越来越不对了!如果叔叔不回来,我们就得一直呆在村子里!难道村长他这么怕我们在祭典结束之前离开村子吗?我喊了起来:“谁要舞狮子啊!冰鳍别理他,我们自己上山去找重华叔叔!居然耍手段强迫人参加什么天狮子祭……”
“你说什么!天狮子祭!谁告诉你的!”一瞬间村长的脸色变了,他猛地踢倒面前的椅子转向我这边,撕下和善的伪装,此刻那灼灼的目光与凶狠的表情看起来异常可怖。我不由自主地后退着:“听……听村里其他人讲的……”
“说谎!”村长一声断喝,“这里除了我家没人知道天狮子祭这个名字!你们碰见了谁?他跟你们说了什么!给我老实讲!”
见我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村长脸上渐渐换上扭曲的假笑,他一步一步逼近过来:“还以为刚好得到两位主祭,没想到到头来只有一个!一直不怎么开口害我都没发现——原来你根本就是没有用的东西!要走就走,没人拦你!”说着他一把拉起我的手臂就往门外拖,吓得我大声惊叫起来,拼命挣扎。
“你想干什么!”冰鳍大喊着来扯开我,但根本无法阻止村长迹近疯狂的行为,时虎则在一边冷漠地抱着双臂,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村长得意地欣赏着我们的恐惧:“反正女的不能在祭典上舞狮,留着也没用……”他的话和苔原上那位自称“时虎”的少年说得一样,可就算我不能成为主祭,也不能这样翻脸不认人吧!
威胁反而让冰鳍镇定下来,他冷笑着仰起头直视对方的眼睛,目光中流露出凛然之色:“你用不着吓唬火翼!我不会替你舞狮的!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村长的手松开了,不易觉察的满足笑容瞬间掠过他眼角,可就这时,不断凌乱疾响的铃声里突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像尖针般刺痛着人的耳膜……
村长的笑容僵住了,他回头看了自己的独子时虎一眼,眼神中竟有一闪而逝的恐惧。那位阴郁的山村少年则眯起沉着的细长眼睛:“又开始了,‘它’果然不会放任何人离开这里……”
“就算天狮子的诅咒再可怕,我也要废村建水库!”村长的喉间发出破碎的低语,这时急促的敲门声猛地炸响了,屋外有人咒骂村长任意决定迁离故土,哭诉家里有人因此得了疾病,一下子倒地不起。
“我得去应付一下……”村长披上外衣,指着我和冰鳍再三叮嘱时虎,“你给我看好了,决不能让他们逃掉!”说着他疾步走出房门,惶惶不安的背影霎时消失在狮子村纯粹而浓黑的夜色中。
目送父亲离开后,时虎冷笑着环抱起双臂,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们:“你们……去过雷渊了吧!”说着他踢了踢脚尖——我和冰鳍疑惑的低下头,却发现自己的鞋边还残留着苔原的苍苔。
我没好气地回敬道:“去过了又怎么样,我还差点掉下去呢!苔原那么滑,在那种地方举行祭典,跟着铃声跑的舞狮人不是很危险吗,更何况让冰鳍这样的外乡人主祭?你们安的是什么心!”
“还不明白吗,火翼?我看舞狮人万一不掉进雷渊里去,他们才会担心烦恼!”冰鳍站到我身边,冷静地直视着时虎的双眼,“因为这个天狮子祭……是牺牲祭典对不对!说白了就是用人做供品的,血祭!”
“血祭?用人命做供品的祭祀吗?”我大惊失色的重复着。如果真是这么回事的话,那我们在村里看见的异样情形也就可以理解了——难怪说起来是祈福的狮舞,可整个狮子村却连一点鼓乐声也听不倒,就连村民也阴阳怪气的,就因为即将举行的祭典是血腥的人殉!可是村长家和我们家无怨无仇,远近还是个亲戚;我和冰鳍之前更是与他素昧平生,他没有理由将我们置于死地啊!
“就像你父亲说得那样,这个村子被天狮子诅咒了对不对?”冰鳍依然不动声色的陈述着,“狮子是嗜血的动物,要平息它的诅咒就必须用人命!虽然其中的细节我是弄不清楚,可是如果没猜错的话,时虎,你也听得见铃声,有主祭的资格吧!说明白点,这次的人殉祭品——本来应该是你!”
“是的。如果你们不来的话,在祭典里被天狮子吃掉的就是我。”冰冷的笑容从时虎的眼角扩散了开来。原来如此——所以村长才会抓住我们不放,原来他揪住了保护儿子救命稻草,让冰鳍来做替死鬼!
“在祭品上玩花样,不怕狮子把你们啃得连骨头都不剩吗?”冰鳍的语气更冷冽了。
“说不定它更满意你们呢!”时虎针锋相对,“你们也该见过了——雷渊的那个天狮子!”
雷渊的天狮子?是指苔原上那位自称“时虎”的阳光少年吗?因为人类也好,异类也好,除了他我们在雷渊边再没有遇见别的什么。我听得见他的声音,所以这少年应该不是灵体,也绝对不同于妖怪,因为他给我的感觉完全像人类,甚至比人更亲切温暖。
难道他就是时虎所谓的……接受血祭的天狮子吗?因为我记得少年的眼睛从某个角度看会呈现出一种奇妙而熟稔的颜色;那比琥珀更清朗的瞳色会在一瞬间,令人联想起某种激烈而危险的存在……
可是,苔原上的少年果真是凶残嗜血的怪物的话,为什么当时要提醒我前方的危险呢?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把眼神清澈的他与吃人恶魔联系在一起,更何况传说中天狮子是作为保护者降落到人间的!我低声自语:“天狮子不是神明嘛?”
“火翼你凭什么认定天狮子是神明?”冰鳍不解地皱起眉头,“神明是自然之力的化身,在他的守护下,万物应该欣欣向荣才对。可是这座山连一点灵气也没有,干净得吓人,这根本就是因为有强大的暴君存在啊!”
少年给人的感觉就像盛夏骄阳一样,的确是存在感强得过分,但因为这个就说他是暴君,未免太武断了吧!我反驳道:“冰鳍你别忘了,再怎么说他也算救过我的!”
冰鳍冷笑:“那又怎样,你应该比我看得更清楚吧——那个少年有像狮子一样的眼睛!”
原来冰鳍也注意到了,而且一下子就抓了问题的关键——是狮子!少年的瞳色比琥珀更明亮,那是狮子般的黄玉瞳色!山路上汽车里的梦境砉然奔驰过我脑际:呼应着男人呼喊的短促音节,自然之灵的瞳孔渐渐变成了狮子的眼眸!可是那仅仅是个梦而已,更何况我们遇见的少年,跟梦中的神明有着竟然不同的容颜。
“少年?”时虎眯起了细长的凤眼,“你们在雷渊边遇上的是个少年?”
“是啊!不然你说是什么?”我和冰鳍同时点了点头。
一瞬间,时虎静了下来,他沉吟着露出不可捉摸的表情,似乎是怀疑,又似乎是试探,“我说的天狮子是雷渊边的巨石——狮子形的巨石!”
我迷惑起来:“狮子形的巨石?我没注意啊……”冰鳍摇头表示他也没注意到时虎说的东西——那少年的确太过夺目,以至于我们都忽略了他身边的其它事物。
这一瞬间,时虎严厉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波动,刹那间竟让我产生了温暖的错觉,但凝神注视时,他却又恢复那拒人千里之外的阴沉表情,他朝我们打了个手势:“跟我来!”
走到大门口,迎面就是那串巨大的铃铛,重重叠叠的圆铃在夜色里浮泛着浅浅的金光。“仔细看!”时虎低声说,我和冰鳍凑近几乎垂到地面的铃串,朦胧的光晕里,我们惊讶的发现——所有的铃铛都没有那颗发声的小珠!难怪一般人听不见所谓的铃声,这根本不是可能发出声音的铃铛!
我和冰鳍面面相觑,喃喃自语:“我们一直听见的那个……究竟是什么声音?”
“来了!”时虎指向黑暗,远远的林树依稀的轮廓间,一点小小的金光慢慢飘近,那不是萤火虫,虽然一样渺小,但那是更辉煌的光芒!这点微光迤逦飞近,就在我们面前没入那一串重重叠叠的金铃中。
“那家的病人刚刚去世了!”时虎将表情藏在阴影里,缓缓地说着,“明白了吗——这就是天狮子的诅咒!这些铃是被天狮子带走的人化成的,而铃声就是那些无法升天的冤魂发出的悲鸣!”
在我们震惊的表情里,时虎慢慢伸手,扯住冰鳍的头发将他拉到面前:“……逃吧……”
当人知道自己只有一线希望脱离险境的时候,逃亡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时虎的话音未落,冰鳍就一把拉起我跑入了黑暗中。虽然背后根本没有人在追赶,但奔跑的已经成了我们唯一能做到的事,因为这夜间的山林是如此的沉默,就像闷罐一样!有点虫声也好,有只夜鸟也好,就算有头野兽也无所谓——这死一般的寂静才真的要把人逼疯!
不知跑了多久,我才意识到我们根本就不认识山路!要往哪里逃呢?是去找留在山间狩屋中的重华叔叔,还是一鼓作气逃离这片诡异的山林?我环顾四周寻找去路,却发现远远的林木间隐现出星星点点的金色微光,那是山下市镇的灯光吧?不管怎么说,朝人烟密集的地方跑去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我连忙拽着冰鳍朝光源飞奔,可越急就越出错,刚走两步就脚下一滑,拖着他一起跌倒在地。顾不得疼痛,我在黑暗里摸索着站起身来,指尖却触到了某个又薄又脆的硬东西。那东西有着线条流畅的浑圆形状,那不是自然物的形状!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里,凭着触感,我们判断出那是把扇子。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扇子上应该描着芒草和萤火——这是我丢在雷渊边苔原上的扇子啊!
不能动了,黑暗中一不小心就会葬身水底——因为这里就是……雷渊!
——夜行在山林中,绝对不可以往路的两边看!难怪苔原上的少年会如此忠告,现在想起来已经晚了,我们已经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远处星火一样的微弱莹光明灭着,前方一棵古树虬结得根脉边,一团朦胧的白影隐约浮现出来。像黑色薄纸上的一小滩水渍,这白斑渐渐晕开,渐渐清晰——那是小男孩的背影,胡乱的披着农家的粗布衣衫,好像完全不在意黑暗似的,蹦蹦跳跳地穿行在苍郁的林间。
太危险了,前面就是雷渊啊!我连忙起身想要上前喊住那孩子,却被冰鳍猛地拉住了:“别动,这孩子不对劲!”
他不说我还没注意到——怎么会如此清晰地看见这孩子呢?这里明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间山林啊!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轻捷的背影,之所以能挣脱黑暗,是因为它本身就在发光!更诡异的是这孩子明明在不断前行,却一点也没有离我们远去的感觉!
“他……不是人!”我颤抖着声音低语道,冰鳍连忙做出噤声的手势,就在这时,那孩子突然一个踉跄,像被吞没了一样凭空消失了……
我和冰鳍吃惊地对望了一眼——难道……他掉进了雷渊?
“不要害怕,时虎!”突然间,熟悉的声音响在我们耳边,那是像透过绿叶的阳光一样清脆爽朗的语声。我和冰鳍顿时睁大了眼睛——这不是苔原上那个少年的声音吗?更让人惊讶的事,他在呼唤……时虎!
这一刹那,如同时光倒流般,小男孩的身影以相同的姿势浮出了地面,在他上方,一位少年正伸出双臂做出保护的姿势,他娟秀的容貌是完全陌生的,但那荡漾着微妙波光的眼眸,却是我和冰鳍再熟悉不过的黄玉色!
天狮子……即使没说出口,冰鳍微弱的叹气声也让我确定了此刻他正抱着与我相同的想法——这陌生的少年,正是我们在雷渊苔原上遇见过的天狮子!
有着少女般清绮容颜的少年接住漂浮的男孩,缓缓的抱紧他温暖的小小身躯:“别怕时虎,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是我们才看清那个男孩的五官,那明显是缩小版的时虎。此刻他一脸惊魂未定的神色,全在看见那少年的一刻化开了。小时虎张大了嘴巴紧盯着有着狮子般眼瞳的少年:“你好漂亮啊!真像我在天上的妈妈!”
“还没有人这样说过我呢!”这一刻少年的脸上竟有一丝腼腆的神色,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晒伤一样的红发。
小时虎抬起孩童清澈的眼睛:“你是谁呢?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可是你却知道我的名字?”
这一连串的天真问话让少年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因为你家人很久没人请我出来了,所以你当然没见过我啦。不过我可认识你。不仅如此,我还认识你父亲,你祖父,还有你祖父的祖父……可是除了那个人之外,他们都不怎么愿意和我说话……”
“那你和那个人一起住在山里吗?我怎么没看见他?”时虎转动着小脑袋四下张望着。这一刻,薄冰一样的悲伤冻结在少年眼中,为掩饰这丝动摇,他故意扮了个鬼脸,露出两粒小小的虎牙:“你找不到他的,因为他被我吃掉了……”
“吃了?”一瞬间小时虎恐惧地缩起肩膀,不过很快就换成看透对方把戏的得意神情,“你骗人!你不会吃掉他的,因为只有他陪你说话,吃掉他你不寂寞吗?”似乎是今天刚学会“寂寞”这么复杂的词,他说起来还有些含糊的口音,但却还是很努力的说着。
“寂寞?”少年笑得有些惊讶,又有些无奈,“可是在发现会寂寞之前,我就已经吃掉他了……”
“那我陪你说话!”小时虎不假思索的大喊起来,用力点着头,“妈妈已经不在了,爸爸也不爱理我,所以我也是一个人呢!我经常去找你玩的,作好朋友吧——这样我们都不会寂寞了!”
这分外认真的童语使微微的惊愕漫过少年眼角,下一秒,这表情就被有些悲伤的笑容取代了:“不可能的……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不知道我是谁……”
少年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声粗暴的怒吼打断:“离开时虎!你这个邪鬼!”那是村长的声音。一道手持鸟铳的身影出现了,那人应该就是时虎的父亲吧,只不过显得非常年轻。他举枪远远地瞄准少年,全身散发出戒备的杀气,厉声命令年幼的儿子快回到自己身边。
“可是爸爸,他救了我啊……”时虎为难得看看父亲,又看看少年,努力的申辩着,却被村长毫不留情的打断了:“救你?这种穷凶极恶的妖怪怎么可能救你!快给我过来!”在父亲严厉的催促下,小时虎不情愿的挪动脚步。
“你还理直气壮啊……”少年懒洋洋的站直身体,“我说,欠我的东西你准备什么时候还呢?”说着,他朝村长和时虎的方向缓缓抬起手。
“不会给你的!你别想动时虎一根手指头!”伴随着歇斯底里的怒吼,村长手中的火铳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随着火药出膛的烟雾,眼前一下子暗淡下来,一切又重新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是往事吧,这一幕是年幼的时虎第一次与天狮子相遇的往事幻影……
“我梦见神明了……”凝望着眼前不透明的夜幕,我一字一字的说,“在山路上,我梦见的一定就是天狮子,可是除了瞳色,他的容貌和现在根本不一样,或者说他每次出现都是不同的面貌……”
“是因为侍奉者不同,神明才会呈现出不同的样子吧。”冰鳍猜测着,“你梦见什么了,火翼?”
还没来得及回答,一阵铃虫鸣唱般轻灵的微响突然传入我耳中。我和冰鳍不约而同的抬起头,竟发现眼前的黑暗已被柔和的微明驱散了,金色光粒不知什么时候从林木缝隙间散漫地渗透出来,包围在四周缭绕飞翔,不仅近的出乎意料,而且多得不可想象。那繁密的光之碎屑像飞蛾扑火那样,乱舞着朝这边聚集过来,渐渐形成似曾相识形状,细碎的清音随即如藤蔓一样伸展开来,我们刚刚在山道上看见的“市镇街灯”原来是这个——那串巨大的铃铛竟然泅渡过无边的黑暗,尾随我们而来!
“还好没逃掉!就这样开始吧,天狮子祭……”漫天铃响中传来村长异样的语声,狮子舞衣的轮廓被荧光够勾勒出来,狮头下是村长因狂喜而失控的脸,“把你,交给天狮子!”
“真卑鄙!让别人做替死鬼自己逃之夭夭!”冰鳍抢在我前面大喊。
“哦……已经知道了嘛?”村长慢慢的收起了笑容,“卑鄙吗?其实这根本不算什么!我只是和这里的村民做了一样的事情而已——这村子一直流传着天狮子的传说:早年人们无法在深山里生活下去,我的祖先便向山里的神明天狮子祈求,天狮子答应保佑平安和丰饶,可代价是吞吃人魂。为了躲避狮口,村民的灵魂化为铃铛等待升天的机会。我家供养这些铃,每代家长选择响雷的七月鬼门开时,在天狮子祭里投身雷渊!乘天狮子只顾着啃食他灵魂的时候,让村民们的魂魄升天!”
越来越奇怪了……吞吃人魂的是邪鬼,将邪鬼封印在雷渊里的则是神明天狮子,这是雷渊边的少年亲口告诉我和冰鳍的;然而我们也的确亲耳听见,往事中的他亲口承认了吃人的事实!
“我亲眼看见父亲被雷渊吞噬,那个时候我才两岁!”村长深吸了一口气,昏暗的笑意渐渐从他眼底浮现出来,“后来我明白了,这同样算不了什么——是谁规定的,谁规定我们非死不可!不就是个传说吗?我们活到今天难道是仰仗神明的力量?是我们自己在山里开出农田,修建家园!什么天狮子,只会在祭典里出现夺走人命,根本就是一匹邪鬼,更可笑的是这村子心甘情愿供养这种恶魔!谁沉迷盲目的欲望,那就让他为自己的盲目付出代价,但是,别想再牺牲我们家族作枉死的供品!”
一瞬间,有风吹过我的脑海……山道上那个消失的梦在我的心里明明灭灭,究竟哪个是真的——村长的传说,少年的言语和我自己的见闻……
“什么天狮子祭!我偏不举行!”村长举起了直拖到地面的铃铛,“看见了吗,从我父亲死去后积累下来的魂铃,这么多,每天都在吵!可是和活着比起来,这点声音又算什么?该被吃掉的本来就是这些坐享其成的村民!”
初来狮子村时,田埂上一位老者曾这样说过——这里没有什么邪鬼,邪的是人的心!可我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心沦陷于邪恶,是“坐享其成的村民”,还是拼命想摆脱宿命之网的村长。
“可是你也享受了平静与丰饶不是吗?还有作为村长的特权!”冰鳍站起身来,轻轻振袖拂去衣上的苔痕。
村长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他缓缓举起狮子舞衣:“没错,我有特权!我要放弃这个村子,让天狮子永远的沉在水底。本来以为有两个替身的,现在就只能由这小子代替我的时虎了,如果这还不足以满足他,那便是用全村人的性命作他的陪葬也没关系!”
村长果然是这样的计划的——利用有着淡薄血缘关系的我和冰鳍作为代替品蒙骗天狮子,让自己父子俩逍遥逃脱!可是我们没想到他会恶毒至此,连全部村民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
“你真的认为……逃得掉吗?”沉静的语声里,出现了,另一头狮子……雷渊的另一边,铃的微光照耀着一块巨大的怪石,那是狮子状的庞然大物。在这石狮子的肩上,斜坐着一个少年的身影。
一瞬间,我以为山道上的乱梦泛滥到现实中来了——白天来的时候,被这少年吸引去全部注意力的我们根本无暇留意那狮子形的巨石,而此刻的景象,经与我梦中的所见一般无二!
“时……时虎!你怎么在那里,那是禁地啊!”村长一把抛下了铃铛和舞衣向前跑去,想要带回犯忌的儿子,他跑得那么急,好像忘了这里是苔原,前面就是雷渊啊……
在村长的眼睛里,这个少年就那么像时虎吗?我明明看见——他有着黄玉色的眼睛!
“站住!那个不是时虎!”我和冰鳍不约而同的大喊,然而已经晚了,无声无息的,村长在雷渊的上方消失了。并不是掉进去的,因为连一点水声也没有,村长简直就像,被吞掉了……
一瞬间,那串魂铃沉默下来,它们静静散开,纷纷向雷渊上空聚集,这种安静只持续了片刻,伴着突然震响起的疯狂铃声,一个巨大的魂铃从雷渊里升了起来,那种凄惨的声音,简直就像村长的哀号!
轻轻摇动他蓬松的红发,黄玉般瞳孔的少年微笑起来,语声里却带着血的味道:“我不客气了!”他轻盈地从狮子石肩头纵身而起,曳起一道疾光,掠过悬浮在空中的铃之列阵,倏地飞向那枚尖叫的魂魄——他已准备好享用这份盛餐!
“天狮子!”我大喊着阻止他,“你就是天狮子吧?你在干什么!邪鬼才吃人魂啊!”
半空中的少年笑了,却全然不是黄昏初遇时那开朗如阳光般的笑容:“我就是邪鬼呢,小姑娘!”
邪鬼?明明他给我的感觉,很亲切啊……“你才不是邪鬼,你是神明对不对!你救了我的!”我拉住冰鳍寻求支持,“天狮子不是妖怪!是不是冰鳍!你也说话啊!”
“谁明白这么复杂的事情……”冰鳍垂下了眼睑,“不过我相信火翼的话。”
“那只能说你们太天真了。”这一刻天狮子的语声如同冷烈的寒霜,仿佛要证明自己的话语似的,他毫不迟疑地跃向那枚魂铃,但那疾风般的动作却因为一声叹息而滞住了……
这声叹息来自黑暗中,悠长而温柔,颀长的身影随之从巨大的树干背后缓缓转出,漫天荧光渐渐照亮这个人的脸庞,照亮他沉静阴郁的眼睛——左右了天狮子行动的人,是时虎。
那枚无法脱离雷渊的巨大的魂铃疯狂的鸣动起来,众多细小的铃也随之无声的乱舞,仿佛在警告贸然出现的时虎,让他赶快离开。
“逃不掉的……父亲。”时虎低下头,悲伤的笑了起来,“只有我们继承了那个人的血脉,天狮子要的是我们的魂魄,村民的性命根本满足不了他!一旦村子变成水库,雷渊的水也会泛滥,到时候整个水库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雷渊!即使狮子村的人全都死光了,即使用和自己相似的人做替身,我们还是逃不开天狮子的诅咒!”
“天狮子……不是那么凶残的东西!他是神明!”我惊讶于自己的固执,到这个时候我还是坚信黄玉眼眸少年的无辜。将头转向空中沉默的天狮子,我一字一字地说:“那些残酷的事是雷渊里封着的邪鬼做的,对不对?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做……因为你的笑容……真的很亲切,就算是妖怪,也很亲切……冰鳍你也说话呀!”语言到了这个时候就会变得无力,我根本无法准确的表达自己的意思!
冰鳍静静的点了点头——他竟然在支持我的说法。虽然一直对这来历不明的少年抱有戒心,但冰鳍依然无法否认他身上的温暖气质,可魂铃嘶喊着,震耳欲聋……
“那些传说都是骗你的。”天狮子开口了,用绝望的轻描淡写,“没人告诉你不要相信妖怪吗!”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时虎打断了天狮子的话语,“小时候,你救了落进雷渊的我,那个时候的你到哪里去了!我曾尽力的说服父亲,说你并不凶残嗜血,可是你却诅咒了整个村庄!”他一步步的走近雷渊,“如果你要的只是人命的话,现在就给你!你执著的血脉从我这里断绝,你对血的渴望也该就此停止了吧!请你放过我父亲,放过这里所有的人,去水底沉睡!”
我不相信是这样的!一定有那里出了问题!依然拼命拒绝接受眼前一切的我用力摇着头,突然间,山道上的乱梦微弱地冲撞起记忆的冻土,试图推开遗忘的冰层……
“你在跟我定契约吗,时虎?你有这个资格吗?”这一刻,天狮子的话语忽然冷酷得如雷渊一般,冷酷而寂寞,“我还以为,只有时虎是不一样的……”
“那你想要什么?”时虎缓慢而坚定地走向少年,“说啊……你这……任性的家伙!”
前面,就是雷渊了啊!“不要过去!”我惊叫着跑了起来,想去阻止笔直向前的时虎,冰鳍几乎和我同时起步。苔原湿滑无比……脚底,空了……
好像,漂浮在温暖的水里。小铃遍布在我周遭,像无数闪光的水泡;举目仰视,村长化成的巨大魂铃竟高踞头顶——我竟然悬浮在雷渊上空!
我转头四顾,大声呼唤同样悬浮中的冰鳍,却突然的发现在这里我和人间的鬼魂一样无法出声!冰鳍慢慢飘近我,指向下方,我惊得捂住了嘴——雷渊边的苔原上竟躺着冰鳍和……我自己!
灵魂离体!这可是一份宝贵的经验,如果我的生魂还能平安的回到身体里的话……
这时冰鳍冲着我打了个手势,指向前方。我下意识的转过头去,只见温润的黄玉色光芒包围着两道人影——那是时虎和天狮子少年。
“你还有什么话说吗?”光晕里,天狮子以猫科动物般优雅的步态走近时虎,微微仰起娇小的头颅。
时虎以深不见底的双眸注视着对方黄玉色的眼瞳:“我以为……你已经不想再听我说话了。”
“明明是你们,先不愿意和我说话。”天狮子笑了,露出两粒小小的虎牙。
“真奇怪,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种样子的呢?我记得你明明长得很像我妈妈啊……”人间的少年伸出手,摸了摸天狮子蓬松的红发,“救我的时候,我要抬头看你,可是现在我已经比你还高了……好像和你说这种话有点奇怪,可是……”
说到这里,时虎的语声犹豫着停了下来,他深深的呼吸,似乎在一瞬间鼓足了勇气:“对不起。”
天狮子像困惑的小动物一样偏着头,似乎无法理解对方话里的意思,时虎淡淡的笑了:“是我们的祈祷让你存在,是我们一直无节制的索取,让你变成今天的样子……对不起……是我们不好……对不起……”时虎慢慢的低下头去,声音也越说越低,似乎无论如何他也说不出那最后的话语……
天狮子用力撑起时虎的身体,从下方直视着他的眼睛:“不要道歉,时虎,你尽管说!”
时虎的笑容那么悲伤:“吃掉我的灵魂后你就回去好吗?虽然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和你谈条件,可是,拜托你回去……已经不必再为这个村子做什么了,这里会沉睡进水底,大家也会离你越来越远,然后渐渐把你忘记,一个人,太寂寞了……”
惊讶一瞬间融化在天狮子那美丽的眼眸中,渐渐的,他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笑容:“好像又看见了……最初向我祈祷的人……”他低头的动作里有与少年的外貌不相称沧桑感,“我告诉那个男人,如果想在我的山林中生活下去,就要付出与所得相等的代价。于是他便用生命来换取人类继续生存下去的权利,和我订下约定,只要他的血脉还没有断绝,就会一直用灵魂供奉我;而我也必须守护住在这片山里的人类,赐予他们丰饶。”
想起来了——我在山道上梦见的正是人类最初向天狮子缔结契约的场面,那个有着火焰般豪勇顽强灵魂的男子,那个为了补偿人类对自然的亏欠,而将自己和家族的灵魂交给天狮子的男子,一定就是时虎的先祖吧……
“虔诚的心,以及直接来自这心灵的完全没有欺骗的语言,是一样的。不过他把我当成了神。”天狮子诉说着,抬头仰视着有着不输大人身高的黑眼少年,“可是在你眼里,我是朋友……对不对,时虎,我是朋友?”
时虎再一次抚摸着天狮子的短发,微笑着,他什么也没说。
一瞬间,荧光飞散开来,少年轻捷的扬手,那枚巨大的魂铃划出美丽的弧线飞向空中,天狮子追着它一跃而起,当我和冰鳍抬头时,魂铃骤然停住,停在两排白亮的獠牙之间——那年轻的肢体已经幻化成了狮子!不,那不仅仅是狮子,出现在半空中,强大而温柔,高贵而自由,残酷而圣洁——那是美丽绝伦的庞大神体啊!
在梦境里我曾见过这辉煌的神体,即便在如此的紧要关头,我还是不能自已的想起——虽然从来无缘目睹,但阳炎也曾有过这样的神体吧?如果他还在的话,一定也有如此绚丽庄严的身姿……
还没等我们从面对强大自然之力的眩晕中反应过来,村长化成的魂铃渐渐消失在天狮子的利齿间。时虎失声高喊着父亲,他的声音是那么痛切却又那么无奈——葬送自己性命的是村长自身的邪念,但对人类而言,根本不可能因为明白这一点而冷静到斩断骨肉亲情。
就在时虎在一次被置于天狮子和父亲之间进退两难的时候,天狮子突然张开了巨大的齿颚,从那里,一团纯粹的光芒轻盈的飘出,光的中心包裹着我们所熟悉的球体,那是村长化成的魂铃,但无论是声音还是光采都已变得无比清澈——村长的魂魄被净化了,是天狮子净化了村长的邪心!
熟悉的少年声音此刻听来却格外庄严:“天狮子是我,邪鬼也是我,保护村庄,带来丰收的是我,诅咒这个村子,要吞吃人们灵魂的,一样是我!”半空中的巨大狮子将黄玉色的瞳孔转向我和冰鳍,“人们觉得我温暖,是因为用温暖的心看我,人们觉得我残酷,是因为心中怀着对我的恐惧和敌意!我照映出的,是人们自己的心啊!”
——天狮子,是被人类的欲望实体化的,这片山林自然之力的化身!
符合人类要求的部分,被神化为天狮子,以巨石之形接受人们的献祭;违背人类要求的部分,被赋予禁忌的邪鬼之名,封入雷渊。而自然本身,又怎能由人类的善恶来衡量!
望着被净化后的魂魄回到父亲的身体中,时虎控制不住的闭上眼睛,也许这坚毅的山地少年是想忍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吧,当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深沉夜空般的沉着神色,时虎用这深邃无比的眼神静静注视着半空中天狮子,仿佛用进了一生所有的感情。
全部魂铃在刹那间鸣动起来,但那是无比柔和的共鸣,在这美妙的声音里,它们渐渐开始上升,像无数流星返回天国,在没入天空深处的几秒之后,那清响再度传来,霎时间辉煌的铃之流星雨倾盆而下,撒向这一片亘古不变的山麓——灵魂无法升天是因为对这片山林的眷恋啊,用双手建立起来的家园才是山民们唯一的天国。
在金色的疾雨中,天狮子缓缓的起飞了,伴着狂雷,那火焰般的鬣鬃向空气里抛洒着眩目的光炎,他依依不舍的绕着雷渊上空飞舞着,最后曳着长长的光流,与魂铃一起,投身入苍莽的黛色群山之中……
那一刻,我看见那位名叫时虎的人类的少年,用最虔诚的表情向悠远的山野张开双臂……
清醒像锋利的剪刀,一下子切断了我本来就不太深入的梦境。颠簸的车厢里,坐在前排副驾驶席上的冰鳍回过头来:“火翼,做噩梦了?”他指了指我的鞋,表情里有无法言传的复杂感情。
我低头,看见了沾在鞋上的苍翠苔痕。“不是噩梦呢!你不会不知道吧……”我报以心照不宣的笑容。
冰鳍淡然的垂下眼睑,转头看向车窗外。路上山林的精灵们喧闹着,摇动浓绿的枝叶扑打着车窗,将小石子推到我们的车轮下,尽情的恶作剧。这山里充满了甜美的生气。
就在开车的重华叔叔欢呼着“到狮子村了”的时候,我看见映在照后镜里的山路尽头伫立着一道明亮的身影,让人再直接不过的联想到开朗的少年。虽然隔的那么远,但他强烈的存在感依然像此刻的烈日一样咄咄逼人,我甚至看得见那如火焰般嚣张的红发,如黄玉般温润的眼眸……
“天狮子!”我和冰鳍几乎同时发出欢叫转回头去,可光影斑驳的山路上,什么也没有。
在叔叔“见鬼了”的说笑里,我和冰鳍相视一笑——还没有离开,还是不愿放弃人类吗?
——仁慈的自然啊……
“时虎!”走出车外,我一看见大宅正门口高挑的少年身影,便立刻朝他挥手欢呼起来,随后走出来的村长叔叔既和善又有男子气概,简直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不过灵魂得到天狮子净化的他的确也算是重生一回了呢!此刻他疑惑地看看自己的儿子又看看我:“怎么……你们认识吗?”看来那段惊心动魄的时光,早已沉溺到他记忆之河底层去了。
“上元节在药神村曾经见过……”时虎从容的解释着,却在村长叔叔背转身去的那一刻朝我打起噤声的手势。
“在药神村本家的时候时虎非常照顾我们。”随后走下车来的冰鳍不动声色的圆谎抄边。这个借口可不错,初春时本家奶奶曾经邀请所有小辈去她那里聚会,所以我们在那里有过一面之缘完全说得通。村长叔叔也就不再追问了,他一边招呼重华叔叔,一边让我们不要拘束,只管跟着时虎痛痛快快的玩就行了。
把我们领到后宅,时虎熟练的接过行李摆放起来,举手投足都那么干净利落,我和冰鳍完全帮不上,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忙碌的背影。似乎注意到了我们的视线,时虎头也不回的低声说道:“那件事真是谢谢了!”
我和冰鳍疑惑地对看一眼,随即悟到他是在暗示天狮子祭典。对于那段扭曲的时空,村长叔叔似乎早就没有了记忆,但一切显然像永不褪色的绘卷一样印在时虎的脑海中。
“不客气。”冰鳍淡然回应着,我也用力点了点头:“对对,大家都是一家人嘛!”
“在药神村的时候我就注意过你们了。”结束了手里的工作,时虎回过头斜倚在五斗橱上,“你们是西边香川城堂叔爷爷家的小孩吧,叔爷爷他是不是……”
西边的香川城……这么说,狮子村是在“东边”了!砂想寺的僧人们提示我和冰鳍说:往东走一定会有答案的!会不会就是指这个山村呢?诞生了天狮子这样强大的自然之灵,这里再出个龙神也不奇怪啊!我顿时精神一振,也不顾时虎在讲什么,径自语无伦次的说开了:“时虎,你有没有听说过叫阳炎的龙神!不不……虽然他现在叫阳炎,但实际上它的名字……”
“火翼你用用脑子好不好!”冰鳍皱着眉头诧异地瞪着我,“即便狮子村是在往东的路上,你也不能见着人就乱说一通吧!”
“龙神阳炎吗?我不太知道……”时虎果然疑惑的皱起眉头。我正有些泄气,却听见他慢悠悠的补充道:“你们不觉得这位龙神的名字有些奇怪吗?明明是阴柔的水脉化身,为什么要起至刚至烈的名字呢?”
砂想寺长大的“燃犀”醍醐曾经讲过类似的话,阳炎也表示讨厌自己现在的名字,因为对于龙神而言,这个与本性相反的名字是不吉利的,如今连时虎都这么说。虽然只是个山地少年,但他的话却不得不让我们重视——作为天狮子最信任的人,亲身见证着自然的仪式和禁忌,他就是活生生的神迹!
冰鳍静静的注视着时虎,深吸一口气:“‘阳炎’并不是真名,那位失去本体的龙神曾经把真名告诉我,要我们帮他带回家乡,可是我却把这名字忘掉了……”
“不过我们现在正在努力回想起龙神的名字,帮他完成心愿呢!”看见冰鳍黯然神伤的样子,我连忙补充,“而且有人提示我们,一直往东走会有答案的!”
“这样啊……”一瞬间,些微的惋惜掠过时虎眼中,“我看……你们还是放弃吧。”
“为什么!”我和冰鳍异口同声的高喊起来。
时虎的语调依然稳重沉着:“从那个祭典上你们也该看出了——神明也好,妖怪也好,都是自然力凝聚的化身,人类感受到这化身的存在,便会为他们命名。真名是化身的本性,是他与人类之间永远不可能斩断的牵绊,就像天狮子和我们家族那样。如果将真名遗忘,那只有一种情形,就是这个名字已经没有意义了……”
“真名……会没有意义?”我一时想不透这话里的意思。
时虎笑得那么沉稳:“因为这名字已经什么也不代表了,所以它只是一个毫无疑义的音节,被遗忘……也是正常的吧……”
“阳炎的真名没有意义,什么也不代表了?”我喃喃自语着,龙神也说过类似的话——一旦连冰鳍都忘掉他的名字,那就真的没有办法了。难道其中的含义是……在想通这暗示的瞬间,我难以置信的摇着头:“你是说阳炎已经不存在了吗?”
“我不信!”一直沉默的冰鳍突然间高喊起来,我很少见到他如此激烈的爆发出感情,“这世上的一切不可能无中生有,也不可能有归于无!即便是山崩了还有岩石泥土啊,什么叫不存在了!”
“的确不可能无中生有,有归于无,但是你总听说过尘归尘土归土吧。”时虎轻轻拍了拍冰鳍的肩膀,“凝聚在一起的自然之力分崩离析,就像沧海变为烟云雨露,什么都没有减少消亡,只是那令人敬畏的强大的化身不复存在而已。”
冰鳍狠狠地咬牙推开时虎的手:“难道我就不能重新聚沙成塔吗?”
时虎虽然没有开口,但他的眼神中明确地写着“不可能”。的确,即便冰鳍逞强说出这样的话,他也一定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重新聚集起阳炎消散的灵魂,即便重新来过,那也不一定就是过去的阳炎了!
所以此刻冰鳍的眼中,才会涌动着几乎要把自己吞噬一样的追悔吧。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拉起他走近时虎:“即便如此还是要去啊!就算想不起阳炎的名字我们也要找到他的家乡,因为必须告诉他的族人:是我们的疏忽,让你们有一位同伴消失了,拜托你们不要忘记他曾经存在过!我们非这样做不可,因为……”
“因为解铃还须系铃人。”冰鳍凛然的锁定时虎的视线,一字一字的说。
一瞬间,诧异的表情漫过时虎眼角,良久的凝视我们之后,他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微笑起来:“你们果然是讷言先生家的小孩。”
“讷言先生?”我提高声音重复道,冰鳍也一时忘了刚刚的情绪,时虎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呢?那是祖父和彼岸世界交流时才会用的名字啊!
似乎看出了我们的疑惑,时虎立刻解释道:“堂叔爷爷曾经到狮子村参加追奠我爷爷的七年法事,不过那个时候我爸爸还小,我更是没有出世。之所以会知道‘讷言’这个名字,是因为我看过他留下几张纸片,其中一页上写着这个名字。”
“祖父写的字条吗?那种东西能保存到现在?”冰鳍半信半疑的嘟哝着。
“父亲很妥帖地把它藏好呢!”时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因为那几页上写这天狮子的秘密。”
因为要选择措辞的缘故,时虎的叙述谨慎而缓慢,不过我们大体弄清楚了——多年前,祖父在狮子村期间发现了天狮子祭的真相,于是便记录下来,却被当时还很年少的村长叔叔看见了。可能是怕这个秘密流传出去的关系吧,村长叔叔乘祖父不在时撕走了那段记录,因为匆忙的缘故,连前面不相干的数页也都一并扯下,包括写了名字的扉页。后来这些单薄的纸张竟不可思议的逃过人为的销毁和时间的冲刷,落在年幼的时虎手里,时虎正是通过“讷言”的只言片语,初步了解到天狮子的真相。
我和冰鳍在香川家中整理被我们胡乱拆散的册子时,就发现祖父的笔记手札脱漏得很严重,即使有紫儿、白四家的蛇鼠们帮忙寻找,有些页数至今仍下落不明,没想远在千里之外的狮子村还有其中散佚的部分,看来要彻底整理好那些卷帙根本就是遥遥无期的事情。
“或许这些纸页就是在等着二位来带它们回去吧……”时虎突然自顾自的笑起来,朝我们微微颔首,示意“跟我来”。我和冰鳍对看一眼,连忙追着他的背影踏上吱呀作响的狭窄楼梯,穿过一片令人安心的幽暗之后,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我们已置身于楼上一间宽敞的房间。
光看沿着四壁摆满外形朴素的高大木柜,这里很像储物室什么的,但却意外的清洁,既没有灰尘也没有霉味,也完全不见乱丢的杂物,只是在靠窗的地方设这一张桌子,桌角放着如今已经很少见的尼龙灯纱老式台灯。时虎走过去支起格子窗,清澄的光线便涌进室内,照在桌上随便摊放着的高中课本上。
“原来这里是时虎的书房啊。”我环顾四周自言自语。
时虎立刻害羞起来:“我们家没有什么书的,这里只是储藏室而已!因为比较清静,放假的时候我经常在这里复习功课。”
怎么看未来的时虎都是优质的有为青年呢,说话做事都给人放心的感觉,就像这里陈设的家具一样。那些木柜虽然没有什么装饰,但那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精细,让人看起来非常舒服。时虎走过去左右看看确定顺序,最终打开了一扇漆工考究的柜门,柜子里堆满旧账簿一样的东西,他熟练地从底部抽出其中一册。可能是上面压得太多太重的关系吧,陈年簿子夹着灰尘猛然崩落下来,时虎条件反射的丢下手里的东西连忙去扶,那本子里夹的几张旧宣纸便像秋叶一样翻飞着飘落下来,洒在黑沉沉的木地板上。
冰鳍敏捷地俯身揭开那簿子,背影却突然间僵住了,我连忙跑到他身边,却看见蕴着沉郁黯光的地板上,鲜明地漂浮着一抹雍容的绯红……
那是像赤寺山茶一样的红色,细细的曲线慵懒地蜿蜒在地,一头编得紧密细致,而另一头,却像被切断似的散开……
“不会吧……”我和冰鳍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将杂物推回原位的时虎回过头来,困惑的皱起眉头:“咦?哪儿来的红丝绳啊?”
时虎当然不会知道这是哪儿来的——因为它是追着我和冰鳍出现的吧,随着猫少年红叶一起失踪后,这代表约定的红线又再度出现在遥远的山村!可是现在出现又有什么意义呢?虽然那缕鲜红依然一如当年,但绳结却已经崩断,缔约者也已经消失,它又何必徒劳的显示自己的端正耀目……
冰鳍缓缓伸出手,小心地拈起红线:“的确是那根丝绦……为什么只有一半,那半边呢?”
我连忙翻开地上凌乱的纸张,染着祖父手泽的册页干燥而薄脆,仿佛一用力便会腐朽为齑粉。揭开其中一页,泛黄的底色映衬下的另一半雅艳绯赤霎时间再度燃烧起来,冰鳍拈开那鲜艳的丝线,两个退色的小字赫然跳入我们眼中——“阳炎”。
虽然不明所以,但时虎也好奇的凑近:“黄河夺淮……”他努力辨认着模糊的字迹,小声地念了出来。
小心翼翼的阅读着那一行行稳健的字迹,惊愕慢慢袭上了所有人的眉头。祖父是用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几页的书稿的呢,这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揭开真相后的感觉决不仅仅是如释重负这么简单。
这一切要远溯到古代最著名的水文事件之一——黄河夺淮。淮河的水系里有一条叫做“漾滟”的不起眼支流,它小到地图上也很难找到其所在,小到也许只有当地的百姓才知道它的名字。虽然微不足道的,但长期以来漾滟河却是两岸居民灌溉和交通的命脉,为数不多的村庄依赖它过着安宁静好的日子,直到黄河改道侵夺淮水流域的天灾发生。当时的治水官员遵循统治者的意愿,为保证漕运修筑北堤堵塞决口,引导河水南行,分流入淮,黄河径流便占据了原本漾滟河的河道。从那一天起,原本温和亲切的漾滟河水突然间就像发狂一般泛滥成灾。
河流走向的改变固然会引起祸患,但只要治理得法也并不一定会带来灭顶之灾,自宋代开始的针对黄淮的治理便是如此。唯独居住在漾滟河流域的村民始终无法享受到水利的恩泽,除去改道的河水,他们更要面对这淮水小支流带来的无穷无尽的灾难——既不汇入黄河,也不改道而行,漾滟河的水体就像耐心而固执的守财奴一样守定自己流经的区域,无论人们采取何种方式治理疏导都始终徘徊萦绕,有时人们眼看波涛退去,以为可以就此高枕,没想到在一夜之间大水却又卷土重来,让两岸变成一片泽国。
这条和定然是被一位任性的龙神守护着吧,他固执的想要向河伯讨回自己的领域,全然不顾居住在两岸的人类的死活。
于是沿岸村民最终决定舍弃这条水脉,他们乘黄河再一次调整流向的机会彻底填平漾滟河床。也许是在为永绝水患而祈祷,也许是在发泄对造成巨大灾难的龙神的憎恨,也许是在表达决不向天灾屈服的决心,人们利用河名的谐音,为自己位于河床旧址上的全新家园取了与阴柔的水彻底相反的名字——阳炎。
从此以后,那被诅咒的河水果然没有再出现过,住在漾滟河遗址上的人们从新恢复了安宁静好的生活,岁岁年年,一直到遗忘治好可怕水灾留在他们心中的伤痕……
失去本体,被人们放逐的龙神,背负着“阳炎”这个咒缚之名的龙神,他是如何辗转来到香川,如何栖居于古井,又如何落入巴家手中的,我们无从得知;但是如果在以前,这个真相一定会带来彻底的幻灭感吧——任性得可爱,又寂寞的可怜的龙神,原来竟曾是暴虐的水魔!
如果说一点也不吃惊,那完全是骗人的,但此刻的我们却多少懂得用心去体谅。阳炎迟迟不肯离开河床两岸的村庄,一定有他自己坚持的理由吧。就像曾经一度吞噬人魂的天狮子那样,自然的善恶本来就不能用人类的标准来衡量。
——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触犯禁忌失去眼睛也好,破坏约定遭到天谴也好,我都不该放开手的……
——如果知道会变成这样,一开始我就不会放你走……
那幽怨的呜咽回响在我耳边,龙神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些话的呢?当年那对年幼的燃犀对寂寞了千百年的他来说,也许是眼中所能看见的最后的微光,是手中所能握住的最后的温暖,他不愿放开,也不能放开。
然而这一次,小心翼翼的龙神少年依然没学会聪明的方式:不能将那团小小的火据为己有,却又解不开心中的牵挂和羁绊,接近和远离都无法做到,只能独自徘徊着、煎熬着——龙这种东西,真是又笨又温柔……
“这条河,以前一定也很美吧……”我喃喃的嗫嚅着——漾滟河,清澜荡漾,波光潋滟。人们一定是惊叹于这条小河的晴和美好,才会呼唤出这最初的真名。龙神也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这个名字,就和被人们呼出诅咒之名的时候一样!
“漾滟……原来他应该叫做漾滟呢……”冰鳍握紧手中的红线,低声自语。这一刹那,夹杂着葱翠光流的银星突然缭绕在他指尖。在我们脱口而出的惊呼里,冰鳍不由自主地松开手,两截断掉的丝线缓缓浮上半空,彼此缠绕飞舞,重新系成了端正严谨的绳结。一瞬间,涟漪般的波光从那代表约定的绳结中射出,丝线以流畅的趋势伸展,渐渐黏结,渐渐晕开——悬停在冰鳍手上的是一片纯粹明艳的花瓣,赤寺山茶的花瓣!
“这是什么?”时虎惊讶地指着那抹绯红。
我连忙解释:“这绳结是阳炎用我们送给他的山茶花瓣变化的!”
“原来如此,是谁想到这样来保存龙神最后的神体!”时虎的眼神中流露出敬佩的光芒,“没有什么能彻底保留神明流失的力量,即使凭依在最茁壮的神木或最强大的巫觋身上都没有用,但是约定可以,只要缔约者没有背信,约定就会一直延续下去!”
和阳炎定下约定的,是祖父啊!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便已种下重生的种子!
冰鳍伸出手,那片花瓣便像拥有意志一样缓缓飘落,栖息在他手心。伴着缭绕着银星的绿光闪过,那闪烁着冰一般光泽的高傲绯红遍不着痕迹的融入他白皙的皮肤。微笑慢慢沁出冰鳍嘴角,突然间他向着虚空高声询问:“可以了吗……我们已经可以去解开那个铃铛了吗?”
我想是时候了。冰鳍所询问的看不见的对象,我们的祖父,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吧。从一开始,他就不是为了保护我们而牺牲阳炎抹煞其存在。他只是在等待而已,等待我们经历一次次的试炼,等待我们磨练出坚强的灵魂和宽容的心灵,等待我们学会毫不畏惧、真挚坦诚地面对不朽的神明!
现在祖父他应该已经认可了,承认我们已经拥有应对龙神嘱托的力量,承认我们已经成为真正成熟的“燃犀”!
“去阳炎的故乡吧!”冰鳍突然抬起头凝视着我,他的眼神中燃烧着无法言喻的热切。
我用力点头:“只要找到漾滟河的故乡是哪里……”
“是海……”将视线转向格子窗外那一方澄澈的翠绿,时虎缓缓地说着,那突然明朗起来的笑脸看起来就和他侍奉的神明——天狮子如出一辙。
海吗?没错……是海!河流的故乡,不就是大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