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飞廉仰头咆哮一声朝朝帝霄撞去。罗睺持起乾坤斧钺,斧钺片刻间已溢满了紫色的魔光。一魔一兽奔跑间犹如万钧雷霆,无人可挡。帝霄微眯了眯眼,丝毫不惧单手拉住缰绳,挺拔立在金色祥龙脊背上,手中指天剑耀出刺眼的金光,迎了上去。刹那间,烟尘滚滚遮天蔽日,金色的祥龙与墨绿色的飞廉在云雾中数次相撞。
“嘭!——嘭!——嘭!——”撞击声宛若雷暴之声,炸得地上兵将双耳轰鸣。黑云滚滚中一道道绿光与金光交错而出,金戈之声不绝于耳。“咚!——咚!——咚!——”震动人心的战鼓响了起来。鼓点一下一下地,逐渐急促有力起来,渐渐地一声大过一声,仿佛整个地面都随着战鼓而颤抖着。片刻间,雷雷鼓声已响彻天地。
黑雾中,帝霄身姿挺拔犹如松柏。他屹立龙脊单手御龙,高举起手中指天剑,骤然施力,指天剑发出万丈金光。金色巨龙昂首长嘶一声,疾驰而去。片刻间,刺眼的金光将一人一龙包裹其中,这团似火似焰的光芒与炙热的气流,犹如破空箭矢冲破黑雾劈杀而去。
飞廉兽瞳凶光大盛,身形突兀地长大许多。巨大的身体发出无数夺目的墨绿光点,无数个小小的光点在本空中结合一起,形成了耀眼夺目的圆球,一魔一兽被墨绿光芒包裹其中。罗睺双手中乾坤斧钺,溢满了黑紫黑紫的华光。这大片大片的三色光芒交错天地之间,在黑雾中闪烁不定,铮铮杀气压迫了天地兵勇。
“嘭!——嘭!——嘭!”一金一绿两道排山倒海地杀戮之气,在黑雾中剧烈碰撞。一次又一次地,溅起火花无数,海沸山摇。
“轰!!!——”一声暴击雷鸣之声,席卷天地让一切都为之颤抖着。一时间,两道光芒腾地大盛,拨开了层层叠叠的黑雾。地上十万兵将已睁不开眼眸,唯有战鼓擂擂,震耳不绝,催促杀戮,勇不可挡!
“砰!——”漫天血雨,纷纷落下。
“嘭!——”一道光影,从黑雾中被甩了出来。光影直直砸在了修罗皇城的城墙上,被弹落下来。飞廉兽巨大的身影在地上挣扎数次,彻底坍塌倒在地上。
遮天蔽日的黑雾逐渐散去,一束金光从云雾中射出来。帝霄俊美绝世的容颜逐渐露了出来,凤眸满是睥睨天地的傲气,嘴角噙着桀骜的笑意。银色铠甲在金光中尤为夺目威仪,他身姿挺拔,傲立在金龙脊背之上。手中垂在身侧的指天剑,一下下地滴着绿色血珠,此时剑身的金光极为柔和,宛若一股股的潺潺金色流水缠绵剑身。
飞廉巨大的身体安静地倒在城墙之下,鲜红的血染红了整片土地。罗睺从飞廉身上滚落,用乾坤斧钺堪堪撑起了身体,嘴角却溢出了墨绿色的血液。他惨白脸上有鬼影若隐若现,交错不定,明明便是魔力耗尽即显现原型的征兆。
帝霄利落洒脱地跳下金龙,闲庭漫步般走至罗睺面前。银色的剑尖挑起了他的下巴,低笑道:“啧啧,是修罗界魔皇罗睺呢……”
罗睺丝毫不惧,抬眸瞪向帝霄,肃声道:“若非身有旧伤,凭你这只会偷盗取巧的低劣之徒,焉是本皇的对手!”
“胜便是胜了,败就是败了,何必不服气呢?”帝霄桀骜地笑道,“你若肯下跪拜本尊为魔皇,留你魂魄如何?”
“无耻孽障!以你之资质与品性肖想做我修罗界之主,痴心妄想!”罗睺暴怒,抬起手中斧钺便朝帝霄身上砸去。
帝霄手中剑身一动,罗睺被活生生地削去了一只手臂。罗睺闷哼,双眸满是怨毒之色,恶狠狠地瞪着帝霄:“你休要高兴得太早!今日本皇所受一切,天地自会替本皇百倍千倍得讨回来!”
“又是果报吗?本尊没甚在乎得,千年万载地独自活着,又有甚意思呢?让果报来便是,逆天改命,对本尊来说乃小事一桩。”帝霄嘴角含笑,剑身微动。几道光影闪过,罗睺的四肢俱被削去了。
罗睺闷哼数声,却咬牙不让自己痛叫出声,呼吸因疼痛而越显急促了:“你这残杀残暴满身罪恶的孽障!……怎配拥有神族之血!”
“呵,神族之血又能如何?还不是一样要过得暗无天日?你说天地公允,轮回有报。可本尊出生时,便遭受着不公,为何天不护,地不管?”帝霄眉宇间溢满了阴霾,如玉般的容颜上露出一抹极为浅显的笑,美眸弯弯,“不过还好,本尊没指望天地,知道自救。只因如此才能身携改天之力,站到天地三界之巅。今日便是西天佛陀来了,照样不能奈本尊如何!”
帝霄蹲下身躯,五指瞬间化作利爪,刺破罗睺的小腹,从剖开的血肉中,取出了一个紫色的光球,放在手掌内欣喜地把玩着。
“唔!”罗睺闷哼一声,眼睁睁地看着帝霄取走了几十万年的修为。他的额头上溢满了豆大的汗珠,却一声不吭,满眸凌厉决然地盯着帝霄的笑脸。
帝霄笑着将光球一口吞下,脸上终是露出几分真正的欢颜:“听说阿修罗的力量是天地浊气所生,所以魔修是三界中最容易的得道之术。不成想,这魔丹对本尊来说,却比神力来得滋补得多了。不知道魔皇这几十万年的修为,会转化多少神力,真有点迫不及待了!”
罗睺奄奄一息,咬牙道:“疯子!道道不同,自作孽不可活!你此番作为,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帝霄却丝毫不恼,笑了笑:“不管本尊结果如何,想来魔皇再无机会看到了。”
帝霄缓缓起身,持剑指着毅然绝望的罗睺,挥剑而起。怎想未等落剑,大地突兀地颤抖着倾斜着。帝霄身形不稳,用剑身支持着平衡,骤然转身,抬剑格挡胸前。数道黑影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帝霄手起剑落,却斩碎了无数幻象。帝霄骤然睁大眼眸,惊疑不定地扫巡着四周蜂拥而至的黑雾。
“嘭!——嘭!!!——”两声惊天动地轰雷巨响,远处惨叫连天。突兀的狂风卷起黑雾,遮蔽了一切景物。
帝霄掐起剑诀,腾空跳上金色祥龙。在半空中与四面八方交错而来的数个黑影厮杀成一片,不想一次次斩碎的却全部都是幻象。片刻后,金色祥龙身上金光大盛,照亮了天地。黑雾逐渐被逼退了,天地景物露出了原本面目,周围的空气再无半分涟漪。帝霄骤然回神,看向罗睺的方向,却见奄奄一息的罗睺以及被斩断的四肢已全不见了踪影。
彭冲从远处赶来,见被罗睺跑掉,着实一惊:“尊主,放虎归山恐留后患!彭冲这便将他追寻回来!”
帝霄眯了眯眼,摆了摆手,笑道:“罗睺丹田尽毁修为全无,便是被救走也没几日好活,切让这废物多活些时日便是。”
彭冲略思索便知何意,一路走来,无数次见帝霄吞噬大修罗魔尊之修为。彭冲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内心深处觉得惧怕和寒意,面上却不敢有半分质疑。彭冲面对帝霄越来越阴晴不定和喜怒无常的性格,越发地小心退让,不敢有半句逆耳之言:“以尊主之见,我们是否在此时攻城?”
“自然,罗睺已废,再无可惧。”帝霄转身侧目看向彭冲,轻笑道,“此次天魔大战,彭冲身为前锋忠勇可嘉屡立功绩,你的功劳本尊全然记下了。待到城破,三位修罗公主虽你先挑可好?”
彭冲低头敛目:“彭冲所作所为乃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帝霄轻笑道:“呵,本尊最喜欢便是你的识时务知进退。”
彭冲微微敛下眼眸,拱手道:“谢尊主夸赞,彭冲整合片刻,以待大军攻城!”
帝霄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彭冲才敢躬身退去,待退至很远,方敢抬起头来。彭冲眉头紧蹙了起来,想不明白帝霄这番话是为何意。以往帝霄虽看似狠绝,心思极为好懂。便是有错也最多是打罚一番,说杀实然不过是动动嘴罢了,除了那蛇妖外并无太深的忌讳,便是对凤王及凰后也是极有耐心善意百般顺从。
不知从何时起,帝霄却一步步逐渐走至如此。当年呵护手心如宝如珠的蛇妖都能下手截杀,吞噬亲生父母的神力,视性命如草芥,挥霍无度,杀戮妄为,一无所惧。如今天魔一战,又吞下了大修罗王及一位魔尊一位魔将的所有魔力。这番下来,只怕真如他自己所言,便是西天佛陀来了,也无甚关系。
无欲则刚,唯我独尊又随心所欲。神力过天,三界之中再无能压制之神佛,天地三界落入这般的帝霄手中,绝非福事。
彭冲眉头紧蹙,鹰眸无一丝亮光,俱是沉甸甸的绝望……
岭南极南,有一座被云雾遮掩的大山。此山百年来四季寒冬白雪飘摇,河流干涸,岩石覆盖岩石,寸草不生。不知为何,却在一夜间恢复了所有生机,青山碧水,千重树花,奇珍异草。此时山中玉兰开得正好,枝头上的白玉般的花朵晶莹剔透,没有绿叶的陪衬依然优雅高贵,空气中清香暖暖而甜蜜。神月潭宛若一块凝碧的宝石,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崭新的三间竹屋,篱笆围成的小院内。屋间有袅袅炊烟飘荡开来,屋内的一切还如百年前一模一样,仿佛这些年主人从未离开过。
夙和闭目躺在床榻上,眉间娇艳欲滴朱砂露了出来,五官犹如最精美的雕刻。眼前的一切都让紫凰舍不得移开眼眸,极尽贪婪地凝视着昏睡中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紫凰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指,清浅地划过他脸颊的轮廓。微凉的指尖传来微热的触感,心中的眷恋越是深切了。手掌相扣传来的满足,填满了百年的空缺,明知道一切都是短暂的假象,却欲罢不能。
夙和整个人仿佛阳光下摇曳生姿的罂粟花,让紫凰不顾一切,一次又一次地化身扑火的飞蛾,每次的情不自禁,换来的都是遍体鳞伤和即将来临的幻灭。紫凰倚在夙和的肩窝,嗅着熟悉的气息,再忍不住落下泪来。轻轻的啜泣声,逐渐化作沉闷的呜咽声,悲切极压抑的哭声,似要将所有的委屈和疼痛都倾诉出来。
闵然紧蹙的眉头夹杂着无尽的痛苦,胸腔内满是郁郁的闷气。他听着这低低的悲泣,慢慢的闭上了眼眸,一颗心只觉要被这压抑的哭声碾碎了。熙元府邸唯一的府君,盼了许久许久的稀薄血脉,修了几万年的善因,才得以延续的骨血。为了一个凡人,竟能放弃所有自豪自傲的一切!与其说心痛,不如说不甘!
闵然自来刚烈果敢说一不二,从不言痛。可此时这心疼只恨不得将夙和碾成粉末,自她出生后便变了法地让她开心,让她快活,让她肆无忌惮地畅游天地。故才将她养成了比男子还坚韧独立,她从不喊苦喊痛,从不会怨天尤人,也不会给爹娘说委屈,便是历经生死碎了妖丹,也不曾落下一滴眼泪,却要被一个凡人、却被一个凡人糟践如此!
闵然骤然睁开眼眸,棕色的瞳仁闪过一丝杀意。他奋力甩开了云莲拉扯阻拦的手,大步走了进去,将紫凰从夙和颈窝里提了出来。紫凰踉跄起身,跌跌撞撞地被闵然拖拽而行,一直到神月潭边,闵然才将双眼红肿的紫凰甩开。
闵然紧紧抿唇,目光森然,却在对上紫凰的泪眼,顿时便弱了几分:“你们在琼山,当着万人的面前……你已丢尽了熙元府邸的脸面,他那般的决绝还不够吗?为何还将人掠来,是让他醒来继续羞辱你吗?”
紫凰抬起朦胧泪眼,木然地望向怒气冲冲的闵然,轻声道:“那又如何呢?我喜欢他。”
闵然喝道:“你是我闵然的女儿!天上地下要什么样的男子没有,为何偏偏喜欢这个冷心冷肺的凡人!”
紫凰垂了垂眼眸,轻声道:“我若生为凡人,他绝不会如此推拒我的靠近,也不会百般地拒绝。”
闵然目光冰冷一片,咬牙道:“你好!……你当真让是我的好女儿!为一个凡人居然嫌弃你的出身和血脉,真真好生有出息!……可你需知道,他若爱你,不会管你是凡人还是妖魔!他若不爱你,你便是九天玄女入凡也是徒然!”
紫凰不看闵然,哑声道:“我何曾没让你失望过?你本想要个神龙,不想却生下了蛇妖。你想让菩萨收我为徒,他们却没有一个能看上我。你想让我嫁给帝霄为凰后,最后我们却反目成仇。你想让我成仙得道挣个神位,我却失了妖丹……并非是我嫌弃血脉,是你自我破壳之日,便对我百般厌弃!”
“胡说!”闵然气怒交加,喝道,“我何曾厌弃过你半分!我所想所虑,你又怎会明白!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紫凰抬眸,漆黑的眼眸没有半分的光亮:“你会为了我好?你巴不得我死在外面!我从生下来便是你的耻辱,昭示着你的出身!我天生便是神佛不喜,天地共厌,罪孽各种欲念化身的黑蛇妖!这就是你的本源,是你不愿让天地三界知道的本源!”
闵然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住心中的暴怒,缓缓道:“谁说我怕人知道我的本源!我闵然活了那么久,从来顶天立地无惧无畏,怎可能畏惧人言!我的身世,之所以无人知道,是因为我比那些神魔妖都活得长久。那些与我同期的神、魔、妖因各种变故,换了一茬又一茬。直至此时,上古大神寥寥无几,才没几家知道我乃黑蛇妖出身,绝非有意隐瞒!”
紫凰垂着点落泪,轻声道:“我知道,你一直祈盼的是神龙。便不是神龙也要和我娘一样的仙人。你敢说,当你看到一只黑蛇妖破壳而出,不曾失望,不曾懊丧过?!”
闵然所有的火气被这泪水浇得一干二净,他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头,叹气道:“是,我曾失望过懊丧过,但也绝非是因为你乃黑蛇妖的缘故。”
闵然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紫凰的头,娓娓道:“自天地形成不久,我便有了意识。我为黑蛇妖身,曾畅游天地无数年轮。不知过了多久和我同期的那些花草生灵飞禽走兽,都已位列仙班或成神佛魔。可我实力并不逊色他们,甚至比他们强盛许多。只因黑蛇之身,依然只是一个无人承认的小妖。”
“几十万年前,因得机缘我才飞跃成龙。那时我的力量比当时的天神更胜一筹,却因天地舍弃,神佛共厌,不得名分。直至天魔第一次大战,众多神仙魔妖齐齐陨落,我这才被仙佛授予妖王之位。后来的天魔大战中,我又曾以一己之力,堵住了六道轮回的撕裂处,才有了熙元府邸妖神之位。”
闵然上前一步,摸了摸紫凰的头,轻声道:“一路走来,我的出身,让每一步都极为艰难。我不舍也不想你和我一样,赴我后尘吃尽苦头,才想让佛家收你做入门,希望你能得神佛青眼。我默许你与帝霄来往,也只是一个父亲的私心,想让你得天神认可。”
“我活了太久太久了,不知道还能再陪你走上几万年。是以才想在你还有我时,让你走些捷径。我是总想你要不是黑蛇就好了,最少不会吃这样多的苦。但绝非是因嫌弃你,而是不舍。这条路太漫长艰难,我多怕活不到你位列仙位时。我又多怕我和你娘陨灭后,你无依无靠,却还是个不被天地认可、无神佛佑护的小蛇妖。”
紫凰愣怔了许久,嘴角颤了颤:“我以为、以为你不喜我,才会将我赶出家门……”
闵然将紫凰的头压在自己的肩头,低低笑了起来,哑声道:“怎么会呢?我从开天之初,一直孤立天地之间,为众生所恶。自是孤独寂寞得很,直至得了你娘青眼一心相随,才有了温情和眷恋。只是那时神妖相恋不容天界,更何况我为天妖,她乃天神。这种血脉混合更是天地大忌,自然又是一番众叛亲离。”
闵然的手掌擦过紫凰脸颊的泪,轻声道:“我们历尽生死苦难,遍体鳞伤,才走到今日……我很自私,明知道没有光明和将来,却依然不舍放手,对你娘尚且如此……何况你是我惟一的骨血。你娘、你娘从不知,我心中多多感激她……不离不弃本就是两个人的事,若非你娘也不许我放手,以我的自厌自卑,我们又怎会携手同心历尽磨难,逆天行舟,又怎会有这长久的相伴?”
闵然抚着紫凰的长发,轻声道:“天地三界都说凤凰一族子嗣最为艰辛。殊不知,这天地间血脉最艰难的却是我闵然。你可是我修了几十万年的善恩,和你娘转了几世轮回,才求乞而得的血脉。你聪慧可人天赋异禀,继承了我和你娘全部的优点,我心中满满的感恩与骄傲,又怎会不喜呢?”
紫凰落着泪道:“可你平日里总是横眉竖眼,对我百般挑剔。”
“那还不是怕你得意忘形,不思进取。”闵然看扶了扶紫凰头上的莲花冠,缓缓道,“凰儿听为爹爹一句,夙和绝不会是你的良人。以他的个性与固执,便是再喜欢,也永远不会让一个小妖占据自己的心。你强行禁锢他,只会让他对你更加的反感。如此蹉跎下去,他甚至会对你心生怨恨。你们万不会有好结果的,让他走便是。”
紫凰皱眉,缓缓摇头:“爹,别的事我都可依你,可他却不成。反正我已将人强抢了回来,此生此世都不会放他离开!”
闵然再次蹙起了眉头:“不许胡闹,不久三界许有变故。我必然要护着整个妖界,到时候根本没有空看护你,断不能让你和他在一起,否则以他性情,若逼急了,说不得便会收了你的的妖身,打碎你的元魂!”
紫凰道:“三界安逸有序怎会有事?夙和也不会如此对我,你莫要找诸多借口,我此生只要夙和一个!”
闵然肃声道:“小仙山决不能留他,不然你跟我回熙元府邸。三界动荡。不知明路几何,我绝不能让一个对你有歹念,又有能力伤你性命的人留你身边。此事你不能任性,必须听我的!”
紫凰慢慢地退开了闵然:“夙和不会对我有歹念,他爱的人是我,只是不肯承认罢了。只要多给我一些时日,我定能让他回心转意。你素日从不管我,为何却不肯圆我生平夙愿,莫不是你方才说的那些只为了稳住我?”
“放肆!”闵然不禁怒道,“你为了这个凡人对亲父百般忤逆,甚至说出这番诛心的话来,我看你是入了魔障了!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成什么体统,简直是不知所谓,不可理喻!”
紫凰冷声道:“随便你怎么说,但此事我绝不会依你!”
闵然冷哼:“你觉得我不懂爱是吗?你觉得我是有心拆散你们是吗?你以为我是看不起他凡人的出身才会如此厌弃,是吗?”
紫凰不置可否:“若他有帝霄的身份,不管他怎么对我,你定然会让我百折不挠生死相随,不是吗?”
闵然大怒,喝道:“你以为我活了几十万年,还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吗?!我若真是如此,当年便会答应你和帝霄的婚事。你若做了凰后,我还有何可惧?!我之所以断然拒绝,便是想让你找寻心爱之人相依相伴,更怕你将来会责怪于我!当初我是不曾阻拦你和帝霄来往,甚至有意推动。但是你若无心,我何曾强逼你半分?便是你娘亲也深知怎样对你才是最好,却从不阻止你与那凡人来往,为得还不是让你开心快活!否则你焉能还有机会,为这个凡人与我起了争执!”
紫凰垂下眼眸:“你为我娘能一意孤行逆天行舟,我为了他为何不能!”
闵然勃然怒道:“那怎么一样!我和你娘是互许终身,恩爱不疑!你和他又算什么!你喜欢他、爱他?可他呢?他珍惜过吗?在乎过吗?没有!他甚至用你的爱意和心软,一步步地逼退你的意志,让你卑微不堪!”
“他若爱你,便舍不得你有半分伤心和难过!他若爱你,又怎会在万人面前让你难堪求乞!你懂什么是爱吗?你不懂!你放弃了自尊自爱,放弃了矜持责任,你甚至放弃爹娘血脉,只为求他回眸一眼……他若爱你,便不会舍得让你如此牺牲如此委屈!他根本就不爱你,他的心里眼里世界里,只有他自己!”
紫凰杏眸没有半分光亮,如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闵然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根毒刺深深的扎入了心中最软最痛的地方。紫凰几次张嘴却说不出半句的反驳,这些事实俱在眼前,如何辩驳,又怎会不知?可便是知道又如何承认,情不自禁地喜欢着,不顾一切地付出,满心满腔的爱意,换来这般的结果,怎能承认这惨烈的失败!可这番话劈头带脸地砸过来,让内心里深埋的绝望,曝晒在阳光下,不能否认又无处可藏,毫无退路。
闵然见紫凰再次落泪,只觉这眼泪滚烫如火燎人心肺,却还是咬牙沉声道:“爱不是放下自尊,不是没有自我,你可以爱,但不可以卑微。你们走至今日,你一步退,步步退,总有一天会无路可退,到时候等着你唯有陨灭一途。”
紫凰抬起泪眼:“我生气时,也曾想过要放下,再不回来,再不看他一眼。可每次只要他肯给我一点点温情与浅笑,我便会忘记原则,欺骗自己不可自拔地继续沉溺。我明明知道以他的性格,便是爱我,不抗拒我,也断不会许诺我一生。可便是如此,便是如此……我还是不愿醒悟。每每想起,若真与他诀别,一生一世再不相见,倒不如一死了之。”
闵然咬牙道:“你不配得我妖神血脉,也不配做我闵然的女儿!”
“我知道,我会让爹失望。可此时的我,一个妖丹都没有的妖,还会有什么千年万年。爹又何必如此逼我?”紫凰噙着泪笑了笑,却又道:“但是,不管如何我觉得爹爹方才所说都极对。我乃妖神血脉,熙元府君,不能也不该活得如此卑微。”
紫凰抬眸望向闵然,轻声道:“紫凰求爹爹留下七日光阴,让紫凰再试最后一次……若七日后依然如此,紫凰愿赌服输。一败涂地,也再不许自己后悔!”
闵然与紫凰对视,许久许久,轻声道:“好,为父便应你七日。”
紫凰点头微笑,眼泪却无声滚落。这般强忍着不哭,却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模样,再次刺痛了闵然的双眸。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可却难以缓解心中之郁郁,妖神的血液翻腾着叫嚣着杀戮。几十万年来,从不曾有神仙魔妖,能让闵然有这般的杀意和恨意,却因一个凡人进退不得……
一直隐在不远处的云莲站擦去眼角的泪水,缓步走上前去,将紫凰拥入了怀中,闵然伸手将母女二人圈入怀中,阖上了双眸。
夕阳过后,又是崭新的一日……
夜微凉,温风习习,似要倾尽小仙山的柔暖一般。
三间竹屋,一座小小花圃,只是少了成片成片玉兰树。正屋内,床上的人睡得安然,床边的人哭一会笑一会,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过那人的睡颜。
夙和仙君,天成的谪仙,永远都是风轻云淡温温和和的模样,似乎山摇地动也不会变色。紫凰的指尖触过那百年不曾改变的容颜,肌肤一如既往的温暖。忆起往事种种,冷然、沉着、微笑、宠溺、严厉、怒气冲冲的。这人的每一面都不曾被错过,虽只有相聚十年,却仿佛已历经了一生一世,如此长,又如此短。
夙和重信守诺,秉性固执。莫说七日,便是七月、七年、七百年,都不会能改变心意。未婚妻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斩妖除魔拯救苍生是他终身追寻的信仰。不管有没有未婚妻,他都不会接受一个妖,更不会与一只妖相守一生一世。为苍生连自己都可以舍弃的人,又怎会舍不下情爱呢?成大器,为天地苍生者,无情无欲才可以真正地所向披靡。
紫凰一次次地与昏睡中的夙和十指相扣,反复不停地。仿佛这样便可以十指交缠,相守一生一世。一生一世只是短短的四个字,却要倾尽了所有感情,倾尽了所有的笑泪。明知不会有结果却还要如此执着,宛若飞蛾扑火。只因紫凰只要求短短七日,爹爹才会答应得这般干脆。从开始,闵然便知道紫凰必败无疑,紫凰亦然。只是有了结果,也会奢想奇迹,败得这般地惨败了,其中夹杂了多少不甘心。七日,不过是想看看这一败涂地来得多猛烈,给自己一个彻底死心的最后。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只为风月浓情。
夙和,七日后嫁给紫凰,好不好?
夙和,别给紫凰放开你的机会,好不好?
夙和,别让紫凰再为你伤心落泪了,好不好?
阳光和熙,风清云暖。
窗外花开绚烂,蝴蝶翩翩起舞,空气中飘散着熟悉的气息。香甜依旧,这景色这一桌一椅都是百年前的模样,似乎一切从未改变过。
夙和睁开眼便撞上一对带笑的杏眸,水汪汪地绚烂夺目。恍惚间如在梦境,手掌传来熟悉的温度。夙和慢慢垂下了眼眸,看见两只手一大一小十指紧扣。一如多年前,那般纠缠不清的模样。
初相识时,紫凰但凡有机总会牵着自己的手,也是这样十指紧扣交缠攀附。彼此自己双眸失明,心底恐慌却还要表现得镇定,生怕若有半分的惶恐不安,便会被小蛇看破,生了逆反心里,再次叛逃。
日久天长,才发现小蛇平日里单纯又迷糊,哪里还有初见时对敌的精明劲?她似是十分惧怕自己,开始时言听计从,走在路上总是这样十指紧扣。在前面带路,一路却鼓噪不停,路上的风景都会描述一遍,像是询问或只是单纯地诉说。那自己时便是看不见,从她的描述中也知道周围的一切,直至自己习惯了看不到。她才开始偷懒,再不肯走一步,化作原型窝在怀中,或是盘在手腕。
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紫凰眯眼笑了笑:“夙和已睡了一天一夜,起来吃点东西,可好?我熬了一大锅鸡汤,里面放了好多灵药,夙和定会喜欢的。”
夙和缓缓抬眸,再次掉入那一汪深潭中。整颗心都温温暖暖的,百年来琼山之巅的孤寂与冰冷,再不能侵入眼中心中半分。似乎百年独自修行,所等待的便是这一汪清泉。
紫凰见夙和不语,讪讪的松开了夙和手,起身说道:“夙和等我,我去给你煮饭。”
夙和眼睁睁地看着紫凰出了房门,抬起空空如也的手。方才紫凰抽离手指的瞬间,自己的手居然不自主地想挽留。只是手指初动的时,却被自己强行压制住了。夙和心中无奈苦涩至极,每每在她身边时,总是有这般情不自禁的魔障。一次次地不愿违背她的意愿、不愿看她伤心落泪、不愿看她的失望。一步步地退让,直至道心失和,她便是此生除不去的心魔,制不住的孽缘。
夙和起身走至窗前,紫凰正在侧间忙碌不停。初相识时,小蛇和所有人一样以为自己已是半仙之体,便不曾张罗食物。她自己挑剔,不肯吃凡间的食物,自然不会觉得凡人还是要吃饭度日,彼时的自己当真是有苦难言。实力虽是半仙的进阶,可心境却尚未突破,身体依然还是凡人。辟谷丹吃了百年,想着要入世便不愿多带。饥饿难耐,便令小蛇去煮饭。
小蛇听闻让她煮饭惊讶无比,叫嚣了半晌。见自己不为所动,唯有惶惶不安地说不会。那可怜兮兮的声音,哪里还有当初自称小妖王的嚣张跋扈?若不知情的人见了,定然以为自己是个恶道人,欺负一只小妖怪。彼时已饥饿到了极致,当然不会听她的辩驳,在轩辕剑化作长鞭的瞬间。小蛇委委屈屈,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学烧水煮米粥。
第一碗粥成形时,虽见不到食物的模样,但一口下去却差点吐了出来。便是修道之人不曾有口腹之欲,一碗粥吃下去依然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那可谓平生吃到最难吃最难以忘怀的食物了。彼时自己虽不声不响地吃完,心中却暗恨小妖可恶。居然能将一碗粥煮得这般上天入地的难吃,可见她当真是故意整治自己。那时自己想着,待到复明,定要好好地收拾收拾小蛇那阴险狡诈桀骜不驯的秉性。不想小妖见自己都吃完了,竟是十分欣喜,得意洋洋吹嘘了好半晌。欢天喜地地舀了一碗,一口下去,毫不意外地听到了她的喷饭声和咳嗽声。
当时自己慢慢背过身,压抑耸动的肩头,生怕她看到自己无声的笑意。小蛇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好半晌才喃喃轻语地道歉,又结巴又心虚。直至那时才知道,小妖并非要整治自己,而是原本便不会这些。想想也是,她乃一府之君一界公主,即便被赶出家门,也绝不会无人伺候。当时也并不曾想再为难她,打算买些干粮带在身上果腹,不想小妖却死活不许。从此以后每天都会做一顿晚饭,日日如此,逐渐地有了饭菜的滋味。
紫凰轻车熟路地将饭菜摆在桌上,回头笑道:“夙和吃饭了。”
夙和踱步坐回了桌边,看向简单的饭食。熟悉的饭桌,以及对面期待无比的眼神,夙和恍然悟起,已有百年多不曾吃过凡间的食物了。百年前,离开小仙山已有了地仙之身,再不畏惧严寒酷暑,再没有饥饿的感觉。回去琼山之巅后,独来独往一心修行,便再不曾洗手作羹汤,更不曾一个人吃过饭。
紫凰见夙和虽不说话,却也神色自然地吃着桌上的食物,心中十分欢喜:“许久不做了,也不知道手艺是不是生疏。夙和虽从不说好吃不好吃,可自来最是挑剔了。我若做得好吃,你总是会多吃一些。若是不好吃虽会吃完,却不会再要第二碗。”
紫凰不知忆起了何事,轻轻笑了起来:“当年我并不知道夙和的体贴,自以为是得很。以为做出来的每一餐,定然是符合凡间口味。直到跑去酒楼偷师,尝了一口人家做出来的饭食,才恍悟了夙和的好来。也是从那时,我便开始偷师学艺的,学会做了许多事,一心想做个合格的妻子。”
夙和垂着眼眸,耳边是喋喋不休的话语。这声音宛若金玉相击,悦耳而舒适,让人一步步地卸下心防。记得那时,两人一路赈灾,天气越是酷热,灾民便越来越多。自己虽是看不见,却也心焦不已万分烦恼。她不但不体贴却总闹着休息,若不肯依顺她的意思停下休息,她便会乱发脾气不依不饶。若一直不肯理会,她化作原形如绳结一般,困住自己的双脚,再难前行一步。
那时双目失明,却怕手上没轻重怕伤了她的本体,不得不依唯有坐在树下休息。每日都是走走停停,说是赈灾倒不如是闲逛。小蛇发不完的娇蛮脾气,挑三拣四娇里娇气。热了不依,渴了不依,下雨了也不依,彼时将自己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将她丢在人间自生自灭算了。可又怕她秉性暴烈,无人压制便会毫无顾忌地祸害灾民。当真是打不得骂没用,可气可恨却又无可奈何。冷静下来,便只想着待复明后,定然要好好整治整治她。
紫凰说了好半晌,却不见夙和应一声。知他不想搭理自己,却也不恼,笑眯眯地收拾碗筷:“夙和自己四处走走,我收拾好,再去寻你。”
紫凰快步走回侧间,将碗筷一股脑地倒入水盆中。只是那挂在脸上的笑容再不复见,一双杏眸悲恸得让人不敢直视。许久许久,她抬起眼眸,从窗口凝视着夙和飘然出门的身影,目光怔然而失去了神采,眼泪一滴滴地掉落在水盆中,溅起水花无数。
夙和静坐在神月潭边的大石上。此时此刻,微风吹过,空气中有水润的花香。百年来,一颗心从未有过的平静安逸舒适。记得双眸还未复明的时候,小蛇不告而别,自己便坐在潭边一整日,放出无数引路蝶寻她。那种忐忑不安又患得患失,也是夙和第一次尝到的。待到夜晚时,引路蝶回来一批又一批,却再不见小蛇的踪影,才不得不接受她弃自己而去的事实。
直至此时夙和还记得,当时的难受,只觉得呼吸间胸口疼痛难忍,一颗心犹如针扎般刺痛,说不出的气苦。心中一遍遍地回放着小蛇如誓言般的话语,她总说不离不弃,但自己眼睛不曾好,她却不声不响地跑了,半分诚信都没有,怎能不恼恨。可自己明明不用等她,辰时接到门派传书便该离去的,一颗心却徘徊此处,想要等待最后的结果。
百年已过,夙和却还清晰地记得回到屋内,听到小蛇怯怯地询问时,那颗患失患得的心狂喜到钝疼。也是夙和平生第一次尝到了等待、失落、愤恨、心疼的滋味,以及失而复得后的喜悦。当时不管多想表现得镇静些,却还是步伐都不稳了。直至手指触到小蛇冰凉的蛇身后,一颗心才完完整整地放下,只是多少还是有些生气,不愿开口。
小蛇心虚又自责,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一遍,那惶惶不安的声音与怯怯的道歉,终是浇灭了心中最后的怒火。一日的等待,夙和只觉十分疲累。小蛇见自己不再生气,便欣喜地朝自己嘴里塞了一颗果子,入口甜蜜而芬香,犹如蜜甜般蔓延到心肺。当那一股清凉游至丹田时,才恍惚明白,这不是普通的吃食,该是不可多得的仙果。
夙和想到小蛇可能是为了这一颗果子才走了一日,一时间又觉得甜了几分。听着小蛇清脆的声音,又添了几分喜悦和悦耳。但一日间尝尽了喜悲怒乐,让精神疲累到了极致,又有仙果入腹,瞌睡极了。小蛇却极没有眼色,不得已才将她扔入水潭中,待到她哆哆嗦嗦地游回身边,小心翼翼地盘在身边时,心中又说不出的满足,这才肯沉沉睡去。
阳光暖兮,微风带着花香吹动长发。
紫凰收拾完一切,浅笑兮兮地坐到夙和的身边。她毫不客气握住了夙和的手,十指紧扣:“潭中的鱼儿,都是我从熙元府邸捞出来的。不知道这一池鱼儿,有多少具备灵根的。我娘说这些鱼儿,若一直养在熙元府邸千万年,总会有几个能修炼成仙的。可是能有几只鱼儿能活千万年呢?娘说,天上人间痴心绝对的有情人数不胜数,但终成眷属却寥寥无几……”
紫凰眯眼看向夙和的侧脸,轻笑道:“夙和,你说我们两个会不会成眷属呢?”
夙和冷笑:“你又何必痴心妄想?”
紫凰的笑容凝结在脸上,慢慢的垂下了眼睑,只是握住的手却始终没有放开。紫凰知道这是必然的答案,明知道的失败,却不知为何,总是想要问出来。便是死,也总要瞑目才是。紫凰深吸了一口气,侧目望向夙和的侧脸,只静静的凝视着。
夙和望着十指紧扣的两只手出神,小蛇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复明之日便知道她的女身了。一觉醒来发现能看清周围的一切,本想立即告诉小蛇,却发现她一直默不声响地坐在身边,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的脸。不管如何躲闪,她的目光始终不离,那样无遮无拦的,倒是让自己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想着她在自己失明时,一直如此无礼倒有几分恼怒,又见她在自己交代事项时,明目张胆地做着鬼脸,才知道她平日里定然也是如此地阳奉阴违的。本是该生气的事,却只想发笑。
夙和正待想告诉她复明之事时,回眸见她无遮无拦地褪去了衣袍换道袍。虽是惊鸿一瞥,却也看到了许多。垂下眼眸压抑不住紊乱的心跳,想到无数次在她面前毫无遮拦地在水潭中沐浴。她半妖半人地在潭中戏耍,盘附在自己腰间……一时间,只觉口干舌燥恼恨无比,一颗心又纷乱得理不出头绪。待到她叫了数遍才回过神来,对上那双澄澈的杏眸,却先失笑了,小蛇年纪尚小,本就不懂男女之别,所以自己也不该太过介意。
一路腾云驾雾飞至洛阳城,她始终牢牢地攥住自己的手,拦着腰身。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呵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让自己的心不禁又软了几分,再说不出严厉拒绝的话来。此时回想才知,原来往日她竟是如此地看护自己的。
走在城中,她依然想像平日那般手牵手,却因自己要顾忌两人的身份而被拒绝,她的失望毫不遮拦,似乎又有几分生气,凶神恶煞地无声骂着什么,虽知道她在骂着自己,却见她这般模样,当真想笑,只装作不见,越过她的身边,她一步一随,始终护在自己左右,不曾让旁人走过来。
夙和活了上百年,第一次被悄无声息地捧在手心般呵护着,如何不觉心暖。当时便想男女之别又如何,她想隐瞒便装作不知便是,她若不作恶,便一直护着她便是。两人相聚相依本就是缘分,若能渡她成仙,也是大功德一件,打算送走她的心思也淡了不少。
不想晚间,她却毫无顾忌地与那小太子出了门,明明知道我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却还干脆地答应了别人。当时只觉生气,不过是不许她再睡在自己床畔,她便如此地毫无顾忌。夜半与陌生男子外出,一点女子的本分也不见,当真可气可恼,可却还是放心不下,唯有跟了上去。
小太子与她年纪相当,正是好玩好闹的时候。两人一见如故,她虽是戒备小太子的示好,却也十分真心地想和他玩。小太子明明带着目的而来,不过片刻却对她放下戒备之心,一心讨好。两个明明该相互猜忌的人,却都真诚得很,嬉笑玩成一团,谈笑间满是相同的话题。
当时的自己只觉得苦涩极了,她何曾这般地没有防备,没有目的对待过自己?她对自己虽也是极好,却还是带着几分尊敬和惧怕。若不是自己制住了她,只怕她那时便会想方设法地吃了自己的元婴才是。如此这般地毫无顾忌嬉笑怒喝,才是她这个年纪正有的。她虽活了八百多岁,却还是个孩子,而自己却已历经人世百年,心中满是沧桑。
从那日后,便开始有意地对她冷落了许多。打定主意此事了结后,便亲自将她送回熙元府邸。谁曾想她却是个没心肝的,一点都看不出来。一如往日般没心没肺地和自己嬉笑,只是看着她的无暇的笑脸,自己的心却已气苦又恼恨,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后来她接了天使送来的信物,才想起来拜寿这件事,却磨磨蹭蹭不肯去。自己多番催促,她也知事不可违,才肯答应。那时自己巴不得和她分开一段时日,才好好理一理那烦乱不堪的心思,好一门心思完成师门的交代。小妖却是个极没有心肝的,本以为她走了三五日便会回来,这一走等了三五个月却不见踪迹,日日相随时只觉麻烦得很,可闲暇之余却又想念得紧。
紫凰不知自己还能看多久,只是这样的时光,过一时便少一时。紫凰多想有逆天的神力,将时光停在此处,就这样攥着夙和的手到永远。
夕阳西下,紫凰遮住了眼中的失落与不舍,轻扯了扯夙和的手:“夙和静坐了一日,都想了写什么呢?说出来给我听听呗,若是回忆也说给我听听。百年未见,我真的好想好想以前和夙和相依相伴的行走人世的日子……夙和也是如此吗?”
夙和只撇了紫凰一眼,便收回来了眼眸。
夕阳西下,昼日走到了尽头,手掌还传来柔软的温度,让人不舍失去。这样的十指交缠,却犹如一颗心被填满一般。以往那种度日如年的孤寂再不复见,只是世间的事,总要讲一个缘分。自一人一妖遇见开始,两者便已注定了结局。
夙和明知一切,为何还在不知不觉中沦陷其中。为何还会不可也不想自拔。这种堕落与魔障,恐怕要倾尽一切才能勘破,舍不得也不舍得,可注定了不能相守。既如此,便不能再给她希望。
爱可以一生一世。恨亦然,不能得其所爱,便让她一直恨下去,最少、最少不会忘记曾经的一切,以及还在世上的夙和……
夙和不知自己何时起有的这种心思,懵然间失去了她的踪迹,才体会那极致的心伤,后悔得无以复加。那种无尽的等待,和永无尽头的黑暗,让人恨不得即刻死去。当失望终成绝望时,决定放下往日,再次启程时,却看见她完好地站在眼前,浅笑嫣然一如百年前俏丽无忧的模样。
直至那时,夙和才恍然大悟,她从未从他的心里离去过。彼时的小蛇已在夙和的心尖上扎下根基,从小小的幼苗,长成了擎天大树,再也没有人能撼动半分。夙和在沉迷中猛然惊醒,也痛苦过,也挣扎过,甚至打算放弃一切曾执着的东西。可蓦然清醒后,夙和深知自己与小蛇均已成风,夙和不光是小仙山上孤身一人的夙和,他还背负着一身不可推卸的责任,还有心中固守的追寻。夙和心中还固守着一直以来不可摧毁的坚持,人妖殊途同归,话虽没错,却不包括夙和与紫凰。
夜晚降临时,满天星斗,让夙和忆起救下小太子事。那时也曾想一劳永逸地将他放入山中,但思来想去这般地逆天而行,若只罚自己尚且好说,但若要带累琼山满门,却是万万不能的。夙和本是奉命报恩的,万不能再将琼山牵扯在凡间即将开启的乱世中,便只有将小太子扔在金镛城内,弃之不顾。可便是如此,夙和却还是逃不过天惩,寒邪入体是极重的惩罚。此时回忆,那天使也许并非真的要将自己置于死地,却是存了不让自己好活的心思。
人间百事,天界神仙均不过问,自己不过救助小太子一次,连天条都算不上。天使却抓住不放,还下这般的狠手。想也知道,这天使定是小蛇在外造了孽,惹来的事,拿她无法,这才迁怒自己。可明明该是生气的事,却想着幸好受惩的是自己。若换做小蛇,这般的疼痛如何受得。
紫凰从不知一日光阴,竟是过得这般地快,似乎就在方才还是辰时朝阳初起,眨眼间居然已是子夜。夙和松开了自己的手,毫不留恋地入了房门。紫凰想了想,才起步跟了上去,有些紧张地站在门外。不知该不该进去,可犹豫了许久,终是鼓起勇气踏出了第一步。
六日而已,爱或者不爱,接受或不接受。不过,六日而已,若注定要失去,还有何可惧?
夙和闭目躺在床上,耳边是衣襟摩擦的声音,悉悉索索的,十分缓慢却不犹豫。夙和不想睁眼,孤寂的夜晚总是心防最脆弱的时候,这样的脆弱很容易让人失去理智与判断。此时绝非是与小蛇对峙的最佳时候,若在此时触及她的泪眼,便真的会毫不犹豫地一败涂地。也许自己的内心一直隐隐期待着这样毫无招架之力地败北,所以不能睁眼,不能说话。她想囚禁便囚禁,她想说话便说话,她想如何便如何,只要不肯回应。她便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以她性格万不会逼迫自己,最多一年半载,她自己便会放弃了。
紫凰的手指有点哆嗦,慢慢地摸上夙和的亵衣内里,入手是微凉的肌肤。手心的热度被这清凉的肌肤安抚了,心中的紧张与不安也在触碰间不见了踪迹。这人模样,一如既往的安逸,似乎无知无觉般。紫凰知道他并未睡着,只是懒得看自己罢了。虽有些伤心。却正合了此时的心意,紫凰多怕,在这样的情形,毫无招架之力下碰上他清湛冰冷的目光。最少闭着眼还能遐想他并不厌烦,深爱着并会接受自己。
紫凰的唇慢慢地压上了他有点凉的嘴唇,一点点地舔舐唇间的轮廓。双手滑入了里衣,仔细又虔诚地拂过那玉石般清冷的肌肤。如此地眷恋不舍,如此地甜蜜满足。夙和闻到熟悉的气息,与柔软的触碰,恍遭雷击。耳边犹如钟鼎撞击,鸣音阵阵,击碎了固守的灵台,满足间却又神伤不已,恨不得将人揉入骨血。
夙和一颗心快要跳出了胸膛,有什么湿润了紧闭的双眸。那夜也是如此,她投入怀中时信誓旦旦不离不弃,当时只是不肯依她心意,便转身决绝而去。一走便是百年,她让自己站在寸草不生的山崖上,孤寂了百年,忐忑了百年,后悔了百年。那种痛苦,将人推入深渊,不得救赎。她当真好狠的心,终于能放下时,她却又突然出现,打乱了好不容易放下的一切。竟没心没肺一如既往浅笑嫣然,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如此地善变又反复无常,不可信任!
黑暗中,夙和骤然睁开眼眸,清湛湛的眸子夹杂着冰渣。犹如一把淬毒的利剑直击心神,紫凰搂住了夙和的脖颈,再不敢与他对视。这种放下自尊自傲,被踩踏的痛,定然能让心神俱裂。紫凰内心祈求夙和不要拒绝,便是拒绝也不要责骂,祈求他能宽待自己。紫凰将自己锁在夙和怀中忍不住得瑟瑟发抖,却又不肯不舍松手,便是再次受伤却也不愿放开怀中的人,只是想有留下的理由。
夙和无声无息地掰着紫凰的手指,简单又粗暴。两个人推拒之间,夙和碰触道微凉的肌肤,才发现她竟是全身赤裸。夙和碰触的手下意识地颤抖着,本就气怒又加了几分恼恨。终是忍无可忍,袖风扫过,紫凰整个人飞了出去,狠狠地摔在地上。
紫凰唇间毫无血色,整个人压抑不住地颤抖着。垂下眼眸满满的惧怕与不堪,似乎有坚守的什么碎了一地。紫凰却还是不甘心,缓缓开口道:“夙和,这一日都不曾抵抗,为何此事却不肯依我?”
夙和听到紫凰这般冷静的话语,终是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意,骤然坐起身来,垂下眼眸不肯看她,冷声道:“无耻之尤!”
紫凰微怔了怔,却抿唇而笑。她似乎毫不在意这些话语,缓缓起身挪了几步,双手搂住了夙和的腿,脸颊倚在他膝上,柔声道:“你我相识上百年,夙和知我本性又不是一日两日了……夙和依我一次便是,紫凰肖想夙和百年之久,可不想让人先我夺了去。这般的相思,犹如酷刑,夙和当日行一善,全了紫凰心意好不好?”
夙和听到这般毫不在意,毫无廉耻的话语,恼恨之极,一脚将人踢开:“你!……你这小妖端是无耻无德之极!”
紫凰低低地笑出声:“夙和骂来骂去便只会这一句,也不腻歪。你这般恼羞成怒的模样莫不是在欲拒欲迎?男欢女爱本是人伦之事,怎到了夙和眼里便是无耻之事?莫不是夙和娶了妻子,还摆着神龛上供着不成?如果不是,那还装得那么正经作甚?双修本就是其乐无穷的快事,夙和先与我试一试便是。要知道我乃妖身,定然会让仙君欲仙欲死的。”
“住口!”夙和怒声喝止了紫凰的话语,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和失态,“小小妖孽!如何与冰清玉洁的月瑶仙子比得!百年未见,你……你却已是这般地不知廉耻人尽可夫!当真让人作呕!”
一道紫光闪过,紫凰已穿戴整齐。她悠悠然地坐到了夙和身畔,双手轻轻搂住了夙和腰身。黑暗遮掩了通红含泪的双眸,也遮掩了眸中太多太多的伤痛与不舍。紫凰听着夙和剧烈的心跳,只觉得有些痛已经麻木了,自己也已经麻木了。许久许久,紫凰轻笑出声:“她不过是个修行停滞不前的凡人,也配叫什么仙子?夙和与她有白首之约,一颗心定然也是偏了。是以在夙和的心中她便是冰清玉洁,傲视天地凡尘的女子,别的女子只怕尚不如她鞋底的泥土。但夙和也该知道,不管什么仙子,怎样的冰清玉洁。她也不过只是一介凡人,生死性命全部捏在我的手中。夙和若真如此宝贵她,便莫要把我惹急了……我若开心一切都好,我若不开心,定然也不会让夙和和她开心的。”
夙和气极反笑:“好好!……好一个无耻无畏的熙元府君!威逼、胁迫、利诱,每一样都用得这般得心应手,当年倒是小瞧你了。”
紫凰趴在夙和的肩头,低低笑了起来,任由泪水划过脸颊。笑了片刻,紫凰轻然然地长叹一声,很是优雅地压了压眼角,轻声喟叹:“夙和若觉得当年瞧不清楚,此时再多瞧瞧便是。省得日后夙和有美相伴,便会将我忘记了。我也可趁此多看看夙和……我也希望夙和日日都喜乐安康,有我做伴……还记得当年我许了仙君一生欢悦,生世相守不离,不知仙君依还是不依呢?”
夙和咬牙道:“你觉得,我会依吗?”
紫凰搂住夙和的腰身,再次笑了起来,趴在他的耳边吹了口气,柔声道:“啧啧,能把无欲无求风轻云淡的夙和仙君,气成这般咬牙切齿的模样,天地间唯紫凰一个尔。怎么办?紫凰开心得快要落泪了呢,夙和哄一哄紫凰便是。如此吝啬凶狠,紫凰定不会开心,不如咱们先取那什么仙子一只手臂把玩可好?冰清玉洁的仙子的手臂定然也是冰肌玉骨,万般可人。夙和要不要看一看?”
夙和抿了抿唇,冷声道:“你到底要什么?说来便是。”
紫凰将脸凑到了夙和脸侧,轻笑道:“仙君以为紫凰在求什么呢?”
“一夕欢悦?”夙和轻轻吐出了四个字,垂了垂眼眸,粗暴地按住了紫凰的脑后,狠狠地啃噬了近在咫尺的红唇。这样的亲吻,没有半分感情和怜惜,只是单纯的泄愤。虽是如此,紫凰还是圈住夙和的脖颈,不顾嘴上的疼痛,轻柔地回应着。这般的珍惜和小心翼翼,却并未换来半分温柔与怜惜,甚至让夙和更觉屈辱,只有更加凶狠的撕咬。
夙和似是恨不得将紫凰的血肉都撕扯下来,看看她到底有没有心,会不会痛,那种被逼得毫无退路的感觉坏极了。夙和觉得自尊自傲,都被紫凰毫不留情地践踏在地,毫不留情地踩得粉碎。那种逼迫那种心痛,那种无能为力的愤恨,都找到了发泄出处。
紫凰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毫不遮拦的狠和恨,心尖上有种让人窒息疼痛,淹没了嘴唇上的疼,淹没了所有的情感与不舍,以及一切的一切。紫凰终于明白了夙和决绝般的拒绝,这让两个人毫无退路,结局绝不会被改变。
那种爱而不得,痛到麻木,让紫凰的心都碎成了一片片的。这一刻,紫凰脑海中闪过许多许多,那些曾以为的永远,终是成了永远的回忆。所有一切的美好,即将被尘封在心底最深处。夙和要将所有的一切,发泄在这个吻里。他那双眼眸冰冷狠戾,呼吸间都是粗暴的气息,可是紫凰却不舍得放开。这是百年来,夙和第一次主动亲吻紫凰,虽然这吻来得如此可悲和充满仇恨,却还是忍不住想安抚和温柔以待。因为夙和紫凰再也没有以后。天上人间,千年万载,再也没有以后和将来。一人一妖,终是要永远的离别了……
夙和毫不犹豫地松开手,离开了那已满是血腥味的嘴唇。他如玉的脸上挂着冰冷的讥笑:“府君费尽心机求得一夕之欢,为何还不褪去衣装,莫不是临了,又改变了主意?”
紫凰依旧抱住夙和的腰身,缓缓垂下双眸,嘴唇已疼到麻木,心也亦然。片刻后,紫凰抬眸浅笑,柔声道:“一夕之欢怎么够?若仙君愿意,紫凰自然愿意夜夜承欢。只是仙君不精通此道,这般的粗鲁不解风情,当真会让紫凰吃尽苦头。本以为仙君天赋异禀,怎成想却像个未知人事的莽撞少年,莫不是仙君从不曾与女子欢好过?”
夙和‘噌’得红了耳根,恼怒至极,狠狠地将依附在身上的紫凰推搡了出去,咬牙鄙夷道:“下贱!黑蛇妖便是黑蛇妖,便是再矜贵的身份,多少锦绣外衣,也遮掩不了‘贪痴嗔’的本性,遮盖不了人人得而诛之的罪恶之身!”
紫凰坐在地上,整个人趴在椅子上,将脸埋在双臂之间,遮挡了掉落的泪水。许久许久,再次抬眸时,笑靥如花,柔声道:“夙和仙君莫不是恼羞成怒了?又不是今日才认识紫凰,此时才知道黑蛇之本性,是不是太晚了些?不管怎么说,你已落入我的手了。千年万年,你我囚禁一起,你总有接受我的那一日。天地悠悠岁月无限……我们可以慢慢等、慢慢地走,相依相伴到白首。”
话到最后,紫凰再也忍不住哽咽出声。只是这样的哽咽却只换来了,夙和嘲弄般的冷笑与讥讽。
夙和斜了一眼紫凰,逐字逐句的说道:“若要本君与一只罪恶满身的妖孽相守千万年,夙和不惧一死!”
紫凰抬眸怔怔地望向那冰冷的眼眸,只短短的一句话,犹如玉石相击,直至劈碎了灵台。这冰冷到无情的声音,由远到近一遍遍地缭绕耳边。周而复始,仿若雷击,仿若钟鸣,砸碎了清明,重伤心神。一时间紫凰只觉身心俱疲,毫无招架之力。她努力咽下喉间的惺甜,想无谓的轻笑一声,却又怕鲜血溢出来。紫凰努力咽下口中的惺甜,目光茫然无措,眼前的人忽远忽近。直至此时,紫凰才明白,原来爱竟可以这般,这般疼。
紫凰站起身来,挺直了脊背,坐到了夙和对面桌前。她努力压抑着颤抖的手,从怀中拿出一支白玉笛,细细抚摸了许久,抬眸浅笑:“我捡到它的时……它浑身还沾染着仙君的气息。这灵宝是仙君亲手做的,又贴身携带百年之久,已有了灵性,不如取名‘和凰’可否?”
夙和冷笑一声,手指轻动,一道银光闪过,白玉笛已被夙和夺了去。夙和清湛的眸子无悲无喜,冷声道:“本君爱过护过的徒儿,已经死了,此物便也该随她而去。”
紫凰眼睁睁地看白玉笛化作一堆粉末,却不意外。那粉末从夙和手心一点点的飘散,似乎终于散尽了一人一妖最后的缘分。紫凰的眼眸暗沉沉的,再看不到一丝情绪,轻声道:“夙和仙君一直都知道黑蛇的传说,当初为何要收一条神佛共厌的黑蛇为徒呢?”
夙和躲开了紫凰的注视,垂眸讥笑道:“彼时年轻气盛,太过不可一世。小看了天地之力,总以为自己能化恶为善,化戾气为祥和。直至此时才懂得,六道轮回,各自有道,有些恶若不自救,谁也救不了!”
紫凰轻笑道:“仙君后悔了吗?”
夙和侧目冷笑,毫不犹豫地说道:“自然后悔,若再给本君一个机会。当初便不会顾忌许多,定然会一力将你斩杀在湖边,打散你魂元,毁尸灭迹。”
紫凰怔怔地凝视着夙和的脸庞,许久许久,暗沉沉的杏眸逐渐地恢复了昔日的光亮,水色粼粼流光溢彩。彷如百年前初见时,那般地干净无暇。紫凰眯眼浅笑,轻声道:“紫凰现在懂得。原来仙君心中的紫凰,早已死在百年之前的那场意外里了。百年来,仙君有过等待和后悔,只是紫凰却回来晚了。当仙君决定亲手将那牵挂斩断后,紫凰便不该活着回来,更不该站在仙君面前了。紫凰终于知道,此生此世仙君再不会对紫凰好了。可紫凰也无所谓了,毕竟夙和教会了紫凰太多太多……”
紫凰起身挺直脊背站在夙和对面,四目相对。夙和却被那熠熠生辉的眼眸惊了一下,心中却前所未有的恐慌着,却不敢深思,如逃避一般躲开了。
紫凰轻笑道:“时光飞逝,岁月如梭。我们总要和过去的自己说声再见,夙和仙君的教导看护之恩,紫凰万不敢忘。从今日便让紫凰亲手照顾仙君起居,以报大恩。”
夙和皱眉道:“本君不敢图府君报答,府君若真有心,便放本君离去。从此以后,莫再相扰,各不相干才是!”
“放心,不会让仙君等得太久。”紫凰抬眸而笑,拱手躬身,一步步地退至门外,转身离去。
夙和眯眼看着紫凰的离去,总觉得似乎有什么改变。不敢深思,不得其中,只是听紫凰的意思,似乎还要耗上许久。这一刻,夙和不知心中是期待,还是排斥,但整颗心却一点不焦急。似乎一人一妖,这般的耗着,千年万载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片刻后,夙和起身走至门边,将整片竹屋布上防御结界,甩袖进了屋内。
次日清晨,夙和对结界外的早饭视而不见,更是装作没看到神月潭边的人影。小仙仙结界乃闵然亲设,夙和无法。紫凰的修为一直停滞不前,便是再给她百年,也是破不了夙和亲手布下结界的。夙和从窗口见紫凰真的进不了结界内,心中说不出的畅快。连日的气恼憋闷也不见了踪影,嘴角噙着不自知的笑意,仿佛一人一妖的对决,终是胜了一局。夙和看了片刻,嘴角含笑,神清气爽地再次入定去了。
直至傍晚,夙和才睁开双眸,却见门外的饭食已换了模样。紫凰一如早晨般,坐在神月潭的大石上,若非是吃食有所改变,夙和真以为她已坐了一日不曾动过。夙和从窗口看了许久,紫凰不言不语地始终盯着水面,不知在想什么,却并不曾朝屋内看。一时间,夙和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却未深想,再次闭目入定。
一连数日,紫凰除了在门外放上一日三餐,便坐在神月潭边发呆。她再不曾试图靠近屋内,也不曾试图和夙和说话,那双带笑的杏眸,一直半垂着,让人看不出心思。夙和见紫凰不再试图接近自己,整日整日地沉默不语,当初那点胜利后的愉悦,逐渐是了原本的滋味,心中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夙和看来,紫凰整日坐在潭边不声不响,仿若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当真又让他说不出难受又恼恨,恨不得狠狠打她几下,让她哭着求饶才好。明明是她囚禁自己在先,威胁诱惑在后。此时却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当真可恼,但夙和不愿开口,生怕一开口便会忍不住心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紫凰坐在神月潭边,回忆往日种种。记得百年前屋子后面有整片整片的玉兰树,在最右边却有一整片竹林,那些树木花竹在灵气的滋养下长得十分的茂盛。夙和寒邪入体时,浑身无力不得不依靠自己时,自己曾亲手给夙和打磨过躺椅。自己与棕棕一起找来最细的几根竹子,逐个磨去了棱角和细碎的竹刺,没有用半点法力。紫凰总觉得双手做出来的虽粗糙了些,却显得更加真心,只是有些真心可以换来真心,有些真心去只能换来无视或是仇恨。
紫凰走时,棕棕便已有了灵根,百年修炼,即便如何迟钝,想来也已成了一方小妖。只是紫凰从回来到此时,再未感觉到过棕棕的气息。
紫凰此时忆起当年帝霄的那片赤诚之心来,将心比心才知那些不易。不知他也曾多少次将真心捧出来,毫无防备地放在自己面前,却被无视到底。此时紫凰十分庆幸,当年的自己只是无视了那颗真心,却不曾伤害,更不曾打碎,不然这负罪感会让紫凰背负一生。
帝霄始终如一,真心真意的几百年,被无视得如此彻底。那种折磨和煎熬,直至此时紫凰已是感受的淋漓畅快。这般的煎熬,莫说几百年,便是一年紫凰自己也受不得。是以帝霄的怨恨并没有错,用了心才会被伤心,若不用心又怎会觉得伤心。只因在乎,只因放不下,只因看不到希望,才不得不毁去,不得不玉石俱焚。
紫凰愤恨至极时,何曾不想同归于尽。可到底舍不得,心中爱了那么久的人,便是没有以后,也想他好好的不是……紫凰到底不如帝霄狠绝。紫凰可以因爱与他而携手天地,同死同生。却做不到因恨毁灭一切。紫凰比谁都明白,有些东西永远强求不来,如果得不到,即便是同死也还是得不到,却又何必害了最舍不得的人。
从夙和的身上,紫凰终是体会到了帝霄曾体会的绝望,也明白了那日东天上的恶言恶语的因缘。原来有些恶毒的言语用出来,并非是为了伤害别人,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罢了。当初帝霄如此,那日紫凰也是如此。虽然方式不尽相同,但好在帝霄和紫凰都学会了放手,不一定的开头和过程,告别的方式不一样,却得到了相同的结果。紫凰不禁露出一抹苦笑,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用在此处便是最真实的写照。
紫凰是不是该庆幸,本以为自己会是天地间最傻的一只小妖,不曾想往昔的岁月里,这天地间却还有个更傻的天神爱过自己。这一切,就像凡人常说的那般: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这世上总有个傻瓜爱着你。
想至此处,紫凰终是轻笑出声,负负得正,没了内丹,也没了牵挂。父母恩爱不疑,天长地久会岁岁年年相依相守。万丈红尘,天地万物,紫凰再无可留恋也无可惧怕,一切的一切都无所谓了。
天色微亮,紫凰抬眸望向晨起的照样,起身走到结界外。此时房门依然紧闭,虽看不见屋内的人,但紫凰走近时,便觉得里面的呼吸声消失了,怕是夙和屏住了呼吸。
转眼间,七日已过,当晨起的第一道光初现天地间时,便是紫凰离去的时候。从此以后,千年万载,天地广阔,怕是再难相见了。紫凰站在门外,嘴角露出一抹浅显而从容的笑脸。她双眸直视着竹门,似乎想透过门窗再看一眼里面的人,只是等待了许久不得其愿。
不知又过了多久,紫凰逐渐红了眼眸,轻声笑道“仙君若愿做我妖后,以后千年万年,紫凰日日伴在仙君左右,定让仙君每日都喜乐开怀,生生世世不离不弃……从此以后,不管是龙神还是大妖,只要仙君一直待我好。一直喜欢我,紫凰便是丢了性命,也会守护仙君身畔生生世世,绝不离弃……仙君可曾想好,是从也不从?”
清脆又清晰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那熟悉的誓言,突然却让夙和有种落泪的冲动。胸腔里的一颗心酸涩到了极致,夙和内心的喜悦夹杂着惊慌。他慌忙起身便要开门,走至半路却生生停住了脚步。凡间的种种,背负的责任压垮了这不坚定的脚步。那种不舍,那种不得,像是这扇永远不会被开启的房门,将一人一妖两颗心阻挡在两处,再无依偎相伴的可能。
夙和墨玉般的眼眸,再次恢复了清湛。他骤然转回身形,一步步地走回了床边,闭目坐了下来,屏住呼吸强迫自己入定。
紫凰听到了折返的脚步声,嘴角依然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仿佛真的做到了荣辱不惊。紫凰眼眸细细地扫过周围的一切,一花一草一山一树,都承载着无数个甜蜜的记忆。若有一日回来,定然就是放下一切之时,所以不必同这山水告别了。
紫凰静静等待着天色大亮,朝阳完全出现在地平线上。紫凰回眸而笑,最后看了眼紧闭的房门,一双漆黑的杏眸通透而释然,转身飞身而起。黑纱裙装在半空中化作绯红纱裙,浅金色的光芒打照在半空中的身影上,给她整个晕染出一道金色的光晕,给这样的容貌增添了几分脱俗的俏丽。
紫凰一身绯色纱裙,迎风飞舞,移动中回眸许久许久。直至快要看不见这片仙山,才缓缓收回了目光,迎风而上。纵身间,消失在苍茫的天地间……
夙和从入定中醒来,像往日般望向窗户的方向。神月潭的巨石并没有那一抹熟悉的人影,门口摆放的也不再是平日里的饭食,是叠得十分整齐却有些陈旧的道袍。夙和便认出来了那件衣袍,正是当年进洛阳城前,自己送给小蛇的。此时,夙和模模糊糊地猜到早上那句话的深意,豁然回眸再次望向神月潭,大石上却没了熟悉的人,似乎从不曾来过一般。
夙和打开房门,走出了自设的结界,小仙山方圆百里没了小蛇的气息。夙和心间有了些冷意,越过门前摆放整齐的道袍,腾空而起,整个人没有障碍地越过了小仙山的结界。夙和心中并没有得到自由的狂喜,只有说不出的惊讶和早知如此的苦涩,失落霎时占据了全部的心神。
夙和站在结界许久,试探般的伸出手去,触碰小仙山的结界。不想手掌却再也伸不进不去了,一时间,夙和似乎早已知道会有这般的结果,漆黑如墨的双眸霎时布满了冰霜,一颗心被前所未有的冰冷孤寂以及绝望包围着。
夙和回眸扫了一眼竹屋花圃,毫不留恋地朝琼山方向飞去。眨眼间,消失在云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