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之南小仙山,月圆花美,岁月静好。
夙和的素白长袍宛若被银色的月辉镀了一层淡淡银光,越显得人飘然若仙。
紫凰的黑衣在月夜虽不甚显眼,但那从不离身的紫金花冠却将人衬托得光彩夺目。此时再看紫凰的模样,似乎褪去了孩童的稚嫩,多了几分女子的妩媚与艳色。
一黑一白面对面坐在神月谭边的黑石上,两人的头顶,有团紫色金光将一个粉嫩嫩的只穿戴肚兜的元婴与黑色莲花模样的内丹包裹其中。那元婴比以前大了许多,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圈圈,显得十分精灵可爱。胖乎乎的小手抱住比自己脸还大上几分的黑色妖丹啃来啃去,端是不舍得撒手。
不知过了多久,紫凰先睁开了双眸,见夙和尚未睁眼,便歪着头眨了眨眼,给小元婴抛了个媚眼。元婴一见紫凰睁开眼,想也不想便弃了手中的妖丹,伸出藕节般的小胳膊要抱抱。紫凰趁机把妖丹吞了进去,伸出手指捏了捏元婴的小胖脸。
元婴“咯咯”地大笑,张嘴咬住紫凰的手指。只可惜却只有一颗牙齿,磨了半天也没咬出效果。紫凰手指有点痒,眼见夙和还未睁眼,便伸出另一只手,将元婴红色的小肚兜挑了起来。不料正啃着紫凰手指的元婴大惊,也不玩了,胖乎乎的双手压住了肚兜,撅着嘴瞪着紫凰。
紫凰想笑却不敢笑出声来,压低声音道:“小气鬼,看一眼又不会死。”
元婴瞪了瞪眼生气地背过身去,不肯再理紫凰,胖嘟嘟的屁股却暴露紫凰眼前。紫凰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手狠狠地拧了一把,元婴骤然起身,又气又恼的回头瞪了紫凰一眼,如一道光般钻入了夙和体内。
夙和缓缓睁开眼眸,十分不悦地瞪着紫凰:“为何又要欺负他,打坐尚不忘胡闹!”
紫凰撇嘴道:“谁让你教给他那么多规矩,以前最喜欢和我玩。现在不让摸又不让碰,好生无趣。”
夙和却垂下了眼眸,手指轻动,掐算了片刻。起身看向半轮圆月,皱眉道:“我们在山中,已有多少时日了?”
紫凰眯眼笑道:“那要看怎么算呢,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们在小仙山已有人间日十载,你闭关的时日,加在一起都有三年五载了,倒也不觉外面岁月流长了。”
夙和回眸笑道:“此山灵气浓郁,当真是修真的好地方。不过短短十年,我便有此进阶,你功不可没。”
紫凰上前抱住夙和的衣袖,悄悄笑道:“这般进阶是夙和勤修不缀的结果,与我有何关系?不过夙和若愿意记我一功,我自然是愿意。但夙和与我两情相悦,也不用分得这般清楚。”
夙和心情似乎很好,低声笑道:“小妖好生无知,张口闭口便是喜欢。如今又用上了两情相悦,你到底知不知其中意思?”
紫凰抿唇笑道:“夙和老说自己进阶好,我比以前也努力了不少,这十年也有不少收获,为何不见你夸我呢?”
夙和满眸宠溺,轻笑着点了点紫凰的鼻子,:“你本就懒惰,这般进阶也属应该。若再夸你,定然更加不思进取了。”
银色的月辉下,夙和回眸浅笑,睫羽轻颤,眸如秋波,肌肤赛玉,薄唇绯红,这般的倾城之色当真秀色可餐。紫凰怔愣许久许久,片情不自禁的环抱夙和的脖颈,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张嘴咬住了那绯红的薄唇,伸出舌头扫了一圈。
夙和大惊下,竟忘了反应,便让紫凰得了逞。紫凰舌尖如过无人之境,在唇中扫荡来回,几次试探触碰夙和的舌尖。夙和如遭雷击忘记今夕何夕,心中溢出麻麻的感觉。只想拥有更多,双手揽住了紫凰的腰身,将她整个人紧紧扎在自己怀中。舌尖与舌尖纠缠不休,不知过了多久,紫凰慢慢地停了下来,一双杏眸已是雾水朦胧,满是喜悦地又啄了啄夙和被啃得红肿的薄唇,将脸埋在他的胸膛,听着纷乱而加速的心跳,心中说不出的甜意。
夙和呼吸粗重,双手不自主地紧紧圈住她的腰身将人嵌在怀中,似是恨不得揉入骨血般。夙和几乎被这样甜蜜又陌生的诱惑击散了神智,毫无抵抗之力。那种表达不出的喜悦与满足,仿佛千万年的追寻找到了归处,无尽的等待得到了结果。许久许久,夙和呼吸逐渐平复,涣散的眼眸慢慢有了焦距,鼻尖还缭绕了芬香的气息,嘴角恍恍惚惚的笑容慢慢的凝固了,骤然忆起方才的一切,如遭五雷轰顶,想也不想便松开双手,将紫凰推出怀中。
紫凰正在回味甘甜,突兀地被人推了出来,不禁皱了皱眉:“夙和再抱一会嘛……”
夙和心中杂乱纷纷,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付这温软的话语,心中原有的恼怒和慌乱,几乎在瞬间,便被这软软的腔调压了下来。他急忙转过身去,背对紫凰,轻声道:“你年岁还小,不懂此番的意义。这种事绝不是你我能做的,以后万不可再如此,知道了吗?”
紫凰杏眸微闪,皱眉看着夙和的后背:“夙和说喜欢我,莫不是又是骗我的?”
夙和轻斥道:“我为何要骗你,但喜欢并非就要这般亲近。你我虽没有师徒名分,却有教导之实,便是你我如何喜欢也做不得这些,你可明白?”
紫凰眉头却皱得越来越深,转身站到夙和对面:“我不明白!既是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自该多有亲近,便是再亲近也是应该。你我早已成年又是两情相悦,你不肯让我近身却多番推辞,迟迟不肯与我交尾,倒是你很奇怪才是!”
夙和瞬时红了耳根,斥道:“紫凰休要胡闹!谁告诉你喜欢便是两情相悦的意思……交、怎是能轻言出口的……以后莫要再提!你我本是师徒情谊,如此说来倒是徒添笑话,你若再胡说,休怪我……休怪我惩戒你!”
紫凰瞪向夙和,怒道:“什么师徒情谊!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我应你在一起,可不是为了让你自己骗自己一辈子,莫不是夙和仙君想始乱终弃!”
夙和又气又怒:“休要胡说,什么自欺欺人!当初我们说好如此!你并未反对,如今却要这般说。喜欢并不能代表什么,你莫要觉得我是在否认。你年纪太小尚且分不明白喜欢是何种意思。我与你到底是男女有别,有的事不能全部教导告知,待你再大一些,寻父母问询,便会明白此间的不同。”
紫凰眼眸已满是恼怒,大声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就知道你夙和答应做我道侣的!还答应一直和我在一起化龙成仙的,却在此时出尔反尔!”
夙和却也十分震惊:“我何时应你的?”
紫凰想了又想,却也想不起夙和曾何时亲口应下自己。可只要他不闭关时,自己的妖丹便会和他的元婴在月夜时交汇,同时吸收月之光华,这明明便是应下了。妖界历来便有规矩,唯有伴侣间才可以妖丹交汇同修,否则谁又会将自己的本命放在别人手中。
夙和舒了一口气,有些心慌意乱的说道:“蠢妖,莫说你我人妖殊途不可能成为道侣……何况结成道侣着必须两情相悦,而两情相悦也并非你认定的那种单纯喜欢。人与人若要结成道侣互助修为,必须不离不弃要真心挚爱才可以。”
紫凰斩钉截铁道:“我便是如此!”
夙和怔愣许久,轻声道:“……你说什么?”
紫凰凝视着夙和的眼眸,娓娓道:“我便是一心一意地爱着夙和仙君。从很久很久之前,心中便只有夙和仙君一人。我一直以为夙和仙君是懂我心意的,也知夙和仙君生性腼腆,不喜欢别人随便渲染爱意,是以我只告诉仙君我很喜欢你。我知道夙和仙君心中也是有我的,我愿意舍弃一切换取夙和的倾情一世,也一直努力的做到让夙和喜欢的模样,所以夙和一直都是紫凰此生认定的唯一的道侣。”
夙和怔愣许久,喃喃道:“你何时有这般心思的?”
紫凰道:“夙和自认识我后,便觉得我是个麻烦。当时若非为了治眼,绝不会让我日日相随。双眼治好,几次都想弃我而去,却终归舍不得。后来又有几次想与我分道扬镳,却因重伤留下。但你伤好后本可以走了之,却没有离开。明明就是重伤时勘破心魔,愿意与我在小仙山相依相伴度日了,只是不知为何,此时却要否认一切。”
夙和想了想:“我不知你为何会如此想。当时不曾离开,虽是因勘破心魔,却与你想的不大相同。只因在梦中得菩萨指点,摒弃门户之见悉心教导你,故才没有离开。我应下你一同生活,自是因你很讨人喜欢,我也可在此山得益,这些与男女情爱无关。”
紫凰冷笑:“夙和现在给的这些理由如此牵强,倒是好生可笑。莫不是菩萨还能左右你的心意,让你喜欢我、教导我不成?明明就是你心中所想,心有所念,对我牵挂不舍,才舍不得将我丢下的!”
“你莫要太自我感觉良好了!你若想知道,我告诉你真相便是!”夙和十分不悦地皱了皱眉头,“我不离开,绝不是因为倾心于你。我知你得天独厚又机敏聪慧。但是你性格顽劣,嚣张跋扈,为达目的又有几分不择手段,我如何能喜欢这样的你?只因知你是金仙之女,不便像一般妖怪那般收了你,才不知要如何处置你。”
“那时我虽是对你和颜悦色,却也未从未想过要悉心教导于你。毕竟你乃妖身,又非我琼山弟子,我对你无半分责任。但我既打伤了你,知你睚眦必报,又知你父母出了名的护短,自然怕你归山后告诉父母,寻仇琼山,只有将你带在身边看住。之所以对你纵容忍让,也不过是不想你记仇罢了。”
夙和闭了闭眼眸,又道:“我自很多年前进阶便停留此处,不得更上一层之法。那日重伤昏迷,梦中得菩萨指点,才知自己以为太过狭隘,将人妖和责任内外分得太过清楚。我怜你天赋,惜你才华,更是喜欢你心有七窍举一反三,也不想你倦怠蹉跎下去,才想收你为徒。”
“若非菩萨有此意,我绝不会插手你的事。毕竟你身份贵重,不是我一介凡人能左右的。更何况我便是有意教导于你,也不能收你入我琼山门派,所以才在此修炼顺便教导于你。你是妖身,不能在我这里挂名,不能因为我一人的缘故,让琼山多出了蛇妖子弟,成了世人笑柄,这种种原因让我不能对你宣之于口。”
紫凰极轻声地说道:“所以,你一直都在哄我、骗我是吗?”
夙和不敢直视紫凰的眼眸,情不自禁地放轻了声音:“也并非全是哄骗,你一直如孩童般懵懂无知。我也只将当成孩子看待,平日里忽略了男女之间的大防,所以才不会觉得你喜欢与我亲近有何不妥。”
紫凰怒声喝道:“胡说!你明明就是爱我的!你为何要否认?为何要拿这些牵强的理由哄骗于我?你甚至都无法说服自己!你明明心里就只有我一个,却说什么怕我寻仇琼山!说什么我会让琼山成为笑柄!你故意说这些伤我的心!倒是好狠的心!再说谁稀罕你的教导?我若要拜师,天上地下多是想收我为徒的大神,哪里轮得到你!明明我们就是深爱对方,你为何不认!”
“我不知自己做了什么,让你如此误解。你是如何我不知道,但我对你绝无男女情爱之心。以前对你百般忍让也实属万不得已。”夙和思虑了片刻,再次开口道,“我心中确是有一人,但绝非是你。夙和年少时,师父做主定下一门亲事。我与她在百年前便有了白首之盟。彼时我不过是个家境贫寒父母双亡的小道士。她出身高贵,聪慧可人又极具灵根。虽与我年岁相当,修为却一直凌驾我之上。我之所以这般努力修行,也是想追赶一二。她却对这些不甚在乎,一心一意等我盼我迎娶。这般美好的女子,我又怎会心生背弃?”
紫凰怒声喝道:“胡说!你胡说!你以前从未说过自己有心爱之人和什么白首之盟!你为了否认自己爱我!便要捏造谎言欺骗于我!你让我为伤心落泪又于心何忍!!”
夙和紧紧抿着唇:“你我相识许久,你该知道我从不说谎!”
紫凰怔了怔,一双杏眸慢慢地慌乱与不知所措。她双手紧紧握拳,咬牙喝道:“夙和!你心里明明爱的就是我!你为何不敢承认!莫不是让我为你伤心,便是你想看到的!是不是让我跪下求你,你才敢认?!”
夙和甩袖背过身去,冷清地说道:“紫凰身份尊贵,夙和从无攀附之意,更无折辱之心。百年来夙和心中只她一人,绝容不下第二个。当初我曾在琼山之巅,为她立下誓言,今生今世夙和只为她一人倾心倾情,至死不渝。这誓言便刻在琼山之巅云石之上,是真是假,紫凰一看便知,此事琼山众人皆知,万欺瞒不了的。”
紫凰杏眸中满是凄惶,只觉满心满意的爱,都化作苦涩的剧毒将一颗心腐蚀的千疮百孔。紫凰明明感觉到夙和心中之人是自己,明知道他心中极为喜爱自己。可夙和这番毫不犹豫地否认和那些笃定的话语,让紫凰对那些笃信都产生了怀疑。紫凰明白夙和绝不屑用谎言骗人,更何况是这种容易被拆穿的谎言。
紫凰从未喜欢过旁人,从没有这种与人心灵相通的奇妙感觉。她时时刻刻都想亲近他,从他身上的气息,都能感到那浓浓的爱意与包容、宠溺。这些东西便是从父母身上都不曾感觉到,若这些都不算是爱,那夙和口中所谓的爱又是什么?夙和的元婴从来心无遮拦,开始到现在,每每见到自己都是千方百计地亲近和欢喜,丹田中溢出来的那依恋不舍又是什么?难道这些都只是夙和口中的喜欢?难道凡人口中的喜欢,便是这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吗?
紫凰只觉整个胸口都顿顿地疼,一颗心被撕扯得七零八落。那种失去一切的感觉,让她求生无望、求死无门。如此的心如刀绞,紫凰却不敢回头看上夙和一眼,只怕一眼过去,便要放下一切跪地求乞,将要失去仅剩不多的骄傲与尊严。
紫凰长啸一声,竭尽全力地朝山中跑去,一路不敢回头,身后却没有传来丝毫声音,更没有挽留的话语。紫凰被心底溢出的绝望淹没,宛若溺水者放弃了求救和挣扎。若这样一场爱真是误会,那从此以后漫长岁月,千年万载还有何念想和留恋?将来夙和与道侣飞升仙界,若亲见他将她揽入怀中,对她呵护备至,宠爱纵容,紫凰宁愿舍弃这千年万载的性命,从此以后魂飞湮灭,也省得日后在心如刀割中度日。只是不知夙和心中所爱之人,到底是何种模样,要如何完美才能配得上这般、这般好的夙和……
夙和眼睁睁地望着紫凰消失在月夜的山林中,紧紧抿着唇,努力克制意志才未开口挽留。若是旁事,夙和尚能徐徐善诱,一点点地开导,可这事关乎自己,又与情爱有关,小妖情窦初开心生误会也属正常。此事若小妖自己能想开,自然是皆大欢喜,若真真想不开,那自己与小蛇妖的师徒缘分,只怕也是走到了尽头。转眼十载,有了菩萨指点,又有了这番际遇,此时自己修为定然已高过她。当年曾许诺修为高于她时,便是迎她过门之时,转眼百年已过,也是该实现当初诺言的时候。
皓月当空,岁月静好。从今后,小仙山自己再也进不来了,以紫凰的性格得知自己娶妻后,也绝不会继续纠缠。夙和想到此处,胸口莫名一动,心间溢满了酸涩不舍,一颗心似是被什么揪住了,有些隐隐作痛。
夙和不禁失笑,当年琼山之巅修行时,百年来不过见了师父数十面,与她至此也只见过三五面,却与小妖相依相伴十数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也怪不得心中会如此地不舍。只是小妖若求别的,尽可随意许她依她,但情爱之事,岂能应之?更何况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人妖殊途,早晚都要离散的,不过是比想得要早一步罢了。倒无不可,待到小妖归来,还是好好地哄哄她,好生告别才是。
夙和单手按住胸口,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放松全身,才减轻这般牵扯心脏的隐痛。
月夜下,压满枝头的玉兰花宛若水中白玉,华光流转熠熠生辉。
紫凰扶住树干,指甲几乎刺进了树木里面。这般地用力,浑身还是压不住地发抖,胸口有股炙热之气,火烧火燎地烫着整颗心脏。紫凰竭尽全力,终是再也压抑不住那种炙热的痛,一口心血吐了出来,浑身脱力地跌坐一旁。
凉风有信,花香缭绕。往日紫凰只觉小仙山的月夜静寂而美好,便是在此度过千年万载都不会腻烦。可此刻只觉四周寒风阵阵冰冷刺骨,让人忍不住逃离出去,再不回来。空气中的花香也宛若毒药,使人迷幻,让人忘记如何坚强。紫凰再也压抑不住心中巨大的恐惧,身形一闪,如箭般冲出小仙山结界,以最快的速度飞出云层。
夙和快步从竹屋内走了出来,骤然抬眸望向云层,情不自禁地紧握着双拳。不知过了多久,夙和眸中的挣扎之色缓缓褪去,松开了双手,垂着眼眸再次转身踱步走进竹屋。
紫凰耳边只有呼呼风声,四周终是再无那人的气息。一切又变得安宁静寂,似乎方才的争吵不曾发生过,似乎那白头之盟和他心爱的人已被甩出心外,似乎还能继续的欺骗自己,他不会离去,会永远的和自己在一起,不离不弃。只是胸口的心却还在暴躁狂跳,血液里奔腾压不住的杀意与狠戾,那种撕裂般的疼痛,和翻腾不休的嗜血似是要将世间的一切撕扯开来,要这日月山河世间万物都同归于尽。
彭冲躲在云层中蓄势待发,以紫凰现在的速度,也许一般妖怪并不能追上,但是彭冲的修为本就比紫凰高出太多太多,又是天生的羽族鲲鹏,自然不会将紫凰跟丢。彭冲已在结界之外徘徊数日,这段日子紫凰便是离开小仙山,也只是和树妖坐于结界一线之隔的悬崖上嬉笑玩耍,根本没有最好的机会。
彭冲虽是接了上令刺杀,却要保证一击必杀。否则不但任务失败会被惩罚,而闵然夫妇也绝不会放过自己。若在结界中下手,却会惊动闵然夫妇,留下证据,虽说他夫妻此时囚禁在西天,但这是二人联手设下的结界,自然会保护蛇妖安全。打斗之中又难免露出痕迹,便也算是前功尽弃。
彭冲听到云下海浪的声音,不禁心中一动。想也不想,振翅朝紫凰撞去。
“呯!——”的一声,心烦意乱的紫凰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撞的七荤八素。霎时便被跌下了云层,直至滑落到海面上,连连后退数千丈,才堪堪定住身形。紫凰身形一转,在半空翻起,与彭冲再次攻来的掌风擦肩而过。
紫凰站在海面上,脸上布满冰霜,眼眸凌厉无比地瞪向彭冲,冷声道:“彭冲!帝霄让你送丹果,你却趁机伤我,真真胆大包天!”
彭冲不屑一顾地冷哼:“紫凰少君莫要误会了。彭冲并非是奉命来送丹果的,而是来取一样东西。”
紫凰眯了眯眼,双手背在身后握成了拳:“什么?”
彭冲缓缓开口:“并非什么稀罕物件,不过是紫凰少君的妖丹。”
“你胆敢放肆!”紫凰瞳孔紧缩,努力压抑胸口的疼痛,却不敢露出丝毫惧意。紫凰虽知道帝霄绝不会让天使取自己命丹,但此时彭冲敢那么说,也绝不会一场玩笑,毕竟彭冲想杀自己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彭冲是天界十二卫卫首,万年前便是闻名天界的战神。这一切绝非浪得虚名,即便是紫凰倾尽全力地压抑恐惧,也没有逃过彭冲的鹰眸。多少年来,彭冲所见的紫凰都是骄傲跋扈有恃无恐的,每每对待自己都是趾高气扬。一个不高兴便会进些谗言,几次责罚和皮肉之苦,都是来自这跋扈蛇妖的心情不好。当初彭冲做梦都在想如何让蛇妖跪下求饶,今日见她这般贪生怕死的模样,自是愉快了心情。
彭冲万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意:“不知是何人这般狠心,竟能让紫凰少君伤了心魂,甚至还失了精血。”
紫凰自然能听出彭冲的嘲弄之意,天界的神鸟都很可恶,面对弱小时总是不急于残杀,喜欢用爪子拨来拨去戏弄恐吓后,再慢慢杀死。紫凰自小混迹东天之上,可谓鸾鸣宫的贵客,自然见过众多神鸟的骄傲和恶劣,又怎会想到自己也有今日。但,妖神后裔可战却不可辱!!
紫凰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中所思所想,凭你一介小小侍卫也想欺辱于本府君,简直是痴人说梦!今日便是战死,你也休想听我求饶一句!”话毕,紫凰缓缓抽出花冠上长簪,眨眼间,长簪在手中幻化成剑。
万里无波的海面之上,紫凰手持长剑,肃然站立在天地间,露出一抹浅显的笑容,一双杏眸无半分惧色。
彭冲眉头轻动,却再无谐戏之色。一道金光闪过,方天画戟已握在手中:“既然你一心求死,今日本神便允你求仁得仁。”
紫凰冷笑:“废话少说!紫凰早想领教领教战神的真本事!”
天地间,一道黑影犹如离弦之箭般飞射出去,那蓝色的剑尖直指彭冲眉心。彭冲轻蔑地一笑,却纹丝不动,待到紫凰近前。彭冲侧脸一闪,方天画戟几乎在瞬间抬起,挡住了那闪闪发光的长剑。
“锵!——”的一声,两道兵器在半空中擦出火花无数,“锵锵锵!——”一连数次的金戈撞击声在风中铮铮作响,紫凰已被这不经意的几次格挡击退出去,倒退十丈开外,翻身抽出一道剑气。海浪掀起了百丈海浪,在海浪的遮挡下,紫凰又退了数十步才定住身形,再次屹立海面。
许久许久,海面再次恢复了平静,两人面对面地踏在海面上。紫凰持剑的手止不住地抖动,方才那看似随意的格挡,光力量而言紫凰不及万一。若非倾尽全力用剑气挡住了后退的身形,只怕这一次格挡都让紫凰飞出百里之外。挡都挡不住,莫说还击之力,此时紫凰持剑的手微微轻颤,手掌已是麻木。
彭冲嗤笑一声:“紫凰少君的力量和修为让彭冲好生失望,想来闵然妖神盛名在外,怕也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否则怎会生出你这般的废物!”
紫凰漆黑的眼眸却没有半分波动,她从黑色长裙上撕下长长的布条,将手掌与剑柄绑缚一起,紧紧地扎了起来。她抬眸望去,无惧无畏,深吸了一口气,轻蔑一笑:“我父乃上古妖神,血统高贵,天定的妖王。乃顶天立地的铮铮男儿,三界中的盖世英雄。你徒有战神之名,虚名在外,神格卑劣持强凌弱,有何资格提我父王名讳?今日紫凰应你一战,便是战死,也绝不坠我父王威名!”
彭冲目光一凛,溢出杀意:“府君去意已决,彭冲便送你一程!”
彭冲手持方天画戟,快步冲了上去,在半空中化作一道金色弧光,犹如破空之箭矢直至飞了过去。紫凰浑身散发出紫色华光,面对这般凌厉的攻击不躲反进,手中长剑已是溢满了紫色光芒,分明是妖力注入剑身的模样。转眼间,人和剑已合二为一,迎接那道满是肃杀的金光。天地逐渐转成一片黑暗,金光与紫光在半空中交汇数次。“当啷!——当啷!——”金戈撞击之声不绝于耳,海面上掀起了千层巨浪。一时间海浪声与金戈碰撞之声在天地间交错,滔天巨浪直冲天际,海与天连成一到直线。
紫凰手中的长剑乃上古遗留法器,除轩辕剑外本可睥睨天地间所有的神兵利器。只可惜在绝对的实力之下,再好的神兵也只能被压制。那方天画戟也是出自佛祖之手,两人力量太过悬殊,若非彭冲有意辱没,此时紫凰早已魂飞湮灭。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拨开云雾。天空再次露出了蔚蓝的颜色,海上的巨浪逐渐平复,一黑一金,再次站回了原地。彭冲金色战甲在阳光下极为耀眼,毫发无损威风凛凛的站在天海之间。紫凰所站之处,有血液无声地滑落,将湛蓝的海水晕染成红色。她浑身上下万分狼狈,发髻散乱,紫金莲花冠已有些歪斜。身上已布满了伤痕,黑色的裙装也已破落不堪,洁白的手臂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尤为显眼。
彭冲抿唇嗤道:“萤火之光焉能与日月争辉!府君若跪地求饶的话,彭冲考虑考虑或留你魂魄。”
紫凰低低笑出了声,不时间已变成了张狂地大笑:“明明是个卑鄙无耻之徒,却装得这般大气凛然!便是给你三千个胆子,你也不敢留我一丝魂灵,你这个狗奴才如何担得起我父王的怒气!想用此折辱我!做梦!”
彭冲身经百战,此时对付妖力不足千年的紫凰,却不觉得自降身份。自盘古开天至此,鲲鹏与龙蛇世世代代的仇恨难解难分。十几万年来,妖界之王却是一条黑龙,更因种种琐事对羽界鹏鸟多有压制。眼前蛇妖年岁虽小,却身负上古妖神的血脉,黑龙孕子十分艰难,但所有能长成,均是得天独厚。若等蛇妖长大,必将是鲲鹏一族之大患。这般的隐患自是越早除去越是心安,更何况彭冲的血契之主。羽界未来之王帝霄与蛇妖有非同一般的情谊又心仪已久,此次虽是奉命截杀,但若一击不死,待蛇妖翻身,帝霄尊主改变心意,那此事再难善了。这蛇妖自小睚眦必报,绝不容彭冲继续存活于世。
彭冲在将紫凰撞下海时,便要一击必中,不会给紫凰一丝一毫生机。若不灰飞烟灭,定然会露出端倪。天界与妖界历来交好,几十万年来无数次共同抵御魔界修罗族,万不会因彭冲一介小神而反目成仇。到时帝霄摄于重重压力,肯定会将彭冲送与闵然之手,是以于情于理,彭冲绝没有罢手之理!
天地间逐渐起了风,蛇妖衣裙褴褛,发髻散乱,手持紫色长剑,迎风傲立海面,这天地万物不敌这一抹浅影。她那双眼眸清湛湛的,无惧无怕坚毅不屈。身上已无半分妖力,却依然挺直脊梁,宁可灰飞烟灭也不愿受半分辱没。若鹏族有此子弟,安能不惜乎,只是这般地果敢与天赋却生有仇敌的血脉,必斩草除根尔。
彭冲紧紧地攥住方天画戟,不知为何手心却溢出汗水。他手指轻动了动,紧了紧手中的兵器,正欲上前,却见蛇妖突然仰天长啸。狂风吹起长发与长裙,一道紫光从蛇妖头顶直冲天际。彭冲纹波不动的鹰眸溢满了震惊之色,小小年纪竟如此倔强又有胆色,竟是破釜沉舟,碎丹化妖,想要与对手同归于尽……
东天之上鸾凤宫内。
帝霄握住铜镜的手止不住地瑟瑟发抖,铜镜内瘦小人影已化作一条黑色巨蟒扑向了彭冲。
“咣当!——”一声,帝霄竟是无力握住铜镜使它摔落在地,几次伸手去拣,却总是滑落。帝霄的手抖个不停,竟是合不上手掌,握不住拳头。那双本该流光溢彩的凤眸,茫然而呆滞,只怔然地凝视落在地上的铜镜——原来后面的细致花纹,竟是栩栩如生的龙凤合鸣。
帝霄突然觉得有点冷,丹田里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神力,在命丹里缓缓流转。帝霄恍然忆起古书上记载:碎去命丹吸收后化作力量,可超越平日十倍修为,但不管结果如何,本身死后魂飞湮灭,从此后绝迹天地……
天海相交之处,顷刻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海水被翻转成一个个的飙风漩涡,一条无比绝大的蟒蛇在漩涡中盘旋飞舞,数十个漩涡将彭冲团团围住。
“嘭!——嘭!——嘭!——”千丈长的黑色蟒蛇在漩涡朝彭冲直冲过去,不想被轻易躲开。几次扫尾却也挨不着彭冲衣角,如此几个来回,黑色蟒蛇大怒,仰天长啸。只见海面骤然升起无数个漩涡,朝彭冲飞旋而去。
彭冲闭了闭鹰眸,缓缓举起方天画戟,胳膊却在半空莫名地停顿了片刻,终还是将方天画戟高举了起来。刹那间,万丈金光直冲天际。彭冲整个人腾云射出海面,方天画戟的万丈金光已化成一只剑光闪烁遮天蔽日的鲲鹏。霎时将海上无数个巨浪击个的粉碎,巨大的金翅挥舞而过,黑蟒蛇被牢牢得覆压在海面上。
“咕!——”遮天蔽日的鲲鹏得意的仰天长嘶。黑蛇挣扎中摇起无数巨浪,在触及金光的片刻,便已粉碎四散。鲲鹏挥动双翼腾空而起,巨大无比的鹰爪毫不费力地将千丈余长的黑蛇抓出漩涡。
“喀!——”鲲鹏鹰喙狠狠地啄向黑蛇七寸上,尾骨骤然断裂,撕扯出鲜红的皮肉,霎时鲜血飞溅而出。剧痛让黑蛇在一瞬间绷直,血液如暴雨般倾注而出。一时间竟分不清掉落的是雨水还是鲜血。
黑蛇在鲲鹏爪间剧烈地扭动着,翻腾着。海浪被蛇尾卷起了一道道水柱扑向金色鲲鹏,却伤不到它半分金光。黑龙逃不开钳制,卷起的海浪一波比一波弱小。金色鲲鹏再不给其还力之机,尖利的喙在七寸上连啄数次。每次都引起剧烈的黑蛇翻腾,直至最后,黑龙逐渐脱力,海水再次归复平静。
遮天蔽日的鲲鹏得意地仰颈长啸,鸣叫欢快而高亢。双爪一松,将千丈长的黑蛇抛入海中。再次化作普通的方天画戟,飞回了彭冲的手中。
“噗通!——”一声千丈黑龙跌入海水中,溅起水花无数。
片刻后,黑蛇蟒蛇已化成百米的模样,从海底浮出水面,身躯随海浪浮动着,从此后再无无息……
岭南之南小仙山,夙和坐在神月潭边凝望天际。自昨夜紫凰离去,夙和思来想去,便觉莫名的不安。平日里打坐时很快便会入定,可自昨夜到今日午时,一颗心如何也静不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竟不见紫凰回来,那不安的心竟满是惶恐。
往日里不管两人如何争执生气,紫凰也跑不了一个时辰。像今日这般一走便是一夜,却是第一次,这般反常怎能放心得下?夙和起身却觉得手指传来针扎般的疼痛,竟是潭边的碎石刺破了手指,鲜红色的血液从伤口中凝成血滴。怔愣间,夙和的心突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绞痛,他闷哼一声,竟是忍不住单手捂住了胸口,身躯因疼痛而颤抖着。许久许久,一颗心逐渐平复,再无半分痛觉,仿佛刚才那般让人欲死不能的疼痛只是错觉。
夙和拭去额头上冷汗,抬眼望去山水。转眼间,天地山水宛若被定住了形态,树木与百花在瞬间枯萎,山涧的水一时间枯竭殆尽,本是四季如春的景色,飘起了了细碎的雪花。空气中浓郁的灵力,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夙和楞在原地,许久许久,眸中似是闪过种种情绪又似是纹波不动。天地苍茫,了无生机,这片山地已被主人抛弃,失去了神力与结界的支撑,瞬间变成了最普通的人间。这一刻,夙和似乎懂得了紫凰的决绝之思。懂是懂,可却怎能接受她这般的翻脸无情?此时此刻,夙和一颗心宛如被热油滚烫了几个来回,碾压踩碎。胸口是浓到化不开的愤怒、失落和不甘还有淡淡的悲伤。
小蛇曾如此宝贵这片净土,每每提及都是要与自己在此历尽千年岁月,却因一时生气,竟如此的绝情决意。明明昨夜还是如此的温言软语,还曾信誓旦旦许下的那些承诺。小蛇竟说扔就扔毫无半分留恋,可见昨日所说之爱也并无几分真心。可笑的是自己竟为她一夜辗转难眠,担忧又忐忑。恐惧不安时,竟想只要她肯回来,便万事都依她心意。昨日她还说,自己在她心中如珠如宝会倾情一世,一夜之间却弃之如敝屣。可见天下的妖怪多是无情无义奸猾善变之徒,小蛇尤为可恨!
夙和想洒脱一笑转身离去,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一双脚宛若生根一般,站在神月潭边,眼见潭水干涸,一潭鱼儿在旱地里挣扎扑腾,逐渐地逐渐地,了无生气。夙和眸中的不舍与伤痛在鱼儿死去时,慢慢地转化成冷硬与疏离。宛若那年在湖边斩杀妖龙,初遇蛇妖的模样,再无半分波澜。
柳醉生一路走来,本是流水潺潺绿树成荫的人间仙境,此时却是遍地杂草枯枝水流枯竭,一夕间整座山被抽去了生命。柳醉生自昨夜便感到紫凰的离去,正午之时再也感受不到紫凰的气息,禁不住进山寻找夙和询问一二。
柳醉生站在夙和对面,认真将他打量了来回,方才开口道:“此山结界突然崩裂,你为何一点都不着急?”
夙和听到陌生的声音,骤然抬首,眸中冷光闪烁,冷声道:“念你千年修行不易,又不曾作恶,便放你一马,速离去!”
柳醉生见夙和如此狂妄无礼,心中十分不喜,这般说话分明不将妖族放在眼中。可紫凰明明就是出了事,此时柳醉生却别无他法,压住怒气喝道:“此山是她滴血认主之物,结界崩裂,定是因为她出事了!你却站在此处不闻不问,摆出这般高高在上的姿态,当真无情无义!”
夙和冷声道:“你怎知道是她出事了,不是她将此地丢弃?”
柳醉生道:“昨日还好好的,一夜之间绝不会如此。她也绝非无情无义之辈,如此仙山便是别人求也求不来,她又怎舍得随意丢弃?更何况山中还有你,她绝不会这么做!你若有心,便去寻她,只怕赶去晚了,连最后一面都不定能见到。我本命柳枝有感气息之能,但千里之内,已无她生息!”
夙和肃然道:“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这仙山对尔等小妖怕是难遇难求,但她乃妖王与金仙之女,身上随便一件宝物,便可抵此山千百倍,怎会珍惜!”
柳醉生听闻此言,不禁勃然大怒,开口喝道:“便是她能舍弃这山,也万万舍不得你!她虽不思修为,但心中所思所想莫过于你,绝不会随意弃你而去!端看你这道士却是冷漠无情之辈!根本不配得她真心所爱!”
夙和骤然睁大眼眸,薄唇抿成一道线:“本君与她只有师徒教导之谊,并无男女之情。树妖休要污蔑于本君,否则莫怪本君不客气!”
柳醉生冷笑连连:“好一个冠冕堂皇、心口不一、狠心毒辣的臭道士!你被她带入小仙山时身受重伤,也不过是堪堪成婴的天人界。此时不过短短岁月,便已连跳三界,早已超脱半仙之体,亦然成了地仙。如今见她再无用处,便始乱终弃,你还有脸说什么师徒!她灵慧通透,你却酸辛迂腐也配教导于她!”
夙和冷然眸子已溢满杀气与戾气,冷然道:“本君心存慈悲,你这树妖却多次出言辱没,逼人太甚!”
柳醉生满眸嘲讽:“要打便打,休要找莫须有的理由!今日我定要剜去你的玄晶元婴!”
一道金光过,轩辕剑已被夙和握住手中,蓄力飞身过去。柳醉生丝毫不惧,虚空一抓,手中已攥住长剑,铿锵的金戈之音,震耳欲聋。剑气所过之处,激起一道道飞沙走石,双剑撞击火花四溅,一人一妖均是下了死手。
柳醉生听到手中宝剑铮铮作响的悲鸣之声,方才贪心乍起,一心想取玄晶元婴。不想此时的夙和却不是未进小仙山时的夙和。那时若要取他元婴,尚且需要全力以赴,此时他已修成地仙之身,又手持轩辕宝剑。莫说取他元婴,便是保住自己性命都未知可否。
夙和一颗心已疼到麻木,柳醉生的话,却让他更是羞辱难堪。此时他心中又怒又怨,恨不得毁尽山中一切。夙和因受了菩萨点化,又日夜不停地刻苦修炼。虽说曾占在这宝地之利,但也绝非是只因贪婪。可这树妖说来,自己为了能在小仙山修炼,却是一心利用了小蛇,这让夙和如何能忍!
夙和一心教导督促紫凰,到了最后却落得心口不一狠心毒辣的下场,这耻辱让夙和如何能认?若说这树妖不是紫凰派来的,夙和绝不会相信。小仙山结界一破,她便走了进来,又将自己进阶之事说得这般清楚,绝非不知内情者!夙和平日里只觉紫凰善良可人,不过是因不接受她之爱意,却转眼因爱生怨,如此随意诋毁自己!这般的阴谋诡计毒辣心肠,也真真不愧为毒蛇一条。
世间妖怪万千,修善之妖却在传说中见过。可见道家与妖势不两立也绝非事出无因,夙和恍然忆起,当年下山时,曾发誓斩妖除魔,还清明于人间。此时想来,当初便该坚持信念才是!怎能为了一条小蛇却半途而废,甚至对妖都起了怜悯仁爱之心!
夙和心中杀意膨胀,剑尖直接树妖丹田。柳醉生已满身是伤,根本抵不过这一波强过一波的杀气。不过是转念间,身上便又多了三处伤口。柳醉生生有可恋,不予拼死一战,不得不使出云仙染雾,转身逃入烟雾中。夙和甩袖挥去周围的彩色烟雾,却未看到柳醉生身影,周围也无树妖气息。
夙和眉目轻动,反手将轩辕剑插入土中。只听深土之下,传来闷哼一声,地下翻腾了片刻,便再无生息。夙和从土中拔出轩辕剑,只见锋利的轩辕上并无半分血液,只有一些浅绿色的液体。夙和心知虽未一剑将树妖斩杀,却也伤了她的本源内丹,若不将养数百年,也绝对恢复不了。虽然如此,夙和心中愤恨却未消半分,只觉郁气难舒,胸口又闷又疼。
不知何时,本稀稀落落的小雪变成了鹅毛大雪,天地已被雪花连成一线。夙和踏着白雪走至竹屋之前,手指轻动,三间竹屋连着花圃瞬时燃烧起来。棕棕惊慌失措地从竹屋中钻了出来,奔到夙和脚边,茫茫然地望着片刻便被烧成灰烬的竹屋,低低呜咽。夙和蹲下身躯,一下下轻轻地抚摸着棕棕的脑袋,棕棕抵着夙和的手掌撒娇。
夙和眸中有不忍之色划过,轻声道:“我要走了。”
棕棕能听懂夙和之话,“呜呜”地叫唤,一对熊掌抱住夙和的双腿不肯离开。
“你已开智,修成灵根,恐怕再过不久便要修炼成妖了。”夙和闭了闭眼,轻声道,“可修成小妖并非好事,无人在你身边督促教导,将来不知你会变成什么模样。你本性暴躁,此时无结界阻拦,便会经常遇见凡人……我也是为了你好。”
夙和手指轻动,从棕棕百汇穴内抽出一道光线,反手碾碎。棕棕抱住头在地上翻滚嚎叫,惨叫之声震动山谷。
“生老病死方为正道,若有来世,你投生为人再行修炼便是。”
夙和话毕缓缓站起身来,毫无留恋踏雪而去,不曾停顿,不曾回头……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西天灵山之上。
莲花宝座上佛祖宝相庄严,双手掐诀置于膝上。一道紫光闪过,佛家宝物落入了佛祖的掌心。佛祖缓缓睁开佛眼,眸中均是慈悲包容。
殿前中央,一座金色的牢笼中。闵然与云莲金仙盘膝坐在笼中,却被紫光扰了神智,熟悉的气息弥漫在大殿中。夫妻二者同时看到了佛祖手中托住的宝物正是——宝莲紫金铃。乃文殊菩萨赠予紫凰五百岁时的佛家至宝,曾日夜不离地束缚她手脚上几百年。
闵然惊惧交加,有些茫然无措的抬首望向佛祖。便在此时,闵然头上的白玉簪应声滑落,碎成数段。云莲金仙满眸震惊,凝望着碎成数段的发簪,缓缓地伸出手指,却抖如筛糠,如何也不敢触碰那碎裂数段的白玉簪。
云莲金仙无助地望向闵然,颤声道:“小仙山结界为何……为何会莫名崩裂?”
仙山是滴血认主之物,命在山在,命陨山崩。
闵然不敢直视妻子的泪眼,骤然抬眸望向佛祖千年如一日的慈悲,怒声喝道:“闵然为三界奔波十几万年,解救苍生无数。从不敢有半分为恶之心,这便是佛祖让闵然等待的结果轮回吗?”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一句佛偈在大殿中不停回荡,震耳欲聋。
闵然闻言仰天大笑,笑着笑着,眼眸中却已是水雾蒸腾:“说什么诸行无常!什么寂灭为乐!天地欺我闵然,我为何还要以德报怨,维持天地平衡!佛祖不予我公道,我便自己找回公道!今日本神便要这三界六道所有生灵给我女儿陪葬!”
——心地含诸种,普雨悉皆生。
——顿悟华情已,菩提果自成。
佛祖拈花一笑,文殊菩萨点头称“善”。
闵然与云莲金仙茫然地望向佛祖的浅笑。
“十二因缘涅槃寂静,非生死之说,缘超脱之法。”文殊菩萨抿唇而笑,“上古妖神闵然,盘古时便孕于天地间。历世间沧桑变化,身有遮天蔽日之神力,无贪无欲,心存良善日日虔诚。天道轮回,善因善果。”
云莲金仙双手合十,颤声道:“我儿紫凰已是身死,魂飞湮灭。求佛祖慈悲,赐我夫妇回天之术!”
——本有今无,本无今有。
——三世有法,无有是处。
文殊菩萨回眸望向佛祖,抿唇而笑:“佛家虽无回天之术,但天地自会为你夫妇回天。妖神与金仙速速回去吧。”
云莲金仙忙道:“不知佛祖是何意。”
文殊菩萨笑道:“生未尝可喜;死未尝可悲。枯木逢春,生生不息,缘到自然见。”
闵然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双手合十:“闵然与赤炼多谢佛祖慈悲。”
文殊菩萨单手躬身:“妖神无妄无求,数万年如一日的维持日月天地法度,积下深厚福缘,得来因果。佛家当不得妖神这谢意。”
闵然轻声道:“敢问菩萨,我儿何时归来?”
文殊菩萨笑语:“万道归一,生万物。妖神和金仙只需等待便是。”
——佛有佛法,世有缘法。
——苦尽甘来,破茧成蝶。
——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东天之上,梧桐树之巅,鸾凤宫。
帝霄攥住铜镜步伐凌乱疾快地奔入天和殿,惊慌失措地喊着殿内的亲者:“父皇,父皇……”
不过短短数日,诛邪与冉羲的脸色惨白,神力也所剩无几。自从帝霄将神力取走了大部分后,已好几日不曾见他前来。此时乍闻喊叫,又是如此惊慌,二者心中都十分惊讶,同时望向茫然若失的帝霄。诛邪一眼便看见那流光溢彩的铜镜,已成了一面普通的镜子,手指微曲了曲,再次松开。
诛邪凤眸中有伤痛一闪而过,片刻后恢复了往日的冷然,肃声道:“不过是个认主的宝物失了主人,怎值得尊主殿下如此慌张?”
帝霄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许久许久,双眸才恢复了焦距,努力镇定了声音开口道:“此话何意?”
“此镜名曰相思,天地间只此一面,入一滴血液,可显血液之主平日琐事。当初闵然决定将稚龄的女儿赶出家门,自然百般地放心不下,想法设法得到此物,这才有恃无恐地将女儿赶出家门的。”诛邪抿唇道,“紫凰身死,此宝物便是无主之物。我便替闵然送你便是,此事本就是你一手策划,你又何必装得如此慌乱?”
冉羲听到此话,不禁瞪大了双眸,轻呼一声:“霄儿好生糊涂!闵然可是上古妖神,紫凰乃闵然独女。若是知道此事乃你一手所为,岂能善罢甘休!你虽是拿去了我与你父皇的神力,却时候不长,尚未能化为己有,根本不是闵然的对手。还不快将彭冲速召回来,问问可有遗漏,当务之急是万莫让人知道此事与我羽族有所关联。”
“慈母多败儿!事已至此,你却还在为他着想!他做的时候便没有想过,此事万有遗漏,便会让凤凰族与他一起陪葬!”诛邪想了想,又对帝霄喝道,“你不是说拿去神力后,便不会动她吗?帝霄你真让我失望!紫凰你都敢杀!这世间的恶事,可还有不敢为之不敢下手的!说不得明日便会杀父弑母!”
冉羲却拉住诛邪的衣袖,急声道:“你再说这些又有何用!若闵然得知真相,此事便不再是两家之事,而是羽界与妖界的不解之仇!我也并非为了霄儿自己着想,只是不想眼见为了一个性命,便让天地三界生灵涂炭!”
诛邪冷笑连连:“凰后莫要将此事说得如此的大义凌然冠冕堂皇!别家死了女儿,你便为了芸芸众生要扫清痕迹,不让他家追到真凶。今日若是我夫妇与闵然夫妇对换,你可会为了不让天地三界生灵涂炭,而不为子报仇!”
冉羲脸色一白,抿唇道:“我……我虽有私心,但事已至此,我能如何?莫不是还亲眼看着霄儿为她抵命不成!”
诛邪怒声道:“让这孽障为她抵命,难道不是应该吗?她并未招惹他,只因他看她不惯,觉得她会乱他心神,便要狠下杀手赶尽杀绝。这般胡作非为嗜杀成性,难道不该抵命吗!?”
冉羲争辩道:“此事又怎能全怪在他身上,若非是我喂他吃下断川固魂,他便是自己死也又不舍得动她分毫,你要怪便怪我就是!万不要、万不要将此中真相告诉闵然,否则以他脾性,绝对会让帝霄抵命的!”
诛邪已恼恨万分,可帝霄不管做了什么,到底是自己的独子,又是凤凰族最后的血脉。此时此刻听到冉羲的话,心中也是纷乱不堪。帝霄自知事开始,满心满意一心惦念的全是紫凰。谁能想到失去了情爱之心后,明明还记得一切,却如着魔般地要对她赶尽杀绝。若不是断川固魂,帝霄又怎会如此?此时知道她身死,已是这般的失魂落魄,若将来真解开断川固魂之伤,帝霄忆起自己杀了紫凰,只怕便是闵然不动手,他自己都活不下去。
诛邪心中溢满了浓重的悲伤与绝望,自己终其一生,杀伐果敢对敌人从不手软,收割性命数以万计。可这些罪业却没有在自己身上应验半分,都转嫁在子嗣身上。两个儿子灰飞烟灭,唯一存活的儿子,却又是应天地煞气而生的孽障。便只是这些也就罢了,可幺儿明明可平安一生,却因自己一时不查,又被喂下了断川固魂,才走到这一步。即便是他如此对待自己,又怎能狠心看他去死。纵观此事并非全是他的错,若非投身凤凰一族,替父母祖先承受了这杀戮的冤孽,他如此会走到这一步?
大殿之外,一道金光飞了进来。带着花香的灵符,悠悠扬扬慢慢吞吞落入了帝霄手心,化作一张凤凰原型的花笺。
帝霄殿下爱鉴:帝霄,你这没良心的家伙!莫不是被众家女神晃花了眼,早忘了你我的约定?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在小仙山待你数年。你却迟迟不至,枉我一颗思君念君日日盼君来之心,被碾得七零八落,痛彻心扉,日日以泪洗面。你我几百年的交情,此番才领教你的重色轻友的狠硬心肠,帝霄殿下真真让紫凰神魂俱伤!
不过,本少君自来大人大量,万不会与殿下计较这般琐碎小事的。可怜山中岁月寂寞漫长,没有殿下相依相伴的日子枯燥无趣。近日本少君学会了烹煮菜肴,心猜亲亲爱爱殿下定然会喜欢万分。不若殿下带上几颗丹果过来,本大王便亲手给你煮上一顿大餐,包殿下吃得开怀舒畅。若非亲亲爱爱殿下与紫凰这般深重如沧海的情谊,如此便宜之事,万摊不到殿下身上的。亲亲殿下需知一日不见如隔三十秋,是以收到信笺后,万不要耽搁片刻,本大王扫榻相迎,祈盼君来。
注:小仙仙结界已开,灵气浓厚堪比东天,万舍不得再伤帝霄神魂,速来速来。
再注:爹娘尚不曾吃过本大王烹煮的菜肴,亲亲爱爱殿下好帝霄可谓天界第一位,还不速来!
再再注:天上地下独一无二蕙质兰心神见神爱花见花开倾国倾城的帝霄亲亲殿下家养少君紫凰,等帝霄速来!~O(∩_∩)O~
“嘭!——”帝霄脑海中宛钟鼎砰然炸开,震耳欲聋的金戈轰鸣之声,几乎震碎了五脏肺腑!帝霄睁开水雾朦胧的眼眸,却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天地三界一切的一切,似乎在瞬间都已远去。这钟鼎震荡之音,一波波的又急又狠,五脏肺腑犹如被挤压被碾碎,难以承受的剧痛一次强过一次,欲死不能。泪水顺着凤眸滚落,一滴滴止也止不住,零零落落碎了一地。
帝霄俊美绝伦的容颜惨白而黯淡,殷红的两道血泪。整个人看上去犹如地狱攀爬出的鬼魅,邪恶而可怖。
帝霄茫然若失的环顾四下,寻找了许久许久,却而不得。他慢慢的垂下泪眸,极轻极轻的开口道:“父皇母后,为何我胸口会突然那么空,这般的难受……”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