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国家歌剧院。
全世界最奢华的地方之一。1861年始建,一直搞了十五年才搞完。花掉法国政府无数银子,并且还在继续花下去。光门就有两千多扇,钥匙七千多把,那个管钥匙的人要是随身把那些玩意都带上,走路速度肯定不会快过乌龟。每年在这里进行的表演,无论画展,时装秀,还是歌剧芭蕾舞剧,都是顶级之选,被主创者视为荣耀。
且看门口指示牌显示,最近正在上演的歌剧剧目是“浮士德的沉沦”。浮士德啊,尾随着三条蚯蚓一路行进去,山狗打破头也想不明白,难道它们在沙漠里呆得久了,连艺术品位这种东西都憋出来了?
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三条蚯蚓……咱们也将就一下。山狗紧走两步拉住桃红:“干吗来看歌剧啊?不是要赶回青陆去吗?”
这么交关紧要的问题,居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桃红它们一味急走,越过为数不少,但是都保持安静的各国游客,一直走到了歌剧院中心那巨大舞台。它们不晓得用了什么障眼法,经过来来往往的人,还有为晚上演出在安排器材的许多工作人员,居然畅行无阻,从舞台旁边一转,直接跑去了后台。山狗是个老实人,又有多年没做过贼了,未免有点担心,小跑着跟住蚯蚓们,还闭上嘴巴不出大气,尽量保持低调,低调。
后台无人,热闹已尽,新欢未来,再华贵的地方,都有点冷静静的。山狗眼睁睁看着银灰它们踏上了后台与舞台中间那一条窄长的器材走廊,还回头向他招手:“快点来。”
他嘀咕着凑上去:“你们要藏在这里偷窥啊?给人抓住要补全票的。”
银灰脸色相当严肃,双手一拍,身子一旋,从那套小西装的后襟下,一条尾巴冷不丁翘了出来,吓了山狗一跳,再看,桃红和碧绿也都依样画葫芦,三位以背相向,尾巴尖一搭,左右互盘,最后竟然打出了个十分古怪的结:看上去是一个扁扁的椭圆,中心一点,如同一只闭上的眼睛。银灰,碧绿,桃红,三条小尾巴勾搭在一起,皮肤颜色似乎不停流动,竟仿佛渐渐混合起来,直到将中心那只眼混合成为一种奇特的粉色,如磷光般闪耀,然后,慢慢睁开。没有瞳仁,不见视网膜,没有眼白眼黑。
从那张开的眼睛形状中心,长出来的,是一条奇妙的藤状物。软弱的,纤细的,通透如玉,五色流光。那么滴溜溜的长出来,一直一直向上延伸而去,随着山狗的目光所及,挺挺的,没入了高旷的剧院上空,似乎要穿透那穹隆,一直破入青天一般。银灰对山狗一努嘴:“爬!”
山狗愣了愣,不知道如何想的,居然屁都没多放一个,将自己裤脚一挽,伸手抓住那条藤,臂膀上一使劲,身子就贴了上去。不过上了两步,他就双脚一交叉,对银灰喊道:“撑得住不?”
桃红吼了他一声:“撑得住你也要快点爬呀,大哥,你以为背男人好开心吗?”
感同身受,山狗立刻的体谅了他们的难处,发挥自己的游墙基本功,手脚并用,噌噌就上去了,不过这条藤也忒细,到了高处就有点吃不上劲似的,有点摇晃摇晃的意思,山狗反而兴起,一只手握住那藤,脚尖点上去,活生生是凌波微步空中版,而那藤条质地如同水流般,仿佛随时要泻出手去,又在无声中疯狂生长,将他迅速带到更高更高的所在。这情势一发不可收拾,停不住定不下,眼看那奢华穹顶要撞上自己的脑袋,山狗哇哇大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他话音未落,眼前已经一片灿烂光亮逼眼而来,心中大呼不妙,想像中一定有好多木砖土灰之类的东西在天空中四散飞扬,不晓得诺查丹马斯的预言中有没有提过,拿破仑三世陛下最心爱的建筑,最后是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头给撞破的,该头可真是硬啊,再仔细感觉一下,真的疼都不疼啊,难道香水百合已经代主牺牲了?正寻思要如何跟碧绿交代,那光亮已然缓和,眼前一可以视物,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青陆,珍谷,异灵川。
非人世界三大胜地,只存在于传说当中,从无人类亲眼得见。即使是最高级别的猎人,也只在档案文字资料中,窥见过约略的几句描述。然而仅仅是那几句语焉不详的说明,已经使所有人心驰神往,以至于终生念念。其中最入迷的那个,便是猎人联盟最初的创始者:号称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三生石大人。事实上,倘若不是他,连那些说明恐怕都不会流传下来。
三生石是一个很奇怪的名字,代表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首先,他是猎人联盟的创始者,可是该伟大的创始者的个人文武修为,只可以用四个字来精确形容:一塌糊涂。外貌风度,则可以用另四个字来形容:非常委琐。可是蹊跷之处就在,此人一生,竟然出入人与非人两界,长袖善舞,逍遥自得,但凡所欲,从无失手,受人所托,亦常成事,简直匪夷所思,成为无人不知而无人可破的一个大秘密。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这一谜才被他自己一语解开,他说,其实,我不过是一个生意人。
生意人,最懂得交换。取之之先,必先给予,而且难得的是他生具惊人天赋,只要三言两语,眼光闪烁之间,就可以将对方所需所望,即使是深藏于心,连自己也不得而知的隐欲,一语道破,所给出去的代价,往往为对方所无法拒绝。凭借这个,他在三十五岁那年成为天下闻名的大豪客。打出的业务口号是:只有想不到,没有找不到。
也就是那一年,有一位富贵可以敌国的大客户,通过某种途径,在全世界放下通告,要寻找一种东西。能让生人欲死,死能复生。有它时候未必全是快乐,但没有它就必定满怀忧愁。她容易来,更容易走,来时走时,都没有人可以预见和控制。
当时还不存在有组织的猎人团体,零落于五湖四海间的,是些修得惊人技艺,寻一口饭吃的散手。这消息一出,天下哗然。大家自发跑去开会对此通告研究一番,最后决议结果,集体认为这是有钱烧的来调戏大家,不要理会拉倒。
只有三生石兄弟,不晓得哪根筋没安对路,竟然就此放下自己的身家性命,单枪匹马,东奔西突,四处乱找。一时出没在昆仑之巅,一时现身在越南以北,一时在大漠,一时在深林,此去经年,转眼三载,一无所获。想他不过是个普通人,身子骨没经炼的,偶尔传影江湖,竟是越来越憔悴软弱,英国最大的博彩公司开出了盘口,赌他过不过得了三十八岁的生日,派出当时最顶尖的四位追踪专家,轮班跟随他的行踪,好事之徒蜂拥而来,下注之巨,堪称当时盛事。结果,在万众瞩目的生辰前夜,他居然失踪了。
失踪与生死,都有可能是一个意思,因此赌徒与庄家之争斗,几乎酿成一场大血案。这都不说,过了五年,有探险者进到几内亚的一处从未开发过的无人区,意外发现有一人衣履齐全,坐在一棵树下哀哀痛哭,一面喃喃:“别赶我走,别赶我走。”
那赫然就是三生石。
被救出——是不是救,无人敢确认——几内亚之后,三生石性情大变,不再爱说话,出外,与人交接,只花费毕生积蓄,成立了猎人联盟,搜寻人与非人世界中,一切为人所欲的东西,经过数年经营,业务蒸蒸日上,甚至间接造成了火星猎人联盟的成立。整个联盟最机密的档案柜最机密的一格里,郑重存放有一张他手写的便条,上面写的,就是关于青陆、珍谷与异灵川的寥寥几句话。
山狗当年作为亚洲区最高级别的五星猎人,有幸进入最高机密阁瞻仰先辈风采,虽然他主要是跟在大部队后面狂打瞌睡,不过不妨碍他在睡与醒之间听到一句这样的话,说:“这就是猎人的终极目标。”
终极目标。在山狗的脚下,眼前。出现了。
世间最瑰丽的奇妙景色,在山狗的视网膜上,以相当于500公斤TNT的强烈程度狠狠砸了下去,把他砸晕在地。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在恍惚中听到蚯蚓们诚恳的道歉和解释:“不好意思啊,这里不太方便接待外人的,你睡一觉吧。”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想起这句话,未免就有点郁闷。既然不方便接待外人,那就不要晃点我啊,把我放在巴黎多好,满街穿迷你裙的姑娘随便看,好过做梦梦见撒哈拉之眼的雷龙们。
他脑子里模糊抱怨着,而昏迷前所看到的景色,立刻又不可遏止的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灵。三生石在机密卷宗里所留下的那几句话,生平第一次浮现在他脑海里,清晰,明亮,如雕刻一样。他说:余愿以毕生身家,全部寿算,换青陆一刻之淹留。而竟不得,徒呼负负。
那对最美丽事物流失而不得挽留的惋叹,出自肺腑,为此刻的山狗所深深理解。而接下来他立刻醒悟到的一件事情是,他头上的盆栽已经不在了。含羞草曾经深入的地方,换成一块小小的纱布,随着本能举手,轻触下去,疼痛如针一样刺中神经,正是这疼痛,令山狗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他在一块草地上。草地上开了很多小小的,五颜六色的太阳花。奇特之处在于,每一朵花都不是花,而是一张张天真纯洁的孩童笑脸,有眼,有鼻,有嫣红小嘴。表情灵动,生气勃勃。有的在歌唱,有的在发呆,有的在互相聊天,有的在忙着摆来摆去。山狗顿时吓得发晕二十四章,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手脚粗重,一掌压下去,哇,会不会有脑浆飞出来啊,当然,考虑到他此时是坐着的,刚才是躺着的,是不是身体下已经横尸百万,实在值得怀疑。就在他忏悔自己杀生太多,下辈子运气可忧的时候,幸好一条熟悉的蚯蚓,桃红,已经施施然走了过来,一看到他大气不敢喘的僵直之态,已经了然,解释道:“别紧张啦,你压它们不死的,都是影子啊。”
影子?这么真实的影子?而且又没太阳,怎么会有影子?山狗抬头去看天空,又吃了一惊,那里没有天空,那是什么?是水吗?湛蓝深远的一泓倒扣,凭借某种不可思议的力悬在那里,流动,回旋,波澜起伏,其中有鱼影袅袅,有海藻飘摇,有活的珊瑚艳丽夺目,盛放水影之中。出于对自己常识的尊重,山狗忍不住伸手去做了个接雨滴的姿势,立刻遭到桃红嘲笑:“别傻啦,这里是幻景之舟,青陆的外客接待中心,你所看到的,都是借鉴你心目中的景色而创造出来的。”它四下看了看,耸耸肩膀:“山狗,你的梦中胜地可真变态啊。”
山狗没好气:“少废话,我怎么跑这里来了,刚才我是不是在爬那根藤?累得半死,结果一到顶就给人敲了一棍?”
桃红难得脾气好,跟他解释:“没人敲你棒子啊,你爬上去的地方是青陆的接引站,不知道为什么,你一伸头看到我们的宣传片,立刻就倒地不起。啧啧,表达赞美不好用这么极端的办法啦。吓我一跳。”
山狗不相信:“我还听你说不方便接待外人,叫我睡一觉。”
桃红摇摇头:“那是后来的事情了,你晕了好长时间的,我们只好拖你进了青陆本部,这不,你到我们接待中心了。别不知足,你是三百年来,第三个进来的人类呢。”
是吗是吗?这倒有点意思。上一个是不是三生石?桃红显然对人间的大人物没什么研究,干脆地说了一声不晓得,然后回身打了个呼哨。银灰和碧绿刷刷跑了过来,说:“可以出发了吗?”
出发去做什么?山狗费力的站起来,忍了又忍,硬是没敢下脚去踩那张正对着他笑如春花的太阳花孩儿脸。蚯蚓们集体白他一眼,或者说是集体白了全体人类一眼:分不清真实与虚幻,并且为此而苦苦纠缠,明显是进化不完全的表现!紧接着就被银灰拽了一把:“快点,我们长老要见你。”
嗜糖蚯蚓族的长老,顾名思义是条老蚯蚓,该蚯蚓不但老到连皮都打褶子,黑漆漆一层层挂在身上跟披风似的,而且敢于逆天行事,不顾上帝老人家当初造物时并没有赋予本族头发的设想,悍然顶了一头银发,拂拂然飘洒于山狗眼前。害得后者好几次想上前去摸摸看,是真还是假。
这位长老没什么架子,盘腿坐在另一处草地上。它哼着歌儿到处看,看样子是专门等山狗来。老远就招呼桃红:“桃乐丝,这个比上次那个俊些不?别老弄些歪瓜裂枣来洗眼睛啊,你知道,咱们搞艺术的,对王八蛋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比较有限的!”
山狗嘿嘿笑两声,悄悄说:“你们搞艺术的?”桃红点点头:“嗯嗯,别太认真,我们长老脑子短路很久了,要不是碍于族规,想用猪笼草把他罩起来的朋友,排队都排出两百米了。”
这位看上去很有达利风格的长老先生,看来对山狗的外貌勉强没什么意见,因此对他拱拱尾巴,和颜悦色地说:“狗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你吗?”
山狗很老实,摇头。
他大乐:“你当然不知道,你知道我当什么长老?”
那边厢桃红闪闪开,装作是看风景的陌路人。对于自己居然和这种糊涂蚯蚓沾亲带故,多少有点不乐意的样子。山狗清清喉咙,咳嗽一声,高声道:“桃红啊,你家长老,真是智慧与风趣并重,我实在崇拜得五体投地啊。”长老一听,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尾巴高高竖起,在空中呼啸一声,忽然自尾巴尖上亮出一个金色的小小花蕾,往山狗前襟上一插,乐呵呵的道:“给你见面礼,乖,嘴巴真甜。”桃红见了,一个箭步闪过来,凑近一看,气急败坏:“爷爷,你没搞错吧,居然把药金蕾给他,上次全亚洲闹瘟疫,供奉了多少猪头,你都不愿意给!”长老一瞪眼:“我乐意,我喜欢,你闹个屁啊,亚洲瘟疫那是他们自己乱吃乱搞搞出来的,天作孽,蚯蚓救,自作孽,蚯蚓袖。”山狗听他们爷俩吵得有点脸红尾巴粗,有点过意不去,就手把那小花蕾摘下来,递给桃红:“那,别和老人家吵架,你拿回去吧。”谁知立刻就有一道如刀锋般锋利的鞭影扫过指尖,疼痛瞬间传遍全身,山狗一颤,手本能的捏紧了,那花蕾被他手心用力一握,顿时化成金色液体,自他毛孔之中,争先恐后钻了进去,眨眼之间,被吸收得干干净净。山狗大吃一惊,直着脖子叫道:“金属中毒,快,快叫救护车。换血,洗肠!”
却看到桃红一张臭脸,凶巴巴的瞅着他,半天长叹一声:“他妈妈的,多少鲜花插在牛粪上我都忍了,算了,不多你这一砣。”
长老扫完那一道好厉害的神龙摆尾,大为开怀,笑眯眯拉住山狗道:“小伙子,那是药金蕾,蚯蚓族的神物之一,你血中融入它的精华,以后无论什么样的传染病都搞不翻你。怎么样?开心吧。”
谁知山狗脸有失落之色,追问道:“那,我连流感都不得了?”心中暗暗叫苦,糟糕,以后唯一可以请假出去玩的借口都没有了。就不想想自己待业好久,每天卖菜也没有打卡那一说。
长老嗤之以鼻:“流感算什么,艾滋你都不怕。”然后一警醒:“对了,说是这样说,你别去干坏事啊,刚才那朵金药蕾好像快过保质期了。”
山狗郁闷的一摇头:“有保质期的?那你紧张什么?”后面那句话是问桃红的。桃红先对长老啐一口:“你以为说这个他就不做坏事啊,要做的还不是要做。”然后转过来对山狗翻了老大一个白眼:“保质期一万年啊,还剩两百年,你死了它都没失效呢。”
它被这两个搞了半天,十分烦恼,紧着催长老:“说正事啦,快点快点。”
长老“哦哦”两声,对山狗道:“你看到在撒哈拉之眼出现的青陆银芯了吧?”
山狗点头。
长老点点头,立起身来,真是不站不知道,一站吓一跳,原来是一条身形十分剽悍威猛,高三丈有余的NBA型蚯蚓啊,几百年的泥巴果然不是白吃的。山狗十分景慕的抬头瞻仰他老人家,眼看就要脑溢血,人家幸好又坐了下来,坐下来之前,它的尾巴曾经在空中如同刷墙那样,哗哗哗抹了几道。湛蓝的水之苍穹中,忽然展现出一块空白的银幕。
只听得长老缓缓说道:“很多年前,曾经有一个人类闯入青陆,他说他的名字,叫做三生石。”
很多年前,三生石闯入青陆,他说,他为寻找爱而来。蚯蚓传族,历来同体分裂,无情欲无纠缠,因此,对于爱这一物事,十分陌生。他们问三生石,什么是爱。
那人想了很久,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如此再三,最后在无数蚯蚓无数眼睛绿光幽幽的压力下,勉强说道:“爱,就是能让生人欲死,死能复生的东西。有它时候未必全是快乐,但没有它就必定满怀忧愁。它容易来,更容易走,来时走时,都没有人可以预见和控制。”
三生石这番话说出来,全体蚯蚓族都陷入了沉思之中,老半天,有一位忍不住了,推推身边的兄弟,说道:“喂,这玩意听起来,很像是咱们在后园种的极乐草呀。结的果子吃了的人想死,半死吃吃就活过来,吃了有时候很舒服,有时候又全身发痒痒,吃习惯了不吃呢,头就满墙乱撞。还有,这东西难种极了,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原因不爽,一下子就枯萎掉,完全预防不上。你看,是不是?”
大家胡乱争论一番,得不出结论,而蚯蚓们号称非人界最伟大的魔法师一族,无法容忍有什么是自己完全不知道的。最后,只好将长老请出来。长老给了三生石一样东西,嘱咐他暂时在青陆留下,将他所寻找的东西的特质好好想一想,如果有什么收获,就在空中用那样东西勾画或描述,然后,实景就很快会出现在他眼前。一旦找到,他就可以带走,作为蚯蚓族对第一个闯入青陆的人类所赠送的见面礼。
那东西,就是他们在撒哈拉之眼那坠毁的飞行器中,所见到的青陆银芯。
为什么山狗知道呢?因为在长老讲故事的过程中,他一直在盯着之前天空中抹出来那块白幕,上面声画俱全,正在做“三生石误入蚯蚓领地,因祸得福”这台戏的全本演出。看得出这是后来补拍的,因为上面好多蚯蚓演戏都很不专心,一直瞪着摄影机的位置窃笑,而扮演三生石那一位,不是别人,正是山狗本人,不过应该是处于昏迷状态,所以背后顶了两根树杈以保持直立,脸上被画出两只大大睁开的眼睛,做聚精会神状态,至于台词,都用旁白代替。他对于自己第一次出镜表现得很冷静,从头到尾看完,慢慢转过头来,问一直站在旁边没出声的银灰:“这是你的主意吧?你肯定还是导演!就你没戏份!”
银灰有点小尴尬,摸摸自己头,解释道:“你脑子刚受过伤,我们怕你听不懂这么复杂的事情嘛,你还别说,我都是拍完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呢。”
山狗又伸手敲敲桃红:“你刚才还说你不知道三生石是谁?”
桃红很无辜的撇撇嘴:“我是不知道啊,你们人类的名字那么古怪。”
山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古怪得过一条蚯蚓叫桃乐丝?”
桃乐丝三字一出,银灰和碧绿皆捧腹大笑,谁知六月的债还得快,立刻被桃红嘘了回去:“你叫碧昂丝,你叫银华度,长老取的破名字人人有份,笑个屁啊。”
它们内讧一阵,被长老尾巴在空中摔打出的刷刷声所慑,悻悻不出声了。接着听长老道:“这是事情的前一部分,本来想拍成全本的,不过胶片好贵,想想算了。”
他接着对上一年度本族经济运作情况的成败得失做了一个为时大约三十分钟的简短论述,客观的说,切入点独特,分析理性到位,具有相当的前瞻力。可惜对面前这四位观众,效果比对牛弹琴还恶劣,乃是对牛弹棉花。因此三十分钟过后,他不得不动用暴力,把沉浸在甜梦中的观众弄醒。如此一来,他也失了兴致,三言两语,将余下交代完全。
青陆银芯,是蚯蚓族的神物,可以凭空创造出一切出现在脑海中的东西。因此,青陆,是非人世界最完美的度假胜地,每年限量接待三十号,资格号牌每年圣诞发放到全世界选定的地点,每每引起非人世界疯狂的搜寻与天价交易的发生。执号来到青陆的幸运者,第一件事情就是用银芯勾画,为自己心目中的天堂定下标准,沉溺其中,乐而忘返。顺便说一句,通常这些非人来到青陆的时候,身上都会挂彩,要知道,世道不太平,大家都学会打劫了。
三生石作为人类中第一个有此殊遇者,当其时也,虽不知其珍贵程度,却也好好把握了这个完美创造的机会,日日冥想,在空中写了又画,画了又涂,来来去去,就是没有一个定稿出来。如此过了好多天,终于惹毛了负责幕后操作的蚯蚓群。大家忍不住了,跑出来先把他暴扁一顿,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丢出了青陆空间。
山狗听到这里,举手发问:“什么叫幕后操作?”
长老指指他周围那些孩儿面太阳花,说:“就是你所描述的东西定稿了,我们要派出一个执行队伍去落实。你以为真的可以一变就变出来啊。”
山狗大悟:“哦哦哦,明白了,很实在,很实在。”
三生石被丢了出去,引出了猎人联盟那段公案。而且他走的时候,手里还一直握着那条银芯,自此,流落人间。
如此劲爆的八卦料,倘若让猪哥知道,第一时间要飞奔去猎人快报编辑部应征口述实录版,不搞到街知巷闻,万民传唱,决不罢休。当年他和山狗搭档,次次出完任务回来,报告还没写,先站在猎物司办公室门口开起现场演词会,一个捧,一个逗,跟说书一样,抓一条疫龙可以说三天,抓一只老鼠天师可以说一礼拜,要是万一不小心逮了只大玩意回来,不得了,整个月中午吃饭时间食堂都没有人,大家一人捧一只碗,齐刷刷蹲在联盟总部大厅,一个二个把嘴巴张成O形,饭菜不时往外掉,就为了听这两位不世出的演艺奇才,把亚马逊森林一只蚂蚁的故事,描述得有九天玄女下凡那么曲折离奇。听完以后,有同事就嘀咕,咦,那只爱说话的蚂蚁我也见过不少次啊,怎么它从来不跟我讲述动人身世?要是给猪哥听到,就懒洋洋回一句:“这种事情,是讲天分的。”
后来猪兄狗弟拆伙,天各一方,山狗性情变了许多,如今听到前辈奇人三生石足堪感叹的逸事,居然声色不动。闷头半晌,抬头眼睛缓缓扫过几只老少蚯蚓,开口说:“你们要我做什么?”
啪!
一声脆响,自山狗肩膀处传来,由蚯蚓长老先生的尾巴发出。他对山狗看来看去,青眼频传,赞赏有加:“孺子可教,孺子可教,知道我这番唱念做打,不是为了过票友瘾头。实话说吧,我这次破例让桃乐丝它们将你带入了青陆,是对你有一个不情之请。”
山狗长叹一口气,无精打采对长老点点头:“大老,直接说啦,不要再用敬语了,我心里寒寒的,当年我们老板要我们去送命的时候,说话口气和你,啧啧,那叫一个像啊。”
长老嘿嘿笑了两声,要不是皮子打褶幅度过密,也许还看得出来他一点点的尴尬。接着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啦,不过是要请你把流落人间的青陆银芯,帮我们找回来而已。”
山狗对此,似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不过小小愣了一下,就问:“怎么找?”
长老一摊手:“那个叫三生石的人,我们调查过了,是你们人类猎人联盟的创始人,又无家室子女,他死之后,第一可能是把银芯留给了下任,第二是随着他自己进了坟墓,第三也可能是随便找个地方丢掉了。不过以你们人类天性的贪婪和死不悔改,第三种可能是不太可能存在的。”他颇为自得地向山狗点点头:“分析得够彻底啦,你找起来很容易的。”
容易?怎么个容易法?留给猎人联盟下任,下任是谁?我怎么知道。我虽然当年也是五星,不过退休好久了,而且,五星都没资格去见大老板啊。还有,埋进坟墓了?你要我去盗墓?我是文明人耶!何况说起盗墓技术,多少还是会一点,不过,那三生石的墓在什么鬼地方啊?
这些反问都很专业,不过都很无用。长老只是无辜的看着山狗,一副我赖定你了,想跑没门的流氓表情,深得古惑三味。所谓好人怕横人,横人怕流氓,流氓怕泼妇,山狗无计可施下,只好撒泼:“不管,反正也不关我的事,不答应就不放我走对吧,不走就不走,住这里多舒服啊,蓝天白云,水清沙幼,哼,我这就睡个小午觉。”
他说完往地下一躺,耳边便听得桃红一众开始窃窃私语:“哎呀,他以前说话没这么流利的呀。”“是啊是啊,反应好快,真不适应他这样机灵。”
山狗一恍惚,未免就想:“我以前是什么样呢,我现在又是什么样呢,我到底是什么样呢?”摸摸头,含羞草不见了,记忆都回来了吗?还是根本被人家戏弄了一把?
在他因思考而睁大的眼帘中,映入长老先生狡猾的笑脸。不像只蚯蚓,倒像只狐狸,而且,是一只非常非常老,已经老到成精的狐狸。
山狗心中,掠过不祥阴影,他看着长老,说:“你好像不怕我会拒绝。”
长老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带起一阵风,他发出滚雷般豪迈的声音:“你根本不能拒绝。”
山狗瞳孔张大,又缩小,吐出几个字:“你的砝码是?”
答:“你的记忆。”
你以往所有的记忆,都已被回到青陆后能量暴增的含羞草尽数抽取,蚯蚓施法,将之封存其中,抽离你的头脑。要想知道那里面到底包含了一些什么,必须要假本族长老之手,才能有见天日的机会。
难道你不想知道,在意识之河的深处,那些如顽石般不灭的是什么吗?你到底经历过什么,你到底是谁?眼前从前,确实或者虚幻?如何来,如何去。经年风雨,无数山水,你笑过的笑,与如今有何不同?
山狗沉默很久,他看着自己头上,水样天空。那流离波光,纯粹幽深,令人迷醉。倘若人如那水色单纯,是不是要快乐很多?
“如果我不想知道呢。”
长老的声音已经远去,却仍然无比清晰:
“有三种人类的情感,连神灵都无法克服,一是爱,一是恨,一是好奇。”
受人胁迫,无论性质如何,当事人可能都不会太高兴。所以山狗从地上慢吞吞爬起来时,脸色难看当然值得谅解。银灰等蚯蚓与他相处经年,这次拖之下水,多少有点不落忍,上前拉拉他手臂,带着点歉意道:“山狗,这个这个,我们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照它表情看,简直就同时在反证自己撒谎。果然山狗立刻大叫一声:“哎哟”,吓了大家一跳。乃抱怨道:“喂,我在道歉啊,虽然不是很诚恳,你也可以不用反对得那么直接吧。”山狗摇摇头,斜着眼看自己的肩膀,简短地说:“脱臼了。”
真的是脱臼了,刚才长老那一尾巴扫得不轻啊。桃红叹口气道:“老头真老了,当年他那条尾巴,可以为最娇嫩的睡兰拂去露珠而不惊动花瓣上十万感知纤维,也可以一鞭打下十多颗导弹,如今力度掌握竟然退化如斯,唉,岁月不饶人啊。”山狗自己用另外一只手接上骨头,一面迷惘的看了看长老远去的方向,喃喃地说:“我怎么觉得他是故意的呢……”
他活动活动手脚,再去摸摸脑袋。上面有一道小小的疤。“你们真的把我的记忆抽出来封存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有点神往:“跟装猪脑子一样?拿个玻璃碗一扣,放冰箱。”
碧绿忍了忍没忍住,出声道:“猪脑子比你的大砣。”
受到如此抢白之后,山狗面不改色,四肢处于原位,既未伤人,也未伤己,保持住了不动如山的气度,令三条蚯蚓颇出意外。何况他脸上还带着一种蒙娜丽莎似的微笑,看上去多少有点诡异。
在桃红打了几个寒噤之后,山狗忽然转向它,仍然微笑着问:“你们逗我玩对吧?你们那个虾米银芯,明明坠落在撒哈拉之眼。”他对银灰一指:“我看见你拿起来的。”
然后作狮子吼:“你们都已经拿了,要我去找个屁呀!”
谁知那三位闻之大惊,立刻面无蚯蚓色,变出无数手指来贴在嘴边,嘘嘘连声,好似天下所有一岁前童男童女同时把尿。而且还做出了实际行动制止山狗的下一句嘈嚷——一只仙人球临空飞来,准确命中他的大嘴,不过还算有点良心,这仙人球不扎嘴,舔上去甜丝丝的,那些刺都带薄荷味。银灰抹了把汗,对山狗招着手轻轻道:“莫说,莫说,我们出了青陆给你解释。”
山狗伸手取下嘴里的仙人球,瞪眼望了银灰好久,后者一脸哀求之色,这种表情的出现频率,实在非常之低,绝不是作戏。他想想也就罢了,转而问:“这仙人球怎么回事?”
桃红顺口答:“这是帮你们人类教师发明的‘上课不准讲话’糖,好吃不?吃着吃着会大舌头,本来想搞成让人失声的,后来想想,你们老师太坏了,上课不讲话,就听你们讲?那也叫学习?”
山狗不知道一条蚯蚓还会有如此新锐的教育理念,很有兴趣:“那你们蚯蚓是怎么学习的?”
银灰点点他的脑子:“直接往里面灌啊,快得很,要什么有什么。”
这种进化到高层次的学习方式真让山狗羡慕了一把,一边羡慕一边特别郁闷的跟着他们走啊走,眼看就要离开青陆了,他忽然停下来,回身仔细看着自己脑子里的天堂,原来就是天上挂一川水,地上开无数笑。好奇心起,他问:“你们可以帮大家创造天堂,那你们自己的天堂是什么样的?”
一切景色与颜色都退去,天地间一片深沉的油黑。肥沃光润的土地,占领了一切视线所及的空间,纯净而旷远,有如大片的炭笔狂涂。
山狗站立在那凝重而辽阔的世界中,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许久许久,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一样,轻轻对蚯蚓们说:“这就是你们的?”
银灰严肃地点点头:“对于蚯蚓来说,土地就是乐园,最简单的最美丽,最朴素的最神奇。一切天堂,都建立于这单纯之上。”
带着被土地乐园震撼得七荤八素的脑袋,大家默然而行,出了青陆,重新踏入人间地,在歌剧院门口站定,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不见半条其他蚯蚓追踪而来的影子。山狗犹不放心,压低嗓子,鬼鬼祟祟的问:“银灰,到底是不是你拿了那个什么银芯?”
银灰脸色多少有点尴尬,点点头:“是啊。”
山狗急了:“那你还一声不出,让人家把我的记忆拔了,还要我去找?”
银灰支支吾吾,四处乱看,十成十做贼心虚。越发让山狗起了狐疑,上前扭住:“今天不说个清楚,我们没完,没完。”
看他们闹得交关,行人纷纷饶有兴趣斜眼来看,碧绿和银灰赶快躲到五十米开外,还在报摊上买了大份报纸遮住嘴脸,免得被无辜累及。银灰被山狗抖伞般抖了几下,气都喘不匀称,身心两败之余,只好招供:
青陆银芯,不但是招待游人的道具,更是蚯蚓族中长老位置传接之信物,作为权利与地位的象征代代而下。银灰于十数年前,已经被选定为长老接班人,只等时机一到,立刻传位与他。唯一所碍,就是银芯的失踪,不但使旅游产业出现了暂时的停顿,传位仪式也无从进行。也让银灰多过了许多好日子,可以逍遥于外,任意而行。
山狗打量了一下银灰:“你?长老?”
银灰面无表情:“不像对吧,我也觉得不像。”
他捏捏自己的手臂:“看,皮肤多好。当长老要有很多褶子才行啊。真不知道他们怎么选中我的。”
带着对无法控制命运的些微悲哀,银灰看着天空出了一会神,山狗仍然扭着他:“你不想当长老啊?很拉风的样子嘛。”
银灰表示彻底的不赞同:“狗屎,当长老要每天呆在青陆,看很多财务报表,操心土地流失问题,还要处理游客与地方居民冲突,实在被人欺负了还要冲出去打架。”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给山狗看,上面有一条正趴在一朵水仙花边的蚯蚓,看起来精干潇洒,昂首向天,表情非常生机蓬勃,山狗很有兴趣的说:“好帅的虫子,你爸爸?”银灰沉默了一下,说:“长老。”
山狗很感叹:“岁月不饶人啊。”
对方摇摇头:“没当几天长老就成现在那样了。”
他声音中油然而带哭腔:“你说我想不想当长老?”
俗话说得好:“青春,青春,最美是青春,白天去踏春,夜晚来嬉春——”银灰不想为虚位献青春,完全是可以理解的。难怪它一旦发现老窝安然无恙,就连青陆银芯是怎么跑去撒哈拉之眼的都懒得追踪。为江湖意气所激,山狗瞬间哑火,只得叹了口气,松了手,深明大义的帮银灰把衣服掸掸,说:“你现在好了,拿着银芯玩世界去吧,我呢,我就带着我空空的脑子流浪。”银灰被他酸得招不住,脖子一歪,看上去样子顿时非常诡异,好像脑袋是拿胶水直接粘上去的一样。它保持这个姿势很久,发现山狗始终自怜自伤,毫无醒悟的迹象,终于忍不住冒出一句:“老大,记忆和脑子是两码事——你没脑子要去问你娘。”
为了争清楚山狗被取走记忆之后还有无脑子,桃红和碧绿也加入战团,组成两支辩论队,从天上扯到了地下,从地下再扯回天上,牵连许多古今中外许多人与非人的重量级选手卷入是非,经过无数次逻辑三段论推理以及反向正误命题假设,最终成功地把辩论方向从“论失忆的人是不是没有脑子”引向了“现在还不去吃午饭会不会有人饿死”,直到山狗大喝一声:“打住!”
桃红抹了把口水,憨头憨脑的一瞪眼:“什么?”
山狗手往外一指:“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