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事情,特别是感觉。失恋的人不少,自杀的人却不多,只要熬过最初那三天,一切都会出现转机。这是所谓的真理。
对于山狗来说,时间给他带来的,是大量的混沌。是一个人存在于这个世上,却如同没有存在。每天他走过撒哈拉之眼的街道,走进科技研究中心,走过自己的狗骨头公寓,走到赞比亚菜市场上去吆喝。他所做的一切事情,如同没有发生过。没有人等待,没有人期望,没有人督促,也没有人赞赏。他独自生活在这孤独世界的一角,有时候觉得很有乐趣,有时候未必,但是无论如何,生活都在这样继续。带着怡然自足,无风无浪的完美表象。
这一段独白,在含羞草植入山狗脑后第二天,出现在他半夜的梦呓中。那时候醒来,他想起床去喝口水,却听到一个奇特的声音好似从他后脑勺传来,低沉嘶哑,喃喃着什么。似一个寿算不永的老人,在一字一顿吐出自己的最后愿望。山狗吃了一惊。他慢慢转身,看到的只是自己身后那堵明黄色的墙壁。而那个声音,又继续在他身后响起。
遇到这种情况,比较科学的解释,就是闹鬼。既然是闹鬼,那么就不值得追究为什么,因此山狗摇着头去喝了口水,继续倒头睡下,这一次,他听到那个声音来自己的枕头下。此时放在他窗头当闹钟的那盆叫床郁金香实在忍不住,出声提醒他:“猪头,这是你自己在说话。”
山狗不信:“胡说。我嘴巴闭得好好的,而且我哪是这个声音。”
郁金香摇摆两下,“切”了一声:“不相信算了。”
疑惑中他跑去看镜子,那里面有一张浮肿的脸——睡前啤酒喝太多,眼睛里一条一条的血丝——应该要做做黄瓜皮补水眼膜了,当然,如果由外人来看,首先注意的一定不是上述两个部分,而是他头顶正中央,突破香水百合和墨竹的掩隐,长势喜人的那株含羞草。不过半夜的工夫,那两片叶子已经长出了十几厘米。有碧影闪烁,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就在山狗看镜子的这会儿,仍然在缓慢而不间断的膨胀生长,而那声音也断断续续嘟囔着不停,仔细听,就重复听到了那一段话。“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事情~~”
来不及穿上衣服,山狗就跳出屋子,一口气跑到温控中心去,拼命敲门,那三条长期患有失眠多梦症的蚯蚓不等他瞧到第二声,已经齐刷刷栽了出来,对他怒目而视:“神经病,你又干啥?”
山狗一转身,指指自己的后脑:“这里,我在这里说话。”
如此逻辑不清的话人家居然也听得懂,果然是专业人士,不同凡响。上前一摸,桃红就拍掌称庆:“长得不错啊,已经进入潜意识了。这样下去,可能只要三四天就可以把全部记忆挖出来呢。”
银灰凑上去仔细听,顺手敲了敲山狗的脑袋:“我们装这音频转化器的效果不错啊,喂,这是他脑子的东西?这么深奥?难道我们对你还看走了眼?”
山狗没好气:“滚,我怎么也是ABC大学毕业的,读过几本书~~”
他说完嘴巴忽然合不拢,盯着蚯蚓们看了半天:“我是大学毕业?”
碧绿十分激动,围着他转圈:“有作用,有作用啊,不枉费我们一番苦心。”它把山狗的头抱住拼命摇:“努力啊,很快真相就要大白了。”
山狗横它一眼:“什么真相,所谓真相不过是另一层次和另一角度上的虚妄,值得那么高兴吗?”
他说完又是一愣,然后往自己脖子上一个手刀,嘀咕道:“糟糕,我好像要变成一个知识分子了。”
这位处于从一个混人向一个知识分子进化过程中的山狗先生,顶着一头越来越茂盛的草,垂头丧气要回家去,被打扰了睡眠的蚯蚓却不干了,上去拖住他:“你想得美啊,半夜把我们弄醒,自己回去睡觉,不行,三缺一,陪我们打麻将。”
对于山狗来说,打麻将这种提议,其性质相当于孙二娘对过路客商说,我做包子要点人肉,你愿意贡献哪一部分?考虑到蚯蚓们对于山狗的财和色都不见得毫无兴趣,他作为输家代价如何,更是不堪设想。由此,他对于这一要求的抗议程度之强烈,完全可以想像,而打上第二个小时后他的颓废状态,更是值得同情。
丢出连续第四张东风,山狗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整个人有一半出溜在椅子底下,忍不住哀告道:“三位大爷,放我回去睡觉啦,我一把年纪了,精神没你们好啊。”
桃红横他一眼:“别吵,一盘没打完呢。”说完又和银灰继续交头接耳,手里的牌各自排来排去,山狗忍无可忍,终于控诉起来:“打了两个小时了,一盘还没打完,大哥,打麻将不是以牌型组合艺术品位高下决胜负的。我求求你们快一点啦。”碧绿专心致志在没摸过的牌里翻,找自己需要的花色,白山狗一眼:“你们人类的打法好没乐趣啊。你将就一下。”山狗很郁闷的眼看又轮到自己摸牌,随手拿了一张,摇头嘀咕:“神经病,神经病。”
这一次他摸到的是张白板。叹口气他把白板丢出去,喃喃说道:“人生就像这张牌一样,四大皆空。”
这句话出口。三条蚯蚓的动作突然僵在半空,六只小眼睛,齐刷刷望过来,神色极为古怪。山狗很担心的缩缩头,半天问:“怎么了?”
桃红看着他,手里捏的那张七梭当啷落在桌上。它说:“你进化的速度太快了,我很不适应?”
这样讽刺人实在不厚道,连山狗那么好脾性的人,都忍不住决定要生气了。他把手里的麻将一推,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夺门而出。当然,大家其实都知道,他只是想借机会跑路而已。刚走出温控中心,舒了一口气,猛然眼前有强烈光芒闪亮,一团巨大的火球呼啸着闪过天际,轰隆一声,砸进了撒哈拉之眼。山狗大吃一惊,半张开嘴巴,拔足向那火球坠落处跑去。
现在是凌晨四点多,人类的睡眠机制功能最强大的时候,即使发出如此惊人的响动,吵醒的人也不会多。何况那火球坠地处离东区住宅中心甚远,无巧不巧的,把最不招山狗待见的城市历史陈列中心给砸了。他跑过去查看的时候,那栋被建成像本翻开的书一样的小房子已经从地面上消失,有零星的火焰在周围跳跃燃烧,中心一大团分不出形状的黝黑金属物体,犹自散发着高温。山狗警惕的在四周走了一圈,然后蹲下身来,检查这玩意坠地的轨迹,初步得出结论:这不是一次自主降落。闻声随后赶来的桃红刚想出声嘲笑这显然的真理,被老成一点的银灰伸手拦住,它悄悄说:“你仔细观察他。”
山狗身轻如燕。在现场穿花般游走。不知道从哪里他摸出了一本小本子和笔,手摸,眼看,笔记,嘴巴里还在喃喃自语,倘若不怀偏见的话,我们完全可以把睿智这个形容词用在此时的山狗身上。蚯蚓们凝神看他跳来跳去,过了好一阵,终于见他抹了把汗,转身说:“这是属于猎人联盟的空间飞行器,不过型号很老,是最早生产出来,是在自动驾驶功能上有缺陷的那一款。”
碧绿很崇拜的点点头:“哇,跳几下可以搞清楚这么多情况啊。喂,猎人联盟的空间飞行器为什么会掉来这里。”
山狗探手去试了试那团物体外表的温度,然后才回答:“暂时不清楚,嗯,已经冷却下来了,等我把它打开看看。”
中国古人喜欢说话,说得多了,有些的确很有道理,比如说:业精于勤荒于嬉,比如说,无他,惟手熟耳,比如拳三天不打手生,曲三天不唱口生,比如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这句话和我们的主题思想没有虾米意思,我写得顺了而已~~总之,做事情是越多做越做得好。山狗的不幸遭遇又为这一教训提供了生动的案例素材。在他作英明神武状得出彼团玩意温度已经足够低,可以由他为所欲为这一结论的两分钟之后,蚯蚓们听到一声猪被杀时发出的那种惨叫,眼前冒出一大团白烟,空气随之隐约传来烤肉的香味。桃红吸吸鼻子,张望着问:“是不是有韩国科研人员进驻了?在烧烤吗?”银灰指指眼前不远处烟雾散去后出现的一个黑人,说:“不是,是山狗给人家烧烤了。”
这个黑人就是山狗,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团东西面前,已经成功的打开了一个入口,黑漆漆的张开着,里面有隐约的金属闪光。而他由于多年没有做过类似的不明物体勘探工作,技术生疏,因此被封存在其内部的高热吞个正着,很快烤出了一身脆皮,真是外焦里嫩,皮酥酥的,无论祭祖还是结婚,都是托上头盘的经典菜式,出场往往也非常隆重,需要全场熄灯,追光直打,配合以“男儿当自强”的雄壮曲调,以满足万众引颈的热烈期待。碧绿向来比较馋一点,上前用手指捻了捻他的脖子,回头对同伴说:“猪颈肉味道不错哎,来点不?”
幸好,在山狗牌猪颈肉之外,有更具吸引力的东西及时闪现在了蚯蚓们的眼前,那就是山狗冒着生命危险打开的那个飞行器。桃红把头伸进去转了两圈,退出来疑惑地说:“奇怪了,感觉里面有什么是我们很熟悉的。”
银灰把尾巴一翘,摸出一把桐油籽籽,串在一个竹签上,对着空中用力挥舞几下,腾的一声一把幽亮的火光燃亮,这火光非常奇怪,从一个点扩张开去,很快变成一个巨大的,可见清晰轮廓的圆形,将一定范围内的所有物体照耀得纤毫毕现。那光芒如梦境般柔和,又如菜刀般锋利,并且银灰还顺路招呼了一句:“这是霹雳桐油透视火,无论棉麻真丝还是尼龙,一切布料都没虾米用,不过山狗你不用惊慌,你身上那层焦皮遮掩效果很好,而且我们也对你没兴趣。我们去看看里面吧。”
火光透进飞行器,所有人的目光逐一扫过其中,简单而精致的中心控制装置,调在自动飞行那一档,座椅,设计成连体防护罩的样式,用手一推就慢慢转过来,透视火光逼近,那皮革般的座椅外包装逐渐趋于透明,放置其中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所有的眼神和呼吸,死寂延续,空气沉重得吓人。直到最后桐油籽籽燃烧殆尽,黑暗中蚯蚓们颜色各异的眼睛却开始幽幽发亮,比火光更醒目更灼热,似乎有一阵炸雷在它们心中滚过,听三条蚯蚓一字一顿,却又不约而同的互相问:“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山狗摸了摸脸,把眼睛上那层焦脆的东西拉掉,放心,这不是他的眼皮,是他辛辛苦苦常年不洗脸所积下的一点薄蓄。谁说脏一点没好处,又省水,又救命。眼前看得清楚一点之后,他迫不及待地问:“刚才在座上的是?”
这时候他们已经全部站在了天光底下,不知不觉一折腾,竟大亮了。听到山狗的问题,蚯蚓们沉默了一下,银灰缓慢地说:“是的。”
飞行器的座椅中,端端正正放着的,是一枝细细的,长长的,娇柔而青翠的柳枝。上面有八片小小呈心形的叶子,各向一个方向伸出。每片叶子的中心,都有一个隐约发光的银色弧状记号。
青陆银芯。
嗜糖蚯蚓族中,最至高无上的长老令。每任族长替免之时祭祀与传承的圣物。代表嗜糖蚯蚓一族的尊严,生命安全与受命于天的神奇能力。
为什么这应该供奉在蚯蚓族领地青陆神庙中的宝物,会随着这莫名其妙而来的飞行器,出现在撒哈拉之眼?
山狗与蚯蚓们的相识历史,可以上溯到记忆存在之前,反正他都被一口咬定失忆了,这样说也不算夸张。既然大家那么熟,蚯蚓们的七情上面他多少都是看过的,喜怒哀乐,垂涎抓狂,朝秦暮楚,瞬息万变,唯一没有出现过的表情,就是严肃。
而现在,它们就很严肃。
如果非要形容那是怎么一种状态的话,就是无缘无故,脸上给人家踩了一脚屎。
所以山狗难免担起心来,转了几个圈子,不顾自己还是一头烧猪全体,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事情吗?”
银灰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招招手叫他过去,它一直都是以半人半原形的状态活动的,比山狗矮出一大截,突然尾巴一挑,站得挺直,伸手就往山狗脸上抹去,山狗一跳,它那只软软的小手却如影随形,贴上了山狗,一阵冰冷的感觉如同三九天灌进被窝里的雪,沁得山狗连打好几个寒战,一迭声问:“干吗干吗?”银灰不理他,索性双手齐上,从他脸一直向下,轻柔如微风,快速如闪电,游走在山狗周身,可怜后者修炼独身忍者功多年,当即头脑一炸,所有寒毛集体揭杆,要是有喉咙的话,一定会放声大喊,曰非礼,曰有贼。
顺溜直下,一把摸完,山狗失神的站在那里,喃喃自语:“糟了糟了,清白毁了,要被浸猪笼了。”桃红过来赏他一个巴掌在后脑上,没好气地说:“浸个鬼啊浸,摸摸你嘛,又没捉那个什么在那个什么。看看你自己。”
山狗回过神来,果真低头去看,不得了,刚才满身焦黑,就在银灰一摸一掠之见,纷纷委地化尘,消散于无形中,焦黑下露出新生皮肤,洁白滑嫩,细致光润,端的是如玉如脂,如凝如洗。他从前当猎人时候曾身经百战,落得满身伤疤,每到梅雨天气,总有一两处老伤隐隐作痛,所以一直有点担心,将来老了会不会落个半身不遂。但在此刻,那一切的一切竟然全部的全部,消失了。
山狗张大嘴巴把自己打量半天,最后抬起手来,把自己下巴安了一安,不等他问,银灰扬扬手,掌心握着一管小小的淡青色物事:“冰水芦荟清肌膏,有用吧。要不要把配方送给你,发票横财养老。”山狗接过那管东西左右看看,十分惊叹:“什么发票横财啊,这完全可以做成全世界的大生意啊,你知不知道女人的钱多好赚!”桃红横他一眼:“你,处男吧,怎么知道女人的钱好赚。”山狗振振有辞:“因为我去赞比亚卖菜的时候,全菜市场就是那个卖头花、口红的摊摊生意最好嘛。事实摆在那里的。”
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没得辩驳,不信诸位女性读者回家去翻翻自己的抽屉,有多少千秋万代不会用的多余东西。当时花的银子,啧啧,一起砸下去可以把温泉挖出来了。
带着一身冰肌玉骨,山狗还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扭来扭去,觉得不似从前那么舒服。正随手找了几片叶子把自己包包,他发现几条蚯蚓无声无息地站在他周围,脸色凝重,兆头非常之不好。
“到底怎么了呀?”
山狗怯生生的。
碧绿叹口气:“山狗,我们真的要走了。本来再过六天,你的记忆给含羞草勾出来,我们再动身,刚好可以赶上青陆的族中大会。现在青陆银芯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而且看样子给人动过手脚,已经不是原始状态了,背后一定有原因。我们不敢等了,现在唯一怕的,就是含羞草出故障,我们怕害到你。”
山狗以他非常一根筋的思考方法得出回应:“那你们带我一起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