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新阿姆斯特丹岛之前,他们已经经历了快三个星期的风平浪静的日子了。泰米艾尔因为看到岛上那些身体油亮的海豹而欢呼雀跃。大部分海豹都懒洋洋地躺在沙滩上晒太阳,而那些精力更加充沛的海豹则游到船的后面,顺着船划过的水迹嬉戏。这些海豹不害怕水手,甚至不害怕试图将它们作为射击练习目标的水兵,但是泰米艾尔一跃进水里,它们便马上四处奔逃,即使那些在岸上的海豹也慢慢地移动着身躯,以便远离海岸线。
海豹都跑光了,泰米艾尔围着船闷闷不乐地游了一个圈,然后又爬回了船上。经过练习,现在他对这套爬船的动作已经更加地熟练了,而且也极少让“忠诚号”上下摇晃了。那些海豹渐渐地又游回来。虽然在泰米艾尔把头伸到水里太深时,海豹们会潜得更深,但是看起来对泰米艾尔要和它们进行更亲密的接触并不像之前那样害怕了。
他们被风暴一路向南猛吹到将近南纬40度的地方,之前他们已经向东所走完的那段航程也几乎化为乌有:这可是超过一个星期的航程啊。在和劳伦斯一起在航海图上商讨问题时,瑞雷说道:“我想对于我们来说,唯一的好处就是南亚的季风终于来了。从这里开始,我们可以向荷属东印度径直航行,将会有一个半月的时间不能登岸,但是我已经派了小船登上新阿姆斯特丹岛,捕猎一些海豹来补充我们几天的给养,这段航程应该可以顺利完成。”
桶子里装着的腌海豹肉发出阵阵的臭味。为了保持肉质的新鲜,两打新鲜的海豹尸体被系在桅杆上的肉架上。第二天,重新出海后,那些中国厨师在甲板上屠宰了近半的海豹,把头、尾、内脏等统统扔出船外,真是惊人的浪费。接着他们给泰米艾尔献上了一堆轻烤过的肉排,泰米艾尔尝了尝之后说道:“和着这么多胡椒来吃真是不错,或许应该多放些烤洋葱。”现在他对食物已经变得有点讲究了。
厨师们马上按照他的口味调整了一下菜式,因为他们依然像以前那样急于迎合他的口味。然后泰米艾尔便高兴地大快朵颐起来,全都吃光后,又躺下来享受了一段小睡的时光。很明显,他对船上的厨师和军需官们非常不满,对整船的船员们也一样不满。中国厨师们并没有洗去自己身上的污垢,而上层甲板几乎就像被血冲洗过一样。因为这件事是在下午发生的,所以瑞雷认为他不可能让船员们在一天之内两次清洗甲板。当劳伦斯和他以及其他高级船员坐下来吃晚饭时,那股气味扑面而来,尤其是当那些小窗必须关上时。为了防止外面挂着的那些还剩下来的海豹尸体的更为刺激性的气味飘进来,必须把这些小窗关起来。
不幸的是,瑞雷的厨师与中国的厨师想到一块去了:桌子上的主菜是一道看起来很美味的黄金馅饼,那些本来可以用一个星期的牛油和从开普敦带来的最后一点新鲜豌豆都放进那些油酥面团里去了,并且还有一碗热得冒着泡的肉汁。但是当切开那个馅饼后,海豹肉的气味还是一下子就能闻出来,所以整桌子的人都毫无食欲,慢慢地吃着盘子里的东西。
瑞雷叹了口气,说道:“这压根就没用。”之后便把盘子里的那份菜又倒回到大盘里。“杰特森,把这些食物拿到海军学员们的食堂那里去,让他们去吃吧,倒掉怪可惜的。”其他人全都像瑞雷那样做了,凑合着用完了剩下的菜,但是桌子上却出现了一处可怜的空白。当仆人们把装馅饼的大盘拿走后,从门外面甚至可以听到瑞雷在大声说道:“那些不懂得怎样可以表现得更文明的外国佬就是会破坏人们的胃口!”
正在他们互相传递着酒瓶来安慰一下自己的胃口时,船身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劳伦斯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船身的跳跃。当波拜克突然说“看那儿”时,瑞雷已经走到舱门前面了。波拜克指着窗外,人们看到:系着储肉箱的那条锁链正悬荡在那里,笼子不见了。
所有人都凝视着,甲板上爆发出一阵杂乱的呼喊和尖叫声,伴随着子弹打穿木头的声音,船身突然向右舷偏航。瑞雷首先冲了出去,其他人也跟着冲了出去。就在劳伦斯顺着楼梯往上爬时,船又被撞了一下,他滑下了四个梯级,差点把格兰比撞下楼梯。
所有人一起跳上了甲板,就像玩偶匣里那个突然跳出来的玩偶一样。一条还穿着鞋和丝袜的血淋淋的弯曲的腿横卧在左甲板的通道上,这条腿竟然是值班海军学员雷诺斯所剩下的唯一的东西了!另外两个人的尸体躺在围栏上一个已经裂成碎片的半月形的缺口上,很明显他们是被大头短棒打死的。在龙甲板上,泰米艾尔坐起身来,充满着野性的眼睛正四处张望。甲板上的其他人或是跳跃着往上攀到索具上或是攀爬着船前部的楼梯,那些海军学员们也争先恐后地与这些人一起向前部的楼梯爬去。
瑞雷飞跃过去,努力控制住双轮,并叫嚷着让其他一些水手来帮他,在一片嘈杂声中,他大声高呼道:“升起船的旗帜!”舵手拜森已经无影无踪了,船仍然在缓慢偏离航道。此时,船仍然平稳地行驶着,肯定没有碰到暗礁上,而且船四周的视线范围内也没有其他船的踪迹。
“水兵们,马上进入战斗岗位!”
战鼓擂起来了,淹没了任何找出究竟发生什么事情的希望,但这却是让恐慌的船员们恢复秩序的最好方法,而恢复秩序是现在最迫切需要做到的事情。“加耐特先生,如果您愿意的话,请马上把小艇从船边放下去。”波拜克大声叫道,这时的他正大步走到船的护栏中部,稳了一下帽子。他仍像往常一样穿着最好的大衣去吃晚餐,给人一种高大和正式的印象。他说道:“格里格斯,马斯特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他说的是桅楼上几个正在惊恐向下面看的人。“你们都已经一星期没有喝酒了,快下来拿起你们的枪!”
劳伦斯一边沿着甲板的通道行进,一边命令船员们回到正确的位置上去。这时候,一名水兵单脚跳着走了过去,他正在尝试着穿上一只刚涂完黑色鞋油的靴子,但由于双手还满是油污,因此在皮革上打着滑。船尾臼炮的炮手们正艰难地移动着。
“劳伦斯,劳伦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泰米艾尔看到了他,问道,“我正睡觉呢,发生了什么事?”
“忠诚号”又向另外一侧猛地摇了一下,劳伦斯摇摇晃晃地撞上了船的围栏。在船的另外一侧,一道巨型水柱突然喷射而出,溅落在甲板上,一个像龙的怪物头冒出了围栏:一个圆圆的鼻子后面长着一双巨大而可怕的橙色眼睛,网状的脊背后面还拖着长长的黑色海草,怪物的嘴里还叼着一条软软的胳膊。它张开下颚,猛地把属于那条胳膊的头吐了出来,其他部分全吞到肚子里去。怪物的牙齿已经被血洗得鲜红鲜红了。
瑞雷叫喊着,让右舷的舷炮齐射。甲板上,波拜克在一门臼炮上集合了三组炮手:他打算让炮手们把臼炮对那头怪物直接瞄准。他们把臼炮的滑车组松开,最强壮的那几个炮手堵着炮的轮子。所有人都大汗淋漓,但都没有说话,只是发出低沉的哼哼声。他们都以最快的速度工作着,脸上略显带绿的苍白。这门可以发射42磅重炮弹的炮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准备好的。
麦克雷迪在桅楼上声嘶力竭地叫道:“开火,开火,你们这些混账的黄屁股磨坊工!”他已经把自己的枪重新上好子弹了,其他水兵们则延误了一下,才向这头怪物来了个杂乱地群射,可是子弹根本无法打进它的身体。它那蛇形的脖子被厚厚的层层叠叠的既泛蓝又泛银金色的鳞片覆盖着。这时,这条海蛇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沙哑声,扑向了甲板,把两个人打倒在地后,又咬住了另外一个人。从怪物的嘴里面还传出了都耶尔的尖叫声,他的腿此时还在疯狂地乱踢着。
“不!”泰米艾尔叫道。“停下来!停下来!”紧接着泰米艾尔还说了一通中文。那条海蛇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他,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同时,都耶尔的两条腿已经分别重重地掉到甲板上,血在空中喷洒着。
泰米艾尔几乎一动不动地恐惧地盯着那头怪物,眼睛死死地看着海蛇那个嘎嘎作响的下颚,而泰米艾尔脖子上的翎颌已经全都服服帖帖地贴在脖子上了。劳伦斯高喊着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来。在他和那条海蛇之间是前桅杆和主桅杆,所以他不可能径直向那头怪物走过去。因此,他从船头跳跃而起,紧贴着船身飞了一圈,来到了海蛇的身后。
那条海蛇的头部跟着泰米艾尔的移动轨迹转了一圈,此时蛇身更加突出水面了。随着它的身体越来越突出水面,那细长的前腿落在了“忠诚号”的围栏上。它那极长的不自然的指爪之间布满了蹼,它的身体比起泰米艾尔来瘦不少,只是沿着身长逐渐变粗厚了一点。但是它的头比起身体来大了很多,尤其是那双比晚餐盘还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透出阴沉的野性,让人害怕。
泰米艾尔俯冲下来,然而他的爪子在怪物银色的身上打了个滑,还好他仍然设法抓住了怪物的身体。虽然这条海蛇的身长很长,但是它身体很瘦,泰米艾尔把前爪几乎握成圈状才抓住了它。海蛇再次发出了一声低沉而沙哑的叫声,喉咙里则发出冒泡的声音,身体一扭,贴住了“忠诚号”。它仍然在咀嚼着下垂的下颌里的肉,喉咙仍在发出叫声。泰米艾尔调整好自己的位置,并把海蛇向后扯去,双翼拼命地拍打着空气。船身在泰米艾尔和海蛇的合力作用下已经严重地倾斜了。各个舱口里都传出了一阵阵的呼叫声,此刻海水已经从最下层的炮口处涌进来了。
“泰米艾尔,放开它!”劳伦斯叫道,“船要翻了!”
泰米艾尔被迫松开了爪子,而那条海蛇现在似乎只想快点脱离他——它在船上爬行前进着,撞歪了支撑主帆的帆桁,又把迎面飞来的索具撕开,而它的头为了避开障碍物在迂回前进着。劳伦斯在海蛇的黑色瞳孔里看到了自己被不可思议地拉长了的倒影。那条海蛇向一旁眨了一下眼,并爬了过去,就像厚厚的半透明保护套从圆球上滑过一样。格兰比正拉着劳伦斯向楼梯的方向走去。
这头怪物的身体可真是够长的,头部和前腿已经淹没在船的另一边的波浪下时,后腿和臀部甚至还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内。当它的身体不断起伏前行时,它的鳞片渐次变成了深蓝色和彩虹里的那种紫色。劳伦斯甚至从没有见过一种,哪怕只有这头怪物十分之一长度的动物。那些即使在巴西对面海岸的暖水里的大西洋海蛇也不过是12英尺长罢了,而那些每当船靠近时便潜下水里去的太平洋海蛇,人们也不过是经常只能见到它们的鳍破水而入,仅此而已。
大副塞科勒也正在气喘吁吁地上楼梯,手里拿着一把七寸宽的大银铲子。这把铲子被仓促地绑在一条圆木上。在被征用上船前,他本是南海的一条捕鲸船上的第一副官。他把铲子扔到甲板上,接着马上后退,从空隙里看到了劳伦斯,大叫道:“先生,先生,叫他们留心!噢,上帝啊,这头怪物会把我们缠起来的。”
在塞科勒的提醒下,劳伦斯想起来他曾经见到过剑鱼或是吞拿鱼与海蛇搏斗时,被海蛇缠绕起来并最终被它窒息致死的情景,这可是它们最喜欢的用来捕杀猎物的方法。瑞雷也听到了这声警告,正召唤着船员们去拿斧头和剑。劳伦斯从递上楼梯的第一篮武器里取了一把斧头,并跟着其他十几个人一起砍起蛇身来。但是蛇身仍然在移动着,他们砍了下去,只见到了一些浅灰白色的油脂,连肉都砍不到,更不要说把蛇身砍断了。
塞科勒说道:“头!注意蛇的头!”他正站在围栏的边上,铲刀已经预备好了。他的手紧攥着铲刀柄,焦躁地快速地移动着。劳伦斯把斧子交给了另外一个人,并尝试给泰米艾尔一些指示。泰米艾尔仍然沮丧地在半空盘旋着,由于那条海蛇的身体太贴近船的桅杆和索具,他不能扑下去来与它搏斗。
在船的同一边,就像塞科勒所警告的那样,那条海蛇的头再次破水而入,它那已围成匝的身体开始收紧了。“忠诚号”开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围栏已经破裂了,船身在海蛇的压力下开始倾覆。
波拜克让射手们站好位置,做好了射击准备:“大家站好了!等我的信号!”
“等等!等等!”泰米艾尔叫道,劳伦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叫。
波拜克并没有理会他,叫道:“开火!”
于是,那门臼炮发出了一声咆哮,炮弹直飞入水里,正好打中海蛇的脖子。那怪物的头被这下冲击撞向了一边,水里冒出了一股烧熟了的肉的气味。可是这下炮击并没有产生致命的影响,那头海蛇只是因为疼痛而咕噜了一声,反而把船缠得更紧了。
波拜克从不畏缩,虽然现在那条海蛇的身体仅仅离他只有半英尺之遥,他仍然站得笔直。烟雾一散尽,他便说道:“快清空炮筒!”然后让射手们准备另外一轮射击。但是,他们至少还需要三分钟才能再次射击,因为炮打完后正处于一个不好的位置,而且三组炮手一起来打一门炮也产生了一些混乱。
突然,臼炮边上的一段右舷栏杆在海蛇身体的压力下爆裂开来,变成了许多呈锯齿状的碎片,这些碎片就如同加农炮散射一样致命。其中一块深深地插进了波拜克的胳膊里,鲜血马上染红了大衣的袖口。彻尔文斯举起双手,喉咙里发出咕噜声,突然重重地倒在了炮上。迪菲德往后退到了地板上,一块碎片从右边插入了他的下颌,另一头从下巴穿了出来,血不断滴了下来,但他并没有倒下去。
泰米艾尔仍然在海蛇的头部附近前后地盘旋,对它大声咆哮着。但是他并没有使出吼叫声,可能是怕发出吼叫时离“忠诚号”太近了:像这样的已经摧毁过华勒雷的声波会把海蛇和船上的人一齐埋进海底。劳伦斯在船边上命令泰米艾尔去冒一冒这个险,不要管那么多了。因为尽管船员们在发狂似的砍蛇身,但是蛇身那厚厚的表皮根本就砍不进去,而“忠诚号”随时都有可能被海蛇弄到无法修复:如果船的复肋材裂了或是更坏的情况——龙骨弯了——的话,他们可能永远也不能把船开回港口了。
但是,就在劳伦斯命令泰米艾尔去那样做之前,泰米艾尔突然发出了一声低沉而又沮丧的呼叫声,在空中拍打了一下后,收起了双翼:他就像一块石头那样向下坠去,张开爪子径直向海蛇的头部抓去,把它的头拉到了水面以下。强大的冲力把他自己也拉到了水里,一块像深紫色的云一样的血块在水里蔓延了开来。
劳伦斯大声呼叫道:“泰米艾尔!”
劳伦斯不顾一切,在颤抖和痉挛的海蛇身上艰难地走了一段路,然后沿着已经被血浸得滑滑的甲板上半爬半跑地走到了围栏边。他爬上围栏,攀上主桅杆的铁链,格兰比上来试图拉住他,但是没有成功。
他两脚踢飞了靴子,跳进了水里,但是他的头脑里并不十分清楚下水后究竟要做什么。他只可以游一小段的路程,而且手里既没有刀也没有枪。格兰比也想爬上围栏跳下水去帮他,但是船身晃得就像儿童游乐园里的摇木马一样,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突然,一阵剧烈的颤抖反方向地沿着那条海蛇的银灰色的身体传了过来,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阵颤抖。怪物的后腿、臀部以及尾巴从水里面剧烈地跳跃而出,然后便又落回了水里,激起了无数的水花,终于,它一动也不动了。
像钓鱼用的浮子一样,泰米艾尔突然浮出了水面。身体的一部分跃出了水面,然后又落到水里去了。他一边咳嗽,一边急速而又杂乱地说着什么,并且吐着唾沫,爪子上满是血。在喘息的间歇,他说道:“我想它已经死了。”之后他朝着船的方向慢慢地蹚水过去。不过,他并没有爬上船,而只是靠着“忠诚号”在做深呼吸,靠本身自然的浮力浮在水面上。劳伦斯就像一个小男孩一样吃力地爬到了他的背上,躺了下来,轻轻地抚摩着他,如同泰米艾尔一样感到舒服。
泰米艾尔太累了,所以不能马上爬回到船上。劳伦斯登上了一艘小艇,叫来凯因斯给泰米艾尔来检查,看他是否受了伤。他的身上有一些抓伤的伤痕——其中一处伤痕是一个难看的锯齿状的牙齿印——但是并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然而,凯因斯再次听了听泰米艾尔的胸膛后,面色凝重地说,有一些海水进了他的肺里去了。
在劳伦斯的极大鼓励下,泰米艾尔又回了船上,而“忠诚号”比平常泰米艾尔爬上船时更为吃水,这既是因为他已经很疲劳了,也是因为船本身情况比较糟糕。虽然爬上来时弄破了一些围栏,但是最终他仍然设法回到了船上。现在,即使如波拜克那样在意船外表的人也不会因为泰米艾尔弄破了一些围栏而去责备他了。事实上,就在泰米艾尔重重地落到甲板上时,一阵疲倦但真挚的欢呼声从船上传了出来。
泰米艾尔在甲板上刚一站好,凯因斯便说道:“去船边,头朝下”。他嘟嘟囔囔地发了一阵牢骚,虽然现在他只想睡觉,但还是按凯因斯的话做了。当把头和身体往外倾斜到远得有点危险的地方后,用有点压抑的声音开始抱怨道他有点犯晕了,但是他还是设法咳出了一些海水,完成了凯因斯的命令。他慢慢地曳着步子从船边往回走,在甲板上安置好自己的位置后,蜷成一团躺了下来。
“你想吃点东西吗?”劳伦斯问道,“新鲜一点儿的东西?一头羊?我让他们按照你喜欢的口味来烹调。”
“不,劳伦斯,我现在一点儿东西都不能吃,一点儿也不能。”泰米艾尔说道,但是他的话让人有点听不清楚,他把头藏在翅膀下面,肩胛之间还可以看到有些战栗,“让船员们把海蛇的尸体弄走吧。”
那条海蛇的尸体仍然像伸开四肢似的横卧在“忠诚号”上,头部在左舷一侧的水面上漂浮着,现在船员们可以看到它那令人印象深刻的身长了。瑞雷派人到艇上去丈量了它从鼻子到尾巴的长度:超过250英尺长,这至少是劳伦斯听说过的最大“帝王铜”的体长的两倍,这也是为什么虽然它身体直径还不到20英尺,却可以把整艘船缠住。
“这是一种海龙。”当孙凯走上甲板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时,告诉他们它是什么。他告诉船员们,在中国海也有类似的怪物,不过通常比这海龙要小。
没有人提议要吃掉它。丈量结束后,那位中国诗人,同时也是一位画家,同意把这头怪物画下来,而斧子再次砍到了海蛇的身上。塞科勒带领着大家,用铲刀熟练地一下一下地砍下去。普莱特用了三下重击砍开了它那重装保护着的脊柱。之后,海蛇本身的重力和“忠诚号”的缓慢前进力几乎马上就把剩下的工作完成了。那些剩下的肉和皮断开了,声音就像撕裂织物那样,而那已经分开成两半的身体从船的两边滑了下去。
在水里,在蛇的尸体周围,不少“活动”已经开始了:鲨鱼在撕咬它的头,其他一些鱼类也是。现在一场越来越激烈的争斗正在海蛇那被砍成两半的血淋淋的身体周围展开。
瑞雷对波拜克说道:“还是尽我们所能尽快重新启程吧。”
虽然主帆、后桅纵帆以及索具遭到了比较严重的损坏,不过前桅和索具并没有受到损伤,只是一些绳索纠缠在了一起,船员们设法在顺风时张开了一小幅风帆。
他们就这样让那海蛇的尸体漂浮在海面上,重新开始了旅程。大约一个小时后,浮在水面上的那条海蛇的尸体就变成了一条银色的线。甲板已经打扫过了——刚用硬刷擦洗过并且撒上了甲板磨石,还用开水闸再冲洗了一遍,水欢快地从水闸里冲了出去。木匠和助手们砍了一对圆木来代替损毁的主帆和后桅纵帆的上桅帆上的横杆。
船帆受到了很大损坏。船员们需要从储物室中取出备用帆布。但是让瑞雷愤怒的是,这些帆布已经被老鼠咬坏了,因此船员们要紧急修补了一下,然而此时太阳快要下山了,那些新的船缆只能在早上才能装配起来。船员们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在火把的照耀下开始晚餐了。晚餐后,船员们都睡觉去了,没有像通常一样设置警戒。
劳伦斯仍然赤着脚,吃了一点罗兰给他拿过去的咖啡和饼干之后,来到了泰米艾尔的身旁。泰米艾尔仍然不太振奋,而且没有什么食欲。劳伦斯担心泰米艾尔受了什么内伤,不能马上察觉,便尝试着哄劝泰米艾尔,试图让他从低迷的精神状态中走出来,但是泰米艾尔无精打采地说道:“不,我根本没有受伤,也没有病。我现在好着呢。”
“那究竟是什么让你这么苦恼?”劳伦斯终于试探性地问道,“你今天干得很好啊,你拯救了整条船。”
“我所做的一切不过就是干掉了它,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泰米艾尔说道,“它并不是敌人,也并不是因为什么原因来袭击我们的。我想它来到这里,仅仅是因为它饿了。我认为我们的射击和炮击让它受到了惊吓,这就是为什么它要攻击我们的原因。我本希望它可以明白,然后便会走开。”
劳伦斯双眼盯着泰米艾尔,他并没有想到泰米艾尔可能并不像他那样把这条海蛇看作是一头残忍的怪物。
“泰米艾尔,你不会认为这头怪兽有什么地方像条龙吧,”他说道,“它既不能说话,也没有智慧。我敢说你说它来找吃的是正确的,但是任何动物都会去捕猎。”
“你怎么能够这样说?”泰米艾尔说道,“你的意思是它既不说英语,也不说法语,也不说中文,可是它是一头海洋生物啊。如果它不是被人类在箱子里养大的话,它应该怎样才能学到人类的语言呢?虽然我自己不懂得这些语言,但是这并不代表着我是没
有智慧的。”
“但是,你也看到了,它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劳伦斯说道,“它吃了我们四名船员,并且杀死了另外六个:是人而不是海豹,人明显不是哑巴牲口。如果它是有智慧的话,这样做就是不人道——不文明的。”他改口说道,并且因为他的用词而有点结巴。“没有任何人可以成功驯服一条海蛇,即使中国人也不可以。”
“你可能也会这样说,如果一头生物不服务于人类,也不学习他们的习惯,那么它就是没有智慧的,而且也会被杀死。”泰米艾尔一边说,一边翎颌抖动了一下。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劳伦斯说道,他正在想着怎样才能安慰泰米艾尔,对于他来说,非常明显,那头怪兽的眼睛里分明流露出凶恶的感觉,“我只是说如果它们是有智慧的话,那可以学习怎样去沟通,而且我们也可以听到的。毕竟,很多龙并没有想到要去对付一名训练员,而且完全拒绝与人类说话。很少发生这种情况,虽然的确发生过,但是并没有人因此认为龙是没有智慧的。”他补充道,他认为他碰巧说到了一个恰当的例子。
“但是如果他们真的这样做的话,他们会怎么样呢?”泰米艾尔说道,“如果我拒绝服从,我会怎么样?我并不是指不服从一个单一的命令,我是说如果我根本不愿意在空军里战斗的话。”
在这个问题之前,他们探讨的都是笼统的问题,这个突然收窄了范围的问题让劳伦斯大吃了一惊,并给这次对话带来了一种更加不祥的氛围。幸运的是,在帆展开得这么小的情况下,船员们根本没有什么事要做;水手们在甲板上聚集起来赌博,以自己的那份朗姆酒兑水饮料的供给量做赌注,他们一心一意地玩着掷骰子的游戏。少数人仍与值班的飞行员一起在栏杆边上轻松地聊着天。让劳伦斯感到安慰的是,似乎没有人会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其他人可能会误会,认为泰米艾尔在某方面不愿意甚至是不忠诚。就他自己来说,他根本不相信存在任何泰米艾尔会选择离开空军和所有朋友的危险。他试着冷静地回答道:“未驯化的那些龙在繁殖地有着非常舒服的住处,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那里居住。在威尔士北部的加第干湾有这样的一个大繁殖地,我认为那里非常漂亮。”
“那么如果我不想住在那儿,而是想去其他地方呢?”
“但是你如何觅食啊?”劳伦斯说道,“那些用来喂养龙的畜牧群都是由人类和用人类的东西来饲养的。”
“如果在人类把所有的动物都关在围栏中,让这世上再也没有野生动物时,我想我不时地会去吃一两头动物,人类并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抱怨,”泰米艾尔说道,“但是即使人类不容忍我这么做,我也可以去捕鱼吃。如果选择住在多佛附近,我喜欢的时候便去飞翔,吃鱼,不去打扰任何人的畜牧群。我可以这么做吗?”
当劳伦斯意识到他已经踏进危险的“区域”时已经太迟了。他很后悔把谈话引到了这个方向。他很清楚地知道,泰米艾尔不会被允许去做上述任何的事情。人们会被一条无拘无束地住在他们中间的龙给吓坏,无论那条龙是怎样与他们和平共处。对于这么一个计划,人们将会有很多种理由来反对。然而在泰米艾尔看来,如果拒绝他的话,这将会是对他的自由不公正的剥夺。劳伦斯实在想不出如何可以在不加重泰米艾尔的感情伤害的情况下,作出一个合适的回答。
泰米艾尔把劳伦斯的沉默看作就是他给出的答案,并且点了点头。“如果我不去的话,那么应该会再次被套上锁链拖曳着走,”他说道,“我会被强迫去繁殖地,而如果我尝试离开的话,将不会得到允许。对于其他龙来说也是一样。所以这对我来说,”他非常严肃地补充道,同时声音里面透露出一丝低沉的愤愤不平,“我们就像奴隶一样,只是我们的数量比他们少,而且我们比他们大得多、又危险得多,所以我们得到了慷慨的款待,他们得到的则只有残酷的对待。但是我们仍然是不自由的。”劳伦斯说道:“天啊!根本不是这样!”他站了起来。原来自己对泰米艾尔是这么无知,对他说出这些话感到吃惊和沮丧。如果这样的一系列想法在此之间就已经贯穿了泰米艾尔的想象的话,那么对于泰米艾尔没有从风暴链中畏缩就不会有太多疑惑了,而且劳伦斯相信这并不仅仅是最近的战斗的结果。
“不,不是这样的,根本毫无理由。”劳伦斯重复道。在绝大部分的哲学问题上,他知道自己无法与泰米艾尔辩论,但是泰米艾尔的这种想法肯定是荒谬的。只要他可以找到他想说的话,他觉着自己肯定可以说服泰米艾尔关于现实的情况。“这就如同说我是奴隶一样,因为我必须遵从皇家海军司令部的命令;如果我拒绝执行命令,会被开除出海军,很有可能被问罪,这并不代表我是一名奴隶啊?”
“但是是你自己选择了加入海军和空军啊!”泰米艾尔说道,“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辞职不干并去其他地方。”
“是的,但是之后我得找其他的职业来养活我自己,如果我没有足够的资本来吃利息的话。而且,的确,如果你不想再待在空军的话,我有足够的资金在北部,或者在爱尔兰买一个庄园,并在那里放牧。你可以按照你喜欢的那样住在那儿,没有人会反对。”就在泰米艾尔在对此反复思考时,劳伦斯又呼吸了一口气。此时,泰米艾尔眼里好战的目光稍为消退了一点,而且尾巴也渐渐地停止了在半空中的焦躁不安的摆动,在甲板上重新圈回成一个整齐的螺旋形,翎颌上弯曲的角羽毛也温顺地贴在了脖子上。
钟声轻快地响了八次,水手们扔下了掷骰子游戏,新一班的当值船员来到甲板上熄灭了最后一些火把。弗瑞斯打着哈欠从龙甲板的楼梯走了上来,还有一些仍然揉着眼睛赶走睡意的新船员。而贝里斯沃斯则带着前一班的当值船员走了下来,说着:“晚安,先生!晚安,泰米艾尔!”他们经过时,许多人都轻轻地拍了拍泰米艾尔的侧腹。
劳伦斯答道:“晚安,先生们!”泰米艾尔则发出了一声低沉而又友好的咕哝声。
波拜克说道:“特瑞普先生,船员们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就睡在甲板上。”他的声音是从船尾传过来的。船上的夜晚已经降临了,船员们高兴地沿着甲板躺了下来,头枕在盘绕起来的缆索和圈起来的衬衣上。船上除了船尾那孤独地、摇摇摆摆地在闪烁着的灯笼和一点星光外,全部黑了下来。今晚没有月亮,但是麦哲伦星云和银河那长长的云状团块却特别得亮。很快,整艘船都安静下来了。飞行员们也沿着左舷的栏杆安顿好了。劳伦斯又一次坐下来,靠在泰米艾尔的侧腹,对于泰米艾尔的沉默,他耐心地等待着。
泰米艾尔试探性地说道:“但是如果你那么做,”就像刚才的谈话还没有完结似的,虽然他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恼怒了,“如果你为我买了一处庄园,那仍然是你的财产而不是我的。你爱我,并且会尽你的所能来做任何事来让我开心,但是对于一条像可怜的利维塔斯那样的龙,跟着一位像瑞肯一样根本不关心自己的龙的上校的话,他又会是怎样呢?我并不十分清楚资本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我可以肯定我一点资本也没有,也没有方法去得到它。”
他现在至少没有像之前那么极度地苦恼,而是听起来有点消沉,有一点点难过。劳伦斯说道:“你知道的,你有自己的珠宝啊。单单是那个垂饰就值一万英镑了,这是一份不受限制的礼物。没人可以对它在法律上是你的财产提出怀疑。”
泰米艾尔低下头,看了看那件珠宝,就是那件劳伦斯花费了捕获“勇敢号”获得的大部分奖金给他买的胸铠,“勇敢号”正是那艘搭载着孵化出泰米艾尔的蛋的战舰。在旅途中,胸铠上的那些白金有了一些小小的凹痕和抓痕。这些痕迹仍然停留在上面,因为泰米艾尔不允许把它脱下来很长时间,这样手下人就不能用砂纸把这些痕迹擦掉,但是那些珍珠和蓝宝石仍然如同以前那样光彩夺目。“那么,这就是资本了吗?珠宝?怪不得它会这么好看。但是劳伦斯,这并没有什么不同,毕竟这仍然是你的礼物,并不是我自己赢回来的。”
“我认为从来没有人会想要给龙开工资或是发奖金。我可以对你承诺,这并不是对你们缺乏尊重,只是金钱对于龙来说似乎没多大用处。”
“金钱之所以对我们来说没用,是因为我们不被允许去任何地方或者做我们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因此没有地方去花罢了,”泰米艾尔说道,“纵使我有了钱,我敢肯定我仍然不可以去商店来买更多的珠宝或是书籍。即使当牲畜栏中的食物合我们的口味,我们从中取走时,仍然会受到责骂。”
“但是这并不是因为你是一名奴隶,所以你不可以去你喜欢去的地方,而是因为人们会自然而然地被你打扰到,而且必须要考虑到公众的利益啊,”劳伦斯说道,“如果在你去城镇里的一间商店之前,那个店主已经被吓跑了,这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啊?”
“在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的时候,仅仅是因为其他人的恐惧,我们就被限制着,这样真是太不公平了。劳伦斯,你肯定也是这么看的吧!”
“是的,这并不公平,”劳伦斯犹豫地说道,“无论其他人怎样告诉人们,龙是如何如何地安全,人们还是会对龙感到害怕。这就是人类普遍的本性,可能这有点愚蠢,但是却无法控制。亲爱的,对此我感到非常遗憾。”他把手放到了泰米艾尔的侧腹,补充道:“对于你的反对,我希望可以有更好的答案,但是我也只能说这么多了。无论这个社会给你带来什么不便,我决不会把你看做是一个奴隶,而且只要可能,我会一直愿意帮你克服这些问题。”
泰米艾尔发出了低沉的叹息声,但却充满深情地轻推了劳伦斯一下,把一只翅膀放到了离他更亲近的位置上。他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说什么了,而是让劳伦斯去拿那本新书。那是一本他们在开普敦发现的法文翻译版《天方夜谭》。劳伦斯很高兴他可以就这样逃脱这个话题,但是他并未感到轻松。他并不认为自己成功地安慰了泰米艾尔,也没有让泰米艾尔顺从于自己一直以来都认为他会感到满意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