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给的药好像有强力催眠的作用,我很快就睡着了,一觉醒来,旁边有窸窸窣窣的小动静,好像有人自斟自饮。我睡眼蒙眬地转过头去一看,马上就清醒了。
唯一的小窗外艳阳高照,阳光照得满室通明,有人坐在小吧台旁正专心致志地喝威士忌。他有一个闪亮的额头,一双如艺术品一般的手,还有看什么都专注得想要钻进去研究一番的神情。
他对上我震惊的眼神,露出熟悉的微笑,举杯说:“早上好啊,小丁通。”
“摩根,你这个杀千刀的,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摩根停下杯子想了想:“嗯,这个故事呢,有一匹布那么长,首先……”
首先,摩根从芝加哥回到十号酒馆之后,挽救了很多酒精中毒的人,但是,假酒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入十号酒馆,多得大家简直不知道酒馆里面到底有没有真货。后来,酒馆的老板回来会会旧友,结果喝得自己连夜去医院洗胃,于是勃然大怒,勒令把负责买酒的人——也就是我,赶紧弄回来。
十号酒馆的老板这个人吧,从来不在乎他要人家做的事情到底有多难或者多奇怪,他的脑筋直通屁眼,只会耍横,说出就要做到。大家对他唯命是从,连约伯和木三这种人类中的奇葩都不例外,因为他发出的威胁都被血淋淋的事实证明过,他要把谁剁成两百块,那人就绝不会只以一百九十九块的形态下葬。
“所以呢?”
“所以我们就来这里想把你搞出去啊!”
“拜托,这里是全欧洲安保级别最高的重刑监狱啊,杀一二十个人的普通杀人犯根本就拿不到在这里坐牢的批文,在犯罪界来说,被关进Witty Wolf等死,完全是一种授勋的感觉啊朋友。
“所以,请问摩根兄,你是怎么混进来当狱医的?”
摩根耸耸肩,很平淡地说:“约伯带我进来的啰,你见过有约伯混不进去的地方吗?”
“什么意思?约伯也来了吗?”
摩根看了看表:“嗯,比我来得早,不过没在监狱内部,他六个月前就开始负责这里的采购和洗衣外包服务,和监狱高层称兄道弟,没事一起打打高尔夫,很吃得开呢。”
六个月前?我跌回床上,掐指一算,六个月前,刚好是我干完芝加哥那一票,被冥王接到山居别墅调养身体的时候。
约伯还会算命吗?一看我印堂发黑,嘴唇发紫,知我不日必有一劫在波兰赫尔辛基近郊,因此提前部署停当,提前来搞Witty Wolf?随时准备着为我两肋插刀?
话说回来,其实约伯比较擅长插我肋骨两刀吧?等我见着他,我非要问问那些我和冥王打牌的照片是怎么回事!
我瞪着摩根,他很无辜地回看我,一口接一口地抿酒。
那些十号酒馆假酒喝死人之类的鬼扯就让它随风去吧,我一字一顿地又问一次:“你们,来这儿,干吗来着?”
摩根对我眨眨眼,露出有趣的笑容,说:“都说了来越狱呀!”
他轻描淡写,我却吓了一跳,赶紧看门,生怕站在外面的守卫马上冲进来扫射:“呔,反贼,受死!”
但平安无事,岁月静好。
摩根还有心情调戏我,捏捏我的手臂,捏捏我的腰,意甚激赏:“身体肌肉和脂肪比例很完美,最近的伙食和生活规律都不错啊。”
我没好气:“你他妈真应该尝试一下。”
他把他跟鸭子一样瘦的手臂伸出来给我看:“我也有肌肉哦。”
我让他滚蛋,然后转回正题:“越狱?就是为了帮我越狱,你们全体跑这儿来了?”
我口气里的怀疑如此浓厚,要是摩根这会儿划根火柴的话,说不定我们俩就被爆上天了。
他终于适度赧然了一下,很勉强地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时间够的话,也得帮你越一下,不然,是没法跟老板交差的……”
“你这个没良心的死鬼,大家相好一场,居然不是专程来救我的?说,赶紧说,到底是谁还值得你这样全情投入?”
然后,我脑子里噼里啪啦一过电,即刻就明白过来了:“奇武会的人都关在这儿?”
这个消息太惊人了,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奇武会的人?全部关在这儿?”
谁下的这个决定啊?这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啊!!
Witty Wolf对我来说就是天罗地网的代名词,我根本无力摆脱,何况还有那些好可怕的黑洞洞的枪。但冥王和斯百德何许人也,他们肯定一脚就踢爆栏杆,撞死狱警,血流千里,杀出重围,不都是顺手的事吗?更不用说诸葛了,那家伙连食堂都不能给他去,他百分之百会端起一盆回锅肉就撒豆成兵,叫大家死得一身豆瓣味儿——什么?食堂没有回锅肉?那谁愿意来这儿坐牢啊?
摩根各个方面的经验好像都很丰富,此刻颇不认同我的愤愤不平,他认真地说:“没有臭掉的牛排和烂鸡蛋才不算一所好监狱呢,你这个人懂都不懂。”
争论了半天关于经典监狱的伙食搭配的话题,我们才想起刚才好像不是在说这码事儿。
我马上言归正传:“喂,说真的,你们准备怎么越狱?”
是像美国电视剧《越狱》里那样高智商步步为营,特鸡贼地这里talk一下,那里talk一下,然后色诱狱医什么的吗?
或者像《肖申克的救赎》一样,拿个小勺子挖啊挖,挖几十年搭通天地线然后一身屎就冲出去了?
还是像电影《敢死队》里面铺天盖地的重型武器“哒哒哒”,子弹不停气地打死所有人就可以走了?
不管cosplay哪部影视作品,感觉都很义薄云天热血沸腾,但最好还是不要敢死队吧,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那种场面下我唯一能干的事就是趴进尸体堆里装死,绝对连毛都不敢竖起一根。
要是我当时知道后来的越狱场面会是怎么一回事的话,我绝对心甘情愿地去《敢死队》拍摄现场当替身。
想一想上次回去度假,我鬼使神差地看了不少跟监狱有关的碟,这一定是因为我当时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摩根对我嗤之以鼻:“呸,我们都是有学问的人,要玩就得玩高级的,越狱都不能失格,你懂吗?”
我顿时满怀期待:“说说看,说说看,怎么个高级法?”
他右手按在胸口,望向遥远的东方,神态虔诚,喃喃地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哇!真的很高级啊。
“怎么攻心?你对精神科也有研究吗?”
他摇摇头:“没有啦,我们就直接攻城而已。”
“呸!”
摩根罔顾我的义愤填膺,伸手点点我的前胸——完全是一种本能,他的手指还在周边几个穴位按了按,说:“你什么都不用想,等下回去看到涂根,不管他跟你说什么,如果他问你要答复,你就再拖住他一个晚上。”
拖住涂根一晚?他现在的老婆是爱神,我对自己的魅力没什么自信啊。
摩根很无所谓地说:“拖住他的灵魂就好,我知道你对男人的肉体向来没兴趣。”
跟我们在药材市场买虫草看成色一样,摩根就这么七情上脸地表示他给予我无条件的信任,接着慢悠悠地走到门边,呼叫守卫直接押送我回牢房。
从离开医务室的一刻起,所有生病的症状就如同浮云一样消失了,估计下半辈子也不会再犯。
事情明摆着——摩根即病根。
我步履沉重地回到囚室,如摩根所言,涂根正在等我,脸色平静,对我颔首问候:“你没事了?”
守卫为我卸下镣铐,我活动了一下周身,确实感觉良好,于是点点头。
“医生说你感染了不知名的细菌,该细菌的繁殖代谢周期是二十四小时,所以你会准时发烧和退烧。此细菌有传染性,必须严格隔离,但到第六天上午如果没再发烧,就全好了。”
摩根还真能鬼扯,但再一想,谁知道他在烟墩路的私家迷你医院里成天都在捣鼓些什么玩意儿,这种细菌说不定是真的呢。
护士大娘说的,不烧就好了,再发烧就会直接烧死,我都不敢想那些人死得有多惨,摩根你替天行道的方式真别致。
涂根对我第六天之后会不会死其实毫不关心,稍微客气了一下就单刀直入:“你见到我的纸条了吗?”
1×12?
“什么意思?”
他弹弹手指:“一家出一亿,美金,一共十二亿,通过私人渠道国际转账到瑞士银行户口,会计师事务所会帮你处理开户和转账的一切手续。预付三分之一,抓到先知后,你离开监狱之前,全部付清。”
我花了挺长的时间想搞清楚十二亿美金到底是什么概念,一开始我没觉得多高兴,毕竟这和十二财团的百分之一的股份相比,后者明显价值更高。然后,我换了个算法,把那些钱折合成小铃铛喜欢的房子几套,小铃铛想买的衣服几套,小铃铛的妈做核磁共振检查的次数……成交!!!
这两个字横空出世,从我的肺腑之间一路狂飙而出,突破肠胃咽喉牙关,眼看就要喷到涂根脸上。
说时迟那时快,我上下嘴唇一咬住,硬生生把它们挡在了那儿,嚼巴嚼巴吞了下去,再对涂根说:“我明天早上给你答复。”
涂根的眉头飞快地皱了一下:“丁通,我们都没有太多时间了。”
这事我比他知道得更清楚。我瞄了一眼桌上的电脑,桌面是黑的,但当它亮起来的时候,那儿有一个日历表。
几天之后,就是冥王和先知所预报过的十二财团全部崩盘的时间。
我的脑子只有二两橙子那么大,绝对想不出怎样才能让十二个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的巨型商业集团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毁于一旦。
莫非是准备直接丢两个原子弹?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无形中建立起了对奇武会强烈的信任。
不到最后关头,我无法说服自己相信世上有他们做不到的事。
除了先知以外,其他人的纷纷被捕似乎已经印证了我的信任不足一提,但有一种神秘的信念顽强地在我内心牢牢扎根,任凭风雨如晦,初衷不改。
我只是固执地重复:“我明天早上给你答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涂根已经可以算是这个世界上极了解我的人之一,他能确认我什么时候是认真的,就像现在。
他对我点点头告辞,走到门口却又转身,犹豫了一下,对我说:“你开始生病的那天,我来是为了告诉你,十二财团决定不接受你的任何条件。”
我“哦”了一声,静待下文。
“但是,尽管没有任何可供采信的理由,我还是相信你。
“过去几天绝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尽力为你斡旋,说服他们应当谨慎行事,就算被证明你只是恐吓,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可不是,他们能有什么损失呢?我被关在这里,他们乐意的话可以让我关一辈子,出了这扇门,想去尿个尿都要等人来帮我解裤子。
只是那些商业巨子素来都作威作福、翻云覆雨,被奇武会玩弄于股掌之间已是奇耻大辱,被一枚纯屌丝信口雌黄就唬到,哪怕只是一小会儿,想必也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冒犯。
他们必然殚精竭虑,揣摩事情的各种可能,其中有一种看起来最具可能性——我在诈和。
我听出了涂根试图表达的全部意思,并且由衷感激他所说的“他相信我”。
我对他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觉得你非常热爱自己的工作。”
他一怔,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们真正的第一次相见,是在那间小黑屋。你有一种独特的从容自若,尽管穿得平凡无奇,却气度森然。可是在这段时间里,那种气度却在渐渐削弱。慢慢地我感觉到,你好像不再那么投入了。几个月而已,你还长出了不少白发,好像压了很多心事一样。”
我歪着头很有耐心地说:“探长,我从来没有为难过你,我所做的决定,也毫不损及你的利益。现在,一切都快要到尾声了,你可否告诉我,是什么在令你度日如年?”
涂根根本没预料到我这一番话,他像猛地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愕然回望我,眼中的疲倦和焦虑一瞬间显露无遗。我不确定他是在对我攻城还是攻心,但这难得一见的疲乏姿态让我心有戚戚。除了对付我以外,想必还有许多棘手的事在外面的世界等着他。
这个时候,他还能很快镇定下来,对我笑笑,很温和地说:“我的人生和每个人都一样,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那倒是真的,回想十多年前,我爹妈扔下我跑了之后,各位热心肠的邻居经常跟我说的一句话就是:做人哪有十全十美的。然后塞给我两个肉包子或者一个玉米,以致到后来我一听到这句话就口水滴答。
他已经不想和我再耗下去,准备告辞,但我这儿还没完呢。
“探长,你上头的人,到底是谁?”
各大国的中央情报局、国安局或者国际刑警组织,在非常紧急的状况下肯定拥有一定程度的超越机构和部门的影响力。但任何上述组织或来自该组织的人,影响力都大不到能短短十几天之内,将分布在全世界各个角落的十二个商业教父级人物集合到一所监狱里,谈一场莫须有的交易这个程度。
我重复了一遍,如同猎犬一般执着,又问涂根:“谁是你的上司?你又是为了什么为他们卖命?”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看了许久,眼神微妙而复杂,而后他却刻意换上一种毫无感情色彩的语调:“丁通,这些你都不用知道,我只是做我的工作。”
我想了想,决定下点猛药:“想必你深爱你的妻子,把她看得比眼珠子都贵重。相信我,我也有这样一个女人在家里等我,不过,换作是我,哪怕我的工作是当总统,我也不会让我老婆穿得花枝招展的,去劝另一个人配合自己老公的工作。你为了这份工作是不是太豁出去了点儿?”
果然,这个理由比一柄铁锤还容易打死人,涂根大惊失色,身不由己地向我走了两步,那模样半点都没掺假:“我妻子?你见过我妻子?”
我反而愣住了:“你不知道?”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抽身就走,脚还没跨出牢房,就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拨打。我目送他远去,从他的后脑勺儿看出了许多紧张和担忧,但具体的信息就比较模糊,你知道,后脑勺儿的表情肌实在不怎么多……然后我坐下来,仔细地穿好了衣服、鞋子,系好了鞋带。
明天早上,如果涂根回来的话,我会给涂根一个答复。
只要涂根和明天早上都跟平常一样,波澜不惊地如期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