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走后没人再在晚上摸进病房爆我的头,几天平静的养伤生活过下来,医院说我的身体状态允许转移了,监狱那边就把我拉了回去。
出病房之前,那个童颜巨乳的护士小姐杀将过来,面色潮红地把我拦在病房门口,递来一个小本子——居然是让我签名。我心中暗喜,以为患难见真情,人家爱上我的沧桑倜傥,正发愁没有一个固定的电话号码可供勾搭,结果小妞说,她当了这么多年护士,从没见过比我伤口恢复得更快的人,简直好像肌体自带痊愈功能一样。我叹了口气,心想这事没别的缘由,只能去问咪咪。他那个杀千刀的衰老药,到底有他妈多少种副作用?最近语言中枢倒是不乱跑火车了,肌肉组织开始五迷三道了是吧。
车子到Wittywolf,狱警推了个轮椅过来接,我正美,心说这待遇挺人道,回头两个重型镣铐哗啦一声套上来把我直接固定在轮椅上了。进了监狱大楼的门,穿过行政区和工作人员活动区,进了关押区。去我的牢房要右转,押我的两位彪形大汉却断然左转。
走过去提审室惯常要走的那条灰色长廊,再转左,穿过一个莫名其妙空空荡荡的大厅,来到建筑物的另一头,长廊到底,最后进的是一间无比大的屋子。
里头黑压压一大片人,我看了看,至少一二百。人多,但一点不乱,各有分工的样子,看起来都很放松,站着、坐着的位置足以控制房间的各个出口和角落。有的人穿制服,有的人穿牛仔,贝雷帽、鸭舌帽、棒球帽款式齐全,但不管他们打扮成什么样子,我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全都是身经百战的一流安保人员。
人群里我一眼就见到了加雷斯,他今天没有穿那件标志性的皮衣,而是西装革履,活像要去见客户的资深销售人员,坐在和所有人都不搭边的角落里。他身体前倾,双臂撑在膝盖上,遥遥对我注视着,面无表情。
即使他一言不发,初来乍到的人也能马上知道谁是这里真正的老板。
加雷斯坐的沙发后还贴身站着另一个人,一望便知是日本籍——女性化的脸、刘海和神色,毫无表情的时候也有一种愉快的柔和感,他交叉双手抱胸,那双手非常大,非常强壮。
一阵电流穿过我的心脏。
他就是揍得我现在还得坐轮椅的那个人。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中一无所有,仿佛不认得我,又仿佛我只是一堆没有被打足火候的牛肉丸原料。我迎着他的视线,拼命睁大眼睛瞪他,非常希望摩根曾经在我的视网膜下面也装个把暗器,我现在就可以一抛媚眼插死这个狗娘养的。
保镖们给我让出一条通道,我穿过去的时候很想和大家挥手致意。当然,他们肯定不会鸟我。
房间的另一头墙壁正中,黑色大门微敞,涂根和我先后进去,身后两名大汉给我松了镣铐,自觉退下。
才跟这里面的阵容打了个照面,我没出息的肾上腺就分泌激素如尿崩。
穿越了,我肯定穿越了。
在另一个平行宇宙中的我,十年前显然没选择成为街头混混,而是悬梁刺股上了大学,读的还是影视广播学院,以“超优秀毕业生”的头衔离校,上台代表广大群众领奖。
不这样的话就没法解释十年之后这一番风光。我这分明是在福布斯全球财富领袖论坛上当司仪——非常身残志坚的金牌司仪啊!
里面的房间比外面的还大,都不知道当初建成这模样是为了干什么。正对面墙上有三扇雕花窗户,都有我一个半人那么高,彩色窗玻璃上画着一堆人,还有羊啊、帐篷啊什么的,乱七八糟地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窗下长桌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什么?语言中枢我还以为你好了),桌后一字排开,十二张高背椅,看样式怪怪的,不知道来自哪个国家,不是给皇帝坐过,就是给皇帝的小老婆坐过,总之都是好东西。
现在那些椅子上坐着的人,财富地位和古代的皇帝差得可能也不太远。
十二财团的真正所有者,现在,就在我的眼前。
排排坐,吃果果。我莫名想起耳熟能详的一首儿歌。
排名不分男女老少高低贵贱忠奸。
我的肾上腺素跟我个性很接近,一泡尿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平静下来,在自己的轮椅专座上摆好姿势。
涂根不声不响地退到角落,用一种刻意为之的平淡声音给会面的双方做了简单的介绍。
“丁通,奇武会判官。”
“十二财团的所有者。”
我咧嘴笑了笑,环顾一周之后,慢慢举起手,指向排在对面左数第四位的那个金发蓝眼的中年美妇。
“玛丽萨?”
她没有答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但我能注意到她轻微地挺直脊背,像下意识地打起精神面对未知的挑战。
我回忆起诸葛给我看过的资料,她的名字在列表里面是黑色的。
黑色通常代表哀悼和死亡,但她现在分明好端端地坐在我面前,毫发无伤。
我的手指顺着座位移动,接着定格在左数第六位。
“松本清?”
他的名字,也是黑色的。
我逐一望向他们,记忆中属于他们名字的颜色冉冉在脑海中浮起,在他们的头颅上对号入座。
十二个人里,有七个曾经被表明是已经死亡的。
或者,慢着,诸葛是这么说的:“挂还是没挂,有时候其实是一码事儿。”
既然连我都想得到,那么诸葛想必早就洞悉,那些所谓的血案不过是障眼法。
上流社会的商业领袖接连被杀,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容易引发全球性的对奇武会的恐慌?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适合在媒体上大做文章?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有促使全球国家安保部门联手对付奇武会的价值?
我一瞬间就全然明白过来。
这是最司空见惯的栽赃嫁祸,方法简单,用意直接,技术上毫无创新。
其精髓全在手笔啊!真大,大得邪门了,同志们,让这些个重量级的人物一批批地假死,相当于拿半个世界的经济命运开玩笑。
我心里升起强烈得几乎要喷出来的好奇——到底,奇武会要干什么,干了什么?威胁来得如此之大,能值得你们这样甘冒奇险,孤注一掷地撕破脸?
转头看了看涂根。他避开我的眼神。
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
何况我压根就没有问。
我只是慢慢地说:“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还是没一个人跟我说话。毕竟,接下来发生的事对我来说就是空手套白狼,不,空手套白鲸。不可能有比这更容易、收益更惊人的赚钱方法了。他们恨我恨得牙痒痒绝对是应该的。
作为不善于化解他人心结的负数情商拥有者,我只能安慰自己说,总有一天,他们会觉得这一切都很值,甚至后悔当初没有多给我一点呢!
这时候像有人按下了服务铃,有人雄赳赳气昂昂地推门而入。来的三位都穿着高级西装,高瘦白两位,高瘦黑一位,手指上都戴着各个牛逼大学的校徽戒指,沉着冷静,一丝不苟,看上去让人油然生起景仰、敬畏与依赖之心。
他们简洁地做了自我介绍。
一位是摩根大通旗下的私人财务管理部门的客户经理,负责跟进运作我名下的基金会。
一位是来自伦敦专做名流生意的B&M律师事务所的代表,负责起草和处理股份转让协议。
一位是普华永道的高级注册会计师,为这笔交易作股份现金估价。
自我介绍完毕之后,律师言简意赅地知会我,所有必要文书都已经准备妥当,其他该落实的签字盖章或备案公证都已经全盘做好,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我这一边的手续。
他们忙忙碌碌地在那里当小蜜蜂,一会儿跟我说一堆我毛都听不懂的话,一会儿把大批文件搬来搬去,一会儿过来让我签个字,一会儿又过来提指纹,指纹不够,还要视网膜采样。他们问我的很多问题听起来跟天书一样,老子压根都听不懂,我只能翻着白眼想一想,凭借本能选择yes还是no。
忙活了难以置信的三个多小时——那真是我人生中最迷惘的三小时,我几乎算是什么都没做。之后,涂根又一次冒出来,跟主婚人似的,代表大家宣布:礼成,收工。他转向我:“丁通,现在,你是有钱人了。”
就算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但绝对是有钱人里身家保障系数最高的。如果我拥有的产业都全体崩溃的话,那肯定是撒旦本人搅局,大家抱团完蛋,天王老子都跑不了。
我笑了笑,勉勉强强从轮椅上板着身体站起来,罔顾各处隐隐不绝的疼痛,伸了个懒腰。
我指指那位伦敦来的律师:“你,是真的律师?”
他露出莫名其妙的脸色,意思是老子当然是律师。
我又指指那位会计师:“你,也真的是会计师,最好的那一种?”
会计师比律师脾气好,没吭气。
最后我指着那位基金会经理:“你,一样是真的,一般有钱人估计都请不到你吧?”
他本能地“嗯”了一声。
大家想的可能都是这人难道突然得了一大笔钱,幸福多得承受不了,所以得失心疯了。
唯独涂根脸上微微变了颜色,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四周看了看,又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中国有句古话,专门用来形容那些顽固分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涂根咳嗽一声,叫我的名字:“丁通,别放肆。”
我对他笑笑:“涂根探长,这儿最放肆的人可不是我吧?”
我从轮椅上小心翼翼地走下,龇牙咧嘴地忍痛走到长桌边,拿起那一堆堆纸质考究、装订精良、签了许多如雷贯耳的名字的文件,翻了翻,摇摇头。
人都是真的。
钱都是假的。
你们刚才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
没有股份会被让渡,没有现金会被兑现,没有基金会会开始运作,只可惜了那些造纸的树,为注定成为垃圾的文件做了无谓的牺牲。
我只是一个囚徒,试图以莫须有的砝码敲诈。因此,我所值得拥有的,也只是一场欺诈。
只不过,涂根兄,大家也算相识一场,怎么你会眼睁睁地看着你的雇主们犯这种错误呢?
我所拥有的、唯一支撑我生存在这个危险世界上的本领,是明察秋毫啊!
无人可以欺诈我。
就算你们下大本钱,不惜把对外宣布已死的大佬们都请出来以表示你们对这桩交易的重视。
能够忽悠我的智商,却无法蒙蔽我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