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了,杂树生花,秋实累累。默默地望着庭院中的风景,我怀念着久未谋面的故人。具体怀念的内容包括:王八蛋咪咪和摩根好死不死非要动我的语言中枢,现在好了,我有事没事就要伤春悲秋,吟诗作赋,而且一旦开始了,不念完一首打死都停不下嘴来,这症状跟得了狂犬病是完全一样的。
我现在待的地方从内部看起来,是一套袖珍型的小公寓。三个单间——洗手间、卧室、起居室,每一个房间都有门,而且尽管陈设简单,该有的倒都一应俱全,相当人性化。倘若不考虑结婚生小孩那么复杂的问题,一个人住一住其实还挺舒服的。
但只要把起居室的大门一打开,就会发现事实的真相冰冷而粗硬,而且还一根根的。
一根根的栅栏,仅可容一人出入的小门上配了一把电子密码锁再加上一把沉重的灌铁水的实心大锁。
门外是一条长长的白色走廊,绕建筑物一周。走廊上均匀分布着黑色的牢房门,有四人间也有六人间,四个角落有将近七八米没有房间,只有密密实实的墙壁。
走廊下是一个中庭,足可容下几百号人排排坐。地板是最不怕脏的,所以用了最脏的灰黄色,并且用黑漆涂成一道一道的,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上空是穹隆的玻璃屋顶,没什么遮拦,白天的采光很好。我站在栅栏门边,可以将中庭一览无余。
逢年过节的时候,中庭会摆上自助餐台和临时用餐桌椅,就算穷凶极恶,也要互道圣诞快乐,这种做法还蛮有兼容性的。
没错,我住在一个监狱里。
Witty wolf,在波兰赫尔辛基的远郊,在任何城市地图或旅游指南上都不可能找到这个建筑群。周围刻意扩展出广阔的荒地和丛林,倘若有人能够越狱成功的话,很有可能没一会儿就完全迷路,更有可能踩到地雷或其他什么埋伏而一命呜呼。这所监狱在设立之初,确实有人尝试过越狱,后来这种念头就慢慢绝迹了。第一是因为看守超乎寻常的严格,逃出去的机会很小;第二是有规章制度,如发现任何越狱行为,无须请示,一律格杀勿论。
这的确算是相当残忍、冷酷的管理手段,但如果有人知道里面关的都是些什么来头的主子,恐怕都会举起双手双脚对此表示赞同。
唯一个人资历不够但还住这儿的人大概只有我。
更惭愧的是,我还住的是第一类重刑犯才能住的“全限制级单间”。每天独自放风,不允许和任何人接触,有台电脑可用,但是不能上网。过去的八个月里,我足足把《植物大战僵尸》通关了二十几次,无尽版打到了一千八百多关。
今天早上起来,我按照自己设置的生活规律,吃早饭,锻炼身体两小时——包括跟电脑里面的软件学习太极拳、修习内力以及狂做俯卧撑锻炼胸肌。收了汗洗澡,正在想要不要把《植物大战僵尸》再玩通关一次,忽然门外的栅栏传来“哗啦啦”收起的声音。
我过去打开门一看,涂根站在外面对我笑了笑,好像来探亲访友一样。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果然,他马上就说:“诸葛落网。”
我愣了五秒,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八个月前,在加雷斯的刑讯威胁前我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当了奇武会的叛徒,而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本奇武会的介绍册子里的所有内容都在我脑海里。
我供出了他们的办事处地址、他们的热线电话、他们的网址、他们的团队规模和核心成员名单。
我供出了他们在全球拥有的一千多处门牌号码全部一样的物业,我供出了奇武会核心成员的外貌特征、特长和组织职能。并且根据我对他们的第一手了解,主动对涂根和加雷斯部署的行动提出了建议和意见。
我投诚的第三十七天,根据我提供的情报,国际刑警组织和全球通缉榜上排名第一的职业杀手达成了合作协议,一直在追捕这个杀手的冥王果然没忍住出手,中了埋伏,在法国落网。
第一百五十一天,斯百德在澳门的一艘豪华赌船上,百家乐赌到最后一把,眼看就要把庄家的毛都赢光光,加雷斯从天而降压扁了赌台,硬是没让大家看到那一把底牌。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局面陷入沉闷,最老谋深算的诸葛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
直到这一分钟。
涂根罕见地脸有喜色,连续说了两次:“不容易,真不容易,这个老狐狸。”他还想跟我详细叙述追捕诸葛的过程,我从他眉毛的飞舞弧度都看得出来,那必是一场酣畅淋漓、波谲云诡、体力与脑力并重的恶战。
但我对这个结果有一种奇怪的抗拒心理,诸葛挥洒扑克、力敌千钧的潇洒气概犹自鲜活,心中不知是悲是喜。
涂根看了看我的表情,知趣地咽下了说书的冲动。尽管诸葛被抓,但他的任务还没有全部完成。奇武会董事会中最危险、最高深莫测的一个人仍然逍遥法外。
先知。
如果说之前对冥王他们三个人的追捕已经基本上摧毁了奇武会的武装力量和组织架构,那么先知手里现在握着的,恰是他们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张王牌。
涂根没有对我说得那么仔细,但我自信我的判断没有错。
那张王牌就是奇武会数字滔天的财富以及他们用于控制旗下十二个财团的首脑人物的核心机密。
只有抓住他,才算是真正打到了奇武会这条巨蛇的七寸。
怀着行百里半九十的那种既兴奋又忐忑的心情,涂根抽出起居室里唯一的一张椅子,坐下,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垫在膝盖上,翻到最后那几张空白页。
之前的每一页都填满了我们共同切磋讨论的无数线索、想法以及细节。涂根自己都承认,即使抛开我所拥有的内部情报,我在蛛丝马迹之间盘旋时的推理与直觉之准确,连他都自叹弗如。如果我爹妈没有抛弃我,而是老老实实送我去读书的话,说不定我现在是福尔摩斯本人呢,就算不是,至少也是凶杀组的一级警督啊。
他拿出铅笔,满怀期待地看着我:“关于先知,你怎么看?他最有可能藏在哪里?”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涂根觉得有点奇怪:“怎么了?”
我笑了笑:“这是最后一个了吧?”
他的表情是:“废话。”但没有说出来。
我绕着屋子踱了两步,站定在离他最远的另一角上,慢慢地说:“我有条件。”
涂根沉默了一下,把笔记本合上,看着我:“什么条件?”他环顾四周,“换取你的自由,难道不是最重要的条件?我们早就已经谈过这件事了,我保证没有问题。”
自由,哦,对的,那些伟大的人都有这个诉求,但不好意思,我要得更多。
“我要见奇武会控制下的十二财团的所有人。”
涂根一怔,随即断然拒绝:“那是不可能的。”
我跟没听到他说话一样:“十二财团真正的幕后所有人,不是冒牌货,也不是报纸上出风头的那些傀儡。
“给我看赝品是没用的。”
经过前面几个月的“相濡以沫”,涂根已经不得不相信我的斩钉截铁。
我的态度这么认真,涂根就有点稳不住了,他从抓住了诸葛的兴奋与喜悦中冷静下来,将笔记本放到桌子上,凳子向后微微一推,换上了一张准备对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脸。
但身体语言很少欺骗人——他已经迫不得已地带上了防备。
他试图从比较简单的说服点入手。
“他们分布在世界的各个地方,这些大人物的日程安排也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露出我能有的最无所谓的表情:“没关系啊,我可以等啊。”
涂根又是一怔,今天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带来一个转折,跟过山车有一拼了。
我当然能等,烂命一条,死在这儿还是死在那儿,哭的人都只有小铃铛一个,但古人怎么教育我们来着?人拥有得越多,越恐惧失去。(哪个古人啊,语言系统你江郎才尽就开始蒙我了是吧?)“我曾经和奇武会董事会的人朝夕相处,他们对我知无不言,因我司职判官,必须全盘了解组织情报,因此,除了先知本人之外,他们如何扶植和控制十二财团的核心机密,只有我能够接触。”
涂根看着我。前后不过数十秒的时间,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居然已经从最初的震惊和意外中缓过气儿来了。真是个人物,和平常一样,他安安静静地听着我说话。
任何一个细节他都不会放过,也不会忘记。如果我要信口雌黄,就必须非常小心。
但我半点都不在乎,既然把地图展开到了尽头,就得有砒霜毒酒或鱼肠之剑准备得好好地在那里,否则,之前的一切铺垫又有何意义。
他缓缓点头:“要你帮我们找到先知的下落,或供出奇武会的财政机密,第一要还你自由身,第二要把十二财团的所有人引见给你。”
他加重语气:“这是你的交易条件?!”
一桩好的交易,就是天平两头的砝码势均力敌,否则还谈个屁的公平。他必然在暗自揣测我还有更多的条件引而不发——毕竟,十二财团的所有人又不是贾斯丁·比伯,我费那么大劲儿见他们难道是求签名就算了吗?
一不做,二不休。我打定主意,要把人家稍微再往绝路上逼一逼:“先知是奇武会的灵魂,如果你们在一个月之内抓不到他,那些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大公司就会全线崩溃。考虑到他们对经济的影响力,我觉得,也许全世界的大萧条都会顺势到来吧。”
涂根叹了口气,扶住了额头,揉太阳穴。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那儿肯定有天人交战。
我好言相劝:“警探,我真心敬佩你是条汉子。”
“你怎么被卷到奇武会这个案子里面来的我不知道,但我得承认,估计没几个人能比你干得更好。
“你刚刚说的,自由对我来说很重要,确实,但卑微而贫穷着,对我来说是毫无吸引力的。”
这种在关键时刻推心置腹的对话,我以前常在电视连续剧里看到,里面的人说着说着就抱头痛哭或者滚个床单,之后便脱胎换骨,立地成佛。我真心想看看涂根会不会上这个当。
无论语气、腔调、语法还是词汇,我他妈真是越来越像文艺青年了,这门子副作用不知咪咪研发新药的时候想过没。
可惜涂根不是福建人,更不是厦大的,不管我咧咧什么,他迅速回到了自己惯常的处理问题的方式里:
“第一,我需要时间安排这件事。这不是我能够决定的。”
我表示明白。
第二点更显示了涂根的周密:“第二,我需要你给我更确切的证据,让我能够说服那些可以下决定的人,考虑你的要求……”
这时候我截断了他。
“探长,我也有两点。
“第一,我没有证据;第二,我不接受考虑。
“我只要一个答案。”
如果我下一分钟没有被涂根的大力金刚掌一掌拍死的话,那么,这几句台词实在值得载入史册。我这辈子还没有这么牛逼闪闪过啊!
如果没有答案怎么办?我从涂根眉毛弯曲的角度读到了他的问题。
我很平静地建议:“大家来赌一把嘛。”
在澳门、拉斯维加斯,或者马来西亚云顶、烟墩路附近的便利店黑窝点——任何一个赌场里面都会有猜大小的赌具。一二三小,四五六大。
简单粗暴,一目了然。
就算经济崩盘,第一个要“去屎”的人,也不会是我等升斗小民,哪怕我想去华尔街跳楼自杀以示破产的绝望,都找不到门路上人家的楼顶。
被关在这里,关一年,十年,一百年,so what?我看不到自己有什么其他的退路,何况这个套房虽小,一个人住久了慢慢也就习惯了。
开始的那几天,我整夜大睁双眼,根本无法入睡,身为囚徒的强烈焦虑与愤怒就像火焰般燃烧着我的身心。但人的适应力可以和蟑螂一样惊人。有时候把我拖出去提审久了,我还挺想念在这儿蜗居终日的小日子呢。
“我刚说过,我不介意等。多等一个月,看看你们能不能抓得到先知,如果抓不到,也可以看看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是我最后的赌注,跟去人家包子铺敲诈晚餐一样,就地一躺,随便打,打不死就得让我吃饱。
总好过试都不试就拱手认输,或饿一宿肚子。
涂根看了我起码五分钟,眼都没眨一下。最后他确认我是来真的,但还是不想轻易放弃:“我们很快就要正式提审奇武会董事会的人,说不定他们会配合我们供出先知的下落。丁通,那时候你就毫无机会了。”
我差点笑出了声儿:“探长,这种玩笑就不用开了吧。
“连正式提审都开始不了,你如果搞得定他们,还用得着来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