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发店里被洗得差不多的好奇心,现在好像又长回来了,我一点儿都没有受擅入民宅的任何法律或道德困扰,更没有遇到任何技术上的迷惑,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那把电子锁——你说为啥这么容易?哦,对不起忘了交代,这把锁的专利拥有人就是我,大约十五年前读电子技术学位的时候发明了一大票类似的玩意儿,就等着衣食无着的时候卖出去换口饭吃,想不到江湖再见,竟然是在自己楼下,真是欷歔啊!
欷歔了一下,我闪进了门,顺手把密码锁设置成自内输入开放,你要知道我做技术就有点门道,做贼纯属人行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恺撒的屋子摆设,和他的外表一样毫不出奇,多多少少将将就就的家具家电,该有什么就有什么,该没什么就没什么,一眼看去,半样可以吸引眼球的东西都欠奉,就算我真的是贼,也只落得无从下手。
那么,这门到底有啥好锁的?
摸着下巴,在屋子里逡巡一圈,再一圈,推开阳台门走进去,哎呀,地上有一个鞋底的灰尘印,大约四十码上下,鞋尖指向屋外,而严严实实笼罩阳台的外罩上,被外力割出一个大洞,切得好啊,比圆规画出来的还标准。
不用福尔摩斯上身,我也推理得了,这是有人切开这个洞,然后踩着栏杆跳了出去。
问题是,这个阳台罩围厚达五指,以极为笨拙而结实的合金铸成,又不实用又不时尚,绝对不是公寓楼民们的那杯茶,现在装上难道是为防蚊子吗?又是谁要通过这么费劲的方式进出房间?
我背上忽然一阵汗,回头看看那把上了锁的门。
那是我发明的锁,我能轻而易举打开它,是因为那把锁的预设程序中有一个万能开解的后门。
很少人,我说的是和我一样的,真正的人,有能力发现这个后门,除非他是专业中的专业。
至于这个公寓里的任何成员,从外界买来任何电子设备,都一定会先交给一楼C座的管也。他能够把单一计算器改装成触屏式PDA,也可以把验钞机改装成一只负离子电吹风,因此大家可以选电子设备店里最便宜的东西买,回来后再告诉管也自己真正的需求。偶尔他也会玩得过头一点儿,比如上次我买了一个剃毛器,他半路上截住我,站在那里把玩了一阵后,我回家发现自己手里拿了把五四式手枪,连子弹都装好了——就算朋友不做,也不用这么明显地暗示人家自绝吧!
给管也一把这样的锁,结果会变成一整套复杂得要命的电子机关,打死也不可能原封不动就这么用上。
这么低创造力的事,会做的只有人类本身。
因此,是真正的人,锁了恺撒的门——黑格尔的门——香奈尔的门。
所有人的门。
锁上。关住。囚禁。
我霍然掉转头,望向阳台罩上那个大洞。外面空地越来越喧嚣,不祥之至的预感牢牢锁住了我的后脑,此时门外传来一声惊呼:“这里打不开。”
我抢到门前,侧耳倾听,门外有几个人在紧张交谈,声音非我所熟,不属于任何公寓成员,语速亦极快,模模糊糊听不清楚。我整个耳朵差不多要和门融为亲密一体了,都只猜出几个字,“失踪”、“看不到”、“追”……
然后一连声炸响,一股巨大冲力震得我从门上飞起来,撞到客厅中间的隔间屏风上,抱着一整幅《沙场秋点兵图》,摔个四脚朝天,门外骤然有高声叫道:“有动静。”
躺在地上发了半天晕,我想起刚刚那阵响,很明显是子弹打在门锁上,可怜好好一把密码锁,死得一点儿技术含量都没有。
这阵后知后觉过去,好几个人已经破门而入,围在四周,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有男有女,个个身形剽悍,一水儿穿着黑色制服,腰间手上都有家伙,全副武装。
站得最靠前的一个男子,手上戴着相当显眼的异形戒指,戒面上有三颗镶钻的星星,不知道代表什么意思。他是首领,进门后便命令其他人四处仔细搜查,结束后再度围拢来互相交换一个眼色。他也不问话,蹲下后一伸手,把我上上下下一通好摸。我心想你摸一个大男人到底有什么乐趣?不如请旁边那位女士动手,虽说眉头眼角的杀气重了点,但皮肤雪白,嘴唇鲜红,绝对是个大美人。
摸完他表情微有诧异,说:“人类。”
其他人全不相信:“不可能。”
那位杀气腾腾的女士尤其反应激烈:“这座公寓里每户住客,都是罕见的非人品种,和人类没什么关系,何况一个月前这里已经被军方彻底封锁,所有出入都在监控下,他怎么跑来的?”
问得倒是句句在理,但人类的道理常被证明是无知的延长版,我不吭声,干脆躺平一点儿把四肢放松,看他们最后如何解决这个身份定位问题。
谁知我的愚蠢和自大紧随时代步伐,完全没有人后,人家压根儿就没把我看成一根葱,摸完一遍,就始乱终弃了。
那位戴三星戒指的首领走到阳台边,看了看外面,冷静地说:“所有非人都逃出去了,正在空地聚集,普通军力已经不奏效。”
他从腰间拿出一只外形很先进的通讯器,呼叫:“G市非人公寓发生大规模逃逸事件,请派遣高等级猎人增援。”
得到答复后干脆利落一挥手:“把他带出去。”
没奈何,我脚下一轻,被人拉着领子拎将起来,跟只麻布袋似的半拖半拉,拉到公寓大门口。全体人员停下脚步,首领示意大家以扇形散开,他身先士卒在最前面,拎我那位五短身材,国字脸,头皮和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的,感觉上是个新手,所以又激动又紧张,身体一直微微发抖。我给他抖得难受,乃好心劝慰:“别紧张啦,除了施瓦辛格脾气比较坏以外,其他人都是一等一的良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大家闻言,纷纷停下脚步,回头把我瞪着,那神情的意思大概是:“咿,这个品种的猫会讲话耶!”
要是我发现一只猫会讲话,首先就要问,猫粮和老鼠,到底哪个比较好吃?人家都比我有志气,首领一个箭步冲过来,罗盘大的脸差不多要贴到我鼻子,厉声问:“你认识他们?”
要是我不认识他们的话,过去十年的日子,还真不知道怎么混过来,也许早就死掉了吧。
因此我很诚实地点头。他不放心,追问一句:“你和他们很熟悉?”
我继续点头,补充道:“邻居啊,我们是邻居。”
目不转睛看着我,确认所言非虚,首领脸上出现一丝诡秘的微笑。
这种微笑我不是没看过,以前我在某些小公司混饭吃,当某个项目出现大纰漏,或者一笔款子莫名其妙地消失,所有人都声明自己清白无辜的时候,我就会看到某个老板看着我,露出诸如此类的微笑。
不用说,接下来我就倒了大霉,要么顶缸入狱,要么被人追杀,非出动施瓦辛格劫狱,或住在三楼的罗斯柴尔德帮我还钱不可。
首领一点儿没让我失望,立马转身对他的同伴说:“拿他打头阵。”
把我一提,递给现在站在最前的那位女郎:“菲菲,你盯着他。”
菲菲没有接过我,她微皱眉头:“鲒森,他是人类,即使认识这群非人,也不至于为此牺牲性命,我们不能拿他冒险。”
牺牲性命?喂,会不会这么严重啊?就算他们不是人,你们是人——好吧,我们是人,最多也就是生活习惯不合,何至于闹到你死我活这个地步?
但是没有人在开玩笑。
鲒森冷冰冰地看着我,那眼神绝不像是在看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更接近于看晚饭前的一块生牛排,对血的嫌恶中夹杂着对肉的欲望。
他慢慢地说:“这批非人的异能,我们手头没有任何资料,到底会危险到什么程度,不能预估。”
“但是,无论哪个种族的非人,都有一个特点,到现在为止,没有发现例外。”
他们绝不会随意伤害不相干的人。
更不会伤害朋友。
被隆重宣布为非人的朋友之后,我有几秒钟时间愕然,再有几秒钟时间感动,等回过神,电光石火之间,俨然已被推上战斗第一线,角色是炮灰。
一出公寓大门,空地上的场面便一览无遗,公寓邻居们都聚集在一起,听到异声,齐齐注目过来,我看到大家的熟悉面孔,一时忘形,兴高采烈地举手招呼:“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声音投入空气,如心灵投入一段无望的爱情,得不到半点回音。
一张张面孔看过去,香奈尔,睁大睫毛根根分明的秋水双瞳你要追寻什么?贝多芬,是怎么样的坏消息奏出咏叹调耷拉了你耳朵?施瓦辛格,倘若手里有一根叉棍,你愿把整个地球撬个前滚翻两周半吗?还有小二,一天到晚和我厮混的小二,你去哪里了?睁大眼睛连续瞪了八次,我终于反应过来,那个毫无表情地站在群众最前面,所有的手臂摆脱了隐藏的命运高高举起,几十块肱二头肌都膨胀得相当愤怒,半点没有平时低调风范的人,正是小二本人。
抓着我作为盾牌,进攻方谨慎地踏入空地,他们没有立刻采取行动,而是谨慎地停了下来,两人在前,两人在侧,一人殿后,互相呼应,进可攻,退可守,端的是训练有素。而我的位置比所有猛士都靠前,乃是孤零零地悬在对阵双方之间,暴露于一切有可能存在的火力之下。
被人出卖或利用,乃是生而为人必然要有的经验,相当于吃饭买单,睡醒离床,倘若想得开一点儿,还要感谢上帝赐予你一定的用处,不至于哭着喊着想求人用,人家还嫌你尺寸不合要求。
但我的确不大习惯这群邻居看我的眼光,居然也如看着一头陌生的羔羊,无端端自己走进了屠场。
清了清嗓子,我朝小二招招手:“小二。”
小二神色严厉地注视我身后,八风不动,当我透明兼失声。
我鼻子一酸,转向麦当娜:“小麦……我新买了条牛仔裤,你想剪吗……”
麦当娜的表情我看不大清楚,因为他还是一如既往戴墨镜,但从他脑袋的朝向,他压根儿就没注意到我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恺撒……”
“易牙……”
“黑格尔……”
“鬼谷子……”
呼喊的声音回荡,越来越心虚,最后化为喃喃,每一个名字从舌尖吐出,一个希望就这样破灭。回忆虚幻飘摇,现实冰冷高大,PH值小于7的感觉强烈到要把整个鼻子变成一颗腌话梅,我没有把它揪下来嚼成碎片是因为不敢去面对。
很多事情,你不哭出来,它仿佛就不能真正伤害到你,做这个做那个,时间慢慢流逝,最强烈的冲击化做不存在的假象,一点点消解。
唯有不要哭。唯有忍住不要哭。
只要第一颗眼泪冲出眼眶,一切信心便告摧毁,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你暴露于挫败和伤害之下,比一根沉于弱海的稻草还轻,比一只剥了皮的兔子还狼狈。
作为一个失恋经验无比丰富的高龄未婚男性,相信我,我已经无数次经历这一时刻,应对的方式有跑十公里然后昏过去,吃到撑死然后昏过去,故意找人吵架然后被人羞辱得昏过去,吃大剂量安眠药调好华佗的闹钟然后昏过去,总之我不肯清醒地面对问题,直到问题无可奈何地在深梦里消退。
但是现在,现在我什么方法都用不上,必须要直挺挺站在那里,而来犯的恐怖比从前大一万倍。
气氛安静。
山雨欲来的时候,都是这样安静的。
我怯生生朝前走了一步,听到鲒森在我身后,以一种极失望的声音说:“他没用,菲菲,你掩护,其他人进行虚拟攻击。”
菲菲就在我的左侧,闻言一偏头,猛地飞脚将我踢得凌空,啪嗒一声,落在数米之外。我滚了满身灰爬起来,一看场子里已经打成一团。
我在空中飞的时间,长不过数秒,就这几秒的工夫,鲒森和另一个男子,已经带头冲了上来,他往非人群体的左翼疾掠,快如闪电,手里握着一束黑色的绳子,看上去柔韧发亮,有生命般微微伸缩,像蛇在吞吐芯子;另外两个人往右侧前进,也握着同样的绳子;菲菲稍退后,手按在腰间,微伏身体,做出随时准备一跃而起的姿势。
他们五个人,形成一个完美的五角包围,身形一到位,四个侧翼攻击的点上便猛然飞出四条黑色的线,在空中迅速对接、勾连,之后铺天盖地地膨胀开来,变成一张极大的网,密密麻麻,网状线条中闪烁出雪亮光芒,隐然刀锋四伏,对着包围圈中心的非人群笼罩而下。我心都要跳出来了,忍不住大叫一声:“小心点啊!”那时间小二的某一个头极快对我一瞥,那眼波稍纵即逝,快到我几乎认为是自己的错觉。
黑色刀网上,想必施加了什么法术或毒素,不是寻常把人家罩住就算了的,因此未曾贴近,已经使网中人遭受了相当大的痛苦,所有我熟悉的脸都在扭曲。娇弱高贵的香奈尔,对时尚和颜色的敏感度和创造力都独一无二,可以提前一年预告每一季时装周的全部精准细节,此时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美丽的眼睛中流露出如同身处阿鼻地狱中一般的恐慌;她身边站着的是恺撒,正为她张开手臂,挡住头顶,辟出一片安全的区域;而小二所有的臂膀都挥舞起来,一边为同伴争取尽可能多的自由活动空间,一边咆哮:“往中心聚拢,大家要小心,这是猎人的法力追踪网,有弭患咒。”
我握紧拳头,无限怀念非人重型监狱中那一只大可遮天的手,如果我有那样的力量,让我一巴掌把鲒森打成脑震荡吧!
心脏剧烈跳动如擂鼓,我目不转睛地盯住场中状况。倘若那网的威力如斯之大,一落下就让所有邻居就擒,说不得,我只能抱定同生共死的念头,上前抱住鲒森大腿咬两口再说——基本上,我早就忘记自己其实是个人了。
黑色大网落下的速度没有我想象中迅速,而且一步比一步更慢,四个持网的人身体绷紧,不断大口喘气,头顶出现丝丝白色烟雾蒸腾而上,看来当渔夫也没有想象中容易。
我的邻居被罩住,缓缓中全体抬起头来,盯住那网,大多数人的脸上都发散出诡异的苍白迷惘之色,像被魇。
幸好还有清醒的,能在危险前保持清醒,总是那个最强壮的。
施瓦辛格,不枉他一身好肌肉,猛地炸雷般大吼一声,跳起来,双臂伸出牢牢捞住那张网,接触处鲜血立刻喷出,血色非红,而是粉樱花那样的淡白色。刀锋从他的掌心穿过,戛然停住,持网的猎人身体各一震,立即奋起用力,将网络收得更紧,刀锋在施瓦辛格的掌中慢慢转动起来,白色血液和鲜活的肌体,纷纷离开他的身体,四溅于地。我目眦欲裂,连滚带爬冲上去大叫:“老施,老施。”
没跑出两步,眼前一花,菲菲鬼魅一般出现在我面前,抓住我的肩膀往后一推。我吃力不住,倒退三步,摔了今天第二个屁蹲儿。妈的,要是格斗术也有博士学位和奖学金就好了。
施瓦辛格抓住了网,停顿下来不过一刻,网中人的意识便缓和很多,看来那个虾米弭患咒还不是一般的厉害。华佗心神一定便即时上前,咬破自己手指,滴出一颗血液在老施的手掌上。我暗骂这个时候也找不到鸡,你歃血为盟拜什么把子?却发现他的血非同寻常,滴出来是红色,一接触到老施的伤口却立刻变成了绿色,急速渗入肌理,翻裂的伤口如含羞草般反应灵敏,应声而愈,天衣无缝。施瓦辛格精神一振,将刺入手心的刀一拔而出,抓紧网线向两边一扯,咝啦一声,将刀网打开了一个大口子,但断裂的丝线仿佛通灵,挣扎着互相勾搭,很快又紧紧缠绕到一起。
施瓦辛格和华佗这一手配合精妙绝伦,五个猎人齐声惊叫,内容稍稍有别,那几个名字都没有的死龙套只会啊啊啊,菲菲和鲒森就比较有深度,他们叫出了两个奇怪的名字:军魃,神演,神演,军魃。
被喝破真身,华佗在网中神色大变,菲菲顾不得自己是在掠阵,直冲上来,从腰间抽出一条极长的链子,从质地看是黑铁镀金,链上团团包围着突出的尖刺,刺上泛惨绿荧光,显然有毒,链子的底端铸着一个小小的水晶球球,不断旋转着。
我平时视力本没有这么好,情急之下,偏偏什么都看得特别清楚。
她从我身边冲过去,速度不算快,说不定是一边冲一边在计算攻击的角度或方式。我转过头,看到华佗将手指放在嘴边随时准备咬,而老施鼓起肌肉苦苦支撑,努力和另四个人拔河,谁能将那网控制在手里,谁就有多一分喘息。
我全身的血都涌上脑子,将理性烧得精光,所余下的全部念头就是绝不能让人抓到华佗。
否则他身上全部的血,一定会被人放光光,更坏的是干脆被弄成一个活的血液药物生产单位,下辈子都生活在十八重保护下的笼子里,静脉上插一根导管。
鼓起这辈子全部的勇气和力气,我合身一跃而上,狙击。
双臂抱住了菲菲,几乎同时这小妞的肘部就准确命中我的肚子,全体内脏吃一大惊,各自在原地跳了几跳,发起晕来。根据我的医学常识,肝脏和好几条不争气的大血管都统一爆掉了。
爆就爆吧,千里送君终有别日,你们跟着我也辛苦,等分解恢复为原子状态的时候,记得选个有出息的人去组合哈。
一边这样默念,我双臂半点没放松,牢牢把菲菲杨柳腰身箍住,心里默念民俗,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话说“舍得一身剐,拉得皇帝下马”,菲菲大怒,一拳一拳照背狂殴,可是仓促间打我不死,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嘴角不停喷血出去,喷得姿态飘逸,洒下来糊了我的眼睛,稍一长时间就干了,形成黏糊糊一层带腥味的硬壳,我满嘴血渣子倒灌,忍不住犯恶心,呸呸吐着,渐渐牙关都松了,一颗一颗牙争先恐后叛逃,真不讲义气。
努力提醒自己振作再振作,手臂挣扎着箍紧,身体却软软下坠,意识在剧烈到麻木的疼痛里次第消失,最后念头是无论多么徒劳,也休想我会放弃。
上天作证我是一个怎样没用的人,从不上进,也不知何为争取,但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光,都蒙眼前那些怪物赐予,他们对我是好的,好的东西在这世上不多,就拼了命不要,我也不能看着这一切在我眼前毁灭。
那所有往昔情景当时不知,下一回是否已经他世。
耳边隐约听到鲒森在暴怒地咆哮:“菲菲,赶快解决他!为什么对他手下留情?”
留情?这样子都算有情的话,我真不知道阁下的仇人是怎么一个死法了。勉强睁开眼,我先看到菲菲的脸,狂怒涨红,眼角杀气腾腾,不过好像没在打我了,只是看着我,是不是打一个准死人手感差一点儿呢?
吃力地把头转一转,我观察一下包围圈,猎人和非人仍然处于僵持状态,除了施瓦辛格之外,其他人也在发奋图强,齐心协力架住刀网,锋刃不断刺穿他们的肌体,带来哭泣呻吟和尖叫,但谁都没有放松。最忙的当数华佗,他就像只小蜜蜂,扑腾着手臂忙忙碌碌跑来跑去,滴血认亲——对不起,说错了,滴血治伤。我看他脸色发白,走路发飘,估计也耗得差不多了。
兄弟,真对不起,早知道有今天,我应该多读一个武器博士学位的,努力发明出全世界最强的武器,谁都不知道,就咱们公寓楼里家家户户床底下藏一个。
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来,我没有读过武器博士,但是我读过药物学博士学位。
而我的毕业设计成果,是能够在大范围内令人丧失进攻能力却不危及生命,毫无后遗症的生化制剂。
那种制剂的配方我记得最后卖给了美国海军,换了我两个月生活费。我鲜问世事,不知道他们最后应用于实战没有,而当时为实验而制作出来的一些样品,我没有全部丢掉。
最少还有一瓶,藏在我家厨房的橱柜里。
双手一松,我的上半身从菲菲腰间松开,“嘭”的一声落在地上,手脚并用,跟只狗一样飞速向公寓大门爬去。鲒森老远看到,叫道:“菲菲,他干什么?”
菲菲对自己的击打能力很有信心,淡然地答:“吓破了胆吧。不用管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类,他已经完蛋了。”鲒森信以为真,放了我一马,随即下令:“你到对面顶端方位,这些非人都不是战斗型,等神演鲜血耗尽,我们争取抓到所有活口。”说着便狂笑起来:“个个都可以卖个大价钱啊。”大价钱三个字搔中大家的痒处,所有人都露出狂热的笑容。
我听得心都碎了,一面爬一面回头看,菲菲正大步上前,手中金色锁链挥舞,闪耀着择人而噬的寒光,更可怕的是她眼里贪婪喜悦的神色,仿佛从非人鲜血淋漓、垂死挣扎着的身上,发现了能铺满整个世界的鲜花。
管不了那么多,我手脚并用一路狂爬上三楼,爬着爬着还对自己的身体发布感言,中心意思是,各位好逸恶劳至今,对社会民生实在不算有什么贡献,等我两眼一闭,人家愿不愿意拿你们去当标本都是未知数,不如趁现在雄起一把,让粉碎性创伤来得更猛烈些,成全成全我当回救世主的小愿望——苦口婆心,苦心孤诣,主要想叫他们多撑我十分钟。
以秒计算自己内脏失血过多停止作为的大限,我成功进入自家公寓,来到了厨房,一面嗯嗯啊啊怪叫,一面忍着剧痛举高双手,打开橱柜,一眼看到那个陈旧的宝蓝色金属密封瓶,藏在十七八瓶风味不同的辣椒酱身后,表现出一种大隐隐于垃圾堆的高士风范。
据我的导师说,价值数百万美金的生化武器制剂,配方出入于挽救生命与解决生命之间,拿捏分寸,妙到毫巅,没有副作用,不会引发后遗症,每一个分子式都善良正直,但关键时候,也绝不吃素。
我颤抖着手摸到了这个瓶子,确认它没有泄漏,而且竟然还在有效使用期内,跌跌撞撞掉头冲到门口,随之改变了主意——我的身体机能再无余勇,正奏响全盘崩溃的高歌,绝不可能承受下三层楼之重,这种状况下等我匍匐到达公寓门口,说不定小二他们业已全体完蛋了。
因此我用了一个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把支援武器第一时间送到战场。
跳楼。
三楼到地,须臾即抵,重力加速度亘古长存,绝不因你伤及筋骨而变化,最为公平。
翻出阳台前我已经将生化制剂两重拉环打开,上面沾染许多我大口吐出的血,希望它不会因这个而罢工。按下喷头,一开始空听见咝咝响声,太平无事,很快浓稠的蓝色烟雾蜿蜒而出,凝滞在喷嘴周围,我简直可以看到它们从容渗透氧和氢的英勇姿态,风把带有这制剂的空气带到一切地方,沾染肌肤,进入口鼻,融会血液,任何流通渠道我们都不拒绝,誓要把人放倒在地,软成一团。
带着这美好的期望,我哼哼着爬过阳台栏杆,手一松,整个人落下。
风声呼呼刮过耳边,大地迎面而来,神经停滞,血液凝结,死神拍马前来,近在咫尺。但它都算给面子,让我还有余地看到生化制剂发挥作用的速度惊人,已经奏了首功,只见菲菲从无情攻击的状态中猝然倒地,那姿态曼妙无比。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在面孔距离地面大约一米,每一粒灰尘都大如车轮的地方,我最后大声地对自己说:“哥们儿,好样的。”
身躯跌落,犹如败絮,器官们喧哗、惊叫、叹息,之后齐齐静默。
最后的时光,原来就沉溺于静默。
我直直看头顶的天空,大脑像勤快的夜班工人,在次第关闭一切功能区,我终于不再关心人或非人,只是眼前浮现一片玫瑰园,饱满的花儿,舒展寂寞芳姿,在人迹罕至之处,燃烧,凋零,轮回不绝。
那是在保加利亚。一生中见过最美、最浓丽的景色,被埋藏、冲淡、遗忘。
直到死亡前来,唤醒三两绚烂片段,伴随我安然进入永夜。
真是仁慈。
死透之前,我想,这真是仁慈。
人一生,无论做什么,都不过在努力解答三个问题。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你往哪里去?
耕田抑或作恶,庙堂抑或江湖。走了十万里路,躲得过自己的影子吗?终生在屋檐下不出,神思却高逸,是否仍能到达天堂所在?
判断之无力,在于其标准的不一。一花一世界里,我们是各自的上帝。
如此甚好。
参差多态,乃幸福本原。
什么地方传来这句话,语气似曾相识。
我下意识答:“罗素,幸福之路,1937年。”
但耳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有叹息忽远忽近,但终于是远了。飘逸消散,伸手触不到。
想呼喊,始终没有声音。
终于沉默将我惊醒。
我在哪里?
保加利亚玫瑰花园,梦想与回忆中。那千万朵花盛放,艳色涂鸦连绵炽热,强烈如天使之怒。
丰厚柔软的花瓣,充满小王子希冀的爱情。
有风环绕,在额上,细细蕴藉温热以及缠绵,如同情人手心里生发出来的。
轻柔吟唱来自某个角落,银子质地一般的嗓音。
走近去看,那里却又寂静下来。那声音似乎从未出现,或已经离去,且再不归来。
四际纯然的静,挑逗、怀疑、不安蔓延。
这是哪里?
我于惶惑中到处游走,渐渐地心里却又安定,随着脚步伸展开的景象一点儿比一点儿更加熟悉,和回忆互相印证,毫厘不差。
是许多年来一直念念不忘的玫瑰园,在保加利亚南部,那里出产全世界最高质量的玫瑰原花,所提纯出的精油,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贵十倍。
真的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
那一年暑假,个个同学都往西,往西,背上脏包,穿上好几个月没洗的运动鞋,出发去糟蹋巴黎、巴塞罗那、马德里的街道。唯独我逆向去了南欧。这和我特立独行的个性没任何关系,真正的原因是我到机场一看,特价票,学生票,联程票,蹲行李舱票,一切优惠用到最尽,我身上的钱就够我去保加利亚。
卡赞勒克,玫瑰之城,整座城坐落在玫瑰谷中,亦是色雷斯文化的重要遗留地。我去的时候已经是仲夏,花期将过未过,晚霞凋落时在高处看黄昏烟火,伴随一望无际的绿肥红瘦,倘是多情客,便要把魂销得死去活来。可惜我天生愚钝,望了半天,肚子一阵唧咕乱响,想起浪游半日,水米未进,这是该吃了,不晓得玫瑰花能拿来炒什么菜——如此而已。
出了卡赞勒克城,一路往南,漫无目的地乱走。南欧物产向来不算丰富,无论投宿何处,进餐厅或居民家吃饭,一律是小麦面包,夹肉或肠,辣椒酱用半瓶都照旧寡清无味,吃得我生不如死。一路上除了玫瑰还是玫瑰,无论从什么角度什么角落看,都是天杀的玫瑰。你要知道,绝代尤物看太多都会ED,何况一朵花?
过了好几天,终于走到玫瑰谷下游,眼看就要逃出这片猩红之海,心情不禁为之雀跃。就在这时候,我看到路边有一位女郎。
手捧提篮的女郎,在路边寂寞地站立,她分明是在等待什么,但也分明不抱期望,眉目低垂,看不到颜容,唯有那侧影的曲线,比流星滑过天际留下的印痕更明亮。任何细小弧度都完美无缺,轻微光影于其上流连,艳丽得惊心动魄。
我远远地注视她一动不动的姿态,心醉神迷。这感觉似曾相识。
为美所摄,是多么奢侈而难以置信,如同沉入甜美的梦境,满心满身懒洋洋,无法动弹,也无需动弹。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洒开一片,连脚底下的幽暗都洗劫一空,就算背后有一把AK-47正抵住腰眼,人生照样光明幸福。
她似在沉思,浑不觉有人凝望,直到我实在忍不住,上前施展我烂到扑街的搭讪功夫:“小姐,你等人吗?”
一说出口我就忍不住想给自己一个双风贯耳。以我的外形打扮,外加走路微八,倘若一上前就背下五百字《致情人》,最好莎士比亚,差点儿也要雪莱,说不定可以幸免被人当面唾弃,而改为背后羞辱。
但等人?就算全美所有乐透奖累计两百年,然后被我一个人全盘博中,其概率也会高过眼前人说:“是的,我等你。”
然而生命的美妙之处,在于你从不知道将来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女郎缓缓抬头,我愿死在那湛蓝的眼眸里,任由下半生一寸寸荒凉成灰烬。
她看我:“杰夫,你好吗?”
她说:“我等你好久了。”
这熟悉熟悉熟悉熟悉到融化在我骨髓里的容颜。
我睁大眼,须臾闭上眼。
再张开。
真的是玫瑰谷,处处景物都如此真实可触,馥郁的香中人欲醉,如果是幻觉,什么幻觉可以让你感受如入芝兰之室。
但我刚才不是在回忆吗,为什么现在却处身于自己的回忆场景之中?
最开始我所在的玫瑰园,也是我的回忆吗?那这一切出现的次序,怎么和真正的历史颠倒了过来?
是什么直接带我去你的玫瑰园,将刻骨的片段一丝一丝重现,每一个空气分子里都充满怀念,然后恍惚间回到游历的起初,一步步再度走上为与你相遇而注定的路。
玛利亚。
你的名字我不说出口,我不思索,那声音中有悲哀,说出来有罪过。
女郎静静看我。
看我狂奔在四周,以口鼻耳手脚底板,印证周围环境的真与幻。
看我一无所获,迷惑地转来。
看我站在她身前,歪着头,口水将出未出,凝视她亚麻色浓发的起伏。
她静静看我。
玛利亚。
我颤抖着,终于拉住她的手。温暖的手。因为玫瑰园的劳作,不够嫩滑,但那么暖。
是真是幻,此刻都变得不再重要。
倘若你在这里。原来我将记忆那样藏了又藏,洗了又洗,你都是在这里。
凝望了似乎一个世纪。脑筋锈死,我放弃进行思考的任何努力。
想说的话风起云涌,争先恐后,在脑子里排队待发。一番恶战后抢到头筹的,居然是:“你知道我从保加利亚回去,重新修了一个什么学科吗?”
指指脑子:“人工智能。”
玛利亚似乎不是很明白我的意思,大眼睛凝视着我,充满天真地疑惑,但我愿意慢慢向她解释:“人家研究的一般都是如何让组装的机械具备人类特有的感情和记忆,唯独我研究的,是如何精确定点清除而不损其他的办法,擦去人脑中已经存在的感情和记忆。”
这个项目得到人工智能国际基金会的巨大资助,从老鼠开始实验,到猴子,到更聪明的类人猿,进展顺利,不管给予动物们多大的创伤,在脑子里进行手术之后,大家就会很快忘记,无论是撞电网会被电到半死,还是隔壁笼子那只猫很喜欢抓人眼睛,都成过眼云烟,该干什么照干,一点儿心理障碍都没留下。
直到最重要的人类临床实验那一关,无情的失败猛然来临。人类比猴子和类人猿都顽固得多,要他半夜不再为失恋哭泣,除非把脑浆全部打出来煮一煮。作为一个科学家,我的学术操守不允许我提出这样剽悍的主张……
其实实验过程中我找到了更好的方法,操作起来技术难度也不算特别大,但最终我没把它发表出去。
作为一个正直的人,我实际上不同意以科学操控人的精神活动,无论人们有多么容易神经变态或自我折磨。
我只是赶在实验项目最后终止之前,偷偷摸摸把它用在了自己身上。
必须承认,这是我生命中仅有一次,为一己之私,浪费了好多纳税人的金钱。
所要消除的东西非常简单。
玛利亚。
所有一切,和玛利亚有关的文字、图像、痕迹、印象、气味、线索。一切的一切。
结果很成功。
成功到什么程度?日后我读《圣经》,总会在圣母老人家的名字那里面临一次三个音节的失语。
可是,谁翻开了我脑子里最后一个保留着你名字的残存未死的细胞,将你带到这里?
张开双臂,我拥抱着面前的身体,玛利亚放下篮子,柔顺地依靠过来,头枕在我的肩膀上。
活生生地拥抱着,真的是你美丽的前一秒还在舞蹈、下一秒坠下十米玫瑰精油提炼架的身体吗?
曾在我手指触摸与眼泪沾染下,渐渐苍白、静止、冰冷了的身体。
无论是谁让你回到这里,无论你会在我身边多久。无论那被自己撕裂的离别之痛是否要再来一次。
我爱你!
玛利亚我爱你!
她缓缓抬起头来,向我微笑。
“杰夫,跟我回去吧!”
回去哪里?
“回去人间吧!”
我看她丝毫不见虚幻气息的脸孔,欢喜涨满心中如午后的秋池,一时间完全不去分辨她的问话意思对不对,坚决摇头:“没什么好回去的。”
抱着她左右看看,自言自语:“我死了,你也死了,居然还能遇上,运气真好啊,哎,这是天堂还是地狱啊?景色跟你家挺像嘛!”
久在玫瑰之乡,鼻子肯定渐渐要作废起来,何况白水煮土豆也不大好吃,但这点遗憾与玛利亚在我身边的幸福相比算什么?我百分之百乐意发挥我无比顽强的适应力,就此快乐活——不,快乐死下去的。
喜滋滋低下头去想与玛丽亚呢喃那久别后的相思,忽然怀中不祥地一阵空。
我矗立当地,孑然一身。
玫瑰谷景色急速消失,好似一幅大型的风景长轴背景,向远处退卷合拢,黑暗突如其来,平滑幽静,蠕动在我每寸肌肤上。我仰望,看到蓝天落幕,太阳隐没,大天使号角未鸣,世界已经湮灭。
带着一头雾水,继续沦落在永夜或长眠里,隐约听到有人懊恼地说:“靠,这小子真难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