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关于生活,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什么事情有人征求你的意见,那是很好的。但是征求完你的意见之后,根本就不加以考虑,那不如不要问。

小二问我,要不要和他们一起走。

然后他就带我一起走了。

走的方法是:眼前忽然一黑,好像纽约大停电,周围立刻爆发出一阵各种声调和语言汇集而成的欢呼,起初清晰,随后就虚无缥缈起来。我有幸被牢牢搂在小二的手臂里,感觉还不算很飘忽,与此同时,身体其他部分忽然全部有了自由民主的意识,纷纷揭竿而起,奔赴四方,我的脑子徒有IQ两百,落得光杆司令一个,失去了全体内脏的拥护,胃部大概是唯一留下来和我同甘共苦的,所以我从头到尾都呕吐得很交关……连上辈子吃过的青椒肉丝都要从回忆里呕出来了……

后来小二告诉我,这是空间转换带来的必然感受,无论在奇幻世界还是科幻世界,主人公都免不了这一回折腾……

于是我的身体就经受了很大的考验,在短短的一个晚上,首先生平第一次被一本书整得知道了什么叫没有最痛,只有更痛。如果我临时加入天主事工会(该教派以苦修和鞭笞自己作为修行的方法),那一瞬间必然可以直接看到上帝本人,说不定还对我发布神谕:“小子你要不要这么搏命啊。”秉承我一贯诚实的原则,我会说:“你以为我想啊。”

接下来,我变成了一只在野蛮时代被人活吃的猴子,动弹不得地站在某个地方,看着人家把自己的五脏六腑一样样取走,最后连脑子都不剩,那只猴子当时想必在心里发誓:“好吧,老子这辈子是没什么作为了,不过下辈子我一定要变成SARS病毒,放倒一个是一个。”

我比这只猴子走运的唯一地方是,我这辈子还没有完,一切风平浪静以后,我还没睁开眼,一只冰凉的手已经搭在我额头上,有个熟悉的声音说:“没事,平衡神经被空间旋涡搞得乱了一点儿,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华佗。

那只冰凉的手属于华佗,绝不会有任何误判。在这里我要澄清一下,之所以我知道,不是因为我和他拉过手,虽然麦当娜从今年起不遗余力鼓吹“断背”风潮,但公寓同人虽然艺术流派不一,对此倒同仇敌忾,联合起来大力抵制,好不容易才把邻里关系保留在互相踢屁股和后脑勺一掌这么有限的亲密程度。

不久以前,因为莫名其妙的工作过多,导致我反复高烧,持续低烧,到最后顶不住了,我跑去华佗任职的医院看病,顺便探望他,约晚上一起吃饭,结果上去就看到华佗在诊室被围攻,一大群男女老少高呼大叫,欲将其打成一个猪头而后快。我低调地在围观外层听了半天,终于知道事情的起因。

话说华佗这个家伙,乃是本医院最好的全科医生,其诊断之法十分风格化,小到人家问喉咙疼是不是上火,大到满脑子长满肿瘤,他一不叫人做检查,二不问人症状,上去就摸,好彩,以前给他摸到的人都是大老爷们儿,或者奶奶妈妈,摸摸胳膊腿五官后背屁股,没什么异样下文,过几天病就好了。结果那天来了一个小媳妇,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就是肚子上凸起一个大疙瘩,华佗先生重施故技,手刚一伸到衣服底下要开摸,人家一声尖叫,其老公并三姑六婆立刻一头冲进来,许多沙包大拳头落在华佗的脑袋上。打他个第一为老不尊,第二医德低下。

警察先生派SUV车立马赶到,把华佗先生救出来以后,他还是和我一起回到公寓的俱乐部吃了晚饭,要了几个小菜,喝下两杯白兰地。我乘兴劝他早点找个老婆,他笑嘻嘻不答,良久把他的手在我额头上轻轻一搭,妈啊,就算长沙马王堆汉墓里那位冰了两千七百年的辛追夫人再爬起来,都没这孙子手冷。他看着我在那里被凉得跳来跳去,摇摇头,站起来走了。

独自吃完剩下的那条蒸鱼之后,我也走回房间,在路上我发现自己的体温恢复正常,肌肉内被病态消耗殆尽的力气已经回来,身体轻健,神清气爽。我那时想,原来维C银翘片是那么有效的一种药啊……

现在我明白过来,真正有效的,是华佗的那只手。

他的手在我的额头上轻轻摩擦,一点儿彻骨的凉从皮肤渗入,随着血液运转全身,贯通每个关节点,所到之处,海晏河清,叛匪归顺,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再回到额头上的时候,我全身难受的感觉都已经彻底消失,整个人暖洋洋,生猛活泼,根本就像一只刚被钓上来的龙虾。

一下把眼睛睁开,果然看到华佗蹲在我身边,一贯那么慈眉善目:“没事了吧?”

我揉揉头爬起来:“没事了,谢谢你!”

四周看看,顿时泄了气,折腾这么大工夫,以为下了刀山火海,上了欲界三天,结果尘埃落定,只得一声哦喝,环境没屁改善,还是我家。

不过,算是清静多了,只剩下华佗,小二还矗在这里,其他那些会变身的邻居呢?

阳台门外一亮一亮,莫非大家都在外面放烟花?

小二耸耸肩,走过去,顺手推开了阳台门。

“星星变红,夜色深蓝……我爱你。”

罗比·威廉姆斯,在那首《Something stupid》里面,这样歌唱。

那时候我独自倾听,暗中揣测,到底我爱你是什么样一个怪东西,能让人看到人所看不到,比如说强行变红的星星,那场景需要何等想象力。

这揣测一直没有结果。

直到现在。直到这一刻。

我惊奇地走上阳台,看到我们的整个公寓楼离开大地母亲的怀抱,悬浮在无垠的夜幕中,目力所及,没有任何参照物,全世界只得这一片天空,那颜色如天鹅绒一样柔美,无限近于透明的蓝,疏疏朗朗点缀其间的,是六芒星,如熊熊火焰燃烧一般鲜明夺目,一枚枚从容闪烁,明暗之间,像一整个世界湮灭,而后下一个世界重生,二者都无可挽回……

我的哈喇子无情地滴落到前胸。老年痴呆症状提前二十年击中我,而受害者丝毫不准备反抗。

能够被震撼到这个程度,实在是人生莫大之福——你要知道,过日子过到最悲惨的程度,就是一切尽在掌握,太阳底下,毫无新事。

因此我心悦诚服地叫出来:“我靠,这是什么地方?”

小二站在我身边,摇头晃脑:“非人移民计划委员会会议厅,年久失修,面积小了点,主要是会员都拖欠会款……”

我照他屁股上就是一脚。

他跳开,大家那么多年的邻居了,他当然知道我在想什么,于是小眼一瞪:“我知道你们人类买一千平方,带个小花园就叫豪宅,不过这边流行买维度好不好,这里才一个维度,空间转换的时候经常一穿就穿过了头,返回来要精确定位,麻烦死了。”

这么说倒是,真正的豪宅说起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的,从一个走向另一个的时候,无论用什么交通工具都最少要走上一年才像话,当然,如果路上有私人保镖伏击,经常把误闯私宅者一枪打爆脑袋,那就更切题了。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和这一栋房子,飘在会议厅是为了干什么?

飘在会议厅,答案当然是开会。

挂在客厅的钟停止了走动,时针指向午夜十二点,普通的时间观念永远地留在了我来不及告别就离开的地方。所以,会议正式开始的时候其实我不知道是几点。

某些六芒星在某个瞬间,结束了参商不见的命运,一同亮起在耀蓝的天空,上下左右,围绕成一个有缺口的环形。我眼睛扫过,发现一共有十一颗,加上我住的地方和公寓楼俱乐部,正好是这栋楼的公寓套数。果然,六芒星的中央,影影绰绰出现一些熟悉的身影,麦当娜、贝多芬、黑格尔、恺撒……他们都在对我微笑,恺撒甚至还招了招手示意。有两颗星亮出上面的座位而且空空荡荡,就浮在我的最上方,闪烁不休。

如果小二一直在我身边,我就可以轻易避免被问题噎在咽喉里梗死的命运。只需要喋喋不休地说:“这是什么,这是为了什么,到底是什么?”

在小二的身上,像是有一个按钮,只要问出什么这两个字就会自动启动,滴滴溜溜动起来,把一切摆成水平。

但这小子在六芒星亮起来的时候,已经溜掉了,和华佗一起,动作协调一致,看来早有商量。他们跑路的方法很简单,踏上阳台栏杆,一下跳出去。我刚想说答疑小事耳,何必轻生,他们却在眨眼后,好整以暇出现在那两颗空虚的星星里,各自盘腿坐下,状甚舒适。小二向我微笑,并且做了一个翻书的姿势,顺着他的视线我看看自己的手,那本该死的《非人世界漫游指南》,不知什么时候躺回到我的掌心里,正黑幽幽的,呈现着一种通电杀人前的异样温柔。

你说我的手不抖,心不慌,那是假的。我对着飞了上天的小二哀怨地大叫:“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没欠你钱不还吧……”

这种充满指控意味的追问,重在发泄情绪,本来是不需要答案的,但我手里的盒子十分尽忠职守,悄然自己打开,一张卡片立起来,黑色字迹慢慢出现,写着:警戒状态解除,请勿惊慌。

连我惊慌你都知道,你到底算不算是一本书啊?

卡片的下一行立刻出现的字是:废话。

咿,这是在回答我的问题,问题是我压根儿都还没来得及问出来心里的那个问题啊。

我来了兴致,暂时不去关心深蓝天空里那些怪人唧唧歪歪,盯着那张卡片,问:“现在是什么状况?”

卡片的即时反应速度,百分百超过全世界电脑加起来的总和,因为它几乎与我的脑细胞活动同步,卡片上飞速显现着:“非人移民计划委员会十年项目报告会,将得出是否应该正式向人类社会大规模移民的决定。”

呃,拜托,这个名词我听了好几次了,但到底什么是非人移民计划?

卡片一点儿不含糊,回答:非人,移民,计划。

靠。

这是哪门子解释?

卡片继续忠心耿耿,不依不饶地工作着:本书为简易版,具体请参见专业版。

跟着下面还有广告,字体又大又醒目,还是彩色的,比上面的正文花哨多了:如需查阅专业版,请申请本出版公司会员资格,欲知详情可致电本公司客户服务部,还留了电话,号码长得吓死人。

要是继续跟这本书纠缠下去,最后结果多半就是我气得癫痫发作,它又找到充分借口再次调回警戒状态,把我电成一只关在烤箱里等上菜的猪。如此,老子大名俊杰,小名好汉,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小心翼翼把书放下,我从客厅拖了一张摇椅出来,顺便抓了点瓜子菠萝干之类小食,坐在阳台上一摇一摇,抬头看人家开会。

这个场景,我油然之间感觉颇为熟悉。倒不是熟悉这个牛×烘烘的会场,人类对于开会的地方绝对没这么讲究,就说有创意到极点,也不过造一个鸟窝或者一个巨蛋,不伦不类地堆在地球表面,等看不顺眼的来炸。

我熟悉的是那些开会的人。

那些人,在过去十年中,和我朝夕相见,互偷水果,共商楼是,端的是精诚合作,亲如一家。就算倒回到住进这群人中间的那天,就算那天就有人告诉我,正常这两个字在此处从不存在,我也会一头栽进去,誓死不回头。

往事如云烟,飘来飘去。

我永远记得十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我正式拿到生命中第十四顶博士帽,通过论文答辩的时候全体评委站起来鼓掌,甚至于有人还对我脱帽致敬,盛情赞颂我在跨学科的人类知识研究与储存方面,远远远远远远远远远远远远远远地走在了世界的前列,就算我现在就停下来等个两百年,估计也不会有任何人追得上我。鉴于此,我长叹一口气,决心滚出校门,开始致力于从一个混学术的烂人,变成一个混社会的烂人。

事实上,求学对我来说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每当我进入一个新的学科领域,我就去图书馆,看看书,然后偶尔上课,和老师聊聊天,再去实验室里,左右鼓捣一下,就好像打电子游戏一样,这个活动模式维持大约十个月,就可以翻日历选一个黄道吉日,打开手提电脑,闭上眼睛听凭手指在键盘上飞舞,饿了出去吃饭,困了就打打盹儿,如此工作时间累计大约二三十个小时之后,硬盘里会多出一篇论文,该篇论文的水平需要维持在一个非常微妙的程度:第一,它不能太过杰出,否则我就随着它的发表应声变成著名青年科学家,说不定会被提拔到领导岗位上,以后需要到处去开会,为了项目基金和许多不相干的人磨牙,带上一两个研究生使劲剥削充老大,以上都非我所愿。第二,它也不能太过不杰出,否则就没有国家级的学术刊物愿意发表,我无法按时间表提前毕业,跟着申请奖学金继续攻读下一个学位。

我记得当我拿到第八个学位的时候,这种大异常规的读书方式已经引起了非常多人的不安,即使我谨慎地打一枪换一个大学也没有用,人们的不安超越了种族和文化,建立在对异类的疑心之上。如此我只能一反拈纸团决定学术方向的习惯,临时加读了一个人类学学位,且抛头露面,以自己为研究对象发表了多篇论文解释,表示我其实是贡献自己的血肉之躯做实验,意图探索人类在跨学科的知识能力上,到底能够突破到哪个地步的极限,同时暗示我过去所得到的诸多学位都含有充足的水分,其性质接近于在街头演奏的小提琴手或人体雕塑艺术家们,面前有同情者丢下的三五钢镚儿。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才有空间喘一口气,继续读书。说实在的,我对知识本身毫无兴趣,之所以一直读个不停,是因为这是我所知的所有生存手段中,最容易,我最驾轻就熟,尤其重要的是同时对体能要求最低的办法——拿奖学金,做实验项目,拿补贴,卖研究成果……

享受那些白发苍苍者的鞠躬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有趣的事情通常都不会延续很久,十五分钟左右就清场了。

背着我的小铺盖卷走出学校,我面临的第一件大事是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一路沿着大街看地产铺的广告,我一路打寒战,原来口袋里没钱所带来的生理痛苦,比最强烈的疟疾不遑多让。看完一遍,我回过头再看一遍,然后紧了紧我的荷包,决心到某一个天桥下去展开一场床位争霸战。

我来到离我最近的天桥下,发现那里熙熙攘攘,其人口密度,超过了这个城市平均水平的十五倍,而这个城市本身的人口密度,已经在全世界排到了前三的位置,多年来都被联合国人居组织划定为最恶劣居住地之一,要在叠成三到五层的手手脚脚里找到一个地方放铺盖,任何特工都不可能完成,简直是双重之双重MISSION IMPOSSIBLE。

我站在好像超市仓库那样的人堆前发了一阵子愣,正彷徨到底应当何去何从,一个五短身材,衣着随便,眼睛一条线,而且气质明显不属于这里的家伙东张西望走过来,走到跟前,忽然扑通一声趴在地上,从叠成一团团纠结起来的身体里,翻人。

一边翻一边问:“去不去公寓住?免费的,热水暖气,家具齐全,三餐贴补,什么都不用带,去不去,去不去?”

听起来如此莫大诱惑,应当激起广大群众热烈响应,打破头群起纷争才对,但是完全出乎意料,所有人无一例外,头都摇得活像拨浪鼓,而且随着该仁兄所到之处,退潮一般呼啦啦退去,更有人明明已然身处肉身金字塔最下一层,很快要被压成扁平分子状,也甘心继续呼吸减缓、肌肉酸痛的垫子命运,其对免费享受拒绝态度之坚决,超出人性本能,为我平生仅见。

我当时忍不住发出由衷感叹,有道是“讨饭三年,皇帝懒做”,原来这句话是真的。作为一个读书人,我忍不住从逻辑上来分析了一下:免费的公寓,必然由慈善机构提供,不才攻读过不少社会学资料,研究了一下各国收容所与慈善救济制度的变迁,深知此类住宿处在自由度上诸多限制,严格起来连底裤都要被扒掉才准睡觉,要论透明开放,绝对和天桥底没一拼,不过,作为经历过全世界最刁钻舍监的我,这完全不是问题。

关键时刻一定要积极主动,不等人来问,我即刻踊跃上前,大喊大叫:“我去我去。”

那人直起身来,惊奇地看着我,一边上下打量,我生恐他感觉我的样子不够流浪,赶紧声明:“我刚才洗了澡来的,平时跟他们差不多。”

那人点点头,反问一句:“你真的要去?”

我欢欣鼓舞应和:“那是那是……”

那人似乎和我一样欢欣鼓舞:“太好了,太好了,我们走吧。”

他真是个好人,还帮我拿行李,而且抓住我的手臂,紧得超过了任何一个异性恋男人对同性所应具备的热情。当我们肩并肩走过天桥的时候,我听到人堆里纷纷的叹息:“哎,又要疯掉一个……”

我向来觉得自己不是一个PEOPLE PERSON,具体的意思是,我很少把别人说的话放在心上。如果人家说的是好话,我固然可以自辩为谦虚,倘若是坏话,则无论惊悚还是危险,都难以使我震撼。这种品质对我挺有好处,无论现代资讯爆炸到了何种程度,都难以吸引我太多的注意力;坏处是,如果爆炸的是一个真的炸弹,我就会死得非常之惨。

以上这段话,可以解释为什么我终于去到了那座位于相当郊外的公寓楼,罔顾一切不合理,坦然住进了三楼C座。

那位把我从天桥下捡回去的仁兄,自我介绍姓小名二,帮我开了门,整理了行李,做了四菜一汤,放好换洗衣裤在浴室,连洗澡水都试好温度,手脚之快,如同一阵善做家务的龙卷风,而且精确得连一粒微尘都没有惊起,顺便告诉我,晚上九点,在一楼D座有个欢迎派对,务必准时参加。

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一个派对是为我而开,说明every dog has it\'s day绝不是虚构的谚语。洗完澡,吃完饭——我必须承认这是我生平吃过的最好吃的饭,盖帽全世界的大学食堂——我在公寓里溜达了一圈,幸福地发现一切生活所需或所不需都有了,以一种使人最舒服不过的状态存在着。对天三呼万岁之后,我怀着激动心情,穿上最拉风的衣服,提前三十分钟来到了一楼D座,在门口走来走去,不停地整理我的领带。

走来走去,大概走了半个小时,按理派对即将开始,入场者要开始络绎不绝前来才是,问题是一直到开场我身边都别无他人。眼前始终一片寂静,想象中新邻居们和我亲切招呼、逐一握手的温馨场景,悲惨地被扼杀着一直延续至九点整。

九点整,一楼D座的大门轰然打开,音乐声震耳欲聋,光影缭绕、灯红酒绿中,许多人在里面穿来穿去,三三两两社交打屁,热火朝天。我在门口张大嘴,摸着后脑勺思考半天,终于想起世上有一种叫做SURPRISE PARTY的玩意儿,于是精神一振,冲进去大喊一声:“啊啊啊啊啊。”

满座为之一静,无数眼光射到我脸上,大家神色都木然,大约二分之一秒之后,音乐继续,交谈继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济济中只有小二挤过来,打量我一下,说:“你干吗?”

我兴奋地随着音乐摇摆身体,提醒他:“你没有喊SUPRISE,但是我有喊啊啊啊。”

他想了想:“我为什么要喊SURPRISE?”

这个家伙真可爱,为了让我感觉宾至如归,过渡自然,他竟然装傻。我大力拍他的肩膀:“兄弟,谢谢你,谢谢你……”

这时候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喃喃诅咒道:“他妈的,拍得老子好痛。”

但小二的嘴一动都没动,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观望一下四周,也没有任何人专程凑过来插嘴的可能性,我因此归结于兴奋过度下的幻听——在我修习心理学的时候,专门研究过会产生幻听和幻觉反应的人类情绪,比如大喜或大悲,大怒或大惊。罗列案例其实毫无意义,因为那个研究最后的结论是:有些人在任何情绪下都会产生这样的反应,俗称精神病;而有些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产生这种反应,俗称DEAD INSIDE。倘若这样都可以拿博士学位,你说我有什么理由不以读书为生?

直到十年后,我才明白过来,当时对我母亲致以亲切问候的那位,是藏在小二左边肩膀位置的那个头。

拍完小二,我兴致勃勃地冲去吧台,吧台里站一个长得很像蛤蟆的酒保,矮矮小小,大嘴巴紧闭,满面是闪闪发亮的红色疙瘩,显示青春期时极为旺盛的荷尔蒙分泌至今心不死。我敲着台面招呼他:“嘿,哥们儿,我新来的,有黑俄罗斯没,来一杯。”

那位酒保听到“新来的”三个字,很明显眼睛里亮光一闪,点点头:“黑俄罗斯对吧,马上。”

他调酒的方式很怪,不需要任何器具,甚至不需要一个杯子,他唯一和全部的工具,就是自己的双手。

摊开来的时候,那只是一双外形还算出众但绝对正常的手,手掌宽大,手指长,合并起来毫无空隙。奇迹是这样发生的:酒保一只手合拢,自然而然成杯状,另一只手随之徐徐往手杯里倒入二分之一俄得克,四分之三咖啡利口酒,适量的碎冰……

没有任何一滴水或酒,从任何一个地方漏出来。更惊人的是,从一双肉手的握杯里,由弱至强,竟然渐渐发出了机械涡轮高速旋转那样的声音,令我击节赞赏,果然专业无敌。搅拌均匀之后,酒保拿出一个装好冰的古典杯,手松开,一整团黑俄罗斯鸡尾酒——绝对是以团作为单位的——缓缓、优雅地沉入杯中,我相信其中的每一个分子,都已经完美地混合了俄得克的醇,利口酒的微甜和清脆,以及冰的爽。

他把杯子推向我,同时推向我的还有充满探询意味的眼神。这眼神我一点儿都不陌生,当年我学生物的时候,对拿到实验台上的兔子和青蛙,经常都会这样一动不动看上半天,如果其中有一只因此而勃然大怒,对我奋起反击,我就认为它有思想有斗志,一定要悄悄把它揣上溜出实验室,放生了事。

酒保是不是想放我的生,我一点儿不知道,但喝下第一口酒之后,就算他立刻就杀了我,我也虽死无憾。耶稣基督我非你信徒,但如果我是,我一定要请你喝一杯这样的酒,这是人之所以活在世上的最有力证据,感谢你老爸创造我们,以及黑俄罗斯。

确信我对酒的狂喜之后,酒保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显得青春痘更加闪亮,其闪亮程度在数分钟之后让我隐约想到,酒吧四围其实并无任何灯具,却一直被温柔的红色光芒照耀,犹如半夜两点某个根本没有理发师在场的发廊。我端着酒杯离开吧台,准备做更多的社交尝试,这种尝试在过去十年都以失败而告终,有时候后果相当惨重,但是新的受众仿佛不大一样——对我而言是非常正面的不一样。

社交,在我的字典里意味着寻求异性,我相信在这个词条上,我和全体男性成员共享信息,除了——有些人在寻求的对象上有比较特别的要求。

喝下半杯黑俄罗斯,感觉到烈酒在口唇和血液间造成一种轻逸的愉悦感。我走向站在俱乐部靠窗处、正无所事事摇摆着身体的一位美丽女性。

这位美丽女性,身材娇小,中等美貌,上等风度,穿精细的小黑裙,戴华丽的假珠宝,非常大,而且耀眼,摆明和真货扛到底而且要扛赢,如此一来,就算她悍然穿着一双人字胶拖,也丝毫无损其标志化的个人风格。

如果她的名字不叫香奈尔,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再有人叫做香奈尔了。

考虑到我在猜谜这个领域的强悍程度,她肯定的应答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成就感。

但是联袂而来那句话,就相当不同寻常。

她是这样说的:“对,我叫该死的香奈尔,你往左挪三十厘米。”

然后她就走了。

往左移动三十厘米,如果是在另一个地方,譬如床上,我可以理解为体位问题,但是现在?

好吧,无论在哪里,行动都是我的强项。

所以我左移,同时感觉头顶空气被撕裂,有什么体积巨大的东西以极为惊人的速度,从窗户外冲进来,紧接着无药可救地平摔在我刚才站过的地方,哐当一声,裂成好几块,分别是头、四肢、几团内脏,我能够分辨出来的有肝和胃,滚来滚去的帽子,以及一瓶轩尼诗。那瓶轩尼诗是唯一安全着陆的东西,温柔地站在许多人体碎片之间,被冰过的表面泛出微微水珠,和那些满天飞溅的鲜血相映成趣。

此情此景,实在值得狂叫几声,裸奔一场,以表达生而为人的心理生理双重震惊。我饮干手中醇酒,正要坐言起行,忽然觉得整件事情有点不对。其不对之处如下:

第一,明明摔死的是别人,为什么在座诸位许多眼睛都双双对对盯着我?

第二,倘若那位别人已经真的摔死,为什么每片内脏和骨骼,每滴血,都在满地滴溜溜乱转,互相寻找到后就勾搭起来,慢慢慢慢一部分一部分衔接,最后,又变成一个人?

一个非常大只、英俊、强壮,肌肉身板完美无缺,可以在世界健美大赛上将所有其他选手羞辱到当场痛哭的,彪悍男人。

他的头,刚才从窗户里飞进来,率先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大约滚动了两平方英尺之广的头,现在正对我咧嘴微笑,眼睛大如铜铃,灼灼放光,没有丁点要死的意思。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深藏不露的,比一切商业行为都更完美和值得期待的……

私家俱乐部大师级无敌魔术表演!!!

我幸福地大力鼓掌,吹口哨,跑上去对着那大汉左看右看,啧啧叹服,还想进一步了解这种表演有无固定演出时间,有的话下次一定要来捧场……

孰知得到一句:“这个合适。”

对方自顾自走了。我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发现满屋子的人都在对着我笑,笑容中那种奇特的感觉我当时误会为嘲弄或善意,后来才知道比这两个更高级……

那是种群接纳。

我们,一群王八和一颗绿豆。

对上眼了。

结局是很符合童话故事一贯传统的:他们将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在一栋公寓楼里,十年。

十年之后,有一天我被一本书电到眼睛发黑,醒来后竟然穿越了传说中的某个纬度,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列席一个看起来好不重要的会议。

好吧,其实我承认,我还蛮喜欢列席这回事的,在郑重与无聊之间,有一个微妙的平衡点,那就是列席。就像现在,我摇头晃脑追逐着六芒星的明暗,假装对议题抱有最强烈和严肃的兴趣,事实上隔得太远了,我一个字听不到,而左手正和右手打赌,赌我能否坚持不上厕所直到会议结束。

看来左手今天运气很好,刚刚加大筹码结果就已经揭盅,所有六芒星都暗下去,根据我的观察是表示大家至此都无话可说,倘若不演变成武斗,法官就要宣布择期再审。

但是我的右手是个彪悍的家伙,它知道倘若就此认输,之后的一个月里就不能拿筷子只能拿厕纸,所以它一定乘我不注意,摇身一变为可以通天的幕后黑手,操纵议会,说不定还贿选,否则为什么六芒星们群体默哀三分钟后又一起闪亮起来,而且这一次情形凶险——全部,直勾勾照在我脑袋上。

我以小规模上帝的身份宣布左右手的赌局暂时告一段落,然后抬起头来,谨慎地到处看看,在这么强烈的聚光下,我生平第一次对明星们的角膜产生了深切的同情。

这时候小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哎,杰夫,你听到我讲话不?”

我立刻给予他极为激烈和肯定的答复——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这下角膜的灾难还没有过去,耳鼓膜差点儿又协同殉职。小二请问你使用的是什么设备喊话,这个分贝数明明到了生人勿近的禁制标准。

他竟然立刻就觉得抱歉,低声下气向我say sorry:“对不起对不起,刚刚解除你周围的声音传播屏障,效果调节器好像推过去了一点儿。”

道歉就是好孩子,尽管这与阁下的风格大为不符,好了,这样照我的脑袋是什么意思?

小二咳咳两声,一听就知道定然大事不好,往常他来我家要洗劫冰箱和我本月工资卡之前,就会发出这样的提示,倘若咳嗽声也存在语言系统,翻译过来大概就是:“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没关系,但我一定可以抓住你,不如省省吧。”

威胁有效,我家的黄瓜和番茄,从来没有试图反抗过,更不用说那些呆头呆脑的钞票了。

果然,他咳完之后就说:“非人移民计划委员会决定,大规模的正式移民计划永久中止,以个人申请和小团体移民代替,现在问问你的意见。”

问问我的意见?这么正式?这在我生活中可是难得一见,我绝不能浪费机会,赶紧思考起来。大脑刚刚启动,就有人知道我在南辕北辙——恺撒第一时间威严地正告我:“没问你关于我们的意见,问你自己的事呢。”

非人世界大规模的正式移民计划永久中止,我又不是非人,问我做啥?

但是我立刻就跳起来:“啊,你们都不回家了?”

我不是非人,我的那些五迷三道的邻居,显然都是非人。

我终于反应过来,他们要是不回去了,我怎么办啊?

小二无奈地叹口气:“就是问你这个咯,你在那里七情上脸干吗?”

既然问的是关于我的命运,那有什么好所谓的。我往椅子上一倒,脖子一梗:“我没意见,随便你们。”

我的邻居们对这句台词,经过十年历练,已经熟悉到了听而不闻的程度,但是显然还有一个菜鸟不习惯,因此我就听到一个没听过的声音。

“你是人类吗?”

我耸耸肩:“如假包换……”

抬头巡视四周的六芒星,未见哪位仁兄对我金口垂询,倒是立刻听到一阵风起云涌的叽叽喳喳。这场面我熟悉,但凡公寓组织委员会上有什么议题悬而不决,诸位委员就是这么吵吵闹闹的。仔细听内容,我心里难免感动,大家七嘴八舌,不是为了别的,都在引经据典,为我力争在人间的合法一席。

闹了半天,那个陌生声音不胜其烦,说了一句,你们这群小王八蛋有十句在后面等着我,乃大吼一声——无论人与非人,想镇压异见的时候,都是来这一手的——曰:“不要吵了!”

既然人人都来这一手,说明大体上奏效,果然大家哑然,那人于是缓缓对我发落:“他是人类,那就送回人间去吧!”

回去就回去,我又没哭着喊着要来,不过抱着天真的希望,我多了一句口:“那你们呢,也一起回去不?要不,小二,就算他们不回去,你呢?”

场面上足足沉默了五分钟,非要亲身体验才会知道,沉默五分钟是很长很长的,长得我惴惴然,悄声叫:“小二,小二。”

小二不会不答我的,过去十年,哪怕我在梦中不小心发出了二这个音,都会在下一分钟被异样的压迫感惊醒,睁眼就发现这小子蹲在我床前,眼里精光四射,绝非半夜三点应有之相,且极殷勤地关顾:“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有什么心事?要吃的吗?”

要是所有父母都有这个精神,世界范围内的婴儿成活率想必要提高很多。

眼下也不例外,他一边立刻应我“在这呢”,一边还叹了口气,跟着说:“我有点儿意见,把他一个人送回去,我担心他活不了多久啊!”

这么一来我先就不乐意了,我四十有一,体健貌端,上一份工作是郊区中学教师助理,目前在一家小公司当质量检验员,不管做哪种工作,工资基本都够吃饭穿衣,万一这家小公司倒闭,我就随手在装文凭的抽屉里一摸,拿到什么学位证书就去找什么方面的工作,估计在彻底退休以前还没有办法全部学以致用一番。你说我活不了多久,会不会太过分了一点儿啊?

听毕我的滔滔之辩,小二气不打一处来:“你,过去十年,没有自己做过饭,外面的饭你吃什么拉什么,在公寓以外其他地方一分钟都睡不着,走够一百次以前在任何地方都要迷路,冬天偶尔断电你在客厅里烧纸取暖把白色墙壁烧成黑的,你好意思说你能活得久?”

我未免讪讪:“也没有那么严重吧。”

华佗这时候补充证据:“一年生十几二十几次病,有一次知道要去医院都算你那天头脑清醒。”嘀咕,“不是我,你投胎都投了不少次啦。”

如果再让他们轮番说下去,最后得出的结论,肯定是我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所住的公寓之存在,如果后者不存在,我一早就不存在了。这个提法表明,我既不是人类,也不是非人,我是一条猪肉绦虫……

作为一条猪肉绦虫,我十分泄气,只好用出最后一招,开始耍赖:“那你们说我怎么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