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之后,伊尔明斯特乃成一游鬼,徜徉科曼多于未知未觉之异度。精灵不可见其身,伊氏方重得认知生命可贵,若有余生,何事不可为哉。
安塔恩
费伦法师编年史圣贤传记
付梓于大棒之年前后
很久很久以后,费伦大陆似乎重新拼合成一体。伊尔明斯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变成一团意识与感知的浮云,在无穷尽的黑暗扭曲空间里,急剧膨胀。这个空间充满各种支离破碎的声音,响动异常巨大,一次又一次地回响,一次又一次地压榨着他的耳膜。
在这种漂浮和游离状态中,伊尔不能确定自己变成了什么东西。但他突然看见光芒出现,刺眼的亮光,不停地闪动,熄灭,闪动,熄灭。他置身于光芒之中,忽明忽暗。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和亮光似乎不再频繁地出现,而意识又搅动起来。涌动盘曲的思想,在阿森兰特王子和蜜斯特拉神之选民的自我认知中间,不断地抖动,吞噬,仿佛是巨大的蟒蛇紧紧地缠住树根,使劲地积压和撕扯。伊尔看见利剑高高举起,转而又轻轻放下,一颗宝石存贮无数胡乱的映像和他人的记忆,像潮汐那般起起伏伏。他看见一座宫殿后花园,夜色下站着一位女精灵。一座亲切和善的宫殿。一个穿着白袍的老人,他的随从驾驭独角兽和飞马。他是统治者,统治者……
他是大统领。伊尔的意识里燎过一道耀眼的白光,刻出了这个封号。大统领。在一片凯旋的合奏之中,他仿佛回到了年轻岁月,在阿森兰特的日子。那种合奏最为术士团所喜爱,每当他们聚在一起,嘹亮的号角声总是飘荡在哈桑塔的上空,不断地回响,不断地回响。
为了夺回他的王座,他最终击败了那些巫师,但随后他又自愿放弃王权。是的!他是一位王子,是鹿角王之孙,他拥有阿森兰特最尊贵的血统,在无数丢了性命的艾摩氏之后,他已是那血脉残留的最后一人。他开始是无忧无虑奔跑在赫尔登的山村野童,而后成为大山中的土匪,哈桑塔的窃贼,又成为蜜斯特拉的传道者(似乎还是个女牧师。他难道本来是个女人)。蜜斯特拉,掌管人世间所有神秘力量的女神,魔法之母,是他敬爱的导师麦嘉拉。女神让他生为神选之人,把他变成了她!是的,是的!伊尔明斯特!
对,他是伊尔明斯特!他被大统领亲自册封为科曼多的人类亚穆瑟,蜜斯特拉派遣他来完成某一艰巨任务。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那任务是什么。无数的年轻精灵,他们野心勃勃,傲慢无礼,残忍而又不知进退,他们折磨他,困扰他,反抗着大统领行事的古老做法,也反抗着大统领颁布的最新法令……“阿杜拉勿舍”,老人们这样称呼那些年轻人,“不肯安宁的青果子”……“阿杜拉勿舍”似乎已经夺去了伊尔明斯特的性命。是的,他们已经夺去了他的性命……可似乎,好像,也许,伊尔明斯特·艾摩还没死……可他是什么呢?是什么样的存在体呢?
他漂浮在这里,漂浮在无尽黑暗的混沌中……
他的思绪渐渐平稳,平稳,轻轻流淌仿若一条小河。“阿杜拉勿舍”们违抗长辈的旨意,却抱着自己天生的门第不放手;“阿杜拉勿舍”们对皇庭法师、大统领的力量既害怕,又轻蔑;“阿杜拉勿舍”们对他的导师撒舍……
撒舍……
这个突如其来的称号又为他的思绪打开了一道门,明亮而崭新的回忆再次奔涌而来,让“伊尔明斯特”这个存在体感到一股更强烈的意念。奥露雯耶娅·依斯特妲夫人,那张苍老的脸孔冲着她微笑。突然她又换上一张青春的小脸,只有眼睛还是那么饱经沧桑,那么睿智……撒舍,她的年纪比老树还要大,她比深入地底的树根更阅历丰富,她为所有的死者和逝者守护着精灵的时代之藏穴,她的脑海里怀藏无尽的骄傲与尊严……在那巨大的地底藏穴之中,她教导着一个有些不耐烦的鹰钩鼻子年轻人类……
整个地区的“阿杜拉勿舍”都在寻找这个讨厌的入侵者。那些带头的家族,有艾肯恩、塞塔琳和威拉佛……威拉佛,他认识的那个威拉佛叫依朗度……依朗度向赛姆丝妲小姐求婚……
赛姆丝妲!那张完美的漂亮脸蛋!那些缠在她胸口,极度诱惑,极度勾人的蓝色织锦!那双蓝色火焰般的眼睛!那对无所不知的微笑嘴唇!啊!人世间所有污秽的技俩,哪怕是最最卑鄙的巫师团,在她的诡计面前全都显得异常幼稚愚蠢,连丛林里的野猪也不如!哦!诸神啊,她肆无忌惮地施展着她的美人计,她的魔爪伸向她认识的每一个男女精灵,甚至还有人类……所幸那些计策并没有得逞……
这位胆大妄为的小姐,几乎扯开他的思想,把他变成她的玩偶,和法术的来源。不过,在他的还击之下,小姐落入那位依朗度先生的怀抱,她所有的背叛暴露无疑。至于现在这两人情况如何,他并不知情……
是的。他现在知道自己是谁了,对,他是伊尔明斯特。他开始被迪慕萨·叶凯恩偷袭,后来又被一大群“阿杜拉勿舍”包围,为首的叫做伊唯安·瑟逻。这些人在德拉德戈鬼堡围剿他。是的,是的!他是伊尔明斯特,自负而又粗心的神选之人。他就是那个伊尔明斯特,他为魔法的力量所沉醉,却不料正好飞进“阿杜拉勿舍”法师们的圈套里。他们的法术把他撕了个粉碎!
那么,难道他的身体现在竟然还原了么,重新拼合成一体了么?抑或是他凡人的一生已经终结,化为鬼魂?也许蜜斯特拉让他的意识存活,得以完成他生前未能完成的使命?
伊尔明斯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在这片虚无中移动——只要他一想,就能动起来。当然,这没什么实际的意义,毕竟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视线所及,皆为空虚,皆为黑暗,唯有亮光与噪音从这里、那里、甚至所有方向,间断地爆发出来。他根本没地方可去,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环绕着他的世界,在这一瞬间突然变成了毫无实际意义的“地点”,是一堆无实际意义的代名词,从科曼多的大森林,一直到阿森兰特以西的匪帮,全都是一种空虚状态。
也许这就是死亡。费伦大陆已经不复存在,他甚至连一具能自由行走的躯壳都没有了。不假思索之下,他让自己在这片空旷之中浮游起来,寻找着无边无际之中的一个终点,一个结束的地方,或者,是一条裂缝也好。从那缝隙之中,他能重新见到照耀费伦大陆的灿烂阳光……
他漂移着,但隐约也知道这举动纯属徒劳。他只能无声地呼唤蜜斯特拉,向她祈祷:女神,您在哪里?我需要您的指引,请您赐下祝福之手吧!
祈祷的思绪流淌进无边的远方。周遭无声,一切都静止不动。骤然之间,白光霹雳般打下,亮得几乎能刺瞎人的眼睛!盛大堂皇的号角声轰然奏响。此刻他的身体轻浮有如音波,被黄铜的喇叭震得上下扑腾。等这一切渐渐消散过后,他被拉回先前出发的地方。尽管伊尔明斯特并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能感到自己的的确确回到了“初始”的那一“点”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虚无之中诞生出一条水平的光线,不,是一条浅蓝色的薄雾,中间镶嵌一团明亮的通路,形状就像是戒指的圆环上,点缀着一颗亮闪闪的宝石。伊尔明斯特便直朝那团光芒而去。
前面的路似乎很长,很长。但他漂浮的速度却快得无法形容,只觉得一头已经撞进光芒,把黑暗远远抛在身后。那光芒是西沉的太阳散射而来,悬在科曼多茂密的丛林树梢上,远方似乎就是德拉德戈鬼堡的废墟。可一种强烈的欲望却拉着他朝另一个方向飞去。他别无选择,只有顺从这意念的指引,飞过林荫,飞过树梢,平稳又迅捷地飞向不知名的彼方。
一路上,伊尔飞过无数横跨树林的长桥,无数藏在树林中央的巨大房屋。几秒之内,他已经穿越了整个科曼多。现在,他的速度变慢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挡住去路。
感谢圣神蜜斯特拉,伊尔明斯特在心里道了谢,从半空中缓缓降落,穿过宫殿的花园,进入这个城市人来人往的中心地带。
他的速度非常非常缓慢,犹如一阵微风吹下了树上的一片嫩叶。事实上,他并没有听到风声,也没有感到空气中因移动带来的细微寒意,完全没有。他落地之后,无数柔和的光球从他身边飞出去,很快,他发现自己能够自在地移动了。
他兴奋地飞起来,快活地来到各种有趣的地方——他有躯壳的时候,可没有这份悠闲。他在精灵里穿梭,可对方却一点也看不到他。好几次,他都撞在半空中悬浮的蘑菇上,可蘑菇们却从他中央穿过去。啊哈!看来他是真的变成了一个鬼魂,一个无声无息,看不见又摸不着的悬浮体。
他在透明的状态中窥视着科曼多的芸芸众生,很快,他发现自己不仅能看到,也能听见他们的对话。开始听到的是模模糊糊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细碎话语,接着变成嘈杂交错而又震耳欲聋接连不断的千言万语。那是同一瞬间,成千上万个精灵的谈话,和在一起弄出的响动。难道他能听见整个科曼多的对话吗?难道不管距离有多远,有多少墙壁挡着,他都能毫无困难地听到人们的对话吗?是的,是的,这一切千真万确!他有了一副千里耳!
他在一片灌木丛上空盘旋了好一会,等待耳朵里的喧闹声消散平息,也等待着能重新控制自己的思考能力。慢慢地,噪音果然消失了,耳朵里传来的便是普通人能听到的声音,附近人们的谈话,微风吹过的温柔歌唱,树叶沙沙的响动。他放松下来,能思考了。自然,人一思考,立刻产生好奇心。于是他很想知道,科曼多每天在上演着什么样的故事。
既然没人能看见他,他又无声无形,对于偷窥来说实在是完美。但在进入那些严密看守的地方之前,不妨再确定看看他到底有多“隐密”。
伊尔飞上大街,从半空中猛扑到精灵头上,用尽全身力量朝他们尖叫。还穿过他们的身体,用手抓他们,打他们,用各种侮辱话骂他们。他倒是能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说的话,也能感到四肢碰到对方带来的疼痛感。
可那些精灵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他们还是照样谈笑,根本不知道有个人类就在附近。很快,他穿过一个贵族女精灵,对方脸上猛然结起一道霜雾。伊尔赶忙把自己拉到半空,从对方的反应看来,他这副形态并不能保持太久。毕竟,自打他清醒过来,他所有的能力都在慢慢恢复,也许用不了多久,身体也会显出原形。要想开始“间谍”行动,他最好抓紧时间。
首先,得去确认一件事。
他还隐约记得他到过这些地方。他到科曼多的第一天,为了寻找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的大宅,他在城里闲荡了一整天。这条路的尽头,如果他记得不错,应该有一座特别富丽堂皇的大房子,围在漂亮的花园之中。对,就是这个方向。
他的记性看来不错。现在的任务是立刻穿过那些看不见的大门,进入门后面的大房子。伊尔发现,自己能够毫不费力地穿过细小的物体,特别是木头,但石头和金属却能挡住他的去路,甚至能伤到他。他也无法穿过石头砌成的围墙。还好有一扇打开的窗户,他飞过去,进入一间装饰豪华的大厅,房间里流光异彩,若当作居所,似乎那种奢华的装饰稍嫌浪费。脚下的每一寸地板都铺着毛毯,四面摆着造型华丽,打磨精致的木躺椅。看来富有的精灵家庭都喜欢五颜六色的玻璃装饰品,还有曲线玲珑,没有扶手的的沙发。伊尔像一缕目标明确的烟雾,越过所有的家具,寻找着一件特别的东西。
在一间装饰华丽的卧室里,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卧室里的大床上,一对赤裸的精灵彼此相拥,激烈地(甚至可以说有些恼怒地)讨论着本地发生的事情。依佛黛夫妇的讨论很深入,也很有趣,伊尔忍不住多呆了些时间,倾听他们的谈话。直到两人讨论起三菇雪厘酒到底喝多少才是适度,以及它会不会让精灵得上肺癌什么的私人话题,伊尔才降下地面,几步跳过地毯,朝杜拉·依佛黛的珠宝箱走去。珠宝箱周围显然有法术,散发出一缕脉动的魔力之光。
按照科曼多人的习惯,精灵妇女们大多拥有一个如同豆形的便携小箱子,大约有些像轿子上的顶蓬,或是类似的东西。这种箱子有许多分层的小抽屉,可以分门别类地放进许多珠宝首饰,平常挂在木墙上。用手指轻轻一按,珠宝箱的盖子就会弹开,里面有一面小镜子,小玻璃球也随着盖子打开放出柔和的光芒。这种箱子本身就有极强的法术,要是有谁被那些宝石迷花了眼,想偷窃的话,可别想轻易地逃脱。理论上,只有珠宝箱主人的手,才能顺理成章地开启它。这道法术“面纱”散发出强烈的蓝光,紧紧地包裹着整个珠宝箱。
它们的能量很强大,伊尔记得撒舍说过,它能把偷窃者从房间里甩出去,也能承受最强壮的武士用剑劈砍而毫无损伤,甚至用重矛也撬不开,三五个壮士从不同的方向用力拉也扯不开。他小心翼翼地漂近,相当有耐性地,慢慢伸出自己最最细弱的一缕“肢体”,试探着那道蓝色的脉冲光波。——它们会撕碎鬼魂么?
光波并未发生任何变化,而他也没有感到任何异样。于是他的“手”探到更深,抚摸珠宝箱翻盖上挂着的精美项链,项链一端挂着三颗璀璨的宝石。
依然什么感觉也没有,脉冲波动也分毫未变。于是他整个靠过去,让蓝色的光芒横穿过自己的“肢体”(实际上他只是一团看不见的烟雾)。
没有痛觉。
没有撕裂感。
没有任何不适。
脉冲波没有一丁点变化。
伊尔欣喜地离开珠宝箱,穿过卧室,又经过依佛黛夫妇的大床——那两人正在缠绵地小声说着情话,欲望慢慢在升腾。伊尔朝他们瞥了一眼,做了个起跑的姿势,直奔那魔法屏障而去。
他几乎穿——不,他已经穿过了屏障中心!就像是一道风吹过,他毫无阻碍地横穿了脉冲波,脉冲波闪也没闪一下,像一堵无声的墙壁——只有珠宝箱的另外一端,放着一枚戒指,露在防护外边,闪着光。
可他真的穿了过去!
他回头一看,防护罩照旧发着光,一点没受影响。伊尔心里暗自满意,面带微笑地又瞅了一眼柔情蜜意的精灵夫妇,纵身一跃,从椭圆的大窗飞了出去,落到一座古老的花园中。
他想去找大统领,但愿那些头脑简单的“阿杜拉勿舍”们,还有他们所属的傲慢大家族,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向本城的领袖发动攻击,想推翻他的政权。
等确定大统领安然无恙后,他就得去找撒舍,跟她商量看该怎么把一个人类亚穆瑟的身体给还原——希望那时一切还不会太迟。
于是伊尔跃起飞上天空,朝大统领宫殿的方向飞去。他穿梭在树梢和高塔的尖顶之间,俯视着科曼多美不胜收的蜿蜒城市风光。
地面散布着无数椭圆形的小花园,从上往下看去就像一眼眼绿色的深井。树木分布成新月般的弧形,环绕在小小的草坪边,形成遮阳的树荫。参天大树高耸入云,环绕着同样高耸入云的石砌塔尖,树木枝条伸展,映照着塔尖上半空的雕花玻璃窗。透过那些敞开的小小窗口,他甚至可以看见屋里有嘻笑的精灵,快活地跳着舞。半透明的丝绸旗帜荡漾在风中,挂着旗帜的大树,就像几张摊开的手掌心,小心呵护着半圆形的白色鸡蛋。半空中还悬浮着许多小屋子,太阳的光芒撒下,阳台上的玻璃装饰品映射出五颜六色的小彩虹,美不胜收。
从上往下看这些景色,一切都显得那样新鲜而奇妙。无尽的战斗和纷争,简直让伊尔忘记科曼多是多么壮丽,精灵们的工艺是多么美妙。可惜的是,若精灵们继续保持他们“外人不可进入”的古老规则,那人类将永远无法见识到这番奇迹。哪怕极少数人类有这等眼福(比如他,伊尔明斯特),似乎也活不太长久,来不及告诉别人,世间竟有如此壮观美丽的城市。
伊尔飞过无数大树,又飞过无数大宅,穿过一堵加了多种防护法术的高墙,来到一座相当大花园里,花园中有好几个人工湖泊,还立着很多雕像。他在天空中飞了半天,竟然还在这座大花园里。
可它看起来并不像是大统领的皇宫花园。那么,这里是……?
不错,这里根本不是皇宫花园,而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纤细而挺直的高塔,环绕着翠绿的草木围墙,常青藤懒洋洋地爬在塔身。湖面上的小岛绿草成荫,弯弯的小桥蛛网交错,岛岸相连。
这幢宅邸是伊尔所见最漂亮建筑了,经不住好奇心的怂恿,他盘旋而下,朝最靠近的大窗户飞过去。就像大部分类似的出口,这扇窗户没有镶嵌玻璃,而是布了一道看不见的魔法,任何固体物质都无法穿越,只有微风能够吹拂进去。几位穿着华袍的精灵,手里端着高脚酒杯,斜靠在墙壁的阴影里,似乎在聊着些什么。
“我的梅艾顿莱阁下,”那种腔调充满了优越感,“很难想像,我们家族的一个成员能这么快就和那些年轻的继承者,还有那些后辈们找到共同点。这才是让我们大家震惊的事情咧!”
“那么,罗拔阿忒,我们是否该公开表态呢?表明我们塞塔琳家族公开支持他们的做法?”
“噢,我想现在还不到必要的时候。你知道,既然有人想要显示自己的实力,重塑科曼多的势力划分,那么,他们当然有必要偶尔做些大家看得见的事情,并且独自忍受由此带来的负面影响。”
“从我这个局外人看来,塞塔琳家族的袖手旁观,”第三个声音有些不满地说道,“实在有些老奸巨猾。若他们成功,塞塔琳家族就随时准备鼓掌欢迎;若然是失败了,定然是立刻风向一转,谴责那些人叛国分裂。这岂非是骑墙之行,两面之举!诚然,一个大家族想要存活得久远,稳妥当然有其必要。然而如此一来,这样的家族又有什么立场,来代表所谓道德规范呢?又有什么立场,来谴责他人不守旧制呢?”
“哦,我尊贵的叶诚阁下,”傲慢的声音冷硬地说,“我不太欣赏您说话的口吻。”
“噢!那是当然!塞塔琳家族的发言人阁下,您马上就会找到其他家族的共同点,那就是:贵家族会失去来自各方的支持。”
“请问您何以如此推断呢?”
“塞塔琳家族是如今科曼多最尊贵的势力集团。要是大统领疯狂的计划得以在科曼多推行,塞塔琳失去的东西,恐怕不仅仅是伊立安家族的支持,这么简单吧?”
“科曼多有叫‘伊立安’的家族吗?”有人发出这样的疑问,但漂在附近的伊尔,并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回答。
几人言辞至此,场面顿生不和之态。“诸君,” 梅艾顿莱慌忙道,“让我们先把这些小小争执放到一旁。难道各位忘了我们本来的议题么?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中止现任大统领之职位,不仅因为他愚蠢的开放计划,也为了保障各大家族之利益。”
“不管现在采取何种手段,”一个深沉的声音充满绝望地开口道,“也不能将我儿复活。那个人类竟然干出如此残忍之事,而他又是大统领放进本城的。既然该人类已死,我必得将大统领杀死而后快之,如此我儿冤情方得雪洗。”
“在下也有一子命丧,谭塞庞先生,”另一个新的声音冒出来,“但我可怜的廉阿扬达思之死,并不意味着我们有权以科曼多统领的血来洗刷仇恨。若埃尔塔格利姆有罪,请让我们以理智和法律处决他吧——而不是冤冤相报。科曼多已经无法容下再有更多血腥厮杀了。”
“塞塔琳家族深知血的代价何其高昂,”塞塔琳家族发言人罗拔阿忒傲慢的细嗓子说道,“亦无意藐视他人痛失血亲之心灵巨创,正义之召唤时刻萦绕我等耳侧。唯独此废君之议,事关重大,必须以国家前途为重,而置私人恩怨于后也。现任大统领之荒唐愚行,误导我科曼多众生,定然会受到合法合理之惩处。无辜丧命之英勇年轻人,其大义之举亦将永远铭记我国史册,只是,此事当不得干扰审判之程序。”
“在下提议,”有个口齿不太灵光的声音插进来道,“在场诸君当以合力处死大统领为要务。设若以此为目标,叶诚阁下、谭塞庞阁下、奥顿犹阁下和我,可以把它视作为亲人复仇、还家族以荣耀与尊严之举,断无不参与之理。其他人等,如塞塔琳家族,则可把此举视为保存国土之清净、效忠科曼多之必要手段,诸君可不参与亲自动手行动,然必须同意如此作法。”
“说得好,尊敬的贝拉先生,” 梅艾顿莱点头道,“那么,大统领必须一死!——各位可有异议?”
众人语调高低不齐,然同声应喝:“为除此叛逆,吾等皆愿效力。”
“很好,那么,关于谁将于何时替代埃尔塔格利姆,登上我科曼多之王座,各位又有何见地?”
一阵小小的冷场之后,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要说话。伊尔现在能看清他们了:是五大家族的头领,以及塞塔琳家族派出的特使。一干人等环坐在一张偌大的圆桌之前,面前摆放着酒具。防毒术在每人的玻璃杯里缓慢地旋转,闪着淡淡的光芒。
“各位,请静一静,静一静!”众人嘈杂之声不绝,叶诚放声喝道,“很明显,我们无法就此问题达成一致意见。在下愚见,谁将成为新任大统领,定然是我等论争之焦点,不妨放到最后再来讨论。不过,诸位阁下,我必须指出一点,倘若我等无法在除掉旧任大统领之前,齐心选出新任领袖,并予以其完全忠诚之支持,科曼多必将有难了。国家若陷入分裂,于我等皆无好处。”他打断了一下,低声问:“您意下如何,尊敬的梅艾顿莱阁下?”
“谢谢您及时给予的明智意见,叶诚阁下。那么,我们先来讨论该如何除掉‘那个人’吧。”
“不管什么方法也好,一定得让我亲自动手干掉他。” 谭塞庞不假思索回答道。
“何不找个借口,” 塞塔琳家族代言人插嘴说,“找个正式的场合,要求他接见我们,再伺机下手?倘若是私人邀请,大统领定会产生疑心,提前做好防卫准备,如此一来,我们失败的机会岂非大增?若我等计划暴露,岂不又将连累各位?而大统领亦更有理由将我科曼多置于更为危险的境况,甚至还有可能挑起分裂战争。”
“那该设下什么样的妙计,让他毫无疑心地接见我们呢?”
“用伪装术如何?变成他信任的人,比如说,他那六个随身女侍从?”
叶诚和谭塞庞同时皱眉,“我可不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如此复杂。” 叶诚先开口道,“要是她们有一个人在场,必定心有所疑,立刻会发动攻击。紧接着我们就不得不打一场苦战,比起跟埃尔塔格利姆一个人交手,恐怕要难对付得多呢。”
“呸!大统领召唤来的魔法,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小把戏!” 塞塔琳家族特派员有些轻视地反对说。
“是啊,况且他的帮手要是发现他死了,” 谭塞庞若有所思地说,“只有那六个女巫倒也罢了,可相关的家族不也都会寻仇上门吗?那时候麻烦可就大了——血债一定要血来偿还,这是没法轻易了断的恩怨。况且,我们也仍然无法确定,能否成功暗杀大统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好,关键是必须干净利落,不留后腿。我可不想跟那六个巫婆过招,搭上大半个科曼多,最后精疲力竭束手就擒!而且她们好像还能随时进行远程传输!想想看,六个人,逃到哪里都躲不过的六个人,我恐怕最后连招架都来不及呢!这种赌注,我可不想下。”
“我‘显’,我们根本还没做好‘次’杀大统领的准备,” 贝拉一激动,咬字更加不清楚了,“我们有三种方法可选,一则,公然违抗大统领的政令;二则公开刺杀他;三则,站在一边,等待‘突如其来的不幸’降临到我们敬爱的大统领身上。”
“各位,各位,”主人开口道,“这些问题,我们要达成一致意见,看来还得花上一段时间。一来今晚我还有个聚会,二来,我们六个呆在这里的时间越长,越有可能被人偷听和怀疑。” 梅艾顿莱抬起头,在屋里环视一番,“不如我们就此散去,就方才叶诚阁下指出的三大问题,再仔细考虑三天。三日之后,我们于此处重聚,但愿那时我们能够就各位所需,达成协议,握手言欢,共抗大敌,岂不妙哉?”
只有一人低声嘀咕道,“‘共抗大敌’,我们不是早就同意了么?”其余在桌边的人则只回了个“同意”,便各自散开了。
伊尔开始考虑是否要跟踪这些阴谋作乱的人,转念一想,还是作罢。这些家族的宅邸都很容易找到,况且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首先要确认大统领到目前为止还安然无恙,另外更重要的是,必须留心观察想谋杀大统领的是否还另有其人。
他毫不迟疑地飞出梅艾顿莱城堡的窗口,沿着先前计划的方向继续往前而去。他飞过多座小塔楼,美丽的花园也尽收眼底。这花园不仅美丽,而且防备森严,伊尔至少穿过了三道防护栏,才到达花园的尽头。一道高墙耸立在他面前,周围杂树丛生。墙后面是长长的街道,另一侧排着许多住宅。住宅的后花园又是大片林荫地,过后又是另一条街道。他放眼望去,寻找着那座熟悉的尖顶高塔。远远地,他看见了皇宫花园的围墙。
看门的不死灵者兴许看得见他,但眼下哪里还顾得了那许多,伊尔只知自己必须赶快到宫殿去。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这次在飞行中分外小心。
没有任何东西看见他,感觉到他的存在。连幽灵卫兵们也一个都没有现身。伊尔从一扇高窗中飞进宫殿,沿着礼堂上下滑翔,不知为何,一种奇异的不安涌上心头。宫殿壮丽辉煌,但大殿上却几乎没人。只有几个仆人穿着软靴,悠闲地用小法术打扫卫生。
他没有见到大统领的踪影,但在宫殿北面的一座室外小塔上,他再次遇到类似梅艾顿莱城堡里奇怪聚会的景象。刚才是六个精灵坐在亮铮铮的桌子边,这回在场的则有七张严肃的脸孔。几人中他只认得皇庭法师宜阿耐思佩珥,其余人等便不曾见过。
宜阿耐思佩珥正在来回踱步。伊尔明斯特趁机飞进房间,在桌边找了个座位,端端正正坐下。——谁也没有发现。
“各位都知道,现在暗中进行的阴谋诡计可不少呢。”一个坐在桌尾,年长而稍胖的精灵说,“每一场公开的集会,狂欢也好,正式的接见也好,都必须视为潜在的战斗,时刻做好应对准备。”
“应该说成是有预谋的埋伏,”另一个精灵接茬。
皇庭法师转过身,“朵洛森阁下,”他向老精灵点点头,“鲍哈普阁下,请相信我们已经意识到这个严峻的问题,而且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可我们总不能让大统领站在一队持枪拿刀的亚穆瑟背后,把他和群众隔开吧?”
“是什么样的准备?”另一个精灵坦率地发问道。只消一眼,就知道他必定是个饱经沙场的军官,他脸上挂着伤口,他的利剑握在手边,他身体前倾,发问的方式脱不了一股命令般的口吻。
“非常秘密的准备,佩莱阁下。” 宜阿耐思佩珥话中有话地回答。
坐在佩莱身边的一个精灵(他全身上下一片金黄,兴许是伊尔明斯特见过最英俊的男性),抬起头来用银色的眼睛看着宜阿耐思佩珥,静静地驳斥道:“如果您不能相信我们,皇庭法师阁下,科曼多将注定遭受厄运。这可不是该玩什么‘藏猫猫’游戏的时候。如果我们这些忠诚之辈亦无法了解事态将怎样演进,又该如何保护大统领呢?”
宜阿耐思佩珥的脸色变了变,显得十分痛苦,好一会才挤出一抹惨淡的笑容,“您说得不错,我的尤尼可殿下。刚才亚多兰阁下已经说过,我们嘴唇里所说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切忌造成科曼多新的裂痕。在我的建议之下,大统领已经暂时藏到安全的地方……”
“那现在是谁在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朵洛森和佩莱齐声问。
“效忠朝廷的法师们,” 宜阿耐思佩珥一副半个字也不肯再吐露的样子,回答道。
“难道就是那‘接吻六姐妹’么?”第六个精灵扬着诧异的眉毛,发问说,“她们能对付一场精心谋划的进攻么?况且她们有几个还属于那几大家族,就是那些巴不得看到埃尔塔格利姆送命的人。”
“瑟理特阁下,”皇庭法师相当严肃地说,“您以这样的口吻,评价那几位忠诚的女士,是很不恰当的。我也不赞同您对她们人品和能力的质疑。尽管也许有人同意您的观点,但是我要说,这六位女士,通过的是最严格的忠诚测验。主持测验的专家也备好魔法,站在大统领身边时刻保卫他的安全。”
“请问这位专家又是何人?”尤尼卡殿下追问。
“是撒舍,” 宜阿耐思佩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恼火,“殿下,要是我们连她也信不过,整个科曼多还有谁值得信任呢?”
讨论继续,而伊尔明斯特也渐渐明白,宜阿耐思佩珥绝对不会透露具体的防范措施。事实上,他现在是要说服这些阁下,征集他们的法师和战士,对各方加以必要的防备。只有约定好的暗号才能让他们采取行动。他并不打算揭露哪些家族或个人有叛变的企图,自然也不会透露大统领和撒舍目前所处地点的任何信息。
没有远程传输法,伊尔无法亲自到时代之藏穴去看个究竟。那是深深的地底,而他也根本不知道具体的方位。
他有点生气,从房间里飞出,像一支离弦的箭,直射城外以北的树林。他需要在那里静一静,休息休息,以及平静地思考。兴许到最后,他会迫不得已偷偷监视整城的精灵,以获得必要的情报呢!比如大多数精灵能挣多少钱过日子什么的……
前面的树下,怎么有什么东西在动弹似的?一股熟悉的不安感,涌上伊尔心头。
他放慢速度,绕着大树滑翔。这里刚好在城外,已经出了巡逻队的巡逻范围。树林边上,前后是蜿蜒的沟壑,山野中长满了纠结错落的荆棘。
那动弹的东西被荆棘挂得遍体鳞伤,漫无目的地用手和膝盖爬行着。准确地形容,是用一只手拄在地上,另一只手弯在身后,像一只冻僵的爪子。锋利的石块、荆棘早把那只手腕割断了。这东西全身上下到处是伤口,背后一路都是斑斑血迹。入夜之后,这可怜的东西怕是活不了多久,就会被野兽吞吃吧。
伊尔慢慢降低飞行高度,一条被弄脏的蓝色织锦映入他的眼帘。他再定睛一看那饱受蹂躏的爬行者,顿时大惊。
——不错,还能是谁呢?当然是那心狠手辣而又美若天仙的赛姆丝妲·奥戈拉穆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