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精灵民众素有歌谣吟唱,云阿森兰特之伊尔明斯特为我科曼多城之壮丽夺魂失魄,日夜游荡于街道,视线所及,皆令其惊叹不已。
然,歌谣时有谎言与夸大其辞哉。
夏星城吟游名诗人所黑勒·塔拉壬
《暑夜银剑》
——此书虽非科曼多官订史书,然字字皆为信史尔,出版于竖琴之年
五颜六色的玻璃搭建成悬空圆屋顶,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射出仿若彩虹一般的光线来。一个戴着头盔的头在上面晃了晃,头盔上闪出一线紫光。这道光芒已经足够表明佩戴者的意思,他要自己的战友赶快过来看看。
两个精灵守卫站在悬浮执勤哨位,一起朝城市北方边界看去。一道孤独的身影疲惫不堪地跋涉在大路上。通常只有从敌阵里逃脱的战俘和失去坐骑的报信员,不得不徒步在森林里行走数日,才会显得那样疲惫。
哦,不对,这道身影,也并非那样“孤独”。在他身后,出现了第二道人影,这个人应该是个巡逻队卫兵,用了隐身术,紧跟着前者。用了隐身术的精灵,寻常人是看不见的,但这两个哨兵戴了专门的监视头盔,所以看得一清二楚。两个卫兵换了个眼色,一起挥手招来悬在身边的一颗水精球,侧耳靠了上去。
水晶球开始传来一阵轻柔的乐声,尔后突然发出难听的噪音:不同的音乐声,轻轻的闲聊声,大车拉过发出的隆隆声。两个卫兵专心听了一阵,一起耸耸了肩。那个疲惫的精灵没有跟身边任何一个人交谈。当然,他的跟踪者也没有说话。
守卫再次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个忍不住摊开手,做出一副“我们能怎么办”的样子。就算这个闯入者并非科曼多人,他也有人监视了。这就意味着,某支巡逻队长跟这奇怪的精灵交谈过,更仔细地观察过他,并且已经起了疑心。当然,两个经验丰富、警惕性很高的守卫也会对他起疑心。
但这又怎么样呢?无非是某一个人的阴谋诡计吧。况且那孤身精灵已经笔直地穿过了揭示术的封锁线,而法术并没有发出些微警告。
另一个守卫冲摊开手的同伴挥了挥手,转身走到后面的果树旁,伸手采摘了一大把汁水饱满的甜浆果。第一个卫兵也伸手要了些,又递给同伴一碗薄荷水。很快,那个身后跟着隐身护卫的精灵就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智慧宝石早就告诉了他:一幢藏在深色松树丛林里的大房子(“真是装腔作势”,宜穆拜尔记得对手家族的一个女仆,对它用了如此的形容词)。那大房子有高而狭窄的窗户,上面布满了无数精美的雕刻,镶嵌着五颜六色的玻璃。在窗户上,刻着动人的风景,吟游技艺,飞翔的独角兽,还有牡鹿穿过地面铺着苔藓的大厅。这些窗饰是阿拉顿·阿拉瑟特菈莱的手艺,全科曼多再也没人比得上他。两百多年前,阿拉顿已经辞世进了色汉奈。
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的大宅没有围墙,但沿途四周都围着树木和篱笆,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防护栏。在小路边的树上,还刻着家族的纹章。黄昏之后,这些活生生的纹章就会闪出蓝色的光芒,让路人看得清清楚楚。整个科曼多有很多类似的家族,他们都是这么做的。可在白天,一个伪装成精灵的人类法师,只好满大街地闲逛,直到他找到跟脑海里印象相符的房屋为止。
大多数人都认为,不管道路如何艰难,长夜如何漫漫,神的仆人都能预见将会发生的一切。伊尔为这个想法苦笑了一下。蜜斯特拉女神也许能够预见一切,但他这个神选之人却绝对没有这个本事。
他站在树丛之间,感到大为惊异,那些树优雅地长成了尖顶城堡的奇异样子。宝石告诉他,有法术能够把鲜活的树木结合在一起,并且改变它们生长的形状。但宜穆拜尔和他的祖先都不明白这魔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在这城市之中,已经没有人懂得这种法术了。
在巨大的树堡之中,有许多小一些的石建尖顶大宅,以及一些像花朵般盛开的玻璃雕刻。可不管这些悬空的花园看起来如何漂亮,如果没有真正的树木陪衬,精灵们就决不会喜欢,决不会住进去。伊尔尽量让自己不去看眼前的美景,那些流光异彩的玻璃窗,那些在空中飞舞,描绘出灵动曲线的木与石,更不要说那些精美的雕镂花饰。但他打心眼里承认,这辈子他从未曾见过哪里的房屋,修建得如此美丽。不只是这些鳞次栉比的建筑,还有大街小巷上到处都是的发光树,那街景,他实在毕生不曾见过。那些花园里的雕刻,随便一座,也比人类最棒的工艺品显得精美。哪怕是法师之王伊赫玳的私人花园也比不上这里的壮美景象。
诸神啊,伊尔每往前多走一步,就会发现新的奇迹。这边有一幢房子,围在灌木丛中,建成了一朵波浪的样子,玻璃底的屋子悬在拱形屋顶的曲线之下。那边是用魔法控制的一道小瀑布,这样它就能欢笑着流过一座大宅所有的房间。那些房间本身全是用带颜色的玻璃制成。精灵居民们手上拈着盛满佳酿的玻璃酒杯,在房间里悠闲地交谈着。那条小路,通向一座小小的池塘,周围有许多缓缓旋转的座椅,一边旋转,一边上上下下地轻轻动着。
伊尔拖着脚步慢慢往前走,时刻还提醒自己注意装得跌跌撞撞的。他到底该怎样办?在这么一大堆华丽建筑里,如何找得到阿拉瑟特菈莱家的房子呢?
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整个科曼多城显得十分忙碌。大街小巷,以及悬在半空中跨越森林的浮桥,都挤满了精灵。可它一点也不像那些吵吵嚷嚷,尘土飞扬的人类城市……伊尔发现,在精灵城里,不是精灵的小动物,只有猫咪,和那种生有翅膀的飞天猫咪。
这简直不像是一座城市。对于伊尔来说,城市就意味着石头路,以及一大堆人,脏呼呼地聚集在一起,大喊大叫。人群之间,还夹杂着几个半身人,半精灵,甚至一两个矮人。
可这里却只有一身蓝白色光滑皮肤的精灵,他们穿着华丽的袍子,时髦的绿色斗篷,或是披挂着烁烁发光的战甲,甚至只在身上披挂着彩带、小饰品,如此这般,骄傲地走在路上。头上的智慧宝石告诉伊尔,最后这一种装束叫做悬空袍。精灵们优雅地走动,显露出极为苗条的身材,下楼梯的时候,他们穿的悬空袍会发出好听的小铃铛声,声音随着人影的远去慢慢减退。
不过,伊尔现在几乎什么也不敢看了,至少是不敢再看更多了。只要他发觉有人留心到他,他就不时装出一副悲哀的苦脸相。那些少数几个注意到他的精灵会因他这副表情而转开脸去。大多数精灵则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想法和热情里。他们的神情和举止随着传进耳朵的音乐声,时而高亢兴奋,时而低回婉转,科曼多的精灵们也不停地闲聊着,就像人类在市集上那样。伊尔总是趁着精灵们不注意,偷偷摸摸地观察他们走路的样子,然后再模仿着改变自己的姿势。
大多数精灵都仿佛在心里唱着歌,像个舞者那样轻快地跳动晃荡。啊,就是这样——没人用平板一般的脚步走路,即使是长得最高的精灵,或是最急着赶路的精灵,也都仿佛跳舞一般地用趾头尖走路。在他借来的精灵外形下,伊尔也照着这样做了,但他忍不住想,什么时候他的心情才能变得轻松,有如被笑话逗乐的那般愉快呢?
但他的心情一直拒绝放松,不舒服的感觉始终存在于脑海某处。等他一直往前,走到城堡般的大树丛下,伊尔渐渐知道了原因:他被人监视了。
不是那些欢笑着的精灵,伸着爪子的小猫咪,甚至飞过头顶的飞马,在偶然间投过来的视线,不是那种随便地打量,而是一双一直在他身后注视着他的眼睛。
伊尔开始走回头路,希望能瞥见到底是谁在跟踪他。那种紧张感顿时变得更强烈了,仿佛已经靠近了监视的来源。有一两次,他在大街上停下脚步回过头,仿佛只是不经意地往后看看,其实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跟他一起站在树荫之下,他甚至留心着视线里有没有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孔。
有些精灵好奇地看着他,伊尔只有转回头。人们面带古怪地看着他,意味着他的表现古怪。不管如何,他一定不能惹人注意。于是他只有像方才那般继续往前走,试图甩掉那些古怪的注视,忘掉身后跟着他的监视者。
在这座不设防的城市里,有没有一些秘密的方法,能从人群中准确地鉴定闯入者呢?伊尔觉得,肯定是有的。要不然,那些变形怪,那些被叫做alunsree的闯入者,很快就会挤满整座城市了……嗯,alunsree不就是从精灵语里传出来的吗。精灵们一定很早就遇到过这样的问题,那时候,人类可能还是蹲在山洞里的穴居人咧。
所以,他肯定是被人监视了。那个监视者,跟着他几乎走遍科曼多所有的街道。他该怎么办才好?
除了赶快找到阿拉瑟特菈莱家族,伊尔再别无他法。而且他在寻找的过程中,一定不能被人看出他的焦急之色。他不敢去问别人,那房子到底在哪里;也不敢引来别人的视线,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除非他不顾死活,他甚至不敢召唤出智慧宝石里的魔法来。
所谓不顾死活的情况,就是被一大群愤怒的精灵法师围着,所有人手里都攥着魔法,随时能让他伊尔明斯特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伊尔有些过敏地扫视着街道,生怕喘息之间这样的威胁就从四面八方包围住他。可到处还是一片狂欢节的景象。人们聚成小堆,自顾自地跳着舞,高声论辩着。传令官的号角吹起了新的曲子,从天空中飞来一对飞马骑士,他们互相追逐,上下翻滚,他们所过之处,常常卷起片片树叶,沙沙作响。
要是他胆子够大,他愿意坐在那些长椅和悬空座上,着迷地看着眼前的科曼多人走来走去。当然,如果被人发现了他的真面目,也许会被就地处死呢。无论如何,宜穆拜尔拜托的事情,他还没有完成。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树林里,到底哪里才是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的房子?他已经走了几个小时,太阳已经西斜了。随着光线渐渐黯淡,伊尔心里突然预感到,神秘的跟踪者就要攻击他了。
也许是在天黑之后?在一个人眼稀少的地方?现在他站的地方,身后的行人渐渐少了,光芒、悬桥和乐声也都寥落了。如果他继续往前走,他会走进城市深处西南方的绿色森林。对,是西南方。他朝那边看了一眼,看见高悬的爬山虎,茂盛而又浓密的巨树,和一块布满蕨草的幽谷。这使伊尔下定了决心。就在刚才,在他的心中,这块蕨草幽谷还算不上什么美景。
伊尔转了个身,整理一下步速,像所有科曼多人一样用脚尖跳动地朝前走去,那姿态仿佛是正朝着一处已知的目的地而去。他的手紧紧挨着袖子里的匕首柄。他是否正朝着那看不见的敌人走去?那敌人是不是正举着寒光闪闪的剑,把他这个假冒的宜穆拜尔给刺个对穿?
他走过一座小花园,园内悬空的植物里传来了动听的竖琴声。可他只能继续往前走下去;要不他还能怎么办呢?
死去的宜穆拜尔可是给他留下了一桩难题呀。等伊尔完成它之后,还要着手完成蜜斯特拉给他布置的第一桩任务。伊尔有些愤愤地摇摇头,这地方实在是太美了,他真想悠闲地在街上逛逛。这愿望就如同他多么期望自己童年是和父母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在阿森兰特,而不是一个被巫师团追踪的流浪野孩子。唉,总会有些懂魔法的人时刻想要制造破坏。伊尔咬了咬下唇,朝东北方而去。他最好穿过这座城市,沿着城市边缘绕着它转转看。因为伊尔已经走过了这座城市大多数街道,却连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猎鹰纹章的影子也没见到。
虽说没有刀剑砍在他身上,可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并没消失。他一边走,一边感到那种被魔法包围的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太阳西下,微光把树尖染成金黄色,但在树林深处,夕阳之光却永远无法射穿那里的幽暗。
天色虽已黯淡,可精灵们的游戏和音乐却并未因此减退。伊尔继续走着,用力克制心里所感到的焦急之情。难道说,智慧宝石给他的信息是错误的?难道说它显示出的是阿拉瑟特菈莱家的老屋子,还是这座房子根本就在城市之外?然而宝石里再没有显示过另外的家族房屋,也没有什么线索说明它座落在什么别的地方。宜穆拜尔肯定知道自己住在哪里。
不错,他肯定知道,而且在宝石存贮的记忆里也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对宝石的前佩戴者宜穆拜尔来说,家族之房屋乃是日常生活中最最平常和亲近的地方,决不会马马虎虎地搞不清楚状况。
不对!等等!那——不就是他要找的猎鹰纹章吗?
伊尔转了个弯,加快脚步。就是它!错不了!他在心里狂热地感谢着蜜斯特拉对他的庇佑。
拱门敞开着,门上缠绕的树藤闪着蓝色绿色的魔法光芒。伊尔往门里走了两步,走进了浸在柔和微光中显得有些昏暗的花园,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大街。
那里没有精灵,可那双看不见的眼镜仍然在那里。慢慢地,伊尔转回头。
他眼前有什么东西发出微弱的光芒,悬浮在弯弯曲曲的花园小路上。但片刻之前,他并没有看见这个东西。那是精灵战甲闪光的头盔,兵器,以及肩甲。
要不,那就是一个卫兵的伪装。因为伊尔看见的所有东西,就是这些武器,肩甲和头盔而已。在盔甲之下并没有身体,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像烟雾一样移了过来。伊尔正在看它,从身后左边的灌木丛里,又升起来一副铠甲,跟面前的这副一摸一样。
伊尔咽了咽口水,看来他惊醒了这块土地的魔法防护。用法术跟它们交锋,似乎并非明智之举。暮色笼罩的花园里,一副接一副的铠甲从四面八方无声地升了起来,伊尔转着脚跟,可他的所有去路都被铠甲们围住了。伊尔面前正对着第一副拦住他的铠甲,在那铠甲的头盔上,燃起了火焰。一座大厦从铠甲之后升了起来,跟宝石显示出的情形完全相同。那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素来引以为傲的高长而狭窄的窗户里,点起了柔和的灯光。
也许就在此时,屋里的人正从窗户往外看着,想知道是什么东西惊动了花园里的守卫。
伊尔静静地站着,正在寻思该怎么做,并努力回想宝石里出现过有没有类似情形。他面前的头盔却放射出了琥珀色的光波,扫视着这个假冒精灵的阿森兰特王子。当光波扫过他全身,伊尔并没有感到痛楚,不是被撕裂也不是被烧焦,只是皮肤有一阵丝丝的发麻感觉。他眉毛中央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温热感,一道光芒闪出,几乎让他失去视觉。伊尔闭上了眼镜,直到自己能重新看见周围的情形。
智慧宝石仿佛获得了生命一般,在黑暗中灼灼地蹦跳发光。守卫们对此似乎深感满意,搜索的光线褪了下去,四周的铠甲也退了回去。最后,伊尔面前只剩下了第一副铠甲。它悬在空中,头盔不再发光。
伊尔明斯特让自己镇定地走向它,还以为自己会走到它烟雾般的身影旁边。
但它没给他机会接近自己。伊尔朝着大厦走来,它慢慢地就消失了,只留下他一个人,正对着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的正门。悠悠的音乐声从门里传了过来,金色光芒形成了无数细小窗格,在一边的面板上,出现了错综复杂的花纹。
智慧宝石并没有说过有关大门口陷阱的事情,似乎进门的时候也不曾有过仆人。所以伊尔直端端地走向大门,伸一只手,伸向了门上新月形的把手。他想,蜜斯特拉一定会保佑这道门没有上锁。
他走完了最后一步,把手放在了把手上。这时,伊尔第一次感觉到,曾在他身后无所不在却又看不见的监视之眼,已经消失了。
一股神清气爽的放松感传遍了他的全身。他吸了一口气,拉动门把手,把手突然发出了强烈的蓝色火焰,大门无声地打开,大厅里好几个精灵,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哦噢!”伊尔明斯特忍不住低声说道:“蜜斯特拉呀,如果你爱我,请此刻与我同行。”无法压低的细语,几乎都能被旁人听去了。
哈桑塔的盗贼素来都要练习一个古老的把戏,倘若并未作案而被人捉住,一定要表现得异常镇定。此时没时间过多考虑,伊尔不假思索地将这个把戏用了出来。
大厅里的桌上摆着开了盖的红酒瓶,大浅盘里放着坚果和其他水果。五个精灵僵硬地立在正中。伊尔走向他们,镇定地冲他们点点头。这些仆人的面孔他几乎没在宝石里见过,看来宜穆拜尔平常对下属也并没怎么留过心。伊尔朝着大厅后面走去,那边是小巧的室内花园。在他身后,仆人们忙不迭地朝他敬礼,一边庆幸主人不曾对他们太过留心。
从右边的一道门里爆发出大笑声,仆人们忙着干自己的事情,忘掉了伊尔。伊尔为蜜斯特拉给他带来的好运庆幸地笑了笑。沿着另外一条通路,一排酒瓶以齐胸的高度,尉为壮观地飞了出来,显然是有仆人下了召唤法术。
可伊尔的笑容很快僵硬了。一位精灵女士从靠右边墙的新月形拱门里跳出来,她注视着伊尔,黑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接着她叫了起来:“啊!我的主人,我们盼你回来可是好多天了呢!”
她的声音显得十分热切,伸出手拥抱着他。哦,蜜斯特拉呀。
伊尔不得已又玩起了在哈桑塔后街上的把戏。他眨眨眼,把她从身边拉开,举起一只手指,有些狡猾地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这一招果真有效。少女高兴地吃吃笑着,向他挥挥手,示意下次再见,蹦蹦跳跳沿着通往大厅的走廊小跑了出去。她长袍的腰带随着她的步伐上下跃动,显出那发光的猎鹰纹章。
不错,就是这家族纹章。方才门口的五个仆人也穿着印有纹章的制服。他们穿的应该是适合那情形的特定制服,可不是随便什么衣服都可以的呢。
从宝石的记忆里,伊尔找出了方才那跳动而去的少女的脸孔和名字。她叫雅拉慕。在宜穆拜尔的印象里,雅拉慕时常靠在他脸侧,像刚才那样吃吃地笑,但那时,她身上可是什么衣服都没穿。
伊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慢又有点悲哀地把气呼了出去。至少智慧宝石能帮助他分辨出精灵们说话语调的些微区别。
他继续沿着通道往下走,发现了左手边有一道拱门,里面有间房间,池水上闪着星光;右手边有间放置雕刻品的小黑屋。这条走廊上其它的房间都关着门,在尽头,有一间圆形大厅,空中悬着光球,看上去好像是渴睡的萤火虫在飞舞,照亮了一道螺旋形环梯。
伊尔走上楼梯,在某个阿拉瑟特菈莱发现他之前,他希望能赶紧走完这条通道。他沿楼梯而上,路过一间大厅,屋里有好些舞者正做着伸展运动,显然是在为一场演出做热身。虽说舞者男女都有,但他们都留着相似的如丝般光滑的长发。他们的衣服上织着小铃铛,身体上画着复杂的图案,肯定是很时髦的设计。
舞者中有人看到了门外楼梯上匆匆而过的精灵,但伊尔用手托着下巴,装出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假装完全不曾留心到屋里那些弯腰伸展的舞者。
楼梯过后是一块露天平台,悬空的植物装点了这里。更准确的说法是,植物靠着魔法悬在露台的上半空,刚好让枝条从上垂下,掠过五彩斑斓的地面。
伊尔弯下腰穿过它们,依然摆着他“若有所思”的姿势,走向后面一道有些昏暗的拱门。但那里有什么东西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东西发散着冷冷的白光,照亮了整个房间。那是一把悬起的出鞘长剑。
它自己悬浮在半空之中,剑刃周围流动出的光尘把伊尔的视线吸引到了拱门旁边的后墙角,那里有一只精灵举起的右手。
手的主人是一个英俊壮硕的精灵,有一副在科曼多人里几乎可算是巨人的身材。他面前的地上若隐若现地摆着一副黑棋盘,而这个精灵优雅地从地上站起身,对着面前一个战战兢兢的女仆做出施法的手势。女仆的棋局已经很惨地输掉了,她眼里充满恐惧,等待着即将降临到她身上的皮鞭,或者其他惩罚。伊尔心里忍不住想,不知是她赢了所受惩罚更重,还是输呢?
智慧宝石告诉伊尔,魁梧的精灵名叫瑞鲁聂瑟,是阿拉瑟特菈莱家族收养的表兄,他的双亲死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也是整个家族的捣乱鬼。他总是心怀怨恨,为人甚至有些残忍,时常逗弄折磨他的两个年轻表弟,宜穆拜尔和奥塞拉斯。
“瑞鲁聂瑟,”伊尔用平和的声音向他打了个招呼。发光的利剑慢慢转过剑锋,指向了他,但伊尔装作毫不在意。
智慧宝石很急切地要伊尔使出个法术试试看,宜穆拜尔曾把这道法术和瑞鲁聂瑟的映像链接起来,并把两人心中的怒气合在一起。伊尔跟着宝石的指引,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表兄面前。“你总是这样,拜尔,” 瑞鲁聂瑟咕哝着说,“你总是走到你不该来的地方,而且看到太多你不该看到的东西。这个习惯可会让你受伤的……也许很快就会了。”
剑身上的光芒猛地消失,在一片黑暗中,刀锋刮向了伊尔了右脸。
伊尔连忙侧身,接着听到了瑞鲁聂瑟从容的笑声。利剑猛然下降,冲进黑暗里,寻找着它真正的目标。仆人立刻哭了起来,恐惧让她几乎窒息,呆呆地站着,眼睁睁看着利剑射向她的嘴巴。
为了救得她一命,伊尔决心付出代价。一道魔法即时迸射出来,把刺向女仆的剑用力挡住,又拉着它绕女仆不停地转圈子。瑞鲁聂瑟错愕地嘀咕起来。他的手伸向了腰带上佩戴的小刀。这倒有趣,一个人类的假冒者竟然在帮阿拉瑟特菈莱家族清理门户呢!魁梧的精灵笨拙地朝伊尔比划着剑,想夺过对长剑的控制。伊尔咬紧牙关,拼死不放。两人的争斗很快停了下来:伊尔把利剑升起,架开了瑞鲁聂瑟的匕首,并且剖开了他的小腹。
瑞鲁聂瑟倒退一步,反手竟然把匕首也刺进了自己颤动的伤口,手里紧紧握着刀柄,用力要念出一些词句。不管即将发生的是什么魔法,匕首已经闪起了光芒。
伊尔可不想让什么致命魔法折腾自己,赶忙使出了宜穆拜尔专门留给瑞鲁聂瑟的魔法,那是为了防止瑞鲁聂瑟再惹什么麻烦而留下的。
魁梧的精灵突然冒出了白色的烟雾,原地打起了旋子。他的耳朵、鼻孔、眼球里都喷出了大量白色蒸汽。宜穆拜尔很早就预见到了这个后果,还说瑞鲁聂瑟的脑子如今已经在他脑壳里着起了火。宜穆拜尔用一种极少见的黑色幽默口吻形容说:“那肯定是一团终结之火焰。”
的确如此。瑞鲁聂瑟巨大光滑的身躯哄然倒下,头朝前从楼梯上栽倒下去,还在地上软塌塌地反弹了两三下。这时伊尔几乎还没找到出门的路。
楼梯底下有人尖叫了起来。伊尔脑海里出现了那些面带胜利微笑的精灵,可他没时间管他们,他急匆匆地在宝石炫耀般展示的魔法里挑挑选选,终于找到了他所需的东西。
血燃术,可以把那魁梧的家伙烧为乌有。虽说矮人才有火葬的习俗,可伊尔现在哪里还顾得上这许多。楼下刺耳的声音都叫了三四次了。
一道耀眼的光芒冲了上来,让伊尔知道,瑞鲁聂瑟的残肢已经燃起来。伊尔往棋桌边看了一眼,发现那仆人、赌币等等都消失了个一干二净。看来他还不是这房子里唯一需要赶快逃掉的人咧。
不过,他应该是这里唯一一个杀掉精灵的人类吧。残忍和傲慢总会招来各种麻烦。为什么他就不能早点钻进这道走廊上奥塞拉斯的房间,就不用惹上麻烦了呀。
楼下的火焰熄灭了,长剑叮当一声落在了地上。除了骨灰和硝烟,瑞鲁聂瑟大概什么也不剩了。
还有时间容他离开此处,钻到这幢大宅里别的房间去。但关于他杀了瑞鲁聂瑟的流言却很快会传开。伊尔但愿自己能赶快找到大家族的继承人,把宝石给他完事……
伊尔小跑着穿过拱道,走过后面的一段路。他的动作毫不优雅,一定会让精灵们大跌眼镜,但速度也肯定比他们快上许多,当然,真正的精灵们是不会介意什么速度的。他一把拉开一道门,进到门后一间天花板很高的大厅里。这房间里摆着高大的金缕屏风,从地面一直耸到了天花板顶上。从诵经台面上冒出了活动的手,托起打开的书,送到了伊尔面前。
这是什么?阿拉瑟特菈莱的家族图书馆?还是阅览室?伊尔真巴不得能在这里无人打扰地过上一个冬天,甚至更久也可以呀。
但屋里还有另外一道门。他绕过面前悬在半空中的躺椅,那躺椅比他所见过的任何椅子都舒服许多,让人忍不住有想躺上去的冲动。不过他还是冲到门边,并使劲抓住了门把手。可还来不及拉门,门就打开了。与他面目咫尺相隔,出现了一张万分惊讶的精灵面孔。
伊尔此时是来不及掉头,也刹不住脚跟了。
“他就倒在这里,尊敬的夫人!”舞者气喘吁吁地指着。黄铜灯具发出微弱的光,照亮了他涂满橄榄油的身体,也照亮了他身边阿拉瑟特菈莱家族尊贵的女家长的身影。
娜弥蕾莎·阿拉瑟特菈莱穿着李子色的长袍,个子高挑,身材曲线毕露。长袍随风而动,让她身体的一部分仿若彩虹般闪光,而另一些部分则完全赤裸。经验老道的慧眼或许能分辨出她早已不再年轻(甚至在好几个世纪之前,她就已经上了年纪),但在一副如此曼妙的身躯面前,又有几双眼睛配称得上是经验老道呢?
况且,敢于对着一副如此怒气冲冲的面孔,恐怕更是没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胆子仔细观望咧。
“退后!”她用力一挥手,喝令道。她的法袍衣衫飘飘,就像是一尊雕像一般,双肩挺得笔直,秀发披在肩头,肆无忌惮地显出她不可抑制的气愤来。她身边有个仆人轻轻地低声交谈着,说是他们之前只见过这位老夫人三次动怒,而每一次,为了平息她的怒气,这栋大厦里都有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而且这次她用了魔法。她说了几个简短的字,利剑顺服地升上半空,能量在剑身轻轻发颤,接着剑头披开空气,首先指向了楼梯。这把剑会像一枝描得准准的箭,一直把老夫人带到杀害瑞鲁聂瑟的凶手面前。尽管瑞鲁聂瑟的命运实在是他自己找的,他赌博,用心险恶,还玩弄女人。但素来没有人胆敢闯进阿拉瑟特菈莱大宅,又害死了老夫人的一个子嗣,还能不用付出任何代价。这实在是太、太、太过分了。
娜弥蕾莎夫人快步走上楼梯。她法袍的下半截落了下来,有些挡路,她一脚把它踢到了旁边,露出了裹着蕾丝的腿。走到一半,她的手放到了楼梯扶手上,却摸到了什么黑漆漆粘乎乎的东西。
她并没放慢步伐,只是回头看看扶手上深黑色的血,接着又面无表情地看看手指上的血滴,连手也不停下擦擦,就跟着前面的剑继续走去。
楼下,舞者有些不肯定地捡起了那条弄得有些脏的衬裙,把它交到了一个仆人手上,然后跟着老夫人上了楼梯。在他的带动下,几个仆人迟疑地也跟了上来。
但就在一行人来到楼梯顶露台的时候,他们既没有看见老夫人的踪迹,也没有那把剑的影子。舞者吃了一惊,匆忙地跑开了。
伊尔在最后一个瞬间弯腰向前冲去,他的肩膀撞上了门口的精灵仆人。两人重重地撞了在一起,倒在地上。精灵四肢张开,没再动弹。
伊尔喘着气,站稳脚跟,赶紧继续往前跑。在他下面的某个地方,大钟再次振响。前面的路口分了叉——这幢楼实在是太大了,伊尔选了左边的一条。如果选错了路,但愿他还来得及往回跑。
不过看起来这个选择不太妙。两个穿着闪闪发光碧绿色铠甲的精灵战士朝他跑了过来,手里紧握着剑柄。“有入侵者!”伊尔叫起来,希望他的声音听上去跟宜穆拜尔差不多。他用手指着两个卫士跑来的方向说道:“那边,有贼!他们刚从那里跑了过去!”卫士转过身,可其中一个有些怀疑地,用力地,从头到脚仔细看了打量了伊尔一番,接着跑回了自己奔来的小路。“幸好不是老夫人她亲自跑来看我们醒了没有!”两人一边跑,一边有个卫士嘟哝着说道。伊尔面前的房间,摆着一座真人般大小的雕像,刻的是一位身着长袍的精灵女性,手臂欢快地举起。房间另一头是另外一座悬梯,往下走的;中间的走廊上横放着一把躺椅,显然卫兵们刚才就坐在上面。走廊两侧都有华丽的门,伊尔选了一扇看上去最顺眼了,走了过去。他的手很快就能打开那扇门了,却听见楼梯处卫兵们的大叫声,大概他们已经发现他没再跟在后面了吧。
伊尔抓着门把手,用力一拧,门“咯哒”一下打开了,他闪了进去,并随手把门轻轻合上。
他转过身,打算好好看看这次面前又会出现什么样的危险,却发现面前的房间一片漆黑,半空中悬着一张椭圆形的大床,上面撑着树叶形的床帐。床边放着几个浅盘,装着几瓶酒和玻璃杯。一道柔和的视线从床帐里射了出来,大床的主人从床上坐起了身,看着闯入的来人。
她十分苗条,样貌美丽,蓝黑色的头发披散在身边,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紧身睡衣,胸前的领口开得很大(想来后颈部分也是如此),肩臂都裸露在外。她的大眼睛很快从警惕化作了喜悦,姿势优雅地从床上翻了个跟头,几乎是裸体地抱住了伊尔。
“噢!我亲爱的哥哥!”她轻声道,抬起眼睛看着他,“你终于,终于回来了!我总是做梦,梦见你死了!”她咬着嘴唇,手臂紧紧地抱在他身上,仿佛永远不再放他走。
哦,蜜斯特拉神呀。
一声巨响,房间的另外一道门猛然被推开,一个穿着类似睡衣的高大精灵妇女,带着一双愤怒的眼睛走了进来,手腕边上冒着火焰。而她身后跟着一群卫士,护甲胸口处都刻有家族纹章,手里握着闪着魔法之光的剑。
“法拉瑞尔!”她高声喝道,“快快躲开这个冒牌货!他只是盗用了咱家大哥的形体!”
伊尔怀里的精灵女子一下变得僵硬起来,试图往后退缩。可伊尔却紧紧抓着她,就像方才她抱着他那般用力,并感到她光滑柔软的身体抵着他。他低声道:“请,等等!”
他手里抱着一个精灵妹妹,大概另一个精灵姐姐恐怕就不会那么快对他动武了吧。
果然,那高大精灵女性本来已举起手要向他施法,可双手却僵在了半空,害怕自己的行动会危及到法拉瑞尔。可伊尔能靠妹妹暂时阻住她的魔法,却挡不住她的嘴巴。她怒喝道:“你这个凶手!”
“梅拉瑞尔,” 法拉瑞尔在伊尔明斯特怀里发着抖,一边小声问:“我该怎么办才好?”
“咬他!踢他!让他没时间发魔法!这样我们就能扑过来了!”梅拉瑞尔高声怒喝,并往前靠了一大步。
另一扇门也豁然洞开,一道用魔法加以强化的雄浑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那声音命令道:“各位!全都别动!”
整个房间立刻安静了下来,只有法拉瑞尔使劲地在伊尔的怀里挣扎着。
一把利剑披开空气,直指伊尔明斯特。它升起来,飞过精灵老夫人的头顶,朝着那张假冒精灵的紧张面孔,飞向了他的嘴巴,并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剑后面站着的老夫人,只穿着法袍的上半截,她脸色镇定,可那双冒着火星的眼睛泄漏了她是何等怒不可遏。她一边下令,一边打着手势。在这个家族里,她已经习惯了别人对她无令不从。伊尔从她的气势,猜她一定是宜穆拜尔的母亲,娜弥蕾莎夫人。
伊尔别无选择了,要么死,要么召唤出宝石。他心里叹了一口气,唤醒宝石的魔力,把射来的剑碎成粉末,让它们落在地板上。
“汝非我儿!”老夫人冷酷地说,她盯着伊尔的眼睛就像两把锋利的匕首。
“可他戴着家族信物呀。” 法拉瑞尔哀求着说,她看着宝石在抱着她的来人额头上闪着光,而这人又是那么像她亲爱的哥哥。
娜弥蕾莎没管小女儿的请求,上前一步,继续严厉地追问:“汝乃何人!”
“奥塞拉斯,”伊尔有气无力地说,“带奥塞拉斯过来,你就会知道我是谁了。”
老夫人瞪了伊尔好长时间,一语不发。然后她用力转过身,腿上的蕾丝花边也飘荡起来。她下了命令,身后的两个卫兵点点头,转身出门,为了避免误伤围观的人群,他们把剑高高举过头顶,滑出了房门。伊尔虽看不见他们离开的方向,可也知道,他们决不是往同一处去的。
这紧张的寂静场面并没持续太久。娜弥蕾莎夫人身后的卫兵拔出剑,分散成弧形,而梅拉瑞尔也让自己的卫兵上前。两边的卫兵把伊尔团团围住。
“母亲大人,” 梅拉瑞尔手腕上的魔法火焰熠熠发光,“我们现在遇到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危险?难道说我们应该不计代价杀了这个假冒者,牺牲这整个家族,和整座大厦?!我们又怎么能把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的继承人带到如此危险的处境来,面对这个阴险的变形者?”
“梅拉瑞尔,我从来都明白我们所面对的是什么危险,”她母亲冷漠地回答,眼神片刻不离伊尔明斯特,“我的判断力是用几个世纪的时间培养出来的。千万别忘了,我才是这个家族的首领!”
“女儿不敢,母亲大人,” 梅拉瑞尔恭敬地答了一句,可她声调里的愤怒几乎让伊尔笑出了声。看来人类和精灵,在本质上似乎也没有太大差异嘛。
“请相信,”伊尔对手里抱着的女精灵说道,“我对你,对整个阿拉瑟特菈莱家族,都没有任何恶意。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履行我对别人的承诺,这个承诺是以在下的荣誉起誓的。”
“是什么承诺?” 娜弥蕾莎急切地追问。
“尊贵的夫人,”伊尔转过头,回答说:“等我把必须完成的事情完成之后,一切答案就将揭晓。这件事太过突然,容不得我们做太多辩论。我只是请您相信我此行并无恶意。”
“告诉我你的名字!”老夫人大声喝令,朝伊尔甩了个魔法,企图迫使他回答。她的魔力让伊尔颤抖,仿若一片枯萎的黄叶。但宝石帮了他的忙,蜜斯特拉也助了他一臂之力,伊尔仍稳稳地站着。他朝老夫人眨了眨眼睛,又摇摇头。周围的精灵战士们对他的表现很是敬佩,不由得纷纷低声议论起来。娜弥蕾莎夫人听到这些话,脸上新增了别样的怒容。
“我到了,”门口传来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众人看去,见到一个年长的精灵站在那里,他穿着跟人类法师类似的长袍和披风,肩带上配着一排猎鹰族徽。伊尔知道,他肯定不是家仆。老人的手指上戴着戒指,手拄一根螺旋形的短木法杖。
“乃理丹,”老夫人冲着伊尔的方向点点头,简捷地说了一声,“你来处理他吧。”
老精灵看着伊尔,他的眼神锋利,似乎是在伊尔眼睛里找寻蛛丝马迹,“无名者,”他慢慢地说,“吾知道汝并非宜穆拜尔,却戴着本该属于他的宝石。汝难道认为拥有这件宝物,就可命令阿拉瑟特菈莱家族吗?”
“尊敬的长者,”伊尔低了低头,回答说:“我没有丝毫欲望,想要控制这座传说之城,或是伤害你和这个家族的任何人。我来到此地,只是为了履行自己向某个垂死之人的承诺。”
他怀里的法拉瑞尔开始发起抖来。伊尔知道她在静静地哭泣,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和肩膀,想要宽慰她。老夫人的嘴唇又咬紧了。可梅拉瑞尔和一些精灵武士却因为他的举动,对这个闯入者好感大增。
老精灵点点头,“汝言似真。然吾仍将向尔施展一道无害的法术,汝当自行引导汝之行为。”
他举起了手,划了一道圈,摊开,又曲起两根手指,从手腕处撒出少许粉末。空中响起了歌声,包围着伊尔的卫兵们急忙退到了后面。唱着歌的空气渐渐围住了伊尔。伊尔猜这大概是一道魔法屏障。
伊尔朝老法师点点头,站定脚步静静等着。法拉瑞尔已忍不住大声哭泣起来,他从胸口拉开她,并低声说,“女士,请容我告诉你,你的哥哥是怎样过世的。”
屋里突然一片沉静。“在树林深处,我偶然遇到了宜穆拜尔所在的一支巡逻队——”
“是他率领的一支巡逻队,” 娜弥蕾莎夫人怒气冲冲地说,几乎想打伊尔一巴掌。
伊尔严肃地侧了侧头,“女士,确实如此,请恕我无心之冒犯。我看见他最后几个伙伴都阵亡了,只剩他孤身一人,四周都是卢卡怪兽,数量众多,我和他的法术几乎无法施展。”
“你的法术?”老夫人语带讥讽,完全不相信伊尔所说的话。这时法拉瑞尔泪眼未干,却抬起头来,决心听完伊尔的说辞。
“等我好不容易杀开血路,来到他身边,他已经被卢卡的长叉刺穿,倒在一条溪流之中。我用了法术,使得我们两人从敌群中逃脱出来,但他伤势已重。若他能再活久一些,他一定会亲自带我来到这里。但他所剩时间无多,只来得及教我把此信物戴在额上,自己就……已化作尘土。”
“他还说了什么吗?” 法拉瑞尔抽泣着问,“难道他的遗言是:你记住他们了吗?”她痛苦地抬高音量,整间卧室都回响着她的声音。
“女士,你哥哥最后,”伊尔轻柔地告诉她,“大声叫出了一个名字,并说自己终于能和对方重逢了。而那个名字叫做:阿雅奎拉伦。”
此话一出,法拉瑞尔和梅拉瑞尔皆掩面而泣;老夫人面色苍白,像块大石头一样僵立不动;而老精灵则悲伤地点了点头。
众人正沉浸哀伤之中,却不料来了几个人,他们身形苗条,背脊挺直,衣装华丽,而态度傲慢。他们走进了门,一行七人,四个女精灵,两个女童,为首的是一个骄傲的年轻贵族。伊尔认出了他,在宝石的映像里他见过此人,虽然这里既没有悬椅,也没有大树柱子,甚至没有阳光。可对方的确是奥塞拉斯,现在已经是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的继承人了。尽管,伊尔根本不怎么认识他。
奥塞拉斯有些迷惑地看着伊尔,“哥哥?”他问了一声,眉毛皱了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看了看屋里,“这个家族本来就是你的,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要跟血亲至交动武?”他又看看法拉瑞尔,眼色一沉,“难道你竟然冒犯你的亲妹妹?”
“住嘴,年轻人,” 乃理丹喝了一声,“如此想法,甚亵渎不敬!难道你不曾看见你哥哥头上的宝石?”
奥塞拉斯看着自己的老叔父,就跟老人家得了失心疯,“我当然看见了,”他说,“这又是什么把戏?”
“静一静!” 娜弥蕾莎吩咐说,可武士中却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年轻的精灵贵族闻言,立刻换了副表情,做出很威严的样子,沉静地环视着房间(伊尔看了,忍不住心里好笑,奥塞拉斯的样子看上去就像哈桑塔街上的胖子商人,一不小心从马背跌下来,重重摔在了鹅卵石地上。他爬了起来,到处看着有没有人看见了自己的狼狈相,却又假装只是在看自己背后有没有沾上马粪。哦,没有,一点也没有,所有有教养的人都知道……),接着他对老法师说,“是的,我尊敬的叔父,我看见那家族信物了。”
“很好,”老精灵苦涩地说,战士里又有人笑了起来,不过这次的笑声更低。乃理丹等笑声消失,继续说,“你已经发过誓,要服从信物的佩带者,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
“是的,” 奥塞拉斯点点头,他又迷惑起来了,“叔父,这一点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哦,难为你还记得。很好,很好,”老法师轻声回答,这次响起了好几声低笑。娜弥蕾莎夫人和梅拉瑞尔表情甚是恼怒,却什么也没说。
“那请以此信物之名,向那无数先祖起誓,不管你哥哥将要对你做什么,都不得还手,不得施展魔法。”乃理丹说道,他的声音突然锐利如一把锋利之剑。
“我发誓。”奥塞拉斯简短地回答了一声。
老法师拉起年轻精灵的手,把他拉进了唱着歌的防护圈里,又转过头对着伊尔,说道:“此子在此。请于我之热血亲族干出蠢事之前,做汝所行之事。”
伊尔点头向他道了谢,轻轻拉了法拉瑞尔的手肘,并说:“女士,为我无奈之下禁锢您的自由,请接受我最最卑微的歉意。诸神在上,但愿此事永远不再发生。”
法拉瑞尔从他身边飞快地退开,睁大了眼睛,用指节压着嘴唇。伊尔正要转身,她却突然冲口而出道,“您的荣耀未因此举受损,愿神保佑您,不知名的阁下。”
伊尔走到乃理丹身边,又绕着他轻轻动了动,礼貌地向奥塞拉斯微微一笑。
“坏消息,奥塞拉斯,”伊尔明斯特一边说,两人的鼻子撞在了一起,接着额头也撞在一起。刺痛和闪光骤起,他紧紧地抓着精灵的肩膀,接着说,“我不是你哥哥。”
记忆涌来,不断冲击着他,仿佛把他卷进了一个大漩涡。奥塞拉斯惊讶地发出尖叫。一道白色的魔法咆哮着把伊尔牵引起来,他再也支持不下去了。
“愿此地之律令保佑我,”伊尔屏住呼吸,沙哑地低声叫着,“蜜斯特拉,永伴我身!”
伊尔但觉天旋地转,再也无法说出任何话。他的身体拉长,屋里的每个人都因为愤怒和警觉而大声喊叫。黑暗贪婪地吞噬了他,他只记得自己最后看见的情形是,娜弥蕾莎夫人满脸怒容,几乎想冲上来撕碎他,而乃理丹手里旋转的木法杖,死死地拦挡着她。
之后的事情,伊尔再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