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历史,广阔河山,
人民于国王,总是债责难逃。
君主一声令下,便收取人民之性命,要那年轻的——男子,
去那异国的战场。
他说:此乃圣战。
但那些,为科米尔丧生之无辜者,
他却叫他们:掠夺者——掠、夺、者……
国王如此轻易,就收回——平民的血,平民的债。
只有大法师,只有大法师,
能比他,手更快、抢更多、更无耻。
《叛逆短歌集》,出版于毒蟒之年
“厄运时刻,”深沉的声音敲击着伊尔明斯特的脑袋,“完全取决于你是否做出正确的抉择。”不知为何,阿森兰特人知道阿祖色神已经走开了,只有他一个人,沉浸在蓝色星光的洪流中。而这洪流,他认为正是阿祖色神的化身,在他身边上上下下地反复冲刷……将他带到一个黑暗的地方,伊尔赤裸的双膝跪在冰冷的石板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他的衣服、匕首、和数不清的魔法小玩意全随着洪流飘走了,整个身体都变得赤裸裸的。
“被一位神抢走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忍不住笑起来。他的笑声并没引起回音,可随着声音的消逝,伊尔感觉到自己是在地下的某个地方……一个不太大的地方。他又笑了笑,好心情却很快消失了——他的内脏被人蹂躏起来。
开始是一阵潮湿的寒意,在身体里蔓延。但伊尔并没站起身,还是跪着。他觉得很虚弱,很恶心,接着,他试图召唤魔法,却发现一个冰凉的事实。他作为神选者和一个法师的所有能力,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重新变成了一个普通人,跪在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黑暗大厅里。他知道自己应该感到绝望,但恰恰相反,他心情异常宁静。他已经比大多数人都活得长,而且他自己的标准,一时之间所能想到应该做的事情,也都做完了。如果这就是他的末日,那么,就让它来吧。他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当然,他也有几个普普通通的疑惑:他什么时候会离开人世呢?那时他该怎么做呢?到底会发生什么呢?但是,谁又会停下来,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而那,又会是在何时呢?
他这一生中,只遇到过一位指导者和救援者,但此刻,谁也不知道祂是死是活,兴许是被埋葬在了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又兴许她只是在睡觉……当然,祂就是让他成为神选者的魔法女神。
“喔!蜜斯特拉,吾爱,吾母,吾之灵魂向导,吾之救星与导师,”伊尔明斯特大声说,“请,现在,聆听我的召唤与祈求。”
他并不是有心开始真正的祈祷……喔,不,也许他正是在祷告,只是他自己不承认。“吾曾以侍奉我神为荣耀,”他对凝听的黑暗高声述说,“作为一个人类,您让我享有一段辉煌璀璨的人生。如此恩典,让我感之不尽。不管您此刻为我安排何种结局,吾都愿欣然接受。唯有,以术士修行之道,我但愿能先对您说些心事。”
他克制不住地笑了两声,接着举起一只手,“除了您的赐予的法术和狂怒,”他说,“吾只有三件事要说。”
伊尔明斯特深深吸了一口气,“第一桩:感谢您赐给我的人生经历。”
咦?在那边的阴影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还只是因为他的眼睛发花?
他耸耸肩,管它是什么东西呢?他现在只不过是一个人,赤裸裸地跪在地上,魔法也失效,没法帮忙;要是真有什么东西爬过来,他也只有露出笑容向它问个好。他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第二桩,”伊尔镇定地说,“成为您神选者的这些日子,正是我内心所期望的生活。我一点也不后悔。”
这些话在半空中传来回响。不久之前,黑暗还把他的话吞噬得一干二净呢。伊尔皱皱眉,又耸了耸肩,继续对四周大声说:“第三桩,也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女神,我爱您,此志不渝。”
随着这一句话的回音,黑暗里终于吐出了神秘的东西,很快地朝他靠近着,它的全身都显现出来了。
一头巨大的恐怖怪物,全身长满触须,不慌不忙地朝他爬过来。
“祂到底是不是神啊?”凡谰慕嘴唇发白,颤声问道。但他从其他恐怖术士所得到的第一个答案是不停地耸肩,不断地喘息。他们刚才飞一般地逃跑,此刻躺在山洞里,身上满是树枝的刮伤和淤青,同时也笼罩着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恐惧感。
“不管是不是神,”非姆特嘟哝道,“要是有人能抵挡我们一起向他脑袋射击,而且一口吞掉大火球——看在莎儿神面上,我可不想跟这种人在战场上打交道。”
“确实,看在莎儿神面上,我终于找到你们了,恐怖兄弟们。”有人从山洞深处的阴影里迈着愉快的步伐走出来。因为那里长着半人高的蕨类植物,所以他们刚才一点也没留心往里打探。五颗脑袋一起转过来,眼睛警惕地大张开——
——接着五张下巴一齐掉在地上,喉咙管一起发出吞咽的噪音,双眼充满极度恐惧。
轻松自在地悬在半空中,刚好处在他们伸手也够不着的高度,那里有个戴着面具披着斗篷的女人——这个女人,他们可是太过熟悉了。“因为黑暗中长存黑色的火光,这火让我们聚在一起。”残忍的高级女教士用喉音说了一句很正式的见面辞。
“这火光温暖了我们的身心,祂的圣名便是莎儿。”五个教士很不情愿、充满失落地齐声回答。
“你们离圣夜屋太远,恐怖兄弟们,而且尚未熟悉术士的习性,极容易偏离失所,所以,你们需要引领。”恐怖修女凯拉拉尔说道,声音甜蜜却又充满威胁,“因此,我们最细心最有智慧的黑暗夫人安佛娜,将圣夜屋……赐予你们。”
“咳,恐怖修女,”恐怖术士也莱强自镇定,问道:“您带来什么消息?”
“消息就是,黑暗夫人对你的领导能力深感失望,我最最粗心的也莱,”女教士有些快活地说,眼睛就像两颗闪着光的打火石,“根据她的意旨:你此刻便需停止在费伦大陆上的闲逛,回到你刚才逃出来的地方去。那里正贮藏着无边的法力——莎儿神要你去替我们弄回来。我想,你应该不会让圣神莎儿失望……也不会让黑暗夫人安佛娜失望。所以,快快回去,去侍奉莎儿神,我知道你会干得很棒。我会陪伴着你,随时替黑暗夫人提醒你们,你们此行出发的目的。各位,快快起身!”
“回去?”非姆特咆哮起来,手伸向腰带上插着的魔法棍。“去跟一位神决斗吗?你疯了吗,凯拉拉尔?”
其余的恐怖术士静静地看着,机没有站起身,也没有大叫着反抗。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在女教士身边闪了闪,而她则悠闲地用手撑着头。恐怖术士非姆特的棍子还没从腰带上拔出来,就停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管非姆特用多大的劲,那东西也抽不出来了,再也没法用来威胁任何人。
与此同时,男教士厉声尖叫,放开棍子,用双手使劲捧着头,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四肢发抖。
他在地上痉挛,抽筋,嘴里发出一阵阵胡言乱语。也不知过了多久,凯拉拉尔懒洋洋地抬起一只手,轻松地合上手掌,非姆特立刻跌倒在地,手足摊开,仿若骨头都消失了似的,像一团被抽去绳子的木头傀儡,躺着一动不动。
“我可以让你们都变成这样——而且是同时,立刻,”女教士故作姿态地说,“现在,快起来,回去。你们害怕死在那个‘神’的手里,可谁要是敢反抗,我就能立刻让他死!……当然,凡事也不是这么绝对。但违抗莎儿神的命令,绝对只有死路一条。你们想跪在地上,死在这里吗?还是向黑暗夫人小小地展示一番,看看信奉祂的人会有多大的勇气?”
恐怖修女凯拉拉尔说完这些刺人的字眼,慢慢从半空中降落地面,从腰带上抽出一条长有倒刺的皮鞭——那是她侍奉神的器具。恐怖术士们痛苦地别过脸,面朝着先前迫不及待逃出的铭文地穴,爬出山洞。而她的皮鞭,嗖嗖地抽在无法动弹的非姆特背上。
在山洞出口边缘,几个恐怖术士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刚好看见非姆特斜靠在一侧,眼睛翻白,双脚都被魔法的铁钳控制,摇摇晃晃地跟着他们,背上满是皮鞭抽出的血痕,一只嗡嗡作响的小虫子附在血块上,贪婪地舔噬。他每往前走一步,就留下一道血淋淋的脚印。
凯拉拉尔晃了晃皮鞭上的深色血滴,朝他们妩媚地一笑,“继续往前走,”她的声音像丝一样柔顺,“我就跟在你们身后呢。”
尽管身后有女教士手里高舞的皮鞭,五个恐怖术士爬最后一座树林茂密的山坡时,仍然小心地放慢脚步,前面就是废墟,要是冒冒失失地闯过去,可就意味着死得更快……相反,要是慢慢地走到那井底下,说不定危险的法师们已经走了,只剩下一座空空荡荡,然而分外安全的废屋子。
“小心些,”也莱自言自语地说,就在这一刻,他听到恐怖修女凯拉拉尔手里的皮鞭“噼啪”一声朝前甩开,正准备重重地抽在一个人的肩膀上……也许就是他的也说不定。“千万别一个人跟她作对,但要是我们一起……”
“住口!不准说话!”凯拉拉尔厉声道:“也莱,赶紧把你的嘴闭上,好好带你的路!在我们与那废墟之间并无他物,除了几根树桩,不少倒塌的废旧木料,还有就是你们自己的恐惧,以及……”
“还有我们,”一个悦耳的声音轻声接嘴——是一个精灵的声音。那精灵从山脊的另一侧走出来,左右手各握着一把木头削成的无鞘之剑。“这些天,在树林里走路,可得当心危险哪。”堕落星接着说,“例如,我和我的朋友。”
人类法师尤姆贝伽慢慢从山脊后站出来,朝莎儿神信徒们微微一笑。他的左右手各拿一根准备好的木棍。
女教士大声吩咐道:“杀了他们!”
“呀,好的。”堕落星夸张十足地叹了口气,“如果您坚持这么做。”他随口念了句咒语,身上立时冲出魔法,就如同是呼啸而来的潮水,一下就冲走了正在挣扎的赫理格。目瞪口呆的凡谰慕似乎也没了性命。
非姆特耸声尖叫,倒转过头,就往后面的树林里逃。但凯拉拉尔看不见的魔法就像是套索,紧紧套住他的脖子,拉住他,并把他掉了个头。不管他如何呻吟摆动,也无法逃脱那无形的咒术,一步一步地被推向冲突之中。
也莱和札鲁佛回过神来,正欲反抗精灵法师,尤姆贝伽当机立断,手中的棍子射出两道光条,射在也莱身边,及时打断他们的攻击。
一条流弹光射中札鲁佛的肩膀,血、肌肉,身上穿的布条顷刻间就烧焦了,露出森森的白骨,他痛苦地叫唤着,歪歪扭扭地朝后退了一两步。这时,尤姆贝伽似乎也中了一弹,嘟哝着向后倒,全身沐浴在光星之中。于是,只有精灵一个人对抗众莎儿神信徒了。
女教士脸上挂着残忍冰冷的笑容,那是她最喜欢的表情。在恐怖术士们成群结队的光弹攻击下,堕落星的防护法慢慢变得黯淡,闪烁不定,似乎很快就要失效了。
“精灵,我可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凯拉拉尔愉快地说,“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拦住我们的去路。但我确切地知道,这可真是个致命的决定。我本可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弄死你,可我认为,还是听听你的回答再说。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魔法,居然值得你为此丢掉性命?”
“我只好奇一件事,为什么人类总喜欢把可爱的费伦大陆弄得分崩离析,彼此之间毫无联系,”堕落星悠闲地回答,就像正在跟老朋友把酒言欢,“方便他们互相厮杀,威吓,弄个不得安宁。这样他们就心满意足了。要是你能杀了我,那就杀了我,别说这些废话。要不然……”
他一边说话,一边朝空中一跃,顿时失去踪影。莎儿神侍们棍子里发出的光弹,徒劳无功射在树桩和蕨草上。而精灵的防护网将对方强大的冲击力吸收干净,撒下一道死亡之网,罩在女教士身上。
她使劲在空中扑腾,哭喊纠缠。她所下的精神咒术尚未完全失效,硬生生地把眼神迷乱的非姆特抓到她正下方,从自己的防护里跳出,将它甩在毫无防手之力的恐怖术士身上。这时精灵的攻击继续折磨着这群“可怜”的人。而最倒霉的还是非姆特,但见血光一闪,他便成了一大堆血肉模糊,白骨外露的肉酱。
没人留意到他死的那一瞬间,他甚至来不及尖叫,就永恒投入了大地的怀抱。
喘着气的女教士从半空中掉下来,因为她的飞行法术开始失效。
也莱咆哮起来,以为胜利在望。他的棍子最终找到了堕落星,一股蜂拥的光弹噬咬着冲过去,把精灵射得原地打了个转。尤姆贝伽脚步趔趄地站起神,满脸伤痛,困惑地看着他的朋友。
札鲁佛放低手中魔棍,穿过自己伙伴们冒着烟的身体空挡,瞄准人类法师,一抹微笑慢慢地升上他的嘴角,嘲笑着惊恐的人类。
接着,谁也料不到他脚跟一转,竟把魔棍所有的能量,都朝恐怖修女凯拉拉尔射出去。
棍子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他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剩下。而圣夜屋所有人都害怕和痛恨的女教士,全身上下都着了火,从高高的空中倒栽下来,黑皮衣包裹下的身体,痉挛着,冒出灰色的烟雾。
——倒栽下来。
可突然,那团被火围住的身体重新回复笔直的站立姿势,凯拉拉尔那张脸,从一团黑色的火焰中伸出来,随着火焰窜动,起了小小的波纹和涟漪。她的眼睛恨恨地瞪着札鲁佛,双唇一开一合,喝道:“札鲁佛,你必死!”
这声音粗重得非比寻常,两个残存的术士就像吃了大便,全身都僵硬得动弹不得。也莱头一歪,再顾不得继续对付全身烧得焦黑的精灵法师,赶忙转过身。
“你已被莎儿神所驱逐——死吧,你这个无信义的术士!”黑暗夫人安佛娜雷鸣般地咆哮着,只是发出声音的那张嘴唇并不是她的。
女教士做出呕吐状,随之吐出一团黑色的火焰,从札鲁佛身体上席卷而过,接着又冲进他身后一棵古老粗壮的树干之中。说时迟那时快,札鲁佛和老树都只剩下了下半截身体,四周的树木剧烈地晃动着,连也莱也被摔倒在地。
最后一个恐怖术士脚步不稳地站起身,而凯拉拉尔摇摆不定的身子继续吐着黑火焰,朝前漂浮。“现在,让我们除掉爱管闲事的法师们,精灵和人类,接着——”
事情又发生了变故。一个紫色的大火球,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击中女教士的残肢,把她撕成两半,黑皮衣的碎片洒落在周围的树林里。
“啊,只有笨蛋,才是我们怎么也除之不尽的东西。”高空之中,原先站着凯拉拉尔的地方,黑色火焰渐渐缩小。一个新的声音,对着那失效的法术,朗声说道。
也莱惊魂未定,喘着气,看到一个人类,手里拿着一枚冒烟的护身符,用黑色斗篷裹着自己。“费伦大陆上总有无数爱管闲事的法师,”新来者望着渐熄的火焰,很满意地解释说,“就比如说,我自己。”
也莱朝自己肺里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将全部力量集中在这个新敌人身上,充满敌意地挥舞着手中法杖,蹬地一脚,跳到半空,准备用全身重量,拼死一搏。
但他的目标却并没乖乖站在原地,迎上沉重的金属棍。新来者轻松自如地抽出一把匕首,插进教士的喉咙,反手环了一圈。接着他从这最后一位恐怖术士身边退了一步,很有礼貌地打着招呼:“在下是顿坦·提阿罕姆斯,不死鸟之塔的大法师。愿随时听候您的吩咐。”
喉咙里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转动着,也莱不停地咳嗽。但却怎么也无法阻止周遭的树木和斑斑点点的阴影,显得愈发昏沉。黑暗即将降临这个令人愉快的世界——也莱知道自己再也没办法回答那个人了。
莎儿神的祭坛上,紫色的火焰爆炸开来,在盛满黑色酒精的大碗里熊熊地燃烧。被精心挑选的侍者捧着一把发光的刀(那是在要放在酒里消毒的),狂热地不停祷告。他一点也不知道这紫色的火焰,其实并非神圣祭典的一部分。
所以他继续埋着头,祷告词接连不断地从他嘴里往外冒。自然,他无法看见黑暗夫人摇摇晃晃地跌倒在祭坛上,手足都冲出紫色之火。酒精咝咝作响,洒在她脚下。她抬起脸,痛苦地瞪着高高天花板的拱顶,点缀着黑色和紫色的圆环。安佛娜痛不欲生,还没积蓄好足够的力量发出尖叫。祈祷者已经念出最后一句祷词……刀子扎了下来。
侍者双手捧着那把神圣的刀,黑色刀刃上,神秘的铭文不断闪烁。它不断往下落,往下落,落到那大碗里的中央,也就是黑暗夫人安佛娜的胸口。
两人目光终于迎合在一起。匕首完全没入了安佛娜的身体,只剩下刀柄在外。侍者终于意识到一切出了错,满眼都是惊恐。可安佛娜一息尚存,刚好看到,那双眼睛里还有不少如释重负的喜悦。但永恒的黑暗如期降临,她再也不能惩罚他了。
堕落星气喘吁吁地抬起一只胳膊,因为剧烈的疼痛,他的脸几乎拧在一起。整个左腰布满偌大的血泡,只有肌肉烧焦的地方,鲜红的血滴在熠熠闪光。尤姆贝伽脚步不稳地跑到他身边,试图装作完全没看见不死鸟之塔的大法师——那是他多年来的死对头。
尤姆贝伽知道顿坦也许会乘机发难,他站在自己身后不足数米,担心清晰地写在他脸上。但他仍旧毅然跪在堕落星身边,小心地使出自己从精灵处得知的最有效的治疗法术。他虽不是个教士,但即便是个天生的傻子,也知道堕落星是活不了多久了。
精灵法师在尤姆贝伽怀里颤抖着,像一袋沉重的麻袋往下缀。他喘了几口气,眼睛半开半闭,似乎觉得好了些。虽然他的腰背仍然没什么变化,可在那些可怕的伤口下,身体内的器官,却不再冒烟抽搐了。只是……
一只长手从尤姆贝伽肩头伸出来,手指闪着治疗术的光芒,轻轻地放在堕落星的腰上。随着光芒闪烁,精灵又是一阵颤抖。与此同时,大法师脖子上挂着的链条顶端,大奖牌最后一丁点残余,掉在地上的灰尘里。顿坦赶忙站起身,退后几步,手朝腰带上摸去。
尤姆贝伽抬起头,看了看靠近身边的魔法棍,踌躇地问道:“难道此刻,你我之间还要干上一架,才能了结吗?”
顿坦摇摇头,“当整个费伦大陆失去惯有的平衡,”他回答,“个人的恩怨必须放到一旁。我想,为了大家的好,我能够暂时抛开往日恩仇。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他摊开手,“你呢?”
伊尔明斯特跪在冰冷的石板上,那个滑溜溜的,长着许多触角的怪物朝他靠过来,靠近了……更靠近了。长长的触须,蓝褐色斑驳相间,似有些懒洋洋地朝他伸出,用坚韧的力量缠住他的喉咙。恐怖冰冷地从他后背开始烧灼,触角爱抚般地抽紧,伊尔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蜜斯特拉,”他对着黑暗轻声说,“我——”
从前的记忆突然不请而至——从前,他的怀里搂着一位女神。骄傲感被从他心底唤醒,把恐惧压了下去。“要是我注定死在这些触角之下,那么就这样吧。我有过一个美好人生,比大多数人所过的生活,美好得多。”
他的恐惧消融在这些话里,滑溜溜的怪物也就地化为乌有。身体上满是粘稠的烟雾,过了一会,光芒冲刷过他的身体。他转过头,朝光芒的源头张望。
他的眼睛告诉他,那里也许有一块大石头墙,尽管在黑暗的笼罩下,看不太真切,但伊尔知道那是一道敞开的巨大拱门。拱门后面,有一间宽广的大厅,满是金灿灿的钱币,珍贵的雕像,和宝石—— 一大桶一大桶闪闪发光的宝石。
伊尔明斯特看着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财宝,只是耸耸肩。可不等肩膀还没放平,装满金银珠宝的大厅就变得黯淡了,所有的财富随之化为泡影——喇叭声高昂嘹亮地在他身后响起。
伊尔再次转过身,看到了另外一间巨大宽阔,点着温暖灯光的大厅。这座大厅里没有珠宝,而是一大群人……他们身上穿的是华丽衣饰,头顶佩着王冠,一脸的骄傲,伊尔判断他们应该是皇室之人。人类的王,长满鳞片的人鱼族之王,全都在使劲喘着气,推推搡搡,挤做一团,争先恐后地把王冠和权杖放在他脚下,用各种不同的音调不断低述:“伟大的伊尔明斯特,吾愿献出吾之国与民,任您指派。”
公主们则脱下缀满珠宝的长袍,向他献上自己的身体和王冠。她们赤裸地跪下,用手抓着他的脚踝。伊尔察觉到她们羽毛般光滑的手指在他身上游弋,看到无数双充满崇拜、敬畏、渴望的眼睛,但他紧紧闭上眼,抗拒着这外来的诱惑,并凝神集中自己的念力。
也许过了永恒那么久,他才睁开眼,坚定地大声说:“请原谅,但愿我的拒绝,不会冒犯诸君。可,不,不,我不能接受这些。”
这时,所有的一切消失在朦胧之中。出乎他意料之外,又有一束光芒亮了起来,这一次,是真正的阳光,星星点点地洒落下来。在贝克拉拉姆的斯塔恩村,依美莱从一间明亮的房屋出来,朝他走过来。她伸出双臂,脸上带着热切的微笑,想投入他的怀抱。当她朝伊尔靠近的时候,她双唇无声地念着他的名字,一把敞开蓝黑色睡衣的前襟。伊尔使劲咽了口吐沫,一些旧日的温暖回忆突然涌进他的脑海。
阳光从狐塔的窗户洒落,斑斑点点地落在羊皮卷上。依美莱朝那些书本皱起眉头。诸神啊,谁搞得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呢?她叹了口气,往后靠进椅子里,接着,也许是一个小小的美梦——她发现自己站起身,朝着房间最黑暗角落滑过去。走到一半,她的手指迫不及待地扯开腰间的带子,敞开外袍的前襟,就像要把自己献给——献给空气。
依美莱蹙眉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回事?”她猛地打了个寒战,转过身,用发抖的手指重新系好外衣。
等手指忙活完了,她紧紧地将手握成拳,朝空无一人的房间四周打探,脸色苍白,“瓦伦,”她低声说,“伊尔明斯特?是你,在找我么?是你,在需要我么?”
寂静无声,便是她得到的回答。她只是,被自己的幻想驱使,对着一间空房子在说话。她觉得有点生气,朝椅子走过去……她迈开脚,才走了一半,被别人注视的感觉却从头到脚淋下来。紧接而来的,是一阵无比的平静和温暖之感。
依美莱觉得很舒服,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心安,她发觉自己在微笑。她再次看看空空的房间,叹了一口气,坐回椅子。斑斑点点的阳光在她的羊皮书本上跳动,她眼睛盯在书上,却回想起从前的日子,她和一个瘦弱的鹰钩鼻男人一起拯救了斯塔恩村。
依美莱又叹了一口气,继续埋头攻书,开始思考斯塔恩村的农事,分配谁该种什么庄稼,才能保证整个村子有足够的食物,舒舒服服地渡过下一个冬天。
她的温暖、热情,充满渴望,她开心的样子……伊尔明斯特伸出手想要拥抱依美莱,他脸上露出快活的笑容——但一个不妙的念头冲击过来,笑容僵住了:这个勇敢的年轻女子,也是对他的奖励吗?他侍奉密斯特拉的生涯是否就此结束了呢?
他硬生生地把手从扑过来的女人身上拉了回来,对着黑暗大声说:“不,不,许久以前我就做过选择……一个人,走最漫长的路,去面对黑暗,感受不同的危险和厄运。我不能反悔。因为,不仅是我需要蜜斯特拉,神也同样需要我。”
话音方落,依美莱和她身后洒满阳光的房间就缩小成无数小小往下缀罗的光点,把他再次带回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直到他再也看不清那些美好的景象。
又一阵阳光洒在他右边。伊尔明斯特转过身,眼前出现一间长长的大厅,两侧排着一架又一架的书,一直耸到天花板顶端。在阳光的照射下,灰尘荡漾在空气里,透过那些微小的尘埃,伊尔看见书架上堆积的都是魔法书,没有一寸空间留出空隙。有些书的书脊上缠着彩色缎带,而另一些书上则闪烁着神秘的铭文。
一把看起来就让人觉得舒服的扶手椅,同样舒适的脚凳。图书馆的右墙边上还有一张书桌,上面也码着一摞摞的书。伊尔朝前走了一步,想要再看看清楚,可却毫不自觉地迈着大步冲进那个房间。
阿森兰特之魔法。
书籍上清晰地写着这样几个烫金大字。
伊尔迫不及待地伸出一只手,但又使劲把它拉回背后,低声说:“不,不。拒绝接受这些知识,真是得打破我的脑子和灵魂才成……但,这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寻找新的魔法,一字一句地揣度它的含义,不断地演绎其结果,这才是法术之道啊。”
可这一回,这间大厅没有融回黑暗中。伊尔看着这满屋子的魔法书,哪怕花上几个世纪也无法收集如此之多啊。他使劲眨眼睛,狠狠地往下咽口水。就像是在梦中,他小心地朝前走了一步,来到靠他最近的书架前,伸出手,朝一本书摸索。那书脊上写着几个字:葛蓝得版耐色瑞尔魔法纲要。这可是……指尖离书还有寸许之远,伊尔突然转过身,大喝一声:“不!”
随着他惊叫的回声,布满灰尘的房间一瞬间又没了影。
他,
再度,
孤零零地,
站在黑暗,
又复黑暗里。
如丝般的黑暗虚空中,一缕光芒照下来,接着变成一个人,穿着有高围领的华丽长袍,站在地面突出的石板上,手里拿着一根法杖。法杖闪着光,发出嗡嗡的响声。他没看见伊尔明斯特,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脚下死去的一个女人,她四肢无力地摊开,一缕缕烟雾从她身体上悠悠冒出,脸上凝结着永恒的恐惧。
“不要,”那个男人厌倦地说,“请,别再有更多这样的事了。‘至一神选’只是无谓的虚名,女神,在未来的岁月里,请找别的傻瓜做你的奴隶吧。我所爱的每一个人,甚至我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死了,走了,不在了。一代又一代贪婪的魔法修炼者,吞噬了我的成就。我年轻时所见到无数荣耀和辉煌,可如今,费伦大陆早躲到它们苍白的影子后去了……哦,我……如此……厌倦……”
男人手臂上的肌肉鼓起,用发狂的力量折断了手里的棍子。蓝色的光芒从棍子断裂的顶端冒出,很快形成一片涡流,魔法飞速涌动,剧烈的爆炸一波接着一波。绝望的神选者,将棍子尖利的顶端用力刺进了胸膛,他转过头,嘴巴大张,无声地尖叫喘息—— 一瞬间之后,他化为旋转的尘埃,抽搐的下巴最后消失在魔法眩目的光芒之中。
伊尔从强烈的闪光前别过眼,却发现这场景的镜像缩小到一个手掌大小的占卜球里。拿着占卜球的是一个光头驼背男人,穿着红色的长袍。那男人看见水晶球里所发生的一切,得意地握紧拳头,嘶叫道:“啊,很好!很好!现在我才是蜜斯特拉的至一神选!要是他们认为亦赛尔斯太过专横,那现在可得好好学学如何跪在我乌凯穆布兰脚下,看着我威力无穷的法杖瑟瑟发抖!动动手指就能将他们杀个干净,再把他们的力量转移到一个更适合的人身上,啊哈——那就是我!”
疯狂的叫声还回响在伊尔明斯特耳朵里,画面却已中止,一圈圆形的光芒出现在阿森兰特人右侧。那里头悬浮着一把匕首。而等他分辨清楚之后,匕首慢慢掉转方向,并将自己的刀柄递进他手里。
伊尔低头看了看匕首,笑着摇摇头,说:“不,我不会选择这种方法,走向死亡之路的。”
匕首一下就不见了,紧接着又重新出现在他左边,被一个长袍人紧紧握着。伊尔只看得见那人的背影,他把匕首狠狠地刺进另外一个长袍人的背。受害者僵直地站着,伤口冲出蓝色的光辉,谋杀者手里的匕首很快变成一堆蓝色的火焰,随之消逝。垂死的伤者转过身,外泄的蓝光变成星星点点往外流溢的小光星,伊尔定睛一看,那人竟是阿祖色神。神的脸因痛苦而扭曲,赤手空拳地抓向那谋杀者的面门。谋杀者恐慌地往后退却,淡蓝色的光芒照亮了他——谋杀阿祖色的凶手竟然是……伊尔明斯特!
“不!”伊尔大声叫唤,双手抓扯着眼前的幻像,“走开!走开!” 一道布满蓝色星星的云散布开来,那两个人影在云的中央继续互相撕扯,毫不理会他的话。
“不,我没有这样的野心,”伊尔咆哮道:“即使有蜜斯特拉的允诺,我也决不会这么做。我喜欢在费伦大陆上浪迹行走,我喜欢发掘它蕴含的无穷神秘……倘若没有同好者一起分享,我又如何能够真正地从中感到快乐呢?”
垂死的阿祖色消失了。从星星中滴出一条血痕。伊尔明斯特在迷斯卓诺与精灵共享的记忆,此刻突然跳出脑海,让他认出那血的主人是卢马克,耐色瑞尔的法师国王。当那颓废之国沦陷后,卢马克苟且偷生于世,创建了哈鲁阿王国。此刻,伊尔看到,在一间宽广的大厅里,到处都立着白色的粗壮石柱,而在那高高的讲台之上,卢马克脸色苍白而严厉。
他小心翼翼地放出一道旋转的瓦解术。为了测试它的效果,卢马克把它甩向一根巨大的柱子。失去柱子的支撑,天花板顿时摇摇晃晃,碎片从天而降,落在下面看不清楚的地板上。大厅很快就将崩溃,卢马克却重新把瓦解术朝前掷出,刚好越过讲台的边缘。
他满意地点点头,猛然纵身一跃,跳过讲台。
卢马克消失了,一口布满灰尘的墓穴替换而出。一个人——伊尔虽然不认识他,但下意识地知道这也是一个蜜斯特拉的神选者。他从背包里取出一枚古老破旧的催眠魔法,放进一口打开的棺材。就像伊尔经常替神秘女神所做的那样。
但这个神选者正处在一种极为可怕的暴怒之中,双眼中的神采几近疯狂。他从棺材里一把抓出一具布满蜘蛛网的骷髅,瞪着骷髅没有眼睛的大眼窝,咆哮道:“我给出了一道又一道的魔法,可我的身体却老态龙钟,变成聋子和瘸子!再过几个冬天,我就会像你一样死掉!为什么只有别人得到我所发放的‘救济’,可我却什么也得不到?嗯!?”
他把骷髅甩回棺材,猛烈地把棺材盖合上,石栅栏发出刺耳的噪音,伊尔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那个神选者双眼燃烧着红色的怒火,大迈步朝前走,一边狠狠地说:“获得永生——为什么不?找一具健康的身体,抽走它的意识,等它老朽之后,再找另外一具。我有许许多多法术,为何不用用看呢?”
他继续朝前走着,像一道鬼魂,穿过伊尔明斯特的身体——但当阿森兰特人转过头去看他的下场,那神选者已经不见了,身后的古墓也飞快地失去踪影。
“真可惜,”伊尔低声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眼眶里挤满了泪水。“哦,蜜斯特拉,我的神,难道必须我看下去吗?别再折磨我了,只需给我神迹?告诉我吧,我到底是将继续侍奉您?还是您对我有所不满,要将死亡的命运赐给我?只需您一句话,告诉我吧!”
突然,他感到一张嘴唇触摸着他的脸,兴奋感从唇边传过来——那一定是蜜斯特拉的唇,生猛的震撼力穿越他的身体,让他感受到自己此刻充满警醒,活力充沛。
伊尔明斯特张开眼睛,伸出手想要拥抱她——但魔法女神却只是一团渐渐缩小的光芒,飞快地向虚无中退后,他的手怎么也够不着她。“女神?”伊尔有些绝望地喘着气,充满恳求地张开双臂。
蜜斯特拉微笑道:“你需有耐性。”她宁静安详的声音震荡着他的耳膜,“恰当时机一到,我即去拜访你。但此刻你需先为我完成一桩使命,很长很长的一桩使命。也许这是你所接受的任务中最艰巨的一件。”
她的脸色转为忧伤,接着说:“当然,我亦预知,尚有另一件任务也甚为重要。”
“是什么任务?”伊尔冲口而出便问道。现在,蜜斯特拉的形象变得清晰了许多,不再是许多闪烁的星星。
“很快,”她安慰地说,“你很快就会知道。现在回费伦去吧,当你遇到第一个受伤之人,记得一定要帮助他。”
黑暗消融,伊尔发现自己重新穿上了衣服,站在废墟外的树林里。几步开外,有两个人,抱着一个精灵。这三人都背靠大树粗壮的树干,焦急地坐在地上。他们看到有人出现,赶忙中断了谈话,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他。
其中一人手中突然生出一根棍子,抬起来对准伊尔明斯特,冷静地问:“你不是——?”
伊尔微微一笑,说道:“顿坦·提阿罕姆斯,你是要说,我本该死了很久吗?哦,可惜圣神蜜斯特拉又另有了安排。”
三个法师一同站起身,精灵相当迟疑地问道:“你是那位叫做伊尔明斯特的人吗?”
“在下正是,”伊尔回答,“而且我的第一桩任务就是,助您疗伤。”他就像没看到突然出现的另一根攻击棍和闪闪发光的戒指,只是朝堕落星放出一道治疗法,接着又用法术替尤姆贝伽疗伤。
伊尔和顿坦互相对视,一直等到他结束施法,朝废墟方向歪了歪头,问道:“那边,都结束了吗?”
“都结束了,只剩了点酒,”顿坦回答,手里突然冒出一瓶满是灰尘的酒瓶子。他用手在瓶子标签上来回擦了擦,有些怀疑地往瓶子盯了几眼,终于拔开瓶塞,凑上鼻子使劲一闻,裂开嘴笑了。
“看来魔法终于又变得可以信赖了。”他大声说,摊开另一只手,看着手掌里的四支高脚酒杯。
“我想,那是因为蜜斯特拉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伊尔对他说,“测试结束了,热衷黑暗魔法的人,一一皆被选出。”
顿坦皱眉道:“残忍的诸神啊,祂们就是用这样的方法,从我们凡人里带走最棒最聪明的家伙。”
尤姆贝伽耸耸肩,接过一支杯子,注视着半空中出现的其他几瓶酒。“应该说,诸神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最终将把我们全都带走,最终。”
这时堕落星开口道:“伊尔明斯特,谢谢你救我一命。按照诸神的方法,我相信,我们都活不了太久。精灵、矮人、人类……甚至连我们的神明,都活不了太久。久远的时间让我们失去常理,让我们疯狂……夺走我们的挚友、爱人、热爱的国土——陪伴我们的唯有寂寞,到最后,连寂寞也不剩下。就像我的族类,虽然生命很长,但它不是一份嘉奖。它让我们驻留人世,只残留当前的苦痛与哀愁。”
伊尔明斯特慢慢点点头:“汝所言乃是真理。”他看着堕落星的侧影,问道:“我们是否曾在迷斯卓诺见过面?”
月之精灵微笑道:“我是大统领开放计划的反对者,我一直不赞同他将精灵之城向其他种族开放,”他接着承认说,“我至今仍这样认为。开放计划什么也没有带给我们,反而加速了城市的覆亡,我们所有的秘密都被外人窃走。而你,你正是那个打开城门的人。我恨你,我巴不得你死掉。要是真有一种简单又不留痕迹的方法,我早就把你杀掉了。”
“那你为什么不下手呢?”伊尔柔声问。
“在迷锁之后的狂欢会上,我打量了你好几次。你跟我们一样:孤身一人,尽力想做到最好。人类,仅为了这个原因,我尊敬你。你抵挡住我们的攻击,用尊严捍卫和引导自己所行之事,而且,你确实做得很好。汝之善行,使汝长命。”
“谢谢,”伊尔明斯特回答,泪光闪烁在他眼眶中,他靠上前拥抱精灵,道:“听到你这么说,我很荣幸,很荣幸。对我来说,你的话意味格外深长。”
波石镇上,窈窕淑女酒吧里接踵磨肩,人山人海。从大公爵那里传来的最新消息,他将派出一大队武装精良的商旅,重新开发那条危险的路线。整个波石镇变得像一座卖牲口的市集,到处都是大声叫唤的牲口,四处走动。在屋里头,贝勒顿、拓罢雷斯和赛拉达特,跟一位来自宝剑海岸的傲慢大法师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每个人的手里都端着一大杯冒着泡沫的酒。因为人们的喧嚣,他们几乎被罩在灰尘之中。尽管如此,四人谈兴不减,继续说着关于魔法的事,什么征服怪兽啦,什么法师从坟墓里站出来还不曾死啊,诸如此类的。镇民们全都挤在周围,伸长了耳朵仔细听着。
“嘿!这有什么!”贝勒顿大声咆哮,“什么也算不上。可你们知道吗,就在这一天,在死地的中央,我和阿祖色之神肩并肩地站在一起!”
宝剑海岸的大法师毫不相信,轻蔑地哼了一声。贝勒顿受到刺激,不顾一切地冲口而出:“是的,正是——阿祖色神!我告诉你……”
赛拉达特和拓罢雷斯无声地换了个颜色,点点头,一同站起身,开始翻弄赛拉达特的包裹。而他们的伙伴继续吼着,还用手指指在海岸法师震惊的鼻尖上:“我还要告诉你,他需要我们的帮助。这一天,全靠我们的法术才得以拯救——这可是他说的原话!为了让我们更好地了解整个状况——”
“他送给我们这些魔法长袍!”拓罢雷斯得意洋洋地插嘴道,把黑色大胆的长袍拉出来让所有人看个清楚。
周围每一张桌子上,不知天高地厚的酒客们放声大笑,把酒店的天花板震得发抖,几乎就快掉下来砸在众人头上。但当众人的笑声渐渐消退,一个高亢的声音咯咯笑着插进来。
从门口传来的。
而那些转过头看的人,全都僵硬得一动不动。
“看起来这衣服很适合我穿呢,”女巫谢琳妲拉灿烂地对四个张大嘴巴的法师说,“如君所见,我真的需要一些漂亮衣服打扮打扮呢。”
焦石大厅的夫人只顶着一头如丝般光滑的褐色长发,她迈步向前,那发丝便软软地垂在她的胸口和腰间。可是,房间里的人们看得一清二楚,她上半身,从头到臀,赤裸得有如初生婴孩。但——所有的血肉就在臀部之下嘎然而止,整个腿部全是骨头。
“我能否试穿呢?”她朝长袍伸出手,问道。
转眼之间,在她周围的好几个人,从座椅上滑倒在地,吓得昏了过去。接着响起慌乱的脚步声,人们冲向酒吧门口。淑女屋酒吧很快就空出来一大片地方,还剩下的围观者也大多脸色苍白。
“我弄完了一些魔法,接着我就能吃能喝了,”谢琳妲拉解释说,“我知道,这真有点让人难为情……”
拓罢雷斯一下把黑色女装从她手边抓开,嘴里发出有些害怕的低吼。赛拉达特却一步走到他前面,从头顶脱下自己的外套,露出一个圆滚滚的大肚皮,吊裤带又脏又硬,还闪着脏兮兮的光。“夫人,这件不太干净,”他迟疑地说,“而且对您来说也许太宽松了些,但……请拿这件吧。”
一只细长的白净胳膊接过衣服,女巫微笑着回答说:“你是,赛拉达特?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呢——喔,诸神哪,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
赛拉达特咽着口水,满脸通红,他舔着发干的嘴唇,“谢琳夫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死啦,”她简单地回答,屋里顿时安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女巫朝手里的袍子耸耸肩,再次对赛拉达特笑笑,“但我又回来了。这是蜜斯特拉神的指引。”
人群之中响起窃窃私语,谢琳妲拉用一只手拉起赛拉达特的胳膊,而用另一只手拿起他的酒杯。她的手心冰凉而光滑,完全像普通人一样。她柔声说:“来,跟我一道,我们有好些话要说呢。”
两人一起朝门口走去。刚走到一半,半骷髅的女巫停在海岸法师面前,又说了一句:“另外,先生:今天晚上,他们所说的关于阿祖色的事情,每一件都是真的。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我保证,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他们在深深的寂静里,幽然地消失在门外。人们终于想起呼吸的重要性,张大嘴巴使劲吸气。
他似乎又把靴子弄丢了,如此一来,他只有在月光下赤脚行走了。可费伦大陆上,还是半下午的太阳当空而照呢。一分钟之前,他还在树林里和三个法师聊天,奶酪刚端上来下酒——但现在他已经来到这里,他们只能带着满脸惊讶,对他的离去投下仓促的一瞥。
好啦,他现在到底是在哪里?
“蜜斯特拉?”他期待地大声问。
月光洒在他身上,银色的火焰冲刷彭湃,但并未燃烧起来。他只觉得力量在身体中冲撞,几乎让他发抖。火焰很快变成胳膊的形状,热烈地拥抱他。
“喔,我的女神,”靠在他身上的是一具柔软而熟悉的身体,伊尔明斯特克制不住地喘息着,再接着衣服也不见了踪影。她到底是怎么办到这一切的?她用嘴唇热切地亲吻他。
他也急切地回吻她,银色的火焰穿过他的身体,两人颤抖着交缠在一起。他的手绕开火焰,正想温柔地爱抚她,却发现自己的怀抱里空空如也,再一次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密斯特拉站在不远处,犹如一根银色的火焰之柱。
“蜜斯特拉?”伊尔问着,小心地不让声音泄漏他的秘密——他感到的失望和孤独。
“别这样,求你了,”女神恳求地低语,“我和你感到同样的难过——但我不能停留。可你却诱惑我,伊尔明斯特……你诱惑我这么做。”
银色火焰盘旋而起,一张饥渴的唇靠在伊尔嘴上,长久不歇。这是何等辉煌的一刻,火焰彻底地穿越他,一瞬间,变成明亮耀眼的光彩,让他泪流满面,低声吼叫,身体翻腾。
“伊尔明斯特,”当他悬在朦胧的神赐之中,悦耳的声音告诉他,“我把你带到了银掌塔,你将为我培养三名神选者。”
“培养?”伊尔惊讶地问,警觉的恐慌将所有的幸福感都冲走了。
女神放声大笑,好容易才停下来,接着说:“在这座塔里,你会发现三名小女孩,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你要,当他们和蔼可亲的大叔和导师,养活她们,给她们衣服穿,教导她们。你要让她们明白,她们应该做些什么,以及如何去做。”
伊尔明斯特吞着口水,呆呆地望着蜜斯特拉又缩小成了一颗遥远的星星。“你不能控制她们的意识,也不能强迫她们,除非遇到非常紧急的事件。”她接着说,“等她们长大了,让她们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之路。那时,你的任务就变成暗中监视她们,帮助她们,一次次地让她们从险境中逃生。但你不需要明白地指引,除非她们寻求你的建议。我们都知道,任性的神选者总是喜欢频繁地寻求别人的建议,对不对?”
“蜜斯特拉!”伊尔充满绝望地大声喊着,朝她伸出双臂。
“喔,看在魔法的面上,别让我这么难过,”蜜斯特拉低声说,她的亲吻和爱抚让他剧烈燃烧起来,旋转着,将他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