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德营还能有什么奇计吗?”
毕炜将一只独眼微微眯起,看着前方那一群五德营人马,低声向一边的中军郭凯问道。这一小队人马,居然能突击七万大军阵营,大概真的是疯了。不过,即使是些疯子,也是些可尊敬的疯子。
郭凯上次死里逃生,对五德营已有种本能上的畏惧。他见毕炜问他,也小声道:“只怕没有了……但也难说。”
毕炜上一次失败,全是因为五德营派死士将磁石运到了阵中,然后直接从楚都城发射飞行机轰炸。这种从天而降的攻击谁也想不到,同样谁也挡不住,因此这一次毕炜兢兢业业,刻意防范,不但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后军,连仆固部众来到后军附近他都极其关注,生怕这些胡人中混入了五德营的细作。他还生怕五德营先行在地下埋入磁石,扎营时还专门让人四处检查,甚至掘开了不少地方,确认地底并无异样才算放心。掘地检查让他这一军士兵叫苦不迭,都说还没有打仗时要兼当矿工的,但毕炜却明白这不是多余的举措,因为他还记得昔年自己尚是帝国军的火将时,对抗蛇人围攻帝都时的那一战来。
那个时候,蛇人正值极盛,几乎如野火般占领了帝国全境。帝都作为帝国最后一个岌岌可危的城池,眼看要被攻下,人类将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然而当时主持帝都防卫战的文侯派人在帝都城外预先埋下了大量炸雷,派死士潜伏在地底,等蛇人在城外大举集结后点燃炸雷,一举扭转战局。那一战也是人类得以延续的关键一役,而当时地雷炸响时冲天的烟火他也至今不忘。五德营作为帝国最后的残余,很可能再次用这种计谋,所以当他发现地底没有异样,才算松了口气。
好用计而不擅用计。毕炜很清楚自己在旁人眼里的风评,自己也明白自己的短处。不过,就算不擅用计,但用得多了,至少也有一点好,就是能比旁人多了几分防备。薛尚书这个儿子在朗月省时还只是个一勇之夫,谁曾想短短几年,居然会成长成一个如此狡诈多智的敌手。此人足智多谋,而且势弱用奇兵,现在也更是他出奇计之时,自己看不出,不能证明他不会用。现在五德营派出这样一支奇兵突袭共和军阵营,难道真的只是破罐子破摔吗?
不可能。如果这些人是以自身为炸雷呢?他们的目的也是为了冲到后军存放辎重火药之处,万一每个人都身带火药,不惜一死地冲过来,发射大炮便正中他们的下怀。他们已到后军,炸起来对中军影响不大,但后军的辎重火药粮秣只怕要被炸个精光了。
毕炜想到此处,已觉骇然。五德营这种自杀式突击,的确很像在用这等舍身之计。逼急了,这些亡命之徒便真个会破罐子破摔。后军带了两门神威炮。神威炮不小,从中原拉到西原,实在不是件易事。现在这两门神威炮都已褪了炮衣,填好子药,正对着五德营。五德营距后军只不过一两百步之遥,神威炮的威力远不止这点,真放出来,威力定然连追在后面的中军都要波及,而五德营恐怕连点渣都不剩了。此时战场上倒有了一阵短暂的静谧,这时郭凯小声道:“毕将军,有人出来了……是薛庭轩!”
因为知道毕炜会动用神威炮,所以共和军的中军现在正在两下分开,只消接到从中军发出的号令,神威炮便将横扫五德营。只是现在的五德营周围却是异样的平静,薛庭轩出来时也没有人迎过去。冲杀时也没人认得出薛庭轩,但现在薛庭轩一出来,他那只已残废了的手就十分显眼。当看到五德营这支敢死队竟是由主帅薛庭轩率领的,毕炜也不禁有点震惊。不知为什么,见到这个夺取了自己一只眼、让自己蒙受败北羞辱的敌将时,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太多怨恨,仅仅有些意外而已。
也许是因为老了?毕炜有点自嘲地想着。郭凯小声道:“毕将军,恐怕……恐怕这薛庭轩真的有什么奇计!要让冲锋弓队出击吗?”
自从上一次大败,郭凯对薛庭轩几乎有点本能的畏惧了。毕炜道:“你也不必把对手想得太厉害了,他们无非是想孤注一掷,烧毁我军粮秣辎重。只是,现在已办不到了。”
断绝共和军的粮草、破坏战具,那是五德营唯一的胜机,即使薛庭轩再想什么匪夷所思的奇计,正面对抗也完全没有一点机会。这正是薛庭轩加入敢死队的原因吧?不过现在自己已将大炮都准备好了,他这条计也已落空。
不必让冲锋弓队枉做牺牲了。
毕炜淡淡一笑。神威炮已准备守毕,虽然毕炜并不想真的动用大炮。在自己营帐放炮,危险实在太大,但五德营这支奇兵拥有奇异的火枪,冲锋弓队纵然一样可以远程攻击,缠战之下也会吃亏。上一次冲锋弓队遭受重创,经过这一年的休整,现在的冲锋弓队已尽复旧观,隐在旗门后跃跃欲试,毕炜实在不想让自己这支亲兵再次遭受损失。他正要下令开炮,却听对面的薛庭轩突然高声道:“毕炜将军,时隔年余,尊胆已随贵目化作乌有了?”
这是在出言挑战。战阵之上,单挑一般都是在大战之前,一边有人自觉武勇过人,另一边也不肯相让,便出马单挑。这个时候五德营已在神威炮的炮火范围之内,只消一炮就能把薛庭轩打个渣都不剩,但共和军见这个一手已废的敌将到了这时候还出来单挑,毕炜既觉可笑,又不由得有几分佩服他的勇气。
听得薛庭轩提起自己在上一战中丢掉的眼睛,毕炜只觉心头又有怒火燃起,只是心底却在告诫自己:不要受他挑拨,他定是希望我们混战。现在五德营已如俎上鱼肉,在这个时候受他挑拨而卷进入混战,实属不智。只是他心里只在咽不下这口气,长吸了一口气,高声喝道:“薛庭轩,毕炜以一目换尔之命,也算值得。”
听得毕炜回话,却不见他出来,薛庭轩暗自叹了口气。毕炜性如烈火,但吃了个亏便学了个乖,看来此人仍是命不该绝。他将手中两块燧石一敲,笑道:“只怕在下一条贱命,一只贵目尚不足换取。”
当他手中打出火星时,毕炜身边的亲兵登时将毕炜围在了一处。五德营的火枪太过奇异,他们都已听得从前面诸军来的传令兵说过,生怕薛庭轩突然发难,向毕炜下手。只是薛庭轩手中的火枪并没有响起,却有一条细细的火柱冲天直上,升到半天,啪一声炸开,在空中炸开了一朵火花,映得四面都亮了许多。
是个号炮?毕炜不由一怔。他在帝国时就统率火军团,对大炮颇有心得,听得五德营居然有能在马上使用的火枪,实在很想见识一下。薛庭轩出来时,毕炜料定他必是自知走投无路,想在最后关后以火枪突袭自己,跟自己同归于尽,待见他手中打火,更觉自己想得没错。却没想到薛庭轩没有放火枪,居然放了个号炮,这人到底要干什么?正在思量,忽听身后的冲锋弓队队长洪修光失声道:“毕将军,你看!”
洪修光率领着冲锋弓队隐身在旗门后,随时准备冲锋,毕炜没想到他这时候竟然说话,正待恼怒,郭凯也失声道:“毕将军,那是什么!”毕炜抬头望去,却见极远处的楚都城头,一刹那升起十几道细细的光柱,直直地破空而起,远处望去,倒如一条正在升空的火绳。
也是号炮?毕炜怔了怔。楚都城头放这么多号炮,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但楚都城头那些光点一升入空中,却没有炸开,而是直直向这里冲来,速度之快,较飞鸟犹速百倍。这时,却听薛庭轩朗声笑道:“毕炜,你拿命来吧!”
五德营要冲锋了!这是郭凯第一个念头。但还没等他回过头来,从楚都城头飞来的光点已到了他们头顶。一刹那他心头雪亮,吓得魂飞魄散,叫道:“飞行机!”
不是飞行机。毕炜心里明白。飞行机绝对没有这么快,而且受风力影响,不可能如此之快。但不等他想明白,那些光点已直直落了下来,正落向他身边。此时已能看得清楚,那的确不是飞行机,而是一些细细长长,更像是巨型花炮的东西。
这是五德营的第二种秘密武器!直到此时毕炜才明白以五德营这么一点兵力,为什么敢于打守城战了。只是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五德营的这种武器竟然能够如此准确,简直长了眼睛一般,难道上面有人在控制不成?
这个问题他已想不明白了。第一个飞来之物已经落地,正落在两门神威炮之间。几乎同时,轰然一声,震得大地都似颤动,火光冲天而起。神威炮用的是白火药,威力比以前帝国军那种七硝一硫二炭的黑火药要大得多,但危险也要大得多,这飞行物落地刁钻之极,竟然就在两门大炮当中炸开,两门大炮同时炸膛,登时将周围的共和军炸得血肉横飞。毕炜虽然离神威炮还有个二十来步,也被震得浑身一颤,险些摔下马来,耳边一瞬间便都是共和军士兵的惨叫与惊叫之声。
完了!毕炜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几乎和上一次遇袭时一模一样,可笑的是自己明明已时时小心,万分戒备,最后还是又中了五德营之计。他已丢了一只眼睛,骑马不如从前一般稳当,而坐骑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一个趔趄,也乱跳起来,他只能拼命拉住缰绳。
苑参谋真是名不虚传!
当看到第一个火天雷正落在两座大炮中间,薛庭轩不由欣喜若狂。这种火天雷是苑可珍费尽心机才研制成功的,虽然飞行机总是复制不出来,但换一个想法,干脆不去枉费心机地试验载人,而是直接做成能飞的炸雷。苑可珍极精算学,可是这种武器亘古未有,直到不久前才算试验成功,三里左右,精度可达六尺。薛庭轩仍然有些担心,生怕未能如愿。毕竟是直接从楚都城直接攻击共和军本阵,太远了,一旦精度没有预计的高,仍然无济于事,充其量只能把毕炜再吓一跳而已。不过,侥天之幸,第一个火天雷就一举把共和军运来的两门大炮尽数摧毁。此番火枪骑冒险突击,公开的目的是两个,但不论是救出思然可汗,还是烧毁共和军辎重,薛庭轩清楚得很,根本不可能由火枪骑完成。火枪骑真正的任务,也就是突入共和军后阵,为在楚都城头指挥发射的苑可珍提供一个精确地点而已。
现在,火枪骑真正的两个任务已经完成了一个,而火天雷比预计更高的攻击精度也使得第二个任务完成的可能性提高了更多。待第一波的七个火天雷尽数落地,薛庭轩将长枪一挥,喝道:“冲!”
火天雷的真正威力其实并不及大炮,如果不是恰好击中共和军的大炮,给共和军造成的伤损也不会有太多。即使现在毕炜一部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攻击弄得手足无措,但他们真正的实力却仍然还在。事前薛庭轩与苑可珍商量过,第一次发射信号后,留数五十下的空隙再发射第二波,而这短短的一刻,就是火枪骑突破共和军后军的最佳时机。随着他一声号令,天字队与地字队立时冲了过来。
薛庭轩冲向的,是毕炜方才声音传来的地方。如果能将毕炜引出来,当火天雷袭来,毕炜一怔之下,定然要被薛庭轩一枪挑于马下。但毕炜没出来,薛庭轩仍不愿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一马当先,这匹玉花骢更是神骏非常,毕炜的亲兵被这一连串火天雷震得蒙了,一时间根本组织不起反击,随着一排火枪,已有最外的七八个亲兵被击落马下,登时显出后面的毕炜来。
机会来了!
薛庭轩心里已有说不出的兴奋。刚才的火枪是随他冲上来的火枪骑发射的,他的火枪却一直留在手中。见毕炜已经现身,他提起火枪,两指用力一擦。
这火枪是用燧石打燃的,这两块燧石薛庭轩也一直绑在手指上,在这样的距离,不必取准也能射中,这一次毕炜已难逃一死了。可是两指一擦,却觉指间一空,一块燧石已碎裂飞了出去。他不由一怔,正待低头去看,却觉一道厉风扑面而来。
是暗箭!薛庭轩的反应极速,只觉这一箭来势极快,他挺枪一拨,火枪头已将箭尖拨开。可是刚拨开这一箭,后面却又有一箭。再用枪拨已不可能了,他身子猛地向后一仰,人倒在了马背上,这一箭擦着他额头飞过。
好厉害的连珠箭!
薛庭轩眼角已瞟见毕炜边上是一个极为年轻的骑手,手上还拿着一把冲锋弓,方才两箭定是他射出来的。如果有第三箭的话,薛庭轩定然躲不过。但这第三箭并没有来,那年轻人看来也只能一下射出两箭。可是薛庭轩却根本没有为自己庆幸,眼见毕炜被亲兵们簇拥着退后,再也杀不了他,他想的只是功亏一篑,这个千载难逢的取下毕炜性命的机会已经失去了,心中怒不可遏。
这一波箭雨正是冲锋弓队射出的。五德营的火天雷直如霹雳下击,洪修光一时也被震得立足不稳,但马上就省得主将遇险。他定了定神,眼见有十来个五德营火枪骑正面冲来,只一瞬间便将毕炜身前的亲兵扫落了七八个,立时摘下冲锋弓射了出去。冲锋弓队精锐远在旁人之上,边上还乱作一团时,已有十几个冲锋弓队员也已回过神来,只是他们射箭终究比火枪骑要慢一些,火枪骑这排快枪放出,他们才射出了箭,也有三四个火枪骑士兵中箭落马。只是火枪骑来得太快了,他刚把箭射出,火枪骑便已冲到了跟前。
薛庭轩心中怒极,将火枪一转,枪鞘已脱,枪尖向前,一吐劲,便向那人刺去。他一手残废后,苦练独臂枪,虽是一臂使枪,实不下于旁人双臂使枪。而一臂使枪,速度却能比双臂更快,这一枪带着满腔怒火,更是快得有如电闪雷鸣。只是这一枪刺去,却听得当一声,那少年手脚却也快极,左手还拿着冲锋弓,右手已抓起马前长枪一下架住。
好枪法。薛庭轩暗自赞了一声。那少年也是单手使枪,但这一枪却震得他手臂都有点麻,可见此人力量着实不小。他还记得上一次与毕炜单挑,眼看毕炜被风刀啄瞎一只眼后自己一枪便可取他性命,结果毕炜麾下冲出一骑接了自己一枪后带着毕炜逃走。那一枪,与现在这少年极为相似,很可能便是同一个人。薛庭轩不由得定睛看了看,却见那少年神情坚毅,嘴抿得紧紧的,看样子颇为吃力。
这人正是陆明夷。陆明夷是冲锋弓队第五队百夫长,方才便在洪修光身后。当火天雷落下,他站位离得较远,虽然也被震得七荤八素,但很快就恢复过来。一定神便见五德营冲了上来,他出手比想的更快,摘下冲锋弓便射出两箭。冲锋弓队第二百夫长王离有一手连珠箭的绝技,一下能射出三箭,陆明夷自知弓术远不及王离,一直在苦练,但现在也只能一下射出两箭。两箭射出,没能奈何薛庭轩,他心中亦大是后悔,心知若是王离在此而不是自己,眼前那个五德营的大帅便要丧生在箭下了。本想再拔箭射出,薛庭轩却已冲到跟前,百忙中他只得单手持枪挡住。幸好陆明夷练过双手枪,用单手也很稳,这才能接住薛庭轩这一枪,只是毕竟是用单手,感觉比上一次救毕炜时更为艰难,薛庭轩的臂力似乎较诸上次相遇又有增进。
不仅是自己在进步,旁人一样也在变强。他想着。冲锋弓不能再用,只能以枪对枪。他的枪术其实比箭术更强,手一晃,冲锋弓已背到了背上,左手便握住了枪柄。薛庭轩出枪极快,他回得也快,边上之人也有与火枪骑在交战的,但旁人交得一枪的时候,他们两人却已交了五六枪了,噼噼啪啪之声不断,直如炒豆。
对了几枪,薛庭轩已明白眼前这年轻的对手枪术出乎意料地强,短时间是不可能拿下他了。他本就不打算恋战,一声呼哨,身后已有四五个火枪骑冲了上来助战。冲锋弓队战力不逊于火枪骑,但没有火枪骑练就的骑阵,陆明夷对了几枪,只觉敌人穿插交错,此前彼后,自己左支右绌,只怕一不小心就要丧命,心中暗暗叫苦,心道:糟了!正在这时,边上忽地冲过来一个人,叫道:“明夷,别担心!”
那是齐亮。齐亮见陆明夷遇险,已觉不妙,便带着几个冲锋弓队员冲了过来。他们一过来,便将围攻陆明夷的火枪骑接住了,刚对了两枪,一边薛庭轩却厉声喝道:“放!”
薛庭轩一边冲一边数着数。只有五十个数的时间,现在已数到了二十几。事先和苑可珍商议好,第一波攻击后,数五十个数,第二波火天雷又将袭到。如果数到了五十还不离开,那当真是作法自毙。眼见冲锋弓队死斗不休,他心急如焚,命令火枪骑尽数冲上。刚才冲上来的是他是带领的地字队,火枪已经放掉了,而这时天字队也已上来。尚明封领着天字队,因为要保着陈忠,比薛庭轩稍慢片刻。他们一插上,又是一排火枪。冲锋弓队在短兵相接时不能再射箭了,但火枪骑在白刃战时同样能放火枪,这一下冲锋便是冲锋弓队也抵挡不住,火枪过后,又有十几个冲锋弓队被火枪扫落马下。罗兆玄冲到了薛庭轩身边,叫道:“薛帅……”话刚说出两个字,斜刺里忽地一箭射来,正中他的左边额角。这一箭已直透入脑,罗兆玄身子一晃,便从马上摔了下来。
那是冲锋弓队的另几队也赶到了。冲锋弓队有五百人,此时的兵力实在火枪骑之上,而这些人精锐亦不逊于火枪骑,虽然方才稍稍受挫,仍是死战不退。薛庭轩眼见再冲不出去,第二波火天雷袭来,火枪骑便要丧命在自己的武器之下,也不再去顾及罗兆玄死活,喝道:“火枪骑的弟兄们,进者生!”
进未必是生,但不进就肯定是个死。薛庭轩以主帅之身,陈忠更是以宿将之尊一同参加火枪骑突击,而这些火枪骑更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听得薛庭轩的呼喝,同时厉声叫道:“进者生!”本来火枪骑应该轮番发射火枪,这样可以一轮轮接上,但这一波谁都不再保留,火枪声大作,冲锋弓队虽然有生力军补充,却也抵挡不住,加上天字队的第二队也已冲了前面,又是一排火枪,冲锋弓队原本铁壁一般的包围登时被撕开了一个缺口,火枪骑立时冲了过去。
陆明夷在火枪骑的火枪连发,冲破包围之际,暗自咋舌,忖道:这些五德营果然厉害!他们要冲到后面……不好了!
他脑筋快极,发现五德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开一条血路时,便已感到内里有蹊跷。见齐亮还要追上去,他喝道:“快快闪开!不要在此处逗留!”
陆明夷是第五队百夫长,他能指挥的也就本队人马。齐亮听得陆明夷的声音,立时带马跟着他向一边跑去。虽然不知出了什么事,但他想陆明夷所说定然大有道理。旁边几队却不信这个邪,足有好几十人向五德营追击过去。
薛庭轩才冲出二十几步,却听得身后又是一阵呼啸。百忙中他回眸一瞥,只见火天雷雨点般落下来,正落在方才他们与冲锋弓队缠斗的地方,顿时化成一片火海。冲锋弓队本还要追击,被这火天雷一阻,队列立时乱了,总有几十个陷入火海,便是火枪骑中有两个落后的也被波及,被火天雷震落下马,而坐骑也浑身着火,嘶吼着向前冲去。
火天雷共做了五十来个,刚才两波已经放出了近二十个,还有三十个要用在最后的关键处了,也就是说再不会有火天雷来给自己解围,接下来只能全靠自己才有生路。薛庭轩恨恨地看了一眼毕炜消失的地方,心里说不出的恼怒。若不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自己的火枪出了问题,此番毕炜的首级便要悬在自己马前了。但现在后悔已来不及,与斗杀毕炜相比,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
那就是破坏共和军的辎重。
共和军的辎重,包括粮草,还有飞艇和攻城的重武器。这些战具都是五德营不可能抵挡的,将共和军粮草烧毁后,他们更难坚持下去。只是,现在自己手上居然连燧石都没有了,心中却在想方才实在应该趁机从罗兆玄尸身上把燧石取下来。火枪虽然威力惊人,却也大有改进的余地,这种点火就实在太困难了,而且一旦燧石没了,火枪就等如废物。他扭头一看,见尚明封掌着抟电旗就在边上,打马过去道:“尚明封,小朱战死了?”
那小朱本是掌旗兵。尚明封道:“是。”
这一点,能有一半生还,便是奇迹了。但薛庭轩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道:“那把你的打火石给我吧。”
燧石是用皮套装好扣在指上的,尚明封掌着旗,也已没功夫用火枪了。他从手上取下燧石抛过来道:“薛帅,你的丢了?”
薛庭轩道:“是。”口气却平静得毫无起伏。尚明封道:“薛帅,下一步要去哪里?”
一举轰掉了共和军的大炮,尚明封心中实是说不出的高兴。薛庭轩道:“自然是一鼓作气,冲锋!”
这时却见左前方忽然也升起一个号炮。尚明封先是一愣,又笑道:“薛帅,他们想要混水摸鱼啊。”
这个号炮定是毕炜命人放的。薛庭轩也忍不住笑了,“真是欲盖弥彰,向右边冲!”
毕炜的反应倒也不慢,已经明白号炮是给楚都城上的火天雷定位用的。只是薛庭轩已经想过这一点,因此事前交待过苑可珍,自己的特制号炮第一个为红,第二个为黄,在空中会炸开,与平常的号炮大不一样,不要看错。共和军虽然也有号炮,但这号炮与自己要放的完全不同,苑可珍不会上当。而他这般一放,等若说明了辎重都放在右前方。看来,毕炜好用计而不擅用计之名,真不是假的。
火枪骑冲到现在,五百人大约还剩下三百五六十个,杀伤的共和军总也有五六百了。共和军这点兵力损失自然不关痛痒,但只要能将他们的辎重破坏殆尽,共和军再多也不足为惧。尚明封知道胜利在望,道:“遵命。”挥了一下手中的抟电旗,扭头大喝道:“火枪骑,冲锋!”
就算原先的掌旗兵已经阵亡,这杆大旗仍然兀立不倒。尚明封在五德营的年轻战将中以勇力闻名,一杆旗挥得呼呼有声,天地两队见号旗招展,更觉热血沸腾,个个心中都在想着:这一战必要成功!
身后方才那一波火天雷攻势给共和军造成的混乱仍未平息,他们短时间里还冲不上来,一时间火枪骑周围已平静了许多。现在共和军的后军已被硬生生撕成了两半,但一旦这两半合围,又将是一场血战。尚明封也明白这个机会千载难逢,挥动战旗紧紧跟着薛庭轩冲锋,身后的火枪骑也跟得极紧。只是片刻,他便见前面有共和军横亘结阵,他道:“薛帅,就是这儿了!”
薛庭轩远远望去,见这支共和军身后大约两三百步远便是一连串营帐,虽然看不清楚,那里一定是辎重了。那些共和军前排尽是大盾,竟是摆出了死守的架式,心中不由一沉,忖道:毕炜虽然好用计而不擅用计,领兵倒真有几分本事。
刚才毕炜被火天雷打了个措手不及,但退下来后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结成这个坚阵。计划中,第二个号炮点起后,苑可珍会将火天雷发射到号炮之前五十步远的地方,为的就是防备共和军守御过于严密,火枪骑没办法冲到共和军辎重营跟前。可是这些共和军守得如此靠前,显然正是为了防备这一点。看来,毕炜已经发现了火天雷是需要地面进行精确定位的,所以连出两计,搅乱号炮那一计未能实现,但这一条不算计策的计策,却成了火枪骑的最大阻碍。毕炜想和自己斗智,薛庭轩根本不惧,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毕炜死守。这种任人冲击的死守固然会死伤甚众,却也击中了火枪骑唯一的弱点,就是时间。火枪骑没有时间,就算能以一换十,甚至以一换百,只要突不破共和军的坚阵,再辉煌的胜利也是空的。
现在是没办法再通知苑可珍了。何况,要在三里外射中目标,虽然火天雷的精度大大提高,却也极难,第一波火天雷正好击中共和军的大炮,与其说准头好,不如说是运气好。薛庭轩咬了咬牙,道:“尚明封,全力冲锋!”
到了现在,什么计策,什么谋略,全都没用了,唯有硬碰硬。尚明封怒吼一声,将抟电旗又是一展,喝道:“天字队,冲啊!”
毕炜正是坐镇在此间。方才他命人在北边空地放一个号炮,待见到号炮升起后与薛庭轩放出的大不一样,这才明白自己弄巧成拙,只怕反而给薛庭轩指明了道路,心中后悔不迭。只是他久历行伍,转瞬间便已镇定下来。后军虽然已经分成了两半,但他身边的士兵也足有两三千之众,当即下令全军下马,密集结阵,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五德营冲过去。见火枪骑已冲锋过来,他在阵后喝道:“诸军弟兄,死守在前,退后者斩!”
火枪骑的天字一队已率先冲上。虽然现存的已只剩三分之二,但威力却仍是不减。他们上来便是一排火枪,但共和军前排是盾牌兵,一面面盾牌排得密密实实,火枪骑纵然如狂涛惊澜,共和军却也如磐石峭壁,火枪骑只击伤了七八个共和军士兵,但伤者马上退下,后面的士兵却抢上前仍是死死顶住,盾牌隙间则是长枪探出,防备火枪骑冲阵。
第一波攻势刚过,天字二队便已接连冲上。可是这一波攻势仍是劳而无功,火枪骑如同打在石壁上的浪涛般被狠狠地弹回,而共和军的阵势却动也不动。尚明封捧着抟电旗,见怎么都冲不开共和军阵势,已是目眦欲裂,叫道:“薛帅,让我去炸出条路吧!”
火枪骑突击,因为带的是火枪,所以火药并不用太多,也不曾带炸雷。何况共和军死守不攻,就算有炸雷,只怕也炸不开他们这个坚守阵势,即使尚明封不惜一死也无济于事。薛庭轩听得身后杀声越来越响,而地字队迟迟不上来,想必毕炜的冲锋弓队卷土重来,已在与火枪骑接战了。冲锋弓队虽然威力尚不及火枪骑,却也是唯一能够与火枪骑面对面交战的队伍,一旦缠斗上了,恐怕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分不出胜负的。饶是薛庭轩,此时也已心乱如麻,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天字二队仍然未能突破,幸亏冲锋弓队已被地字队挡住,天字一队已能将手中的子药重新填好,正待第二次冲击,火枪骑中突然有一骑越众而出。
那是陈忠。陈忠身上受伤不轻,加上年事已高,长力不及少年,先前已累得几乎连刀都握不住,但此时见火枪骑连番突击都冲不破,心知薛庭轩遇到了最大的难关。他咬了咬牙,心道:我还能有几年可活,拼着这条老命也要做最后一搏。何况毕炜这三姓家奴便在对面,他也不知自己身上从哪里又来了力量,提刀催马向前冲去。火枪骑中唯有他不带火枪,不用换子药,比旁人自是快了一拍,登时冲在了最前,喝道:“毕炜,陈忠在此,出来受死!”
陈忠之名,共和军中的老兵自是听过,便是年轻士兵,也约略听得过敌军中这员老将之名,听来将自称陈忠,又直呼毕炜之名,不由心为之一凛。在传说中,陈忠勇武过人,力能扛鼎,但眼前看到的是个须发都已发白的老将,虽然威风,终是个老人了,全都松了口气,不少忠厚些的还心生怜悯,心想五德营连这等老人也要冲锋陷阵,实在可怜。
陈忠也知道毕炜不会出来应战,他飞马向前,已到了共和军阵前,大喝道:“闪开,挡路者杀!”手中大刀已经抡起,猛地挥刀扫去。战场上有种扫刀,刀刃极长,一刀扫过,足以将战马四肢砍断,也可以将一个敌人拦腰扫为两段。但扫刀极为沉重,不是有大膂力者根本不能使用。陈忠的大刀虽非扫刀,刀杆却是铁杆的,重量不下于扫刀,一刀扫过,厉风突起,咣一声,正砍在一面大盾之上。
这大盾不是冲锋时用的手盾,足有近一人之高,又厚又重,外面蒙了一层牛皮,竖起来时便如一堵短墙。陈忠这一刀砍在上面,却不曾砍透,只砍出了一个口子,但在盾背后握着大盾的那共和军士兵却被震得脚一软,勉力撑住,却听得又是咣一声响,陈忠的刀第二次砍出,仍砍在先前的破口里。刀头透盾而入,正砍在持盾士兵臂上,他疼得尖叫一声,摔倒在地,边上却有个士兵极快地抢上,扶住了大盾。
毕炜在后面也能看到陈忠挥刀猛砍,他又惊又怒,喝骂道:“出枪!”
这等坚阵,在大盾之间是长枪兵,防的正是敌人的骑兵猛冲。陈忠冲上来挥刀猛砍,几乎所有人都惊得呆了。听得毕炜呵斥,边上的两个长枪兵如梦方醒,从大盾隙间齐齐出枪。毕炜练兵颇为严厉,那两个长枪兵出手甚快,陈忠正在挥刀,哪里闪得过去,两枪齐中他的坐骑前胸。陈忠的马一声惨嘶,立时摔了下来。
陈忠年纪老迈,若是年轻时,他还能及时从马背上跳下来,但现在却已没这个本事了。眼见他要连人带马摔倒在地,一匹白马已如飞疾驰,正是薛庭轩。
薛庭轩见陈忠落马,已知情势不妙,他的玉花骢神骏之极,跑发了更是如飞一般。冲到陈忠身边,他也来不及去扶陈忠,伸手将手中的火枪往地上一插,扛住了陈忠的坐骑。只是陈忠连人带马实在太重,压得一根火枪也嘎嘎作响,薛庭轩不由提心吊胆,生怕火枪折断,陈忠那匹马就会倒在玉花骢身上,恐怕会把玉花骢也压得倒地。他正在担心,身后忽地又有一匹马冲上,马上之人手握着一面旗帜,冲到了薛庭轩身边,将旗帜往地上一插,一旗一枪终于将陈忠的马扛住了。
那是尚明封。尚明封是陈忠的副将,又正在薛庭轩身边。他的马没玉花骢这般神竣,也是匹好马,虽然比薛庭轩慢了一拍,却也是前后脚赶到。马匹被扛住了,陈忠甩镫跳下马,手中的大刀却不曾收回,趁势一勾,将那两枝刺中他坐骑的长枪都勾住了,刀头一绞,咔咔两声,两枝长枪都被绞断。
枪杆大多是木制,好的枪杆坚韧不下金铁,却比铁杆要轻巧许多,刀砍不断。但陈忠的大刀既沉重,力量又大,那两柄枪应手而折,如同蔗杆,盾牌后的两个枪兵见手中一空,一时间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待明白过来枪杆齐折,不由变色。陈忠却又踏上一步,喝道:“开!”
他的大刀直直竖起,在空中盘也个花,又直直劈下。平时这等招式华而不实,虽然在头顶盘个花可以增加力量,但也落了后手。只是这时的共和军全都龟缩在大盾之后,他也根本不必有所顾忌,这口铁杆大刀舞得呼啸生风,再没半分保留。随着一声断喝,这一刀正砍在先前那面大盾之上。这大盾已经被陈忠砍破了一个口子,而且竖着砍下时力量要远胜于横扫,嚓一声,大刀已直劈而下,这一刀不但将大盾砍成两半,连后面持盾的士兵也从顶门砍开,一分为二。
鲜血飞激出来,陈忠的身上也溅到了血。他这一刀已凝聚了所有的力量,砍出这一刀,连提刀的力量也没有了,只觉一个身体摇摇欲坠。他心中只在想着:不能倒!不能倒!方才这一刀已立下了威势,火枪骑本已变钝了的锐气重新回来,若是自己倒下,等如给火枪骑一个致命的打击。他拼命屏住呼吸,扶住了大刀站立不动。
大盾可防奔马的突袭,从来不曾被人一刀砍成两半过。本来共和军完全可以两边合拢,填补上这个缺口,但这惊天动地的一刀已震慑了所有人的心魄,加上那具被从头劈作两半的共和军尸首还横在地上,一时间都没人敢靠过去。相形之下,屡战不果的火枪骑本来已露疲态,此时却齐齐欢呼一声,立时冲了过来。他们原本视陈忠若战神,现在陈忠又让敌人这个坚若磐石的坚阵露出一丝缺口,无论是谁都不再有半点怕死之念,只怕自己晚了一步。几乎一瞬间,便有十几个火枪骑从缺口处冲了进去。虽然共和军及时反击,这十几个火枪骑有一半都被刺下马来,但随之冲上来的火枪骑更多,一阵火枪连射,缺口越撕越大,冲进来的火枪骑越来越多。
眼见苦心布成的坚阵被陈忠一刀斩开,毕炜已是面如死灰。现在的火枪骑人数其实仍旧远少于他这一支,就算陈忠砍倒了一面大盾,仍然不可能如此轻易就突破坚阵。只是陈忠这一刀实有天地雷火之威,共和军刹那间也仿佛被这一刀夺去心魄,现在哪里还有众寡之差,看上去反倒是五德营的兵力胜过了共和军一般。
兵败如山倒!毕炜心里一瞬间闪过了这句话。军心已败,即使战场上未败,亦再无胜机。更凶险的是自己守的是最后一道防线,这最后一道防线被五德营突破,难道辎重粮草真要守不住了?
郭凯一直呆在毕炜身边,见共和军已将有全面溃散之势,低声道:“毕将军,走吧!”
毕炜一只眼横了他一眼,喝道:“走?走到哪里去!”他喝道,“毕炜在此,共和国的勇士们!”
他的声音向来十分响亮,早在帝国时,邓沧澜私底下就玩笑说毕炜的火军团里,毕炜自己喊一声就顶一门神龙炮。现在战场上厮杀声震天,却也不曾遮去他的吼声。那些共和军本在勉力坚持,已有了怯敌之意,听得毕炜的声音,心中都为之一宽,心道:是啊,怕什么,毕将军都没走。
毕炜从亲兵手里接过长枪,高声道:“随我上前!”大炮已被五德营破坏,坚阵也被他们突破了,现在毕炜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便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守住辎重。
薛庭轩在人群中已见到毕炜的花白头发了。毕炜本就比旁人高大,加上头发花白,在共和军中极为显眼。方才火枪失灵,未能取下此人性命,让他引为大憾,没想到这么快第二个机会就来了。他正待上前,耳边忽地又听得一声箭矢厉响。
这支箭来劲极猛,定然是个大高手射出来的。薛庭轩心头一凛,在马上本能地一闪,可是这一箭并不是射他的,啪一下,却正射在尚明封举着的抟电旗旗杆上。
是偶然吧?薛庭轩的心为之一跳。旗杆虽然不算太细,但要以箭矢射中旗杆,实在非人所能想象。但几乎是眨眼之间,又是一支箭飞来,啪一声又射中了旗杆。
那人是想射断抟电旗!
想通了这点,薛庭轩几乎惊呆了。此人的箭术神乎其技,如果先前射自己的两箭是这人射出来,恐怕自己已经抛尸在地了。持旗的尚明封也已明白有人想射断抟电旗。战旗被射断,虽然没什么实质损害,但火枪骑的士气却要大受影响。他将旗一挥,心想:这回看你怎么射。谁知他刚挥动抟电旗,第三支箭到了,却是正中他的后颈。
射出这三箭的是冲锋弓队的二队队长王离。王离一队先前在神威炮边上,神威炮一炸开,他这一队损失最为惨重,但王离只受了几处轻伤。眼见刚组建起来的冲锋弓队又遭如此重创,王离气得快要疯了,当第一波火天雷轰下,火枪骑冲了过去时,陆明夷虽然让大家快快闪开,王离偏生不信这个邪,率先追击,结果遭第二波火天雷打了个正着。他这支百人队连遭两番重创,只剩下了不到一半,但王离却仍然没受什么大伤,他心中的怒火已无法遏止。
定要将这支敌军斩尽杀绝!
王离的心头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冲锋弓队再次冲过来时,王离冲在了队伍最前列。与火枪骑地字队对上后,他无意与士卒缠战,想的尽是与薛庭轩单挑。冲锋弓队精锐为毕炜一部之冠,王离的勇武更远过旁人,枪术箭术骑术全都不凡,火枪骑虽然有骑阵掩护,竟然挡不住王离的冲锋,被他直冲了进来。王离一时间也看不见薛庭轩,却见抟电旗招展,立时抽出冲锋弓来发箭。他的弓术也许称得上当世第一,便是旗杆亦被他射中,眼见中了两箭后那面旗却挥舞起来,这回他弓术再强也射不中了,却也被他看到了挥旗之人。连珠箭三箭连发,第三箭已在弦上,向下一移,这一箭正中尚明封。尚明封后颈中箭,只觉一阵钻心般的疼痛,眼前也顿时一片漆黑。但他坚忍之极,奋力将旗往地上一插。这是他临死前用出的所有力量,旗杆一下插到地里,他这才从马上摔下来。
薛庭轩见尚明封也中箭落马,险些惊叫起来。尚明封和罗兆玄两入是五德营少年军官中最受他看重的两个,总觉这两人迟早会接掌五德营统领之位,没想到加入火枪骑突击,一战便先后中箭而死。他一勒玉花骢,只见有个共和军的军官手持长弓正疾冲而来,带转马头,也不说话,挺枪便向那人刺去。
王离三箭射出,正等拔出箭来再射,眼前一花,但觉有人向他刺来。他也没想到玉花骢竟有如此之快,不论拔箭还是换枪都已来不及,情急之下,挥起冲锋弓便抽了过去。冲锋弓有三尺来长,弓弦一下缠住了薛庭轩的枪尖,登时割断,弓身立时伸直。薛庭轩却也不曾想到会如此,眼见弓梢直扫过来,头一低,已从他头顶捎过,只是王离趁此时机从马鞍前提起了长枪。他也看得清楚,来人是独臂使枪,一手已废,心中一阵狂喜,忖道:真是薛庭轩!
上一次毕炜与薛庭轩单挑,王离观战,心中实是对两人都大不服气,只觉若是与薛庭轩对枪的不是毕将军而是自己,定然能叫薛庭轩授首。现在这机会居然真个来了,他激动得双手都有点发抖。长枪在手,更是豪气横生,厉声道:“薛庭轩,冲锋弓队第二百……”
话未说完,薛庭轩手中的枪却已一转,手中一捺,火星四溅,立时点燃了火枪上的引线。薛庭轩的火枪早就装好了子药,但由于先前燧石掉落,所以一直不曾用过。方才情急之下挺枪刺来,被王离一弓梢差点扫中,脑子却一下清醒了不少,立时便转过火枪,点燃引线。王离已见识过火枪的厉害,只是方才薛庭轩明明要与自己对枪,没想到这独臂枪居然马上就要用火枪了,吓得万丈豪气顿时化作乌有,名字哪里报得下去,猛地一拨马头。砰一声,却是肩膀一疼,长枪已握不住了。他疼得大叫一声,带转马头便走。
薛庭轩没料到这个还没报完名的共和军军官骑术也高超之极,这般短的距离之内还能闪过要害,火枪只射中他的肩头,心头不觉升起了几分佩服之意。王离一逃,他也没心思去追击,又带转了马冲到抟电旗边,一把拔起抟电旗,喝道:“火枪骑,冲!”
要对付的首要大敌,仍是毕炜。此时的毕炜也已在与冲破共和军坚阵的火枪骑交手了。他身边的亲兵仍有不少,围了一层又是一层,火枪骑虽然有骑阵辅佐,但毕炜仍是指挥若定。如果说火枪骑是一把削皮的快刀,那么共和军已成了一个不知有多少层外皮的坚果,快刀怎么都削不到核心,而那个缺口却在越缩越小。
如果再这样纠缠下去,陈忠用尽最后的力量鼓起的士气也将低落,而这个缺口也终将被共和军填补起来。薛庭轩左臂将抟电旗挟在腋下,右手握着长枪连续出击。他本来用的就是独臂枪,左臂夹着战旗也并无妨碍。火枪骑眼见抟电旗又已冲上前去,一时间纷纷跟上。后阵的地字队也已经看到抟电旗前冲,不再与冲锋弓队恋战。而冲锋弓队也惧怕火枪骑的火枪犀利,只以冲锋弓射击,火枪骑则回马发射火枪。
这是最后一战,生死已不在五德营士兵的眼里。他们心中,想到的仅仅是只消这一战成功,身后楚都城的父老就赢得了仅此一线的生机,因此个个奋勇争先,毫不畏死。冲锋弓队精锐虽不下火枪骑,却没有这种必死的信念,虽然双方都不断有人落马,可两者间距却越拉越开了。毕炜也觉五德营的冲击力越来越强,他的亲兵虽然拼死向前,可是两旁的共和军士兵却已不复锐气,被五德营的冲击震慑得不敢上前。
大势已去。
毕炜只觉心头一痛,正待呼喝,胸口却似有口血马上就要喷出。一旁的郭凯见势不妙,带马过来牵住毕炜坐骑的缰绳,叫道:“护住毕将军,撤退!”毕炜的亲兵大是忠勇,护着他向一边闪去,只是这般一来,对共和军的士气打击却也更大,越发没人敢再冒死阻拦五德营了。毕炜见此情景,再也忍不住,一张口,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将马头也染得殷红,眼前一黑,顿时人事不知。郭凯更是吃惊,连忙将毕炜扶下马来。此时火枪骑若直冲过来,毕炜有几条命都不够丢的,可五德营却也无暇去取他性命,趁共和军松动的机会,直如一道洪流,一举将共和军最后一道防线也突破了。
两三百步,对于快马来说仅是一蹴而就的距离。冲到此间,薛庭轩只见眼前尽是堆放得整整齐齐的粮秣辎重,却不见有共和军士兵阻拦,不由得放声大笑。火枪骑拼死突击,为的正是此刻。现在,近三里以外的楚都城上,苑可珍也等着这一刻。他从怀里取出那支号炮,伸手点燃了。啪一声,号炮冲天而上,在夜幕中划出一道明亮的光带,又在空中炸开。夜幕中,顿时开出了一朵硕大无朋的黄色火花。
这是胜利的信号。在共和军出师的第一天起,楚都城就一直面临着灭顶之灾。也只有到了现在,共和军不再有必胜的实力了。也许五德营的胜利仍是个未知数,但至少,战局已被扳成了平手。接下来,就是苦守。但火枪骑这等必死的突击都能成功,死守楚都城,在薛庭轩看来,不再是什么问题。
这是两个火枪骑挟着陈忠的马匹过来了。陈忠已连马鞍都坐不稳了,旁人索性用皮带将他缚在马上,他虽然筋疲力尽,仍是精神百倍,眼里老泪纵横,高声道:“庭轩,我们胜利了!”
不论薛庭轩会把五德营带往哪个方向,但这个年轻人终于给五德营保住了最后一线生机,五德营终将持续下去。薛庭轩转过头,亦是泪流满面,高声道:“是,我们胜利了,义父。”
楚都城上,最后一波火天雷发射出来了。火天雷比飞行机要快得多,近三里路程,弹指即到。数十点火光自天而坠,落地开花,一霎时就把共和军的辎重营化作一片火海。共和军此番远征,务求必胜,火器带了不少。飞艇本来便是投掷炸雷的,那些炸雷也都收到此处,到了现在已被纷纷引燃,随之火势已四处漫延,将共和军的后营烧得一片通红。现在,共和军的首要任务已不是消灭这支突击进来的小股敌军,而是抢救辎重了,薛庭轩指挥余部从南面突围,冲出了共和军阵地,扬长而去。
这一战,五德营火枪骑连同薛庭轩和陈忠两个队官在内,共五百零二人出击,剩余二百八十三人回返,战死者包括陈忠的副将尚明封在内,共计二百一十九人,杀死杀伤共和军不下千余。杀伤犹是余事,共和军的辎重战具几乎被摧毁殆尽,近期失去了轻取楚都城的可能。
一个时代结束了。
打扫战场时,看到人事不知的毕炜和一片狼藉的辎重营,共和军远征军主将胡继棠不由这样想到。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理解了大统制不惜代价,也要消灭这支帝国最后残余的用意。
一个时代开始了。
而几乎是同时,带着火枪骑余部回归楚都城的薛庭轩回望着余火未尽的共和军阵地,心头升起了前所未有的信心。
“司楚!司楚!”
听得程迪文的声音,正在书房读书的郑司楚连忙赶了出来。郑昭仍未苏醒,需要静养,程迪文平时也常来看望,每回都是悄声静息,他不知道这回却是出了什么事,大声疾呼地进来了。他迎向程迪文,小声道:“迪文,小声点。”
程迪文这才想起郑昭还在休养,连忙压低了声音道:“司楚,刚才得到远征军的消息。”
郑司楚哦了一声,道:“楚都城已经取下了?”
程迪文摇了摇头说:“不是,三上将遭贼军突击,辎重损失了三分之二,胡上将紧急求援。”
本来这种消息虽不公开,郑昭作为国务卿也该第一时间得知,但现在郑昭人事不知,已不会有人再来通知他们,因此反是程迪文先行知晓。只是这个消息让郑司楚不禁愕然。这一次三上将远征,兵力远远超过了五德营,而且步步为营,向无错讹,他算定了大统制出动如此庞大的一支远征军,真正用意实在不楚都城,而是要一举平定西原。此举有二,一是彻底解决西北边陲的不安,二是彻底断绝五德营的生存空间,因此总觉远征军不该过早就取下楚都城,而是以此为饵,引诱楚都城的同伙出击。这个推断他也向程迪文说过,程迪文深以为然,因此方才见程迪文满面惊愕,只道是因为远征军过早夺取楚都城,与自己推断不符,没想到竟是这个消息。他道:“什么?五德营是怎么得手的?”
三上将都非等闲之辈,又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加上已经吸取了上一次毕炜远征失败的教训,想来怎么也不会失手了,可没想到仍然失手。程迪文道:“这个也不是很楚,只知道贼军有了新武器,是一种会飞的炸雷,从空中轰击。是不是仍是那种飞行机?”
郑司楚摇了摇头,“可一不可再。那种飞行机准头很是不精,上一次他们要派死士运磁石进来,这次毕将军岂会再上当?你没有更详细的消息了?”
程迪文苦着脸道:“这消息是不公开的,我也是从我爹那儿才得知一些,哪有更多。司楚,这样一来,远征军是不是要无功而返了?”
如果按一般情形而言,远征军的优势仍然存在。粮秣辅重固然是军中命脉,劳师远征,粮草被毁,远征军已陷困境,但指挥得当的话,这个困难也不是不可解决的。但现在郑司楚已不敢再这样断言了,五德营那个年轻的大帅薛庭轩,实在不是易与之辈。他想起在天炉关时曾与薛庭轩对过枪,当时薛庭轩的左手正是毁在自己手上,那时他没看出薛庭轩除了枪法还有什么过人之处,此人年轻气盛,容易冲动,本来应该是个一勇之夫,却未曾想到仅仅过了几年,这人居然成了这般一个有勇有谋的帅才。说不定,正是那时自己以交牙十二金枪术毁了他一只手,才让他脱胎换骨的。接下来,这人恐怕还将在西原搅起更大的波澜。
如果远征军失败,后果将极为严重。这不仅仅是一支远征军的失败,而是撼动了共和国的基础。共和国如一道磐石筑成的巍峨坚城,五德营却已抽掉了它一块基石。一旦远征军失败的话,那么,说不定,一个时代也将结束了。
程迪文见郑司楚一脸黯然,心想只怕郑司楚已不看好远征军了。只是自从上一次奇袭楚都城失败后,他已不再对郑司楚无条件相信,知道郑司楚也会有失算的时候,他也没太往心里去,只是轻声道:“司楚,你说,到底远征军会不会铩羽而返?”见郑司楚摇了摇头,他松了口气道,“也是,我想这种小败也无关大局。”
郑司楚苦笑了一下,“大统制派重兵远征,势在必得,远征军已不可能灰溜溜地回来了。要么全军凯旋,要么……”
他没有说完,但程迪文已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咯噔一下,心道:真会这么凶?不会吧?他干笑了一下道:“只是没想到那个薛庭轩居然会变得这么厉害,毕将军败在他手上一次,这回三上将齐上,也吃了他一个大亏。”
在天炉关,程迪文也曾和薛庭轩单挑过,险些被薛庭轩刺死,他对此人的印象亦是极深。郑司楚道:“人如精铁,在烈火中才能百炼成钢。薛庭轩到了西原,几乎无时不在战争之中,他能活到现在,自是会越来越厉害的。”
程迪文没再说话。他是将门之子,和郑司楚都有在军中建功立业之心,但此路对于他们都已不通。不过程迪文现在在礼部司干得不坏,当初的金戈铁马离他已越来越远。他道:“对了,老伯现在如何了?”
郑司楚叹了口气道:“还不是老样子。”
“你不用去照顾老伯?”
“现在有我妈在照顾呢。”郑司楚之母段白薇以前一直住在五羊城,与郑昭分居已久,但郑昭染上重病后便从五羊城赶来照顾郑昭了。程迪文心想这是他的家事,也不好多问,便道:“我去看看老伯吧,顺便也拜见一下伯母。”
郑司楚领着他到郑昭休养的房前。敲了敲门,听得母亲在里面说了声“进来”,他推门而入。程迪文来过两次,也见过郑司楚的母亲,依子侄礼拜见,寒暄了两句,便告辞走了。等程迪文一走,段白薇道:“司楚,你方才与程迪文说什么了?”
郑司楚将程迪文所言之事约略说了,段白薇却也不多说。但郑司楚说时,却见母亲眼里隐隐有种异样的神情。
母亲与五德营也有什么关系吗?他想着。老师曾经是五德营的一员,难道母亲也是?可是想来却又失笑。他外公段海若在他出世前便已去世,却也听说过,外公是共和第一代名将,父亲更是共和国的缔造者,父母双方都不可能是帝国一方的人。也许,母亲曾经和五德营交战过,听到这个老对手的消息,总有点关心吧。
他正自想着,耳畔忽然听得轻轻的一声呻吟。因为平时都有母亲亲自照顾,工友除了送饭送药都不来这里,这呻吟声是从哪里来的?郑司楚正在诧异,却听母亲惊喜地叫道:“阿昭!阿昭!司楚,你爹醒了!”
听得父亲醒过来,郑司楚不由又惊又喜,抢到床前,却见父亲虽然双眼紧闭,眼球却在眼皮后转动。他听戚海尘说过,人睡觉时眼球一般不会动,若是动的话,不是醒着,就是正在做梦。父亲昏迷至今,从未见他眼球动过,现在居然动了起来,不论是不是醒过来,总是好转的迹像。他也轻声叫道:“父亲!”
郑昭的眼睛仍在转动,越转越快,似乎正在努力睁开眼来,但眼睛闭得久了,一时间也睁不开。段白薇见他这样子,心里不由自主地代他使劲,忖道:天可怜见。段白薇和郑昭很早就已反目,但她对丈夫的感情却依然存在,尤其是见郑昭对郑司楚关怀备至,心中亦不无感动。听得他染上怪病昏迷不醒,段白薇只觉以前对他的厌恶感突然间荡然无存,心头只剩柔情。
郑昭的眼珠子动了半晌,仍然睁不开来。段白薇心中着急,小声道:“司楚,你快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平时专门护理郑昭的,是国医院副院长叶台先生的弟子戚海尘。戚海尘年纪虽轻,医道也着实高明,现在专门给郑昭号脉开方子,平时也住在郑昭家里。郑司楚答应一声,正待出去,忽然听得郑昭张口道:“不要去!”
郑昭开口说话了!虽然声音极其虚弱,却也极是急迫。段白薇和郑司楚都是欣喜若狂。段白薇伸手抚着郑昭的脸,柔声道:“好的,不去不去。”她知道郑昭大病初愈,不能让他着急,反正让大夫来看也不急在一时。
郑昭又努力睁了两下眼,只是眼睛一直合上,眼皮大概也粘连在一起了,只有左眼微微翕开一条缝。见郑昭终于睁开了眼,段白薇更是欣喜,伸手帮着他拉开眼皮,小声道:“阿昭,你终于醒了!”
眼睛一睁开,郑昭便看见妻子坐在床头,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他自觉对不起妻子,与妻子分居后,从未见她如此关切自己,此时心中一宽,忖道:小薇终究是我的,哈哈。待见郑司楚也在一边关切地看着自己,他努力想要抬起身,可身体太过虚弱,总抬不起来。段白薇揽住他的脖子让他坐了起来,道:“阿昭,你刚好,别心急。”眼里已有泪水滚落。
郑昭定了定神,道:“小薇,你哭什么?我没事了。”他看郑司楚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又道:“司楚,你也大了不少。”
他昏迷至今,已经大半年了。不过郑司楚已是青年,半年时间也不会有什么大变化,郑司楚知道父亲昏迷了那么多,脑子仍是有点不清楚,但现在终于清醒,他眼里亦有泪水涌出,哽咽道:“是,父亲。我去让大夫过来号脉吧。”
一听郑司楚要请大夫,郑昭又道:“不要去!”
这话说得很是急切,段白薇只道他仍是神智不清,正待说病还是要看的,郑昭已喘息了两下,小声道:“我醒过来的消息谁也不能说。”
段白薇一怔,小声道:“为什么?”
郑昭又喘息了一阵,才低低道:“那是南武搞的鬼。”
南武即是大统制的名字。段白薇更觉诧异,心想丈夫是不是脑子彻底糊涂了。郑昭一直跟随大统制,大统制能有今天也几乎可以说是就靠郑昭之力,大统制为什么要害郑昭?她心中诧异,郑昭却看了下郑司楚,道:“司楚,你先出去。记住,谁也不要说,在外面也不露出口风说我已经醒了。”
郑司楚满腹狐疑,看了看母亲,段白薇向他点了点头,他这才出去。掩上门,他在外面一块大石上坐下,从怀里摸出那支铁笛,轻声吹奏了几下,心中却一直在想着此事。虽然仍然不明所以,但他已隐隐觉得,父亲和大统制之间,一定已经有了一个无法弥补的裂痕。
一个时代真的要结束了。他想着。
一个时代,也真的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