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二十一年,三月初三。三月初三是踏青节,也是祭扫先祖的节日。过了一个冬天,人们终于换下了沉重的冬装,开始走出家门。一年多前虽然发生了大帅叛逃、西靖省远征军吃了个败仗这两件大事,但这一年多来共和国仍然走在日益发展的路上,对于这些普通民众来说,那两件大事无非是增添了一些私下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不放在心上。
郑司楚把刷子往温水桶里蘸了蘸,刷到飞羽身上。飞羽舒服地打了个响鼻,一动不动,身边那两匹关了一个冬天的小马却一直欢蹦乱跳。趁着今天天气暖和,他将几匹马都牵到了院子里刷一下。
看着这几匹爱马,郑司楚淡淡笑了笑。自从父亲暴病昏迷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爽朗。
郑昭昏迷以后,大统制下令,国务卿府事务由吏部司司长顾清随暂时代理。虽然现在还没有正式任命,但谁都知道,假如郑昭一直昏迷的话,顾清随迟早会接任国务卿一职。官场上这种人事更替郑司楚也管不着,只是这几个月来他为了照顾父亲,原先定下的谋职一事也就搁下了。
洗完了马,他回到父亲卧室的外间。戚海尘的药尚未煎好,他进去看了看父亲,见郑昭睡得正香,便掩上门,从外间的小橱中取出一本乐谱跟一支铁笛,重新回到院子里,坐在院中大树下的一块石头上照着乐谱试着吹起来。
这乐谱是程迪文给他的。程迪文来过几次,看望郑昭之后和郑司楚闲聊,说起他在礼部司的事情,程迪文说得眉飞色舞,说那部《八音集成》进展甚快,改编的大曲现在亦已初见眉目,国庆大典时应该可以由乐师演奏了。说到兴头,程迪文还拿出铁笛来吹了几个调子,郑司楚虽对音律不太感兴趣,却也觉得这曲子雍容典雅,甚是大气,当数百个乐师以各种乐器演奏时,多半气势宏大。程迪文给他留了一本乐谱,还送了一支铁笛给他,说音乐可以让病人心神稳定,对养病大有好处。不过郑司楚也知道程迪文吹笛才算动听,自己吹起来的话只怕会鸡犬不宁,但程迪文一片好意,他也不好忤其美意,现在偷空便试着吹吹。
谱子上的乐曲是程迪文编写的一本学笛的入门教材,谱子由简渐繁,大多是他到礼部后搜集来的。郑司楚以前也学过一些,并不是门外汉,只是他对此道一直兴趣不大,又自知再练都练不成程迪文这等笛技,所以一直没动过。不过这支铁笛做得极是精致,就算当成摆设都不错。他吹了开篇的练习曲,只觉有模有样,心想自己的笛技原来并不如预料之糟,便翻到后面的实际乐谱。第一支是首《落梅风》,这是支古曲,流传极广,连很多要饭的都会吹。他吹了一段,手法渐渐熟练,笛声也渐有悠扬之意。
看来我已经有了要饭的基本手艺了。郑司楚自嘲地想着。这支《落梅风》曲调虽然简单,但甚是动听,只是清丽中总有些凄楚之意。他翻到下一页,却见上面写着“秋风谣”三字,下面还有个脚注,写着雾云程迪文据民间小曲改编。这曲子也很简单,不过这名字倒是新鲜,郑司楚都从来没听到过。他来了点兴趣,照着乐谱吹了起来。
这支曲子一般极是清丽,但与《落梅风》相比却是另一种路子,声调甚高,清丽中透出一股高亢昂扬之气,郑司楚甚至觉得其中有几分悲壮。秋风萧萧,原本就有种萧条悲哀之感,但这支《秋风谣》的悲凉中却似乎还带着一丝壮怀激烈。
这是什么曲子?郑司楚甚是好奇。吹第一遍时还有点生涩,再吹一遍便要流畅许多。只是这一次不自觉地吹得响了些,清丽之意大减,而那种肃杀悲壮却大为增加。
只怕走上了野路子。郑司楚抹了抹铁笛,不由苦笑起来。程迪文爱吹的曲子大多是些清丽婉转的调子,而自己吹出来竟然带上了干戈兵刃的杀气,如果被程迪文听到了,只怕会气个半死、说自己暴殄天物吧。他照着谱子又吹了一遍,只想回到那种清丽的调子上去,可是这一遍吹完,竟然更加肃杀,直如利剑突起,长枪林立。
真是支有趣的曲子。郑司楚笑了起来,心里却也有几分苦涩。也许自己心中总是忘不了军旅生涯,所以连吹笛子都不自觉地有这种意思了。只是不知为什么,他隐隐觉得这曲子有几分熟悉,仿佛很久以前曾经听到过。当然这也不奇怪,程迪文本来就是根据民间小曲改编的,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听到过,自然大有可能。他把笛子拿到唇边,又慢慢吹了一遍。
这一次吹得慢了些,只是如此一来更与“清丽”二字风马牛不相及,竟是一派苍凉悲壮之音。他越吹越响,虽是春风迨荡,草木峥嵘,但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横尸遍野的沙场。
真是入了魔道了。郑司楚没好气地想着。他放下笛子,却见司阍老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一边,似乎要说什么话。他道:“老吴,有什么事吗?”
老吴“啊”了一声,道:“少爷,方才信使来报,说夫人这几天就要来看望老爷。”
这等“老爷”、“少爷”的称谓在共和国早已废止,郑司楚自己便纠正了他好多次,但老吴年纪大了,总改不掉。此时听得母亲要来,郑司楚也吃了一惊,道:“马上要来吗?”
“是啊。信使说他们一同出发,但夫人要慢些,大概还有三四天吧。”
信使是快马加鞭,一路驿站换马的,母亲要来的话自然不会有他们这么快。但如果只迟了三四天的话,那母亲赶来也是非常急了。郑司楚没想到与父亲分居已久的母亲听到父亲重病的消息居然也会赶到雾云城来,站起来道:“是吗?我去让他们准备些南边的食材吧,再让人去路上迎接。”
郑司楚的母亲名叫段白薇,是南边人,饮食也一直保留着南方的习惯。其实郑昭也是南方人,但郑昭在雾云呆得久了,吃的东西已无所谓,郑司楚更没有偏食的习惯,但他知道母亲一直吃不惯北方菜,所以伙食一定要提前预备下。而他们现在已经搬出了国务卿府,住到一个清静的小院子里来,母亲只怕还不知道他们的新住址,确要派人迎接。
老吴报完了信,正待要走,忽然道:“少爷,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郑司楚道:“这曲子叫《秋风谣》,你听过?”
“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不过这曲子倒真的好像听过。好像……好像……”他说了两个“好像”,却苦笑道,“真是老了,想不起来,只记得以前听过好几次这个调子。好多年没听到了,没想到少爷你会吹,吹得真好。”
“真好”两字自是老吴在拍马了,郑司楚知自己的笛技实在算不得好,能算得上“平常”都是过誉。听到母亲要来,他心中已甚是着急,也没心思想这些了,便道:“老吴,你去吧,我会关照他们的。”
老吴忽然恨恨地道:“那个鲁先生一次都没来吧?亏他还是老爷的文书呢,这种人真会烧热灶。”
郑司楚知道老吴说的“鲁先生”是郑昭的书鲁立远。鲁立远跟随郑昭已有多年,虽然顾清随接管了国务卿府事项后他一定很忙,但郑昭得病,他无论如何也该来看看。只是来郑昭住处的官员已有不少,这个原本与郑昭最为接近之人一次都不来,连老吴都看不下去了。郑司楚淡淡一笑道:“鲁先生掌管国务卿府的书,他也不是郎中,没空过来也是常事。”
老吴哼了一声,“人一走,茶就凉,世态炎凉,向来如此。”
“人一走,茶就凉,世态本炎凉”是一出戏里的戏词,老吴爱看戏,所以才记得这几句,不然他也不会咬嚼字说这些。郑司楚心头不禁一阵黯然,虽然大统制下令对郑昭要十分照顾,但郑昭失去了知觉后就搬出了国务卿府,到了这个小院子后,看他的人便一日少于一日。两个月过后,现在也就是程迪文和他父亲还过来几次,旁人全都绝迹不来了。反倒是大统制,这两个月里还来过两次。
世态炎凉,大概的确如此吧。
他正想着,却听门外有人道:“有人吗?请问,这里是郑司楚先生的家吗?”
院子不大,这里也能听到门外的声音。老吴听得这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正要迎出去,哪知郑司楚忽然快步向门外走去,走到了他前头。
这个女子,竟然是萧舜华!
他一走出门,却见萧舜华拎了个篮子站在门口。郑司楚只觉心头一暖,迎上前道:“萧小姐,你怎么来了?”
萧舜华见郑司楚走出来,嫣然一笑道:“郑先生,真抱歉,我还是听程迪文说起,才知道令尊大人生病了,所以赶过来看望一下,顺便谢谢你那天帮忙。”她将那篮子递过来道,“这是一点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请郑先生不要笑。”
郑司楚接过来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还要萧小姐破费。请进吧,只是家父尚未醒转。”
萧舜华走了进来。老吴见这回的访客是个年轻美貌女子,而且是孤身一人,看衣着也不像是什么达官贵人之女,不由甚是惊愕,心道,当初好多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都看不上眼,没想到原来早有人了,真看不出他。
郑司楚领着萧舜华向里走去。到了卧室门口,刚开了门,萧舜华见里面躺着个人,便低声道:“郑先生,那是令尊大人吗?”
郑司楚也小声道:“是啊,昏迷了有两个月了。”
萧舜华脸上闪过一片阴云,低低道:“不要打扰令尊大人了吧,希望他早日醒来。”
郑司楚见她接下来肯定是要告辞了,心中不知怎么极是不好受。他只盼着萧舜华能多呆一阵,可是又想不出什么理由。怔了怔,他忽然道:“萧小姐,你在学校是教什么的?”
“国文。”
一缕微风将萧舜华的鬓发吹得有些乱。她捋了一下,微笑道:“郑先生,我也该回去了。”
听到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郑司楚心头又是一阵烦乱。平时他也不算个笨嘴拙舌的人,可不知为什么在萧舜华跟前总是那么说不出话来。他也只是淡淡一笑,道:“我送你。”
萧舜华迟疑了一下道:“这不太好吧,郑先生你要照顾令尊……”
其实也并不要照顾什么。不过这句话终究不能说,郑司楚只是礼貌地笑了笑,“不要紧。”
他们默默地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外,萧舜华抬起头,又是嫣然一笑道:“郑先生,请回吧,不必送了。”
其实在郑司楚心里,送她是愿望而不是义务,不过萧舜华都这般说了,他也没有硬要送的道理。可是萧舜华马上就要走了,他又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迷惘,心底都仿佛空落落的。他顿了顿,道:“萧小姐,多谢你来看望家父。”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因为这样的话太客套了,所以显得生份。但萧舜华显然并没有在意,她又捋了一下鬓发,小声道:“郑先生,有句话也许有点冒昧,请你不要见怪。我觉得令尊大人……”
她的发丝黑亮如鸦翼,在晚风中微微拂动。当她雪白的手指捋过发丝,指缝间就仿佛流过一缕泉水,说不出的柔美。郑司楚看得有点痴了,都没听清萧舜华在说什么。萧舜华见他看着自己看得出神,不禁有点羞涩,颊边飞起一片粉红,嗔道:“郑先生。”
她的声音把郑司楚从怔忡中唤了回来。郑司楚已知自己的失态,不禁也有点不好意思,干笑了一下道:“真对不起。萧小姐还有什么指教?”
萧舜华见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不由抿嘴一笑,又正色道:“郑先生,家父颇好医道,我从小跟随家父,也约摸学了一点。”
郑司楚“啊”了一声,“原来萧小姐也懂医术。”
“说不上懂。医道有‘望闻问切’四字,我虽然没学成什么医术,不过对‘望’字多少有点心得。”萧舜华沉默了一下才道,“郑先生,方才我看令尊大人,面相上并无病容。”
如果谈论的不是父亲,郑司楚只怕会笑出来。父亲昏迷在床,全无神智,难道这还不叫病吗?显然萧舜华的医术实在太过蹩脚,不值一哂。不过既然是萧舜华说的,他也不能取笑,顺口道:“那家父是怎么回事?”
萧舜华有些犹豫了。她轻声道:“小时候,我曾听家父说过,说世上有种异术,可以使旁人全然听从自己的指挥。”
郑司楚怔了怔,道:“有这种异术?”
这种异术听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能够让别人全然听从自己的指挥,这岂不是世上第一厉害的本事了?他实在不敢相信世上竟有人会有这等本领。萧舜华却也有点犹豫,她咬了咬嘴唇道:“我也不知道,便是家父都没见过,只是他说他曾见古书中有记载,所以我也不太敢肯定。”
多半不可能。郑司楚想着。但萧舜华亦是一片好意,他自不能去挖苦她一番。他道:“如果真是中了这种异术,有什么解救的方法?”
萧舜华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倒听家父说过,这种异术虽然厉害,却并不能长久,一般过个一两天也就失效了。不过……”
她并没有说完。因为郑昭昏迷已经两个月了,显然与一两天失效不符。郑司楚也有些失望地道:“是啊。”
萧舜华已叫过一辆马车。她上了车,又淡淡一笑道:“郑先生,那天真的要再谢谢你了。吉人自有天相,希望令尊大人早日康复。”
她要走了。郑司楚突然感到如此茫然,他下意识地扬了扬手,道:“萧小姐,再见。”
看着萧舜华的马车渐渐消失,郑司楚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萧舜华和他现在算得上是朋友了吧,可也仅仅是朋友而已。他不知道萧舜华还会不会来,甚至直到现在他也不知萧舜华在哪个学校教书。即使知道,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借口可以去看她。他在军中已有多年,生死相搏的战场都上了好几回,挺枪拼杀时的豪气现在却已荡然无存了。
正想着,耳边响起了程迪文的声音:“司楚,你来迎接我啊,真是愧不敢当。”随着声音,程迪文拎着一个果篮从一辆马车里钻了出来。
郑司楚笑了笑道:“你今天没事吗?怎么坐这般大一辆车。”却不由有点心虚。程迪文道:“我是要去接一位蒋夫人,顺便来看看老伯。老伯现在怎么样了?”
郑司楚叹了口气道:“仍是这样。”
程迪文也没再说什么。郑昭这场怪病来得实在突然,郑司楚被开革退伍不久又遇到这种事,在他看来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原本他对郑司楚出了偷袭楚都城的主意害得自己也被开革退伍多少有点恼怒,但看到郑司楚现在的处境,再没有什么芥蒂了,只觉自己因祸得福,这个好友却从国务卿公子一落千丈,至今也呆在家里照顾病人。郑司楚在军事上的才学程迪文比谁都清楚,他也一直坚信这个好友会成为不世出名将,可现在郑司楚已经被断绝了这条路,实在令人同情。他看了看仍然躺在床上的郑昭,把那一篮水果放好后道:“对了,司楚,你没事的话陪我一块儿去接蒋夫人吧。”
“蒋夫人是谁?”
程迪文打了个哈哈道:“蒋夫人年轻时是个歌姬,艺名叫花月春。”
不论是蒋夫人还是花月春,对郑司楚来说都是一回事。他道:“怎么了?”见他这副轻描淡写的样子,程迪文痛心疾首地道:“哎呀,你居然连花月春都没听说过。早三十年,她的名字可是震动天下。你听说过闵维丘吧?”
闵维丘是当代大诗人,不过现在云游天下,也不知行踪,如果活着的话只怕已经有八十岁了。闵维丘的诗盛传一时,郑司楚当然听说过。他道:“怎么了?”
“闵维丘当年给花月春写过两句诗叫‘自幸身由天眷顾,出都犹得阅清歌’。你听听,闵维丘觉得他被贬出都城时能听到花月春唱曲,反是上天眷顾,可见对她是如何推崇了。我也是偶尔才打听到她的下落,请她来指导。听说,她已经几十年不唱曲了,难得一闻啊。”程迪文说到最后,摇头晃脑地大是陶醉,似乎郑司楚不去听听花月春的歌声,此身白活了。
闵维丘的诗句至今在酒肆歌楼里常常听到,听得他居然如此推崇花月春,郑司楚不禁也来了兴致。他想了想道:“好吧,我跟你去见识一下。你这个官可真是事必躬亲,接人也得自己去。”
程迪文被他取笑了一句,干笑道:“蒋夫人可不是一般人,若没点诚意,她哪肯过来。”
郑司楚向正在煎药的戚海尘交待了两句,跟着程迪文上了车。雾云城是经营数百年的古都,占地很大,人口也的数十万,他们这辆车在城中七拐八拐,拐进了一个幽静的小院子里。程迪文道:“司楚,到了,下来吧。”
这个小院子隐没在一条深巷中,墙很高,墙头上也长满了瓦松。郑司楚跳下车,程迪文小声道:“小心点,蒋夫人好静,也不要失了礼数。”
程迪文当初在军中,就算对顶头上司都没有这样奉承过,看来他对这个原名花月春的蒋夫人是尊敬已极。郑司楚更有兴趣了,也小声道:“明白。”
程迪文走到院门前,拉了拉门铃,一会儿一个干瘦的汉子前来开门。一见程迪文,这汉子鞠了个躬道:“程大人,您来了。”
这汉子礼数很足,程迪文却也还了一礼道:“蒋夫人已经准备好了吗?方便的话,请蒋夫人启程。”
那汉子看了看身后的郑司楚,道:“这位是……”程迪文忙道:“这是敝友郑司楚。他也是奏笛好手,心慕蒋夫人之名,与我同来恭迎蒋夫人的。”
汉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想必觉得这两个年轻人对蒋夫人如此尊重,孺子可教,向郑司楚也行了一礼道:“程大人笛技绝伦,郑公子也一定是此道高手。兄弟石仙琴,多谢郑公子移玉,请入内稍候,夫人正在更衣,即刻便可启程。”
石琴仙转身已走了进去。郑司楚见这宅院很小,正厅更是逼仄,挤三四个人就快要连转身都不成了,小声道:“迪文,我们在院子里等吧。”程迪文显然也发现要在正厅坐下实在太挤了,轻声道:“是,这儿等。”
院子虽小,但布置得着实清雅,青砖铺地,打扫得一尘不染。沿墙种了几株花木,开得也甚好。郑司楚心道:这蒋夫人虽然出身歌姬,家里倒是不俗。共和国人人平等,但人与人毕竟不可能完全平等,纵然郑司楚这样想,旁人也对他这个国务卿公子视若天人。在他眼里,歌姬无非是在酒楼给人唱个曲换钱,难脱三分俗艳,没想到蒋夫人曾是名动天下的歌姬,家里也不见宽裕,但布置却如士人一般。
他正看着那几本掩映在翠竹间的红花,却听得有个女子道:“两位公子亲来,实在令小妇人感激莫名。”
这声音娇脆如莺啼,郑司楚呆了呆,扭过头,却见石琴仙扶着一个穿着蓝布外套、梳了个发髻的老妇正走下楼来,这老妇竟是个盲人。一时间郑司楚还没回过神来,心里只在不住打转,忖道:刚才说话的少女在她身后吗?为什么不露面?一边程迪文却深施一礼道:“蒋夫人,有劳您了,迪文实在有愧。”
蒋夫人淡淡一笑道:“不要这么说,小妇人能在衰年得见程公子妙技,才是我的福份。”
程迪文的妙技,定然就是吹笛了,郑司楚也想不出程迪文还有什么别的过人之处。被蒋夫人夸了一句,程迪文脸上也登时光彩照人,多半兴奋莫名。郑司楚看得好笑,他这时也才听得仔细,那声音正是蒋夫人发出的。蒋夫人看样子年纪也不是太大,但起码过了四十,将近五旬了,却没想到她的声音居然仍旧如此动听。他正在胡乱想着,却听蒋夫人道:“听说还有一位郑公子亦是奏笛名手,不知郑公子是哪一流门下?”
郑司楚被程迪文硬派了个“奏笛好手”的名目,此时听蒋夫人说起,不由有点脸红。程迪文的吹笛之技确实高明,蒋夫人对他青眼有加也难怪。可自己那种笛声在她听来只怕与狗吠差不多,何况还要问自己是哪一流门下。自己吹笛,其实是照着程迪文编的那本书瞎练,难道说“程迪文门下”不成?他瞪了程迪文一眼,躬身道:“蒋夫人见笑,在下本是武人,只不过初学乍练,难登大雅之堂。”
听郑司楚说到“武人”,蒋夫人那无神的双眼中似乎也闪过了一丝异样的神情。她微笑道:“郑公子是武人吗?小妇人当初所见的笛技名手,也有不少便是武人。”
郑司楚道:“蒋夫人,当真不是在下自谦,我于此道只是初学,并无什么心得。”
蒋夫人脸上仍然带着点淡淡的笑意,慢慢道:“郑公子,音律之道,亦有别才,非关学也,其实天份极是重要。武人的手指灵活有力,所以武艺高强之人,学笛往往能事半功倍。”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又道,“程公子,有劳您大驾光临,请启程吧。”
请蒋夫人先上了车坐下,程迪和郑司楚才上了车。那石琴仙扶着蒋夫人上了车,自己又出来坐到了车夫边上。虽然共和国号称人人平等,公子小姐一类的称谓早已废止,但蒋夫人却一如往昔,而石琴仙恐怕也自认是下人,不敢与蒋夫人并坐吧。坐在车里,郑司楚正想着,忽听得蒋夫人道:“程公子,不知那套大曲已编得如何了?”
程迪文道:“别个还好,就是在第三部合唱中,有一段协奏我总是加不好,每次吹来都觉突兀,好像……好像笛孔里塞了半斤猪油。”
他对这套大曲下了很大的心血,也是今年国庆大典的重头戏。别个还好,但第三部有一段笛子协奏,因为是他自己吹的,因此更为看重,可是吹出来却总是与歌队配合不好,因此才想请蒋夫人听听。
蒋夫人听他打了这般一个比方,“扑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的声音脆嫩无比,光听声音,一定会以为那是韶龄少女发出的。她道:“程公子,您不妨先吹给我听听。”
程迪文早就想吹了,听得蒋夫人这般说,马上从怀里摸出一支笛子道:“蒋夫人,那我先吹一段,您帮我听听有什么不恰之处。”
他将笛子凑到嘴边,手指轻轻一动,一串音符登时飘了出来。郑司楚知道程迪文的笛子吹得极好,见他手法更见纯熟,定然是到了礼部后更有时间练习,笛技也越发长进。只吹了几个调子,程迪文将笛子放下了,道:“蒋夫人,这是这儿。单独听也不觉难听,可是放到大曲里,总觉牴啎凿枘。”
蒋夫人听得已是出神,等程迪文收了笛子,她道:“程公子,您奏笛之技,已是妙绝天下,小妇人所闻,大概只有一人能胜过程公子少许。”
程迪文道:“真的?蒋夫人,那人是谁?”他向来以吹笛自诩,听蒋夫人听起居然只有一个人能超过自己,不由又惊又喜,也有几分不服气,想的便是找那人切磋一番,假如那人真的胜过自己,便可多加揣摩学习,以期有朝一日超过他。
蒋夫人叹了口气道:“此人已然故去快二十年了。”她的声音娇俏甜美,此时却突然显得沧桑无比。程迪文心道:原来他已经死了,我大概仍是天下第一。可不知为何并没有愉意,反觉得见不到那个超过自己的人大为遗憾。
蒋夫人又道:“程公子,您的手法已极之纯熟,无可指摘,现在听来也听不出什么不当之处,不知您为何要觉得在大曲里会牴啎凿枘?”
程迪文摸出丝巾来擦了擦笛子,将笛子收好,这才道:“这便是我想不通的了。这一段用的都是宫调,原本应该极为和谐方是,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蒋夫人低头想了半晌,才道:“现在小妇人也想不出来,只怕要听程公子在大曲中吹奏出来方才明白。”
郑司楚在一边听蒋夫人和程迪在谈些音律之事,大感兴味索然。蒋夫人与程迪文越谈越深,宫商角徵羽的接连不断,郑司楚粗通音律,也只能听懂个一两句,大多不明所以。他看着蒋夫人的面庞,虽然她的面相并不如何美貌,但声音着实美妙动人,年轻时恐怕只凭这声音就让她增添了无穷魅力。只是现在她终究已经老了,看着她那副老妇的模样和那种娇脆的声音,简直显得诡异。
这时车子停下了。程迪文撩起车帘看了看,笑道:“蒋夫人,已经到了。请您还是实地听一下,为我指点迷津吧。”
程迪文和郑司楚先行下车,那石琴仙已跳下前座来扶蒋夫人出车,程迪文小声道:“司楚,你今天可有耳福了,蒋夫人会与我合作一曲,哈,你一辈子都没什么机会能听到了。”
程迪文的笛子旁人确是没什么机会能听到,不过郑司楚倒是听过很多次了,但能听到蒋夫人的歌声,他也不禁有点兴奋。闵维丘这人诗句遍传宇内,但其人眼高于顶,据说向来不用正眼看人,连他都对蒋夫人推崇备至,看来蒋夫人的歌声当真妙绝天下了。
他跟着程迪文走向一幢大屋。刚到近前,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大约总有七八种乐器正齐齐发声,甚不中听。他们刚进门,却见当先有个正在抚琴的干瘦老者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忽然脸色一变,一下站起。郑司楚正在诧异这个老者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恭敬,却听得他声音颤颤地道:“花……花月春姑娘,你也来了!”郑司楚这才明白他原来认识蒋夫人。这老者的年纪与蒋夫人相仿,想必当年便知道花月春的名字。
蒋夫人虽然看不到,耳朵却更为灵便,听得了这老者的声音,微笑道:“小妇人已不是昔年的花月春了,先生请不必多礼。”
那老者抢上几步,伸手想来扶蒋夫人,却又缩了手,急急道:“花……蒋夫人,我真没想到便是你。在下王锡,当初听得你的歌声,至今犹在耳畔,不知不觉,已有三十年了。”这老者也有五旬了,三十年前却正值少年,想必当初听了花月春的歌声,魂梦与之,想到了现在。虽然他年纪已然不小,但此时说来却直依然如少年。程迪文见这老者絮絮叨叨也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忙插嘴道:“王先生,您请坐吧,蒋夫人是来指导一下我们这支大曲的。”
待王锡坐回了原位,程迪文对蒋夫人躬身施了一礼,道:“蒋夫人,请您先听一下我们的合奏吧。”
蒋夫人淡淡一笑道:“好的,程公子请。”
程迪文虽然是礼部官员,而坐在这里的都是乐手,他倒毫无架子,也去了个位置坐下。那王锡想必是以琴声指挥乐曲的,先站了起来,也不顾蒋夫人看不到,先向蒋夫人鞠了一躬,这才坐下拨了下琴弦。铮铮两声,登时八音纷呈,各部乐器同时响了起来。那些乐器乱响时很不好听,但一有条理,便优雅雍容,极是动听。郑司楚才听了一小段,便不由暗暗吃惊,心道:没想到迪文居然还有这等大才,真看不出来。程迪文在军中当行军参谋时,最擅长的便是战后汇报,别个都不算出色。不过他编排这套大曲,却当真出色当行,只怕天下都罕有其匹,也许他现在才算一展所长。他听得不免又有些嫉妒,看了看一边的蒋夫人,却听蒋夫人嘴角也微含笑意,似有赞许之色。
这套大曲十分繁复,全篇奏完要好长一阵,此时已转入了第二部。第一部是以那老者王锡的琴声为主导,到了第二部,程迪文的笛声越来越亮,已是接替了先前的琴声。郑司楚本来觉得自己的笛子学得也已入门了,隐隐觉得不会比得程迪文差多少,但此时一听才明白过来,程迪文的笛技竟似深不可测,哪里是他这种刚入门的三脚猫功夫可比,指法、运气,无一不是上上之选。以前他对吹笛只是粗通皮毛,只觉大家都是吹个响,现在下了点功夫,已窥门径,才发现其实程迪文的笛技远在他之上,两人之间的差距反倒拉得更大一般。他越听越是惊心,正在这声,却听得笛声中又是铮铮几声,琴声复振,而随着琴声,一队少女曼声高唱:
日之出兮,沧海之东。
普照万方,其乐融融。
拯民水火,天下大同。
共和盛世,宇内唯公。
这是一首歌颂大统制功绩的赞歌,只是辞嫌古雅些,一般人也听不出来,只听得懂“其乐融融”、“天下大同”之类。共和国成立以下,算得下天下太平,与当初连年战乱相比也的确可称得上盛世了。郑司楚听那些少女歌声齐声唱来,歌声在雍容中更带了几分脆甜,也更动听了些,不由暗自笑道:迪定是挟带私货了,让那些少女唱这么响也难为她们。
唱完这一段,大曲却没有继续下去,程迪文站起来道:“蒋夫人,便是这里。歌声一歇,我的笛声便一下显得突兀,直到后面才算好。我本来以为是音调太高,可是若调低了,笛声便被歌声盖住,仿佛戛然而止,更显突兀了。”
听时郑司楚也没听出什么门道来,此时待程迪文一说,他回想起方才听时的光景,正如程迪文所说,在那队少女唱出“日”字的同时,程迪文的笛声显得如此不协调。不过他对音律实在没什么研究,想不出原因,心道:是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蒋夫人闭上了双眼,沉思半晌,忽道:“程公子,请您与我来合奏此段吧。”她笑了笑,又转向王锡道:“王先生,请您也加入合奏。”那老者王锡不弹琴时,两眼直勾勾地紧盯着蒋夫人看,听得蒋夫人竟要他合奏,登时喜不自禁,张开了嘴道:“是,是,一定,一定。”看样子似乎恨不得重复个十七八遍。
程迪文将笛子凑到嘴边,吹了几个调子,王锡又轻拨琴弦。随着笛声与琴声汇合之际,蒋夫人的歌声也起来了。歌声虽然与先前一般无二,但听来却如水乳交融,竟是说不出的和谐,程迪文的笛子还在嘴边,脸上便已露出了笑意。郑司楚不由暗自称奇,忖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真术业有专攻,旁人都看不出门道来。
蒋夫人唱到“公”字,声音刚落,旁边那队人尽都鼓起掌来,王锡更是涨红了脸站起来叫道:“蒋夫人,王锡今日得闻清歌,余生无憾矣。”看样子,似乎眼泪都要落下来了。程迪文待他们都静了些,才道:“蒋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蒋夫人微微一笑,道:“程公子,笛曲以清丽为宗,转入商声或角声,稍不注意便显得剑拔弩张,声调凄厉了。此曲雍容典雅,却不能算清丽,而此歌开头一字为入声,声音短促有力,相形之下,笛声便觉突兀了。”
程迪文听得大有兴味,追问道:“是啊,那蒋夫人您唱来为何全无此感?”
蒋夫人又笑了笑,道:“度曲为歌,有时候便要随机应变。程公子方才听小妇人唱来不觉突兀,只因我将‘日’字用平声唱出,下句的‘沧’字却用了去声。因为这两字皆是首字,声调虽变,却听不出异样。”
程迪文“啊”了一声,叫道:“原来如此,以平声入,以去声承,这等便避去了突兀之病。蒋夫人,听您一席话,当真茅塞顿开。”这个谜团迎刃而解,程迪文不由欣喜若狂。
蒋夫人又道:“程公子,还有几处音应该改一改,这一段你是用了《感皇恩》的调子吧?”
郑司楚站在一边听他们说得热闹,自己越来越听不懂了,不觉有点索然无味。乐曲奏起来时甚是动听,但练习时各练各的,着实不中听。在屋了呆了一阵,已觉得头大,而程迪文说到了兴头上,双眼放光,更是不肯停歇。人声和乐器声夹在一处,他感到头都有点疼,便走出屋子到了院中。一到院里,声浪轻了许多,也觉得舒服了些。他站在一株树下,看着树皮上一队蚂蚁正上上下下游走不停,一边想着方才听到的那支歌。
那本是一支民间小调,原本甚是粗俗,有什么“白吃白喝,白睡姑娘”之类,后来填上词后成了赞歌,恐怕谁都不知原来竟是这等淫靡小调。想到这儿他不由失笑,因为他又想起了毕炜的事。毕炜在远征失败以前,曾经有百战百胜之名,结果远征楚国失败,旁人便又说他老了不中用了。不论什么话,重复多了便有人信,天长日久便成了真理,世上事多半如此。
正想着,忽听得身后响起了那石琴仙的声音:“郑公子。”他转过身,却见石琴仙扶着蒋夫人便立在他身后,他忙向蒋夫人行了一礼道:“蒋夫人,您也出来了。”
蒋夫人微微一笑道:“程公子正在修改大曲,现在是最吵的时候,郑公子大概有点烦吧?”
郑司楚是因为听程迪文说能听到蒋夫人的歌声才跟了来的,但练习时的声音确实太让人心烦了。被蒋夫人一语道破,郑司楚不觉有点不好意思,微笑道:“蒋夫人见笑了,我于音律实是一知半解。”
蒋夫人笑道:“其实小妇人也觉得练习之时实在太烦。少年时为衣食奔忙,不得不然,现在老了,就好个清静,所以能不听便不听吧。”
郑司楚听她直承自己也觉得练习乐曲时心烦,不由奇道:“蒋夫人现在不爱听曲吗?”
蒋夫人道:“乐者好音律,却不好不成曲调之声。其实武人也是一般,百胜之将,神武不杀,如此方可称武者。”
这想必是当初她还是花月春时武人跟她说过的话吧,郑司楚没想到蒋夫人居然会提到这等事。与乐曲相比,他对那个曾向蒋夫人说这席话之人更感兴趣。他道:“蒋夫人,不嫌冒昧的话,请问一下夫人昔年认识哪些有名的武人?”
蒋夫人道:“小妇人在前朝曾是歌姬,认识的也是前朝武人。现在共和国了,似乎不太好说这些吧。”
共和国有禁令,一律不能谈论前朝之事,所以对于覆灭并不是很久的帝国,郑司楚这一辈人几乎已全然不晓。他心头一动,笑道:“此时也并非谈论,不过私下略有涉及罢了。我听得旧帝国有位大帅名为楚休红,不知蒋夫人可曾见过?”
蒋夫人摇了摇头道:“此人出名之时,小妇人便再不曾见过他。据说他微时也曾与我见过面,不过那时小妇人根本未曾注意。”她笑了笑,这才道,“因为楚帅平生也不好音律,又极少饮宴,因此他根本没来召过我陪宴。”
蒋夫人在当初做歌姬时,原来还要陪宴,这等一定有许多难以言说的隐事。郑司楚不由暗自叹息,如此说来也不好刨根问底地追问什么了。其实他对那位大帅楚休红的生平颇有兴趣,也一直想知道此人结局如何。这个人曾经名满天下,又毫无声息地隐没在时间的长河中,蒋夫人虽然与他不熟,至少还听到过这名字,再过些年,大概连这名字都不会有人知道了。郑司楚道:“那蒋夫人较为熟悉的是哪些武人?”
蒋夫人抬起头道:“帝国先前有龙虎二将,以及武侯最为出名,其中武侯便是天下少有的笛技名手。不过我见的人里,武侯的奏笛只可称为第三,还有……还有前朝的帝君,做太子时就是天下少有的奏笛高手。”
武侯、帝君、太子,这些名词现在已经根本听不到了,一边石琴仙咳嗽了两声,想必觉得蒋夫人说得有点越出边际。蒋夫人也一下回过神来,微笑道:“郑公子,奏笛亦是因人而异,多加练习便有进益。郑公子若有兴,不妨为小妇人吹奏一曲,可好?”
若是平时,郑司楚定然不肯。但此时他对这个老妇有点莫名的好感,他从怀里摸出铁笛笑道:“蒋夫人,那我就献丑了,请不要见笑,我刚学会几段呢。”
他现在吹得最熟的便是那支《秋风谣》,便凑到唇边吹了起来。他吹起来手法远没程迪文纯熟,好在《秋风谣》曲调很简单,他又吹过几遍,总算没有什么纰漏。一曲吹罢,他放下笛子,正想听听蒋夫人有什么话,一眼却见边上的石琴仙眼中有点讥嘲之意,脸上不由微微一红,心知自己真是在献丑了。石琴仙跟随蒋夫人多年,又以“琴仙”为名,多半也是个音律高手,自己这点三脚猫的奏笛之技当真不入他的法眼,便道:“蒋夫人,见笑了。”
蒋夫人笑了笑道:“真不错。不过,郑公子,您大概疏于练习吧?”
蒋夫人说得客气,但郑司楚更觉不好意思,干笑一下道:“以前虽然会一点,可是一直没有多练,也就是最近才练了练。”
蒋夫人叹了口气道:“那也难怪。我只是奇怪,郑公子您的手法甚是生疏,但这曲《国之殇》中却大有英气,小妇人已很多年未曾听得了。”
郑司楚怔了怔,道:“《国之殇》?这曲子是叫《秋风谣》啊。”
蒋夫人也怔了怔,反问道:“是叫《秋风谣》了?”她想了想,笑道,“是了,定然被改了。这曲子犯忌,我都忘了。”
乐曲都会犯忌,郑司楚不由大感诧异,问道:“这曲子有什么不妥吗?”
“其实也没什么不妥,不过此曲本是帝国军军歌,流传极广,共和后自然不能唱了,所以被改成这个名字。”
原来是军歌啊。郑司楚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吹出来会有如此的杀伐之气。他本以为是自己手法拙劣,没想到其实是这曲子应有之相。也许是因为自己一直在军中,与这支乐曲有点天然契合,所以自然而然地吹奏出本应有的曲风来。这时蒋夫人又道:“郑公子,您对奏笛其实甚有天份,若是有兴趣,常来舍下坐坐,小妇人虽然不擅吹笛,但也有些心得。”
郑司楚听得蒋夫人说自己对吹笛甚有天份,不由大为兴奋,道:“是吗?蒋夫人,您说我能超过迪文吗?”
蒋夫人怔了怔,又微笑道:“各有因缘。程公子对奏笛一道,实是不世出的天才,不过郑公子也甚是不俗。假如勤加练习,我想应该不下于程公子。”
虽然蒋夫人说得委婉,但郑司楚还是听得出来,自己在吹笛上实是不可能超过程迪文了。以前他一直有点不服,但蒋夫人都这么说,他总算死了在吹笛上也要超过程迪文的心。他笑道:“多谢蒋夫人青眼有加。若是有空,在下定然前来请教。”术业有专攻,自己虽然在兵法弓马上远远超过程迪文,但程迪文终究有一样本事自己是望尘莫及的,也算公平。
这时石琴仙突然眉头一皱,小声道:“夫人,程公子好像又遇到点麻烦。”他耳力极聪,已听得屋中的合奏又有点不协。蒋夫人也听出来了,淡淡一笑道:“郑公子,对不住,小妇人又要去听听。”
“蒋夫人请。”
看着石琴仙扶着蒋夫人走回屋中,郑司楚心中只是不住转念着,原来是军歌,原来那是帝国军的军歌啊。
这曲子改成《秋风谣》后就只剩下凄楚,却总有种说不出的悲壮。就仿佛宝刀沉埋已久,成了一团锈铁,但一旦磨砺过后,便又锋芒毕露。萧舜华说过,未来只在自己的手中,而郑司楚也似乎隐约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他仰头望着天空,默默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