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萧舜华应该回学校了吧。
郑司楚看了一眼。又到了一年春耕季节,田里星星点点地已有不少农人,这条大路上也不时有人走过。每当有车子经过时,他就放慢了马,立在一边,希望车帘突然撩起,能听到一个清脆如春冰的声音呼唤自己,只是每一次他都失望了。
这些日子每天他都来西城跑一下马。二月春早,路边已生了一层软软的草芽,飞羽也显得颇为兴奋。只是郑司楚跑了一圈,心里总是感到空落落的,像有什么东西一直没着落。
程迪文现在已经转入仕途,成了一个礼部司的小官吏。礼部司专门负责接待国宾,与诸邻国交涉,这些程迪文也没什么兴趣,不过礼部司还负责着全国庆典和娱乐的管理,像书画音乐都有专门机构管辖。程迪文最大的兴趣却是吹笛,论笛技他本就算得上是个名人,去做这些事务倒是得其所哉。当了小官,被开革出伍的阴影早已散去,现在正忙着组织人手去民间收集各种乐谱,说要编写一部《八音集成》,还要改编出一套大曲,将有三百人一同演奏,将是今年国庆大典的重头节目,现在正忙得不可开交。郑昭也对郑司楚说过,既然郑司楚的兴趣全在军务上,可以去兵部司的兵法研究院谋个职,不过郑司楚说要再休息一阵,等下半年再去。
兵法研究院是半武半文的性质,只是郑司楚觉得一旦去了兵法研究院,这一生大概只能与案牍为伍,要和军队永别了。他从军校毕业就一直在军中,现在有这等闲暇,只想多享受一些这些自由。
如果与萧舜华一起,买一个小宅子住下,每天早出晚归,吃点时鲜果品菜蔬,平平淡淡过这一生,也许也不错吧?
郑司楚笑了。都想到哪里去了,萧舜华未必还记得自己,何况,在他心中,隐隐觉得就算自己有这个心思,但这个世界不会这样平淡下去。也许,用不了多久,一场波澜壮阔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他抬起头。天气依然晴朗,万里无云,可是这表面之后隐藏了多少惊心魂魄的惊雷闪电?这些天他虽然只是吃吃喝喝,却在一直有意识地搜集种种动向。共和国即将再次出兵,他早有预料,应该也会是夏末秋初,五德营秋粮未收时出发。这样从中原运送的粮秣可以省却一大笔运营调拨费用,而五德营却要在抵御进攻的同时抢收粮草,此消彼长,胜面极大。
只是,真会如此如意吗?他想起前年的那一场大败来了。五德营的大帅薛庭轩,那个胆大包天又极富谋略的人,肯定也有应对之策。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出了这等变故,现在自己一定又要撰写军情汇报,策划着下一波攻势的具体举措。
可是现在这些离他都远了,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他带转马,向雾云城走去。身后的郊天塔和永不倒碑兀立于山顶,远远望去,显得如此渺小。
回到国务卿府,在家看了几页书。吃完午饭,刚在书房躺椅上打盹,家中做杂务的工友阿四突然出现在门口道:“司楚,快去看看吧,国务卿昏过去了!”
郑昭对这些在家里做杂务的人都很和蔼,除了老吴一直改不了口,别人称呼郑司楚,年纪大的叫他“小郑”,和他差不多的都是直呼名字。郑司楚吃了一惊,站起来道:“父亲怎么了?”
“他刚才去见大统制,鲁文书回来时说他突发疾病,昏了过去,现在郎中正在会诊呢。”
郑昭虽是文人,但身体一直不错,郑司楚从来不知道父亲居然还有这种病。他急忙跟着阿四向父亲的卧室走去,远远的就看见门口围了不少人,见郑司楚过来,他们让开一条路,将郑司楚让到里面。
一进卧室,却见国医院的副院长叶先生正坐在床边给郑昭搭脉,郑昭躺在床上,一张脸极是苍白,双眼紧闭。叶先生年事已高,但医术极是离明,医道远在院长之上。郑司楚看了看叶先生,想看看他对父亲的病情有什么看法,但叶先生的脸十分平静,也看不出什么。
叶先生搭完了脉,站了起来。郑司楚上前小声道:“叶先生,家父是什么病?”
叶先生也认得郑司楚。他看了看郑昭,也小声道:“来,到外面说吧,让令尊大人好好休息。”
叶先生将郑昭身上的被子掩了掩,走了出来。郑司楚跟羞他出门,刚把房门掩上,边上那些杂役中已有一个上前道:“叶先生,国务卿大人的病怎么样了?”郑昭对下人很和蔼,虽然不能说亲如一家,也是很得众人之心。假如郑昭有个三长两短,下一个国务卿未必有郑昭这等好性子,于情于理,他们的关心实在并不比郑司楚逊色多少。
叶先生淡淡笑了笑,道:“国务卿不要紧,请大家让开吧,不要打扰了国务卿休息。”
叶先生这般一说,旁人登时散开了。等周围的人一走,叶先生才道:“郑公子,放心吧,令尊大人不碍事,只是用脑过度。”
是因为国事太过繁忙了吧,也许就是因为要准备这场空前的大战,忙得焦头烂额。郑司楚看了看已经掩好的门,道:“谢谢叶先生。家父什么时候能醒来?”
“我现在给他吹了些提神散,让国务卿好好睡一觉。现在去给国务卿配上一罐养元膏,明天再过来一趟。另外,阿海,你今天就守在国务卿的房外,以防有变。一旦有什么异样,就立刻通知我。”
叶先生边上一个青年人答应一声。这青年人名叫戚海尘,是叶先生的得意门生,据说已有了叶先生的七分手段。虽然年轻,却也算得上是个良医了。叶先生年事已在,在这里守着身体吃不消,所以派这个得意门生看着。不过他既然可以放心离开,说明郑昭的病的确不碍事。郑司楚点了点头,拿起戚海尘已整理好的医箱道:“谢谢叶先生。叶先生,我送您出去吧。”
叶先生的车就停在门口。他正要上车时,突然有些犹豫地说:“对了,郑公子,令堂大人现在还在五羊城?”
郑昭夫妻分居,那是他的家事,郑司楚不知叶先生问这些做什么。他道:“是啊,家母都在五羊城住了好几年了,一直没来过。”他突然想到叶先生问这些会不会是暗示说父亲有外室,便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叶先生,是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
郑司楚倒不好说了。他是儿子,向外人打听父亲是不是因为女人而得病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他迟疑了一下,斟酌了一下词句道:“是不是因为家母和家父的分居,家父才会得病的?”叶先生点了点头道:“也有这个可能。从国务卿的脉像来看,他心里压力很大。不过国务卿大人燮理国事,压力本来就很大,唉。”
郑司楚没想到叶先生会是这样的回答,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叶先生此时已上了车,郑司楚将医箱送上去,叶先生突然道:“对了,郑公子,你也要注意一些。国务卿大人这是宿疾,我看他是从少年时就没调理好,现在年事渐高,身体就受不住了。趁现在天气还冷,明天我给你也煎一份适合你吃的养元膏。”
郑司楚一怔,道:“我也要吃?”
“是啊,趁年纪轻,好生调理。郑公子还没结婚吧?要是不注意,万一将来子嗣艰难,那就是件憾事了。”
郑司楚脸忽地一红。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过来,叶先生原来说的是阴虚之症。不过这种病一般是性好渔色之人才得,郑司楚年纪轻轻,虽然家境极好,人也长得潇洒帅气,但自幼家教很严,从来没有寻花问柳过,当然现在不会得阴虚之症。只是叶先生如此关切,他也不好过忤其意,便道:“谢谢了。”
叶先生在车里小声道:“国务卿为了国事殚精竭虑,公务之余找点消遣也无可厚非。不过万事都要适度,过犹不及,小心为上。”
叶先生在郑司楚心里已是一落千丈,他肚里暗骂这叫什么庸医。郑昭自律甚严,他虽然并和父亲整天在一起,但住在同一个崖檐下,父亲做过什么他当然知道。父亲的精力都放在公务上了,每天一下班就回家,连应酬都很少。事实上一个国务卿,只有别人来应酬他,他也根本不必去应酬别人,叶先生看来连这些都不知道。不过他脸上依然没什么异样,仍然微笑着道:“是,叶先生,我记得了。”
他把医箱放到叶先生身边,叶先生忽然道:“等等,郑公子,我先给你搭个脉看看。”
郑司楚正待推辞,可叶先生大概搭脉惯了,出手极快,右手两根手指极快地就往郑司楚腕上一触。才一碰,叶先生倒尴尬地一笑,道:“哎呀,郑公子,真是抱歉,我也是胡说了,原来你是童身啊。”
郑司楚显然要破口大骂了。他自律亦是极严,可方才叶先生大概把自己想成一个整天玩女人的花花公子。不过叶先生只是这般一搭,连自己是童身都看得出来,还当真有几分门道。他道:“是啊,那种养元膏不用吃了吧?”
叶先生微笑道:“是啊。虽说补益总是好的,不过郑公子身体强健,脉像沉稳有力,多补无益,现在是不用吃养元膏。”只是他眉头突然皱了皱,郑司楚心里又是一沉,忖道:他又要说什么了?脸上仍是含笑道:“叶先生,有什么不对吗?”
叶先生展颜道:“没什么不对。郑公子正值当年,当然与国务唧的脉像大为不同,呵呵,老朽也是多心了。郑公子,请回吧,不必送了。”
送到了车上,原本就不必再送了。郑司楚把车门掩好,道:“多谢叶先生费心,请走好。”
他对叶先生已全然失去信任,告辞了叶先生便转身回去了。叶先生坐在车中,掩上车帘,却陷入了沉思。
叶先生是个国手良医,对方脉一科更是精擅,几乎称得上百年来无双。在搭郑昭的脉时,便觉郑昭脉像虽然还算平稳,却虚浮不实,是个身体被淘空了的样子。作为一个位居绝顶的高官,这种脉像当然不希奇,当初他在帝国时期给帝国高官搭脉,十个里起码有八个是这样的脉像,有些年轻宗室甚至也是这样。现在是共和国了,但只要有些身份,一上五十岁,脉像就多半会如此。郑司楚人材英俊,他实在不忍心见到如此一个少年被女色毁掉,因此不惜冒昧,旁敲侧击地告诫。谁知一搭之下,发现郑司楚竟然尚是童身,显然与他父亲完全两样,看来这少年当真是自律甚严。只是……
每个人有脉像都有细微的特点。对于一般医者来说,脉搏只是脉搏,分辨不出有什么两样,但叶先生却可以察觉。父子母女,这些直系亲属的脉像都有一种微妙的相似之处,不过这只是存乎一心,难以言说。但叶先生方才却发觉郑司楚的脉像与郑昭的脉像大异,简直完全是两个人,根本没有相似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叶先生不禁有些担心自己的多嘴会不会惹祸。这种家庭,何况国务卿夫妻分居多年,天知道隐藏了什么秘密,还是烂在自己肚子里,谁都不知道为好吧。
只是,郑司楚的脉像,似乎在他漫长的记忆中早有印象。到底哪个人是郑司楚真正的父亲?叶台摇了摇头。太多了,他每年要搭的脉都不下千余人,有时甚至会破万。这么多年来,他根本不可能记住每个人脉像的特征。事实上若不是方才刚搭过郑昭的脉,他也根本不会发现郑司楚的脉像与郑昭有异。这件事,既然本来就是个秘密,就让它永远是个秘密好了,反正就算郑昭不知道,与他分居已久的夫人肯定是知道的。
回到郑昭卧室,戚海尘正坐在门外椅子上闭目养神。听得郑司楚进来,戚海尘站起来道:“郑公子。”
郑司楚道:“叫我郑司楚好了。贵姓啊?”
戚海尘道:“我姓戚,叫戚海尘,是叶先生的弟子。”
戚海尘虽然医道已相当高明,尽得叶先生真传,但到底还年轻,来这等高官府邸并不多。不过就他不多的经验而言,国务卿官职最高,居室却是最朴素的,甚至连女眷都没有,直到现在他还在吃惊。
郑司楚见戚海尘有些局促不安,便坐下来道:“戚先生,你肚子饿吗?要不要下碗牛肉面?”
戚海尘道:“不用了,谢谢郑……先生,我现在不饿,而且我是吃素的。”
郑司楚坐到了戚海尘边上的椅子里,道:“戚先生坐吧。”他见戚海尘仍然很局促,坐下来时两手按住膝盖,人一动不动,便道:“戚先生,你跟叶先生学了几年了?”
“回郑先生,有七年了。”
这戚海尘现在不到二十岁,比自己小一点,七年前,他还是个小孩呢。郑司楚笑了笑道:“戚先生的医道也已经很高明了吧?”
戚海尘脸红了红道:“差得远呢,叶先生的妙术,只怕我学了不到一半。只有叶先生的医道,那才能称作高明。”
郑司楚对见戚海尘对叶先生推崇备至,心道:看来叶先生医道确是很高明,也不能因为他一个错漏就把人家看扁了。他道:“戚先生,家父的病你看要不要紧?”
戚海尘道:“方才我给国务卿也号了下脉,国务卿是心经受损,以至三焦不调,气血有亏。一般来说这也不算大病,只消多加休息,静养几日就好了。”
只是父亲也没有静养的闲暇。郑司楚不禁有些黯然。回想自幼以来的经历,母亲对他一直极为慈爱,父亲虽然十分严厉,却也十分关心他。他学会骑马时,极为喜欢母亲那匹飞羽,但那匹马已老,母亲也不怎么让他骑,父亲就专门请高手相马人找了一匹骏马来与那匹飞羽相配,直到现在飞羽代代相传,第三代都有了。后来父母分居,他因为在上学,没有跟母亲一起回五羊城,就留在父亲身边,父亲纵然没有多少空陪他,但每年生日他都能收到父亲的礼物。小时候他一直很害怕父亲,总觉得父亲是个陌生人,后来纵然没有这种感觉了,可还是和父亲相当疏远。直到父亲现在病倒,郑司楚才发现自己其实对父亲也并不是视同路人。
不过戚海尘这人,方才还大为局促不安,但一说起医道,马上神采飞扬,直如换了个人一般。郑司楚正想再问些什么,却听屋内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戚海尘面露喜色,道:“国务卿醒来了!”
他站起身向内室走去,郑司楚也跟着他走了进去。一到里面,却见郑昭躺在床上,一只手已伸出被子外面。戚海尘给郑昭号了下脉,扭头道:“郑先生,国务卿已经不碍事了。让他躺到明天,吃些易于消化之物就可,不要吃发物。”
郑司楚道:“什么叫发物?”
“发物就是鱼虾海味羊肉之类。这些食物本身无毒,但容易让体内毒物发散,因此大病之人尽量少吃,还是吃些肉汤蔬菜。”戚海尘顿了顿又道,“生冷现在也最好少吃。”他放下郑昭的手,又道,“郑先生,我先去看看给国务卿的药熬得怎么样了。要是好了,就去给国务卿服下。”
郑司楚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点了点头道:“好的。”他将父亲的手放回被下。这些年来他还是第一次与父亲离得这么近,只觉父亲的脸苍老之极,其实他现在也不过五十出头而已。看着父亲的脸,郑司楚心头一酸,见他额上尽是冷汗,便拿过边上的汗巾给郑昭擦了把汗。
刚擦了一下,却听郑昭低低说了句:“南武兄。”
声音很含糊,但郑司楚却听得清楚。南武是大统制的名字,郑司楚没想到父亲昏迷中还在叫大统制,只怕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依旧在想着发病前的事。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擦拭着父亲额头的汗。
郑昭说了一声,停了片刻,突然道:“南武兄,此事还应从长计议。”这句话说来语气已连贯许多,看来他确实已经好了许多。郑司楚也不知父亲说什么从长计议,想必和大统制讨论什么国事时产生了分歧,以至于现在还在想着。虽然郑昭是他父亲,但这一类国家大事父亲也不会跟他说,不过郑司楚猜也猜得到,定是父亲为出兵之事向大统制进谏。
三上将出兵,这个消息已经隐隐流传。要出动如此大规模的部队,其间牵涉到的方方面面足以让郑昭筋疲力竭。父亲一直反对妄动刀兵,郑司楚也知道,三年前的朗月省一战,父亲就曾经向大统制提出过不同意见,但那一次议府通过了这项决议,而当时朗月省一直在五德营控制下,对于共和国来说亦是一个不能不解决的问题,因此当议府表决时通过了决议,郑昭就没有再表示异议。这一次五德营已经逃到了共和国势力以外的西原一带,仍然出动如此庞大的远征军,郑司楚也看不出其中到底有什么必要。薛庭轩固然是一个不简单的人物,但他在西原最终立不立得稳脚跟尚属未知。就算五德营真在西原扎下根来,反扑共和国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即使薛庭轩每一样事都侥天之幸,顺利无比,他具备对共和国造成影响的实力也起码得二十年以上。而且到时就是五德营劳师远征,想真正对共和国形成威胁几乎不可能。
现在远征五德营,对正在恢复中的国力影响极大。父亲就是基于这个原因反对出兵吧?郑思楚想着。三上将出兵,兵力到少要有三万。三万人每天耗费的粮食是近三万斤,行军至楚都城,起码得两个月。这样算来,仅仅是行军途中的粮食就需要一百五六十万斤。西北不能进行船运,运输大成问题,只能用车运,加上民夫也要吃掉一大批粮食。如此一算,单单人吃的粮食,起码得准备一千万斤。而为了巩固战果,投入更将成倍增加,到时共和国只怕会被这一战拖垮。
所以那本《兵法心得》里,就说是“劳师不远征”吧。事实上从战史来看,大多数远征都会以失败而告终。当然这也是因为真正的远征本身就没有几次,国力强盛时各地都驻有相当实力的驻军,不必劳师动众远征。当要远征时,往往就是不得已而然,而这时国力实已捉襟见肘,失败的可能性当然更加增大。现在的国力还不能算捉襟见肘,只是也不能说非常强盛,现在采取巩固边防,屯田积粮的办法,方是上上之计。
当然,大统制执意远征,也一定有他的道理,到底会是什么?
他正想着,门外忽然又响起了阿四的声音:“司楚!司楚!”
郑司楚站起身,拉开门道:“怎么了?”
阿四的脸上,写着惶恐。他结结巴巴地道:“有……有人要来看望国务卿。”
应该是父亲的同僚吧。国务卿染病,他们当然得来看看。事情过去已经有一阵了,他们也肯定已经得到了消息。郑司楚道:“好吧,我去迎接他们。”
阿四却不走开,小跑着跟在郑司楚身边,小声道:“是大……大……”
郑司楚站住了,道:“大统制?”
阿四点了点头,脑上又是惶恐,又是激动。共和国上下皆已熟知大统制的事迹,在阿四这样没有读过什么书的人看来,他简直如同九天之上无所不能的神明。现在居然能面对面见到,怪不得阿四激动成这样。
郑司楚的心里也有一阵激动。父亲能经常见到大统制,可是他没有这种机会。他从小就听闻各种有关大统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故事,但却从未真正见过这位这位高高在上的核心领袖。记忆所及,父亲虽是国务卿,大统制到国务卿府来也是第一次。他快步向前走着,只觉今天的地面不知为何怎么不平了,到处都是磕磕绊绊。
刚走出卧室门,却见这后院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一些手执金枪的士兵将那些蜂拥过来的人们拦在一边,那些人里有工友,有小吏,也有一些下层官员,一个个全都激动万分,有些甚至满面流泪。
那是大统制的近卫队。大统制的近卫队全是用这一类金枪,听说程迪文的父亲程敬唐当年就曾经是大统制的近卫队长。在近卫队后面,五六个人正向郑昭的居室走来,外围几人服饰相同,想必也是近卫队。
当中那人就是大统制!
郑司楚不由失声叫出来。他只听得边上“咯咯”作响,却是阿四牙齿打架,手脚也不住发软。其实郑司楚心中与他一般激动,只不过他到底做过了好几年军人,战场上都去过两次,不至于如此失态。他迎向那几人,待离了五六步里,行了个大礼道:“大统制。”
大统制的个子不算高,长得也十分平庸,但他的眼睛却出奇的明亮。看了郑司楚一眼,大统制慢慢道:“你是郑国务卿的公子吧?”
大统制和我说话了!郑司楚亦是一阵狂喜,但他仍是笔直站着,道:“是,我叫郑司楚,大统制。”
“请带我去看看你父亲吧。”
大统制在屋里看望郑昭时,近卫队守在门口,就算郑司楚都不能入内。这时候假如不是近卫队拦着,只怕挤过来的人会把这房子都挤塌。
门开着,从门外可以见到里面的情形。郑昭又睡了,大统制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站在床头看着他。郑司楚见大统制在父亲床头站了一会儿,便又走了出来。
“郑司楚。”
大统制慢慢说着。郑司楚没想到大统制竟然会叫自己的名字,心里登时又有一阵说不出的激动,走上前去行了一礼道:“大统制。”
这个个子不高,相貌也平淡无奇的人,身上似乎散发出一种无穷无尽的威严。父亲对自己,以及毕炜治军的手腕,都算得上严厉,可是那种严厉与大统制的威严相比,简直就是儿戏。大统制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下,沉声道:“好好照顾你的父亲。”
这是大统制的最后一句话。郑司楚顿了顿,才道:“是。”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从小到大这位在他心中无比神圣庄严的领袖现在就站在他面前,即使是郑司楚也有些惴惴不安。
大统制没有再说什么,领着近卫队走了出去。郑司楚回过神来时,大统制已经出了后院的门,而那些工友官吏已经挤成一堆,将他与大统制分开,现在就想追都追不上去。
这个人就是大统制吗?这个无比伟大的人也叫了我的名字吗?
郑司楚想着,却见边上阿四跪在地上,浑身仍在发抖。他不知阿四出了什么事,过去道:“阿四,你怎么了?”
阿四抹了抹额头的汗,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道:“司楚,大统制跟你说话!”郑司楚这个国务卿的儿子在不相干的人看来也颇有点伟大,但阿四与他几乎天天能见面,常给他端茶倒水。因为郑昭要大家都称呼郑司楚的名字,郑司楚在阿四眼里也就是一个熟悉而和蔼的上等年轻人罢了,与这个神明一般的大统制不可同日而语。现在这个神明和郑司楚说过话,郑司楚在他眼里登时伟大了许多,要是当时大统制对他说了一句,只怕他会当场屁滚尿流都说不定。郑司楚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是啊,大统制也是人。”
阿四却像是听到什么大逆不道地话道:“大统制可不是一般人,司楚你怎么能这么说。”
“共和国里,不是人人平等的吗?这是大统制的话,大统制自己肯定也是认为我们都是平等的。”
人人平等,这句话在共和国里自然无人不知,也是常常挂在嘴边的。阿四纵然没读过多少书,可是也不能反驳这句大统制自己说出来的话。他嘟囔道:“人和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郑司楚怔了怔。共和国人人平等不假,但阿四到底是没读过书的工友,就算他向来认为人和人都是平等的,可是总不自觉地把自己和程迪文归为一类,阿四他们这些工友则是另一类。这种想法实在已是无意识的概念了,连他自己都没有想起来,这正是一种人和人不平等的想法。阿四虽然没读过书,但这句“人和人到底不一样”的话却一针见血地说破了其中真谛。
难道,人人平等仅仅是一句空话吗?
郑司楚突然感到如此茫然。那些官员对小吏一向顿指气使,而小吏对工友又往往呼来喝去。至于那些工友,因为在国务卿府做事,遇到在别处做事的乡人时,又不自觉地表现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派头。这些情形人人都习以为常,根本没放在心上,人人都觉得天经地义。然而现在想想,难道共和国并不是人人平等的?至少看到他们在见到大统制时这副疯狂模样,谁也不会承认自己与大统制平等。不过换过来想,在大统制面前,倒真个人人平等了,自己和阿四在大统制眼里可能毫无分别。
如果人人平等这句话因人而异,那这还是真话吗?
如果人人平等只是一句假话,那么在这句话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共和国又算什么?
郑司楚突然感到了一阵心悸。这些离经叛道的想法他还从未有过,但此时种种想法纷至沓来,尽在脑海中盘旋。
人和人应该平等。然而,现在又的确是不平等的。也许,现在这个国家并不是共和国?
在见到大统制时,郑司楚同样感到了激动。可是现在他又忽然觉得方才自己简直是疯了,大统制也是一个人,自己为什么因为见到他就激动得连话都快说不出了?如果说仅仅因为他是大统制,那么假如自己是大统制,这个名叫“南武”的人见到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激动得痛哭流涕?
不,人和人的确是平等的,大统制的这句话的确没有错。可是,大统制真的相信这句话吗?看他的样子,分明把旁人对他的景仰和崇拜当成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了。这样的人,在决定做某件事时,会真的考虑到人和人的平等吗?难道他不会认为,牺牲掉某些无足轻重的人、保住某些重要的人是正确的?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从今天起,我一定要把对大统制的惧意驱除干净!即使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这样认为,我也会坚信,大统制与我是平等的!
就在郑司楚仿佛看到了一个新天地的一刻,车里的大统制却阴沉着脸,正看着手中的一份报告。
“继周,你觉得这个郑司楚是怎样一个人?”
伍继周侍立在大统制身后。他道:“年轻,有能力,但言过其实。”
大统制的脸上露出了霁色,“确实。这个年轻人的确很奇怪,在他身上有种奇特的力量,不过毕炜对他仍是高看了。”
郑司楚在见到大统制时表现出的那种不安,显然与旁人一模一样,即使他的自制力要强得多。其实不管是谁,只要他是国务卿的儿子,就算见到大统制也多半不至于会痛哭流涕吧。现在大统制已经放心了许多,这个郑司楚会有一番作为,但仅仅是一番让人赞叹的作为罢了。
郑昭的儿子,并不足虑。这样看来,郑昭也不足虑……
不是。大统制的脸上已变得沉重起来。自己的秘密被丁亨利发现,好在丁亨利终究和自己有几十年的交情,仅仅因为失望而离开,肯定不会告诉旁人。而丁亨利显然做梦都没想到,他这样做的结果却是等来了自己的辣手。
其实,我也不想杀了丁亨利……大统制的心头,不为人所知地颤动了一下。天下之大,知交能有几人?很久以前,当丁亨利和自己都还是风华正茂的青年,丁亨利为了自己所描绘的未来构想而激动,发誓一心一意辅助自己造就这个人人平等的世界。那时自己经受过不知多少次生死关头,但每一次都依靠着丁亨利和郑昭的帮助闯了过来。这两个人已不仅仅是自己的属下,甚至已经算得上是自己的朋友。
朋友?
大统制不禁有些茫然。如果有人见到这样子的大统制,那是死都不会信的,包括伍继周。但伍继周站在大统制身后,什么都看不到,只以为大统制仍在看着手头那份毕炜的报告。
曾经,丁亨利和郑昭都是我的朋友。然而裂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丁亨利与那个人也是朋友,可是不论他被那个人逼到了何等地步,丁亨利都不曾背弃自己。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共和国,而不是一个美好的帝国,这个信念支持着丁亨利一路走来。当时连大统制自己都不禁有些感动。以郑昭和丁亨利的能力,想在帝国飞黄腾达都轻而易举,但他们在自己最为落魄的时候支持着自己,这种感情无论如何都应该是“友情”了。可是,这样的友情,终究还是靠不住的……
大统制微微闭了闭眼。在他眼底深处,依稀有一丝湿润,但谁也发现不了。和丁亨利的裂痕是从帝国灭亡后的大处斩开始的吧,当丁亨利得知自己将要处斩帝国君臣时,那次不顾一切地来劝谏自己的情形犹在目前。可是丁亨利难道不知道,一个新生的共和国,是要从血泊中诞生的吗?就像一片生满了毒草的荒原,如果不把草根都彻底翻起挖断,来年毒草仍会发芽。
十几年前,当丁亨利得知道自己的决定无法改变时,伤心欲绝,甚至违背了人人平等、永不向人下跪的誓言,向自己跪下,只求自己饶过那个人。如果是旁人都可以商量,甚至丁亨利要自己饶过帝君,自己说不定也能答应他,但唯独那个人不能。
那个人……
那个人其实也并不是一个能力极强的人,遇事优柔专断,而且时常会犯错,即使在战场上他能够百战百胜。这样一个人,其实根本算不得自己的对手,可是大统制见到他时,仍然会感到说不出的恐惧。
如果我是一座冰山,他就是一团火。即使很微弱,即使被冰山压着,但这团火总不会规灭。这是天生的敌人,永不能调和,也永远不能原谅。如果放过了他,这团火就会越烧越大,即使是一座巍巍冰山,迟早也会被烧融。
这是大统制第一次知道这个人时所想的。那时大统制就动用手中一切力量去调查这个人,得出的结论是此人不足为虑,应该很快就死于乱军之中。然而,大统制的这个结论却错了。那个人并没有死于乱军,反倒势力越来越大。
这是大统制唯一一次错误。所以当他从毕炜那里听到,郑昭的儿子曾为了一个士兵与毕炜发生冲突时,大统制的心底就对这个名叫郑司楚的青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此人会成长为与那个人一样的人吗?
大统制来国务卿府,固然是想看一看郑昭,而同时另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能见一下郑司楚。如果以前他一直有这个担心,那么今天这个担心就不存在了,因为郑司楚绝对不会变得与那个人一样。
大统制有生以来只错过一次,那次错误也会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错误只犯一次也是太多了,他的义父,第一次提出共和理念的苍月公当初去世,就是因为接连犯了几样大错。过于急进,未能巩固后防就被暂时的胜利冲昏头脑,急于渡江,结果被帝国军奇袭,丧失了大好局面;随后,又错误地相信了五羊城主何从景,结果犯下第二个大错,使得共和军的最后力量也被何从景吞并;而他最大的错误,就是想把自己当成亲生儿子的替身吧。
何从景,这个曾经的五羊城主,能力远在义父之上,也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相信了自己。结果经过了数年准备,大统制终于和郑昭、丁亨利一起,借帝国军之力打垮了何从景,反客为主,将五羊城变成真正的共和军大本营。这是大统制平生得意之作,顺理成章地将共和军势力夺回来,甚至把何从景的老班底也接收了大半。正是靠这份力量,他最终击败了拥有那个人的帝国,成为这场角逐的最终胜利者。
现在,我仍然会是胜利者。大统制想着。不论拦在前面的人是谁,义父,敌人,朋友,兄弟,只要是挡路者,杀。共和不能一蹴而就,共和应该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但在目前这阶段,也许民众只是一堆污泥。
大统制将毕炜那份报告递给伍继周,只是说了声:“销。”伍继周接过来,将手上一个戒面往面上一敲。这戒面能印出痕来,却是个“销”字。大统制时时刻刻都在办理公务,处理好的公文当然要即时销毁,未处理完的则需先行封存。伍继周左右手各有一个戒指,封存的敲一个“封”字,销毁的敲一个“销”字,每天晚上他都会把文书全清理一下,将需要销毁的文书烧掉。
接下来一份文书是之江太守发来的,汇报目前驻守在东平城的次帅邓沧澜情况。虽然文书很厚,但伍继周已经做了一个扼要。伍继周这人记性极好,而且擅于概括,言简意赅几句话便将文书内容都概括进去了。邓沧澜原本在五羊城镇守,统领共和国水军南战队,不过共和国的各部驻军每隔几年都要进行轮防,表面上是说让守将熟悉各地,其实是大统制不希望某个将领在一个地方驻扎过久,以至于在当地形成势力。邓沧澜是水战权威,也是共和军水军北战队的缔造者。由于北战队与南战队之间相距过远,一旦出事不能互相呼应,因此大统制命邓沧澜在中部也建立一支水军战队,这样南北中三支水战队就能联为一体。之江太守汇报的是邓沧澜目前的进展,从资金使用到人材调度,相当详实,从中也可以看出邓沧澜十分敬业。现在邓沧澜将螺舟队调往中部,准备作为中战队的特别主力,因为螺舟本是北战队的秘密武器,十几年前还根本没有,所以北战队的螺舟实力要远远强于南战队。有鉴于此,邓沧澜一直大力发展南战队的螺舟。
大统制看了看扼要,道:“继周,这文书里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吗?”
伍继周站在大统制身后,他也看到了这封文书,用低低而清晰的声音道:“问题不大,唯一需要关注的是本月二日,螺舟队潜虬号管带宣鸣雷初到东平,便在东平一家名叫‘观风阁’的酒楼中恃酒闹事。酒楼主人向东平太守控告,责令宣鸣雷赔偿,但由于邓沧澜元帅庇护,未对宣鸣雷进行拘禁。”
“宣鸣雷与邓沧澜是什么关系?”
“是邓沧澜在水军士官学校的得意门生。那一届有两人号称天才,一个正是这宣鸣雷。此人对水战颇有心得,战法别具一格,但性好饮酒,而每饮必醉。”
大统制闭上了眼。这个宣鸣雷只不过是个战将罢了。每饮必醉的人,肯定不会有什么野心,所以没什么好关注的。他道:“另一个天才是谁?”
“那人名叫傅雁书,是闽榕省归泉县县令之子,时任螺舟队潜鲲号舟督。”
“都在螺舟队吗?”
“因为那一年是螺舟队见习士官特训班,所有人都进入螺舟队,现在这一届全在螺舟队。”
原来如此。大统制想着。螺舟队是水军团中待遇最好的一支部队,也因为新鲜,最受那些爱冒险的年轻人青睐。正因为想考的人多,宣鸣雷和傅雁书能在这一届里号称天才,看来的确名下无虚。只是这个宣鸣雷未免恃才傲物,胡作非为,邓沧澜也未免太护短了。大统制翻了翻,递给伍继周道:“销。”
之江太守是个循规蹈矩之人,虽然很认真,但未免太过琐屑了,把什么事全报了上来。邓沧澜的夫人可娜是大统制的妹妹,尽管有这样的身份,邓沧澜做事还是以低调出名,所以庇护一个喝醉发酒疯的弟子,在之江太守看来都是值得注意的事了。这汇报虽厚,大统制已粗粗翻了一遍,又听伍继周说了重点,便知没什么可看。
车子慢慢行进,两人在车中这样一份份文书看下去。到了大统制府时,大统制已批完了十几份文书。走下车时,伍继周将需要销毁的和需要封存的文书一边夹了一包,跟在大统制身后向荷香阁走去。在那里,大统制还要对几份特别关注文书再次进行审阅。
坐在荷香阁内室,批阅了几份文书,大统制突然想念起郑昭来。
第二次远征马上就要开始了。现在,郑昭这个唯一会提出不同意见的人躺下了,出师之议再没有人非议,远征也不会有波折了。可是要远征的话,各种杂务也多得足以压死一个人,以前有郑昭处理,大统制不必事必躬亲,现在却只能样样过问。这种批阅与看之江太守的汇报相差甚远,大统制看了几份便觉头痛。物资调度,兵力集结,武器发放,服装监造。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堆在一处时,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有个完美的调度实在令人头痛。
看来要尽管物色一个郑昭的后继人才了。大统制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