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齐大夫将郑夫人包扎好,抬上床后,申士图也领着芷馨和一干侍从过来了。
郑家竟然遇袭,飞铁丧命,申士图回想起来亦是心有余悸。听齐大夫说郑夫人的伤势极重,现在不知吉凶,好在郑昭安然无恙。申芷馨见郑夫人受了重伤,却已哭了出来。郑夫人对她视若己出,申芷馨的母亲已经去世,她心中实亦将郑夫人视作母亲,说什么也要伴在郑夫人身边照料。
待事已粗定,申士图屏退左右,与郑昭相对坐在一处,叹道:“郑兄,此事全都怪我。”
郑昭也叹道:“士图兄,这事岂能怪你?要怪,也怪南武的手太辣了。”
大统制对郑昭竟是如此不依不饶,非要斩草除根不可,申士图亦不曾料到。他小声道:“此事多亏令郎看出破绽,否则更难应付。余成功这家伙,竟敢下这黑手,看来不能轻饶了他。”
郑昭诧道:“这是余成功策划的?”
申士图将郑司楚先前的分析约略说了,说现在被杀的三个刺客中,其中一个正是那天与余成功一同来过的。郑昭听罢,叹道:“士图兄,此事亦不能怪余成功。年景顺的下落找到了吗?”
申士图道:“找到了。原来竟被这些人绑了票。看守的那人已觉风声不对,脱身逃了。”
年景顺是余成功的外甥,又是他的得力副手,以年景顺的性命来威胁余成功,余成功自不敢不听。若是以前,郑昭亦觉余成功这人其罪当诛,但现在却觉他情有可原。他小声道:“士图兄,现在正值用人之际,万万不可平白树敌。你将那年景顺还给余成功,这回他应当会死心塌地跟着你走了。”
这也正是申士图的想法,只是他怕郑昭会怒火不消,不肯原谅余成功,所以才这般说。余成功虽是五羊驻军首脑,但郑昭更是这回举旗的一块金字招牌,权衡之下,若只能放弃一个,还是放弃余成功为上策。听郑昭这么说,他心中实是一块石头落地,点点头道:“郑兄既然如此大度,那样也好。余成功倒也不是铁了心要跟大统制走,应该能拉过来的。”
郑昭心中有点想笑,忖道:士图兄,你在我面前也想耍这花枪。但想到妻子受了这么重的伤,生死未卜,笑也笑不出来,只是道:“士图兄,五月十五的会准备得如何了?”
申士图道:“我暗中已通了气,九成的人都愿听从我,还有一成也多半不是竭力反对,只是心存观望罢了。”
郑昭道:“对这一成之人,也不可大意,这几日要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特别是与陌生之人来往的情形,务必要加倍小心。”
申士图点头道:“郑兄说得极是。”心中忖道:我只道他家里遇到这等大事,只怕他会一蹶不振,看来只是多虑了,此人实非常人。如果能和他结成儿女亲家的话,多半利大于弊。想到此处,又小声道:“还有件事,本来不当在此时说出来,但尊夫人伤势如此严重,郑兄也不要嫌我冒昧了。”
郑昭诧道:“还有什么?”
“便是小女之事。小女之母无福,已然过世,尊夫人极喜爱小女,我看令郎亦是丰神俊朗,英气勃勃,他们两个若能配成一对,倒是件美事。”
郑昭听他说的乃是此事,脸上亦露出喜色道:“拙荆也常有此意。士图兄既然亦这么想,那确是一件极好的事。”
和申士图虽是数十年的老交情,但郑昭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要办这件大事,更应该团结一致。而现在能让双方更一步信任对方的最好方法,便是结成儿女亲家。他知道申士图的意思,那是因为妻子受的伤太重,万一她伤重不治,再说这种儿女亲事就显得不合时宜了。申士图听郑昭答应了,喜形于色道:“那多谢郑兄了。”转念一想郑司楚的母亲刚受了极重的伤,实不该如此高兴,便又正色道:“还望尊夫人早占弗药,这样这桩喜事就喜上加喜了。”
郑昭犹豫了一下道:“只是这事我还要问问司楚看看,总是要他自己首肯方好。”
申士图道:“正是正是。”心中却想:以芷馨这等品貌,配你儿子绰绰有余……不过郑司楚这小子也当真是芷馨的良配,别个这么好的小伙子只怕找不到了。和郑昭结成亲家后,双方就更无隔阂了,而郑司楚的能力他已极为欣赏,将来郑司楚必定会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
他这般想,郑昭亦在这般想:自己虽是威望高过申士图,但五羊城是申士图经营已久的地方,自己与申士图能够更紧密地联合在一起,大事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一分。再加上郑司楚在军事上的天份……想到此处,郑昭心底却有点隐隐的不安。他虽然也在军中甚久,但自知并无将才,郑司楚继承的,自是他那个亲生父亲的才略。假如有一天郑司楚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会不会与自己反目?那这个最得力的臂助反而成为最大的敌人了。
不要去想了。小薇不会说,自己也不会说,世上再无一人知道……
想到再无一人知道,郑昭便想起了在东阳城隔着车帘碰到的那个马先生。那人是自己这些年里第一次碰到的一个同样怀有秘术之人。这马先生也知道了司楚的身世,终究是个隐患。他会不会将此事告诉大统制?但转念一想,当时马先生放过了自己一家,就是已经和大统制决裂,大统制也再不会信任此人,以大统制行事的风格来看,只怕这马先生现在已经葬送在大统制手中了。但不管怎么说,一旦有机会,还是应该灭了这马先生的口,以绝后患才是。
申士图见郑昭若有所思,不知他在想这些,只道他还有些犹豫,便低低道:“郑兄,你也不必再担心大统制,毕竟五羊城与雾云城一南一北,天各一方,他对这儿亦是鞭长莫及。”
郑昭道:“好。今天已是五月十二,接下来这三天,务必要加倍小心,不可再出乱子。”
申士图道:“是。等天一亮,你们一家就都转移到你妹夫那边去吧,我再加派人手昼夜巡视,绝对不让大统制的人再次下手。”
他们商议已定,郑司楚在母亲房里却是忐忑不安。这一晚他与申芷馨两人都没有合眼,不时查看郑夫人的伤情。好在齐大夫的手段当真高明,郑夫人虽然仍是神智不清,伤势却不曾恶化。
天光已然放亮,郑司楚虽然曾恶斗一阵,后半夜也不曾睡,但他在军中日久,已是惯了,申芷馨却有些抵挡不住,眼皮不住粘在一处。郑司楚见她疲惫,柔声道:“小芷,你回去歇息吧,我在这儿看着。”
申芷馨确是熬不住了,便不客气,站起身正待出去,回头对郑司楚道:“司楚哥哥,你不歇息吗?”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我还承受得住。”
申芷馨喃喃道:“希望段阿姨早日康复。”
她从楼下拾级而下,还没走下,宣鸣雷已迎上来道:“申小姐,郑夫人情形如何?”
申芷馨道:“她还好。”她见宣鸣雷亦是一夜不睡,仍是精神奕奕,诧道:“宣将军,你们当兵的不用睡觉吗?”
宣鸣雷道:“当然也要睡。只是一入行伍,谁知道什么时候要出动,所以平时见缝插针都在休息,我一边走路都能睡着。”
申芷馨睁大了眼诧道:“真的?”
宣鸣雷见她当真信了,苦笑道:“当然是假的,只是说说而已。只是平时打个盹,精神也就回来了。申小姐,你快回去歇息吧,我送你吧。”
申芷馨脸微微一红,低声道:“不用了,我和阿爹一块儿回去。”心中却想道:司楚哥哥和宣将军两人倒有点像,却也不像。司楚哥哥太一本正经了。她与郑司楚自幼玩在一起,但十几年未见,反而显得陌生,她在郑司楚跟前也有点局促,总是无话可说;倒是宣鸣雷,虽是初见,却不必有什么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与宣鸣雷两人坐在桌前,本来已是睡意沉沉,但宣鸣雷与她说些趣事,听得她赞叹不已,睡意不知不觉已退去了不少。
说了一阵,楼梯响动,却是申士图和郑昭下来了。申士图一边说着,一边低喝道:“厚土,你即刻将郑公一家送往特别司去,再安排人手日夜巡逻。”
飞铁和厚土是申士图侍从队的两个首领,现在飞铁已遭不测,便由厚土全面负责。厚土答应一声,叫了几个人过来将郑夫人抬下。申芷馨见郑夫人抬下来,但也在一边张罗,等郑夫人抬上大车,郑昭和郑司楚两人同上了车,宣鸣雷则去亲自赶车,申士图父女才向他们告别。
回太守府的路上,天已大亮了,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许多。申士图自与郑昭告别后,一直没说话,此时才低低道:“芷馨,你方才一直在与宣将军聊天?”
申芷馨此时困意已浓,上下眼皮直打架,听得父亲问起,便道:“是啊。”
申士图犹豫了一下,说:“你觉得,宣将军和司楚两个人,比起来如何?”
申芷馨含含糊糊地说:“宣将军很好,司楚哥哥也很好。”
申士图呆了半晌,才低低道:“假如,要你选一个,你选谁?”
他下楼来见女儿与宣鸣雷谈得热络,心中便有点不安。刚与郑昭说好要结儿女亲家,这个女儿只怕就不能让自己如愿。他本以为女儿定然很喜欢郑司楚,这桩亲事十拿九稳,所以郑昭说要问问儿子看,他连问都不问了,现在却觉得这事只怕没这么容易。问出这话来,他也怕女儿脸嫩,挂不住,但问出口半晌仍不见女儿回答,扭头一看,却见申芷馨歪着头,已是睡着了,自己这话定然没有听到。他苦笑了一下,也不再多说。
世上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他想起了许久以前听到过的这句话。对申士图来说,这话并不十分确切,因为他的事向来都很如意。可是现在他才发觉,至少在儿女亲事上,能如自己意的只怕可能性不高。
不管怎么说,让芷馨自己做主吧。也许,她只是嘴上说说,心目中对这两人仍是分出甲乙来的,真正喜欢的还是郑司楚吧。毕竟,女孩儿的心思,旁人总是不懂。想到此处,他也不再多想了,闭上眼养神,一边想着三天后砺锋节这场将决定五羊城命运的大会。
到了特别司,申士图再不敢大意,安排郑家住在一幢闲置的石屋中。特别司的房屋设置没有先前那宅院舒适,但特别司在五羊城最南,一半是沿海,比先前安排的地方还要偏僻,若有闲杂人等出没更易被发觉,而申士图安排的人手更是日夜不断巡逻,当真再无反覆的可能。而且齐大夫也索性暂居到特别司里,日夜照料郑夫人。第二天,齐大夫说郑夫人的烧已退了,但神智能否回复只能听天由命。郑司楚见父亲昏迷了大半年,好容易才醒,这回却轮到母亲昏迷,心中极是痛苦。这个时候宣鸣雷倒来找他散心,和他玩了几回那战棋。这个时候华士文也不小气,任由他们折腾,但郑司楚水战之能本就远不及宣鸣雷,又担忧母亲伤势,与宣鸣雷对战,一局未赢,每回都被打得全军覆没,以至于宣鸣雷颇有高处不胜寒、对手难觅之慨。
又过了两天,这一天已是五月十五。一大早,申士图派来接郑昭的人就到了特别司里。这天郑司楚正和姨妈段紫蓼一块儿照料母亲,郑昭出发前还来看了看,向自己这个小姨子打了声招呼,却将郑司楚叫了出去,在门边小声道:“司楚,今日将是决定性一刻。若是午后,没有我的手书回来,你就带着你妈即刻逃出城去。”
郑司楚亦知道今天砺锋节会议上申士图将要提出举旗反对大统制之事了。虽然先前估计,五羊城中大多数人都会表示支持,可现实到底与估计的有很大出入,安知会有什么变化。听父亲这般说,郑司楚知道一旦反抗的力量过大,父亲和申士图两人只怕会当场被砍为肉泥。他道:“父亲,要不要我跟着你去?”
郑昭道:“你去也无济于事。一旦群情汹汹,都反对我们的话,我们的命运便也决定了。这回,再没有一条退路,所以你还是带着你妈远走高飞吧。你姨妈已经知道,到时她会安排你们一块儿登船出海,去异乡谋生。”
姨父陈虚心身为特别司司长,也将出席这次大会,而且肯定会站在申士图和郑昭一边。一旦群起反对,陈虚心自然同样回不来了。他犹豫了一下,道:“小芷呢?”
郑昭眼里一亮,低低道:“你很喜欢芷馨,是吧?”
这话段紫蓼也问过郑司楚,但那回郑司楚却没有回答。听得父亲也这样问,郑司楚再没有犹豫,点了点头。郑昭心下一宽,拍拍他的肩道:“我和你申伯父也有意撮合你们。如果此事成功,也该安排你们的亲事了。如果我们回不来……”他顿了顿,苦笑道,“她马上就会来。到时你带上她,一块儿去海外成家立业吧,再不要回来。”
郑司楚听父亲说得仿佛遗言,心下无端一疼,低低道:“父亲,不会吧,我们一定会成功!”
在南武的阴影笼罩下,谁都不敢说一定会成功。郑昭想着,心里亦有些刺痛。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件事……”
郑司楚不知父亲又要交待什么,等了半晌不见他说,好一阵郑昭才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你母亲若能康复,你们到了海外,她一定会跟你说的。”
郑司楚心道什么事这么难说,只怕是交待自己和申芷馨将来的事吧。现在父亲要踏上决定命运的路,旁的事已不在他心上了,念及此郑司楚低低道:“父亲,我静候你的好消息。”
郑昭点了点头道:“正是。天下事,做了未必能成功,但不做就一定不会成功。”
话已至此,也不必再说什么了。他转身便上了车,见郑司楚仍站在车前,便在车里向他挥挥手道:“司楚,回去吧,反正午后一切便见分晓。”
此事的把握实有八成以上。可就算有八成把握,仍有两成不确定,到时情势同样有可能会急转直下。
南武,终于要和你正面对抗了。郑昭在车中想着,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很多年以前,大统制、丁亨利与自己一同谈论着将来的前景,都以天下为己任,意气风发,只觉为天下苍生开创一个全新的时代者,舍我其谁。几十年已过,新的时代已经来临,却远没有当初构想的那样完美。
丁亨利已经退出了,接下来,就看你我谁能走到最后!
郑司楚看着郑昭的车子驶远了,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空虚。
万一,举旗失败,自己的下半生将会怎么样?从少年时代起,他最崇拜的就是共和国的名将们。丁元帅,莫元帅,邓元帅,以及魏毕方于胡这五上将,都曾是他的偶像。后来自己也进入了军中,虽然曾与毕炜起过冲突,但对毕炜的将才他也同样敬佩。只是时代真是一条洪流,立下不朽功绩的共和名将们,现在竟然叛的叛,败的败,三元帅五上将中,除了早死的次帅莫登符和三帅邓沧澜,再加一个早已残疾退伍的第一上将军魏仁图,其余诸人竟然都被洪流卷走。丁亨利已是叛逆,毕炜战死,方若水和胡继棠自远征败退后,再无消息,接下来有谁将会登场?
我一定也会走上前台的。
郑司楚想着,既有些忧伤,也有种难言的豪气似欲冲霄直上。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了申芷馨的声音:“司楚哥哥。”
郑司楚转过头,却见申芷馨站在后面不远处,背上又背着那面筝。因为父亲刚说过自己和她的亲事,郑司楚见到她突然有点不安,微笑道:“小芷,你来了。”
申芷馨盈盈走到他跟前,脸上却也有点不安,小声道:“阿爹今天好像有心事,让我来这儿。”
因为申太守同样没有十足的把握。他道:“来,去那儿坐坐吧。”
申芷馨道:“段阿姨现在怎么样?”
“伤势在愈合,不过齐大夫说就怕有反复。”
申芷馨顿了顿,道:“吉人自有天相,司楚哥哥你也别太担心。”说到这儿,她又展颜一笑,“今天一早余将军和阿顺又来了一次,说万分感谢阿爹。我向阿顺说了你来的事,他很是高兴,说过后来看你。”
余成功应该不会再有反复了。郑司楚听得这消息,心情登时好了几分。余成功是广阳一省的军事首脑,得他支持,举旗之事成功的希望更多了一成,想来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了。他见申芷馨背着那面筝,便道:“小芷,我们来合奏一曲吧。”
申芷馨一听他主动说要合奏,脸上更增霁色,说道:“好啊。叫一声宣将军吧。”
郑司楚实不太想叫宣鸣雷过来,但申芷馨这般说,不好违逆她,便说:“我去叫他。”
宣鸣雷因为玩战棋找不到对手,这一日说阿力阿国他们对兵法不上心,给他们紧急培训,传授水战秘要。郑司楚到展示厅里,只见宣鸣雷面前摆了不少小船模型,陈敏思也站在一边给他打下手递东西。宣鸣雷因为帮他向陈虚心进言,说玩玩战棋不至于玩物丧志,陈虚心特许陈敏思玩几局,陈敏思对他感激之极,倒是俯首贴耳。一见郑司楚进来,宣鸣雷笑道:“郑兄,你也来了,正好,再和我来一局试试。”
郑司楚道:“申小姐来了,让我来叫你一声,一块儿去合奏一曲呢。”
宣鸣雷对音律的爱好更胜于战棋,一听要合奏,眼里便是一亮,但马上道:“这个?我还是算了吧……”
郑司楚道:“你若不去,申小姐可是要生气的。”
宣鸣雷听他这般说,倒是从善若流,点头道:“那也是。那等我一下,我去拿琵琶。”
这琵琶还是申芷馨给他的,宣鸣雷收得很好。郑司楚见他答应了,心里反倒有点失望,但宣鸣雷兴冲冲地去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宣鸣雷抱了琵琶出来,对陈敏思道:“敏思,你去玩吧。”
陈敏思道:“我怕我打不过他们……”
宣鸣雷道:“嗨,我教你那几个绝招你用出来!阿力阿国有多少斤两我还不知道?”
陈敏思难得被父亲允许玩一次战棋,可那天和宣鸣雷玩时,毫无还手之力,被打得一败涂地,最后还是宣鸣雷放水让他也击沉了一艘船,否则就是全军覆没。后来宣鸣雷偷偷给他讲了几个水战中的阵形绝招,他实是跃跃欲试,听宣鸣雷这般说,欢呼一声,便走到战棋边上。宣鸣雷这才抱着琵琶过来,笑道:“申小姐在哪儿呢?我们快去。”
郑司楚道:“她在海边呢,走吧。”
特别司设在五羊城最南端,这一块只有一处船舶能够靠岸,别处地势极为险要船只根本无法停靠,这也是当初将特别司设到这儿的原因。郑司楚和宣鸣雷走到海边,远远便见申芷馨坐在一处崖上,筝已摆在身前,她正在调音。见郑司楚和宣鸣雷过来了,申芷馨微笑着站了起来,行了一礼道:“宣将军,真不好意思,把你叫了过来。”
宣鸣雷拣了块石头坐下道:“怎么样?再来一曲《秋风谣》吗?”
《秋风谣》是郑司楚最熟的曲子,但申芷馨摇了摇头道:“现在可不是秋天,还是吹一曲《坐春风》吧。”
《坐春风》亦是古曲,因为曲调优美清丽,五羊城的饮宴上凡有乐队助兴,多半便奏此曲,申芷馨那回拿来的曲谱中有此曲,但郑司楚和宣鸣雷都还没练过。宣鸣雷弹了两个音,笑道:“这回只怕要出丑了。郑兄,我们先熟熟手吧。”
那本曲谱郑司楚一直带在身边,翻出来看了看,却见曲谱下还有词,想必这《坐春风》本是一首歌。他念道:“南国秋来八月间,芭蕉阶下绿、荔枝丹。红楼隔水卷珠帘。人如玉、翠袖待谁怜。”念完不由笑道,“曲名是《坐春风》,词中却写着南国秋来八月间。”
申芷馨道:“按谱填词,本来词与曲相合,但后来就只取曲调,词与曲名无涉了。你别管这词,只管曲子吧。”
《坐春风》还有下半段,郑司楚见写着“可惜好容颜。明朝风雨后,总凋残。劝君且放两眉宽。杯中酒、以尽一宵欢。”这等浅吟低唱,咏叹流年似水,当及时行乐的歌词向来不为他所喜,但申芷馨选了此曲,他便也不再多说,摸出铁笛来试吹了几下,只觉这曲子也不甚繁复,以自己现在的技艺,当能应付自如。待宣鸣雷和郑司楚练了一阵,申芷馨道:“行了吗?我们开始吧。”
这时一阵海风吹来,将申芷馨的一绺头发吹得飘起。她伸手一捋,挽到耳后,姿势曼妙之极。郑司楚和宣鸣雷两人都看得痴了,申芷馨见两人都不答话,全都贼兮兮地看着自己,嗔道:“准备好了吧?”
宣鸣雷拨了两下琵琶,笑道:“还是上回那样?申小姐先弹一段过门,我们再加进来?”
申芷馨微笑道:“那好。”说着,纤指轻拨,曲声如流水般响起。海风有时会吹得浪如壁立,但此时的海风却轻柔如丝,她指下筝声散在海风中,更是美妙绝伦。
“南国秋来八月间,芭蕉阶下绿、荔枝丹。红楼隔水卷珠帘。人如玉、翠袖待谁怜。”郑司楚回味道词中的意境。这词说的是个独自等待在楼上的女子,寂寞而忧伤,所谓“人如玉”,自是生得美貌如花,好像正是在说申芷馨一般。他对音律一道已经入门,当初不通音律之时也只觉泛泛,但现在听来,却觉得申芷馨指下每一个音符都似有了灵性,每个音符都像她的手指,柔软委贴,听来亦有种恍如梦寐之感。只是,这种柔媚却又好似与自己格格不入。曲调仿佛春风化雨,自己却是一块磐石,岿然不动。
这时过门已弹到了结尾,宣鸣雷明于音律,知道此时正是自己加入的良机,五指一轮,一连串琵琶声便已响起。也就是琵琶声响起之时,郑司楚的笛声也同时响起,两人事先并无交流,但响起来却一般无二。申芷馨听他二人同时加入,心下窃喜,忖道:司楚哥哥的笛艺又有长进了,用不了多久,我们就真能登台合奏。
笛声和琵琶声响起,笛如春风,琵琶则如细雨,真个有春暮雨打芭蕉之意。筝声和琵琶声、笛声夹在一处,三者齐头并进,既如揉成一片,又脉络分明,说不出的美妙动听。郑司楚初时吹来,尚有几分生涩,不敢吹得太高,但过了一阵,生涩之意渐去,笛声也越来越明亮。此时已到了第二段。到了第二段,又该申芷馨奏一段小过门了,等她将这段小过门奏完,琵琶声和笛声又同时响了起来。只是申芷馨暗自皱了皱眉。
单响琵琶声和笛声,当真不分上下,难以轩轾。可是这《坐春风》的歌词是叹息流年易逝,韶华不至,要人珍惜眼前光景。郑司楚的笛声却越吹越亮,仿佛这场蒙蒙细雨下得越来越大,渐成天风海雨,筝声和琵琶声渐渐跟不上他。她心道:司楚哥哥的手法是越来越高了,可是……可是他的心性太高,实在让人难以亲近。奏到后来,琵琶声和筝声已汇成了一股,和笛声成了相抗之势。郑司楚此时手持铁笛,物我两忘,脑海中来来去去的,哪还有什么隔水红楼、楼下丹荔绿蕉、楼上玉人倚栏,而是金戈铁马、烽火遍地。那一日《秋风谣》吹到极处,将一树绿叶也激落了许多,这回这段《坐春风》也吹出了秋风之意,全然脱离了《坐春风》本意。宣鸣雷手法极高,阴柔阳刚无所不能,可就算是他,亦有难以招架之感,不要说申芷馨的筝声,更是七零八落,仿佛笛声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快剑,当者辟易,无不化为齑粉。连海风也似受笛声感应,越来越大,崖下浪涛滚滚,打在礁石上,尽成细屑。
终于,一曲已到尾声。到了这最后,琵琶声尚可听到,筝声已是微不可闻。吹完了这一曲,郑司楚取下铁笛,只觉胸臆间热血奔涌,简直要仰天大吼一阵方能发泄。他长吁了一口气,这才笑道:“小芷,我有没有一点进步?”
申芷馨看了看他,但眼神马上转到了别处,微笑道:“司楚哥哥,你的手法是大有进步了,可是这可是《坐春风》,不是《秋风谣》啊。”
郑司楚啊了一声,心道:是啊,我怎的把这曲子吹成这样?难道,我离开军队这么久,想的仍是金戈铁马、杀伐厮杀吗?
一边宣鸣雷见申芷馨神色不悦,心想一件好事别闹得不欢而散,便笑道:“郑兄的笛技实在已神乎其神。不过音律随心,心有所感,发乎指端,郑兄想到的一定是战场之事吧?”
申芷馨撇了撇嘴道:“我就不明白,你们想的全是杀啊烧的。好好的曲子,你们吹成这样,吓都吓死了。”
她虽是说“你们”,但又说“吹”成这样,不满的自是郑司楚一个。郑司楚哪会听不出来,苦笑道:“小芷,让你笑话了,我说我在此道上没什么天分。”
申芷馨道:“司楚哥哥你其实很有天分,段阿姨就很懂音律,那时她跟我说,一曲有一曲之境,吹奏时当体会一曲的意境,不能一味随心所欲,不然什么曲子全是一个调调,那还让人怎么听!”
郑司楚听她已在耍小性子了,心道:小芷平时挺大方,一说到音律,马上就刻薄起来。他赔个笑脸道:“小芷教训得极是,所以还要你多教教我。”
申芷馨听他说了句笑话,心想:司楚哥哥平时不苟言笑,现在说这笑话也这么干。她撇撇嘴道:“我可教不了你。司楚哥哥,你啊,是积重难返,吹吹《秋风谣》还好,吹别的,那真是糟蹋了。”
这话已有点重,宣鸣雷生怕郑司楚下不了台,忙打圆场道:“其实郑兄也是疏于练习。申小姐,你常来来,将音律上的心得多跟他说说,他一定会体味得到的。”
申芷馨脸忽地微微一红,啐道:“谁要教他啊,榆木脑瓜,开不了窍。”说着,板着脸将筝收了起来,说道:“我去看看段阿姨去,你们自便吧。”
宣鸣雷奏乐的瘾头实未过足,见申芷馨要走,忙道:“申小姐,不再练几段吗?我们换一段练吧。”
申芷馨道:“算了,以后再说吧。”
她将筝放回布套,背回背上,转身便走,连告辞都不说了。平时申芷馨见到他们总是斯有礼,发这么大的火还是第一次,郑司楚实是摸不着头脑,不敢挽留她,待她一走,他苦着脸道:“宣兄,我是不是吹得很糟,才让小芷生气了?”
宣鸣雷道:“哪里,单以笛技而论,你已比我强得太多了。”他咽了口口水,又道,“只是音律,也如兵法,要因势利导,不能一味强攻。好比打起仗来,前锋营冲营,辎重营打扫战场,要是哪回敌人从背后袭来,就要及时转变队形,不能让辎重营也抄着刀子去厮拼。”
宣鸣雷这般说,郑司楚却也明白了。他道:“道理我也知道,只是吹出来,总是不知不觉往这路子上走。”
宣鸣雷道:“这应该是你练习太少,听得太少的缘故。百战百胜之将,绝非从军校一出来就是的,全得在实战中磨练出来。郑兄,你吹笛,大概还是自己练习多,旁人点拨少吧?”
他这话便是说得甚切。当初郑司楚向蒋夫人请教,蒋夫人只是纠正他的指法,要他多加练习,特别是各种风格的曲子都要练练。但郑司楚一吹到柔媚的曲子,往往就觉得吹不下去,而《秋风谣》这等曲风锐利的,却吹来得心应手。他道:“想必便是如此。”
宣鸣雷道:“那就是了。好比你当初听我弹《一萼红》,这曲子本来够软的,但闵先生此词却是雄浑悲凉,我想着他这首词,便要配合词风……”
郑司楚听他说到那《一萼红》,说是“闵先生”,诧道:“闵先生?闵维丘吗?”
宣鸣雷道:“自然,天下哪还有第二个会填词的闵先生?”他说着,信手一拨,琵琶弦上出来的却是金戈铁马之声。宣鸣雷哼唱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
此时海风已然转大,身下的海水窾坎镗鞳,亦是响个不住,只得宣鸣雷接唱道:“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会当挽、轰雷掣电,向沧海、披浪射蛟龙。扳倒逆鳞,劈残螭角,碧水殷红。”此时上段已终,他弹了一段过门,又唱道:“记得纵横万里,仗金戈铁马,唯我称雄。战血流干,钢刀折尽,赢得身似飘蓬。抚长剑、登楼一望,指星斗、依旧贯长虹。”唱到这儿,声调越来越悲凉,声音虽然转弱,却仍是一字不乱,声声入耳。宣鸣雷又弹了几下,结道:“叹息都成笑谈,只付衰翁。”
闵维丘乃是人们传颂一时的大诗人,所填之词酒楼上传唱甚广,风格也以柔媚居多,此词郑司楚却不曾听过。当初在酒楼上听宣鸣雷所唱,末句不曾唱出,这回才算听他唱完。待宣鸣雷唱完了,郑司楚道:“闵维丘好像没当过兵吧,怎么这词里好像在说一个老将?”
宣鸣雷道:“这是他晚年和邓帅相遇,在酒席上即席赋的。当时我也在场,邓帅听他唱完,眼泪都流下来了。闵先生说的,应该就是邓帅了。”
郑司楚点了点头道:“那就是了。”他忽然笑道,“若是小芷听你唱这般一首《一萼红》,多半也要朝你发一顿脾气了。”
宣鸣雷只是笑了笑,心道:曲风不同,你到底还是对音律知之不详。他放下琵琶,忽道:“郑兄,今天令尊和申太守是在准备大事了吧?”
虽然没有人和宣鸣雷明说,但宣鸣雷亦已听到风声了。郑司楚道:“是啊。”
宣鸣雷望着远处海天一线,叹道:“虽说此事胜算很大,但到底不是十足十。万一有了意外,郑兄,我们是不是就该跑路?”
郑司楚这回倒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宣鸣雷笑道:“码头从昨天起就停了这么艘大船,我又不是瞎子。今天这日子,申小姐也跑过来,分明是申太守以防万一,万一他们举事失败,让她也跟着我们跑路的意思。”
郑司楚道:“那也只是以防万一而已。我估计,现在应该能成了。”
宣鸣雷点了点头道:“若是不成,城中定然已经大乱。毕竟,五羊城要公然反叛,铁了心要跟大统制走的人不会答应。不过明天城中还应该会乱一乱,希望申太守未雨绸缪,已作准备。”
城中上下,定然不会万众一心,难保不会有铤而走险的,特别是军中的中下层军官。郑司楚淡淡道:“如果是前些日子,我还有这个担心,但现在已不担心了。”
宣鸣雷道:“噢,你哪来这么大信心?”
郑司楚微笑道:“申太守心思缜密,诸事都已有准备。那天余成功去见他,虽然他当时并没有觉察出意外,但暗中却已做好防备。当时这几个刺客本意定然是想刺杀申太守,但发现无从下手,这才退而求其次,前来刺杀家父。”
宣鸣雷又点了点头道:“确实,你说得是。看来‘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这话,当真是至理名言。”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乃是兵法中一句名言。郑司楚对此话实是有切身体会,当初西征朗月,方若水一军就是因为不知五德营底细,以致久攻不下,后来毕炜前来助战,五德营的底细已多半摸清,终于一举成功。而随毕炜远征西原那一次,同样是不知五德营在西原已有种种变化,结果败北。后来三上将的大军远征,又何尝不是知己而不知彼,结果被五德营的新武器偷袭得手,以绝对的优势出征却灰溜溜地逃回来,毕炜更是将性命都丢在了那里,而方若水与胡继棠两位上将军虽然逃得性命,前半生所建立的声名亦已丧尽。
击败他们的薛庭轩,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更是曾与自己斗枪落败。想到这一点,郑司楚心中却不是得意,只是说不出的痛苦。当年击败薛庭轩的喜悦,现在却仿佛成了一根插在他心头的尖刺。薛庭轩已成为传说中的人物,自己呢?在大统制追杀下苟延残喘,甚至,不是大统制的直接目标,仅仅是作为父亲的附带物!而这一点更让郑司楚有种窒息感。在他心底,自己永远不是什么附带。
与大统制对抗到底,不仅仅是为了父亲,也是为了自己。
他这样想着,仿佛应和他这念头,远远传来了几声钟鸣。
那是五羊城的大钟。昔年五羊城号称有一树、一塔、一钟三宝。一塔是座琉璃塔,已经在数十年前毁于战火,一树则是泛指,指的是五羊城里到处都栽着的荔枝树,这一钟则保留至今,是口数千斤重的大铜钟,敲响后声闻数里,满城俱能听到。正因为这钟太响了,一般都不敲,只有出现紧急事态时才会响起。听得这钟响,郑司楚的心头便是一凛。
钟响了,这表示申太守举旗成功还是失败?他看了看宣鸣雷,宣鸣雷也看了看他,两人都不说话,这时却见有个人急急向他们这儿跑来,正是申芷馨。
申芷馨的背上,那面筝还没解下。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远远地便叫道:“司楚哥哥!宣将军!”宣鸣雷和郑司楚闻声已跑了过去,只见她脸上已沁出了汗珠,但神色却并不惊慌。两人都是心下一宽,暗道:看来是好消息了。
申芷馨手上拿着一张纸条,递给郑司楚道:“司楚哥哥,郑伯伯刚写来的!”
郑司楚接过纸条,见这张纸也被申芷馨的手汗打湿了。他正要打开,心里却有点无由的忐忑。宣鸣雷在一边已急坏了,催道:“郑兄,快看看,郑公写的是什么?”郑司楚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再造共和。
这便是会议最终的结果?郑司楚突然一阵激动。大统制的共和国已让人绝望,但共和并没有死。当初共和国的烽火便是从五羊城燃起,这一次,真正的共和也将从五羊城诞生。他心中激动,人却越发平静,淡淡道:“达成共识了?”
申芷馨点了点头,眼里也在发亮,“会议上,人人都同意阿爹的提议。现在正在敲召集钟,马上要向全城宣布了。”
五羊太守府前有个广场,可以聚集十万人之众,但五羊城里就有五十余万居民,广阳全省更有近三百万人口。要向全省民众宣布这一重大决策,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达成的,现在在太守府前宣布,当然只是一个仪式,表明从这一刻起,五羊城与大统制彻底决裂。
郑司楚又看了看纸条道:“小芷,从现在开始,你们都不要四处走动,谁也不要落单!”
申芷馨还沉浸在激动之中,听郑司楚这般说,她一怔道:“为什么?”
宣鸣雷道:“申小姐,现在是最混乱的时候,要防备有人对你们下手。”
现在,申士图、郑昭、陈虚心这三个五羊城再造共和关键人物的家眷都在特别司里,虽然申士图已加强防范,但安知不会被不甘失败的人觊觎。宣鸣雷方才亦激动万分,但听郑司楚的话,脑袋一下子冷静下来,暗道:郑兄果然不是寻常人物,在这等时候还能冷静。
申芷馨点了点头,说道:“那我再去照看段阿姨,她若能知道这事就好了。”
郑氏一家,自从离开雾云城以来,一直担惊受怕,时刻担心遭人暗算,直到现在,才可以公开出头露面了。郑司楚对宣鸣雷道:“宣兄,我们也过去吧。”
宣鸣雷的本领,郑司楚亦见识过了,有他在身边,就不用担心孤掌难鸣。宣鸣雷答应一声,一边走一边屈指算着什么,郑司楚知道他在算什么,说道:“宣兄,不用多虑,两个月之内,敌军应该不会压境。”
宣鸣雷算的,正是大统制的讨伐军会何时到来。听郑司楚说得如此肯定,他诧道:“郑兄,你不知道邓帅的手段吗?”
郑司楚道:“行军布阵,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正值五月,青黄不接,邓帅要安排南征粮草,必定要花一个月的时间,路上也得花一个月。这是铁板钉钉的,邓帅手段再高强,也变不出来。”
宣鸣雷想了想,点点头道:“应该如此。”
这两个月里,五羊城要争分夺秒地秣马厉兵,整理内务,安定人心。虽然时间很紧急,但还是应该够的。因为之江省和广阳省之间还隔着个闽榕省,闽榕省没有军区,驻军也很少,何况闽榕省和广阳省两省唇齿相依,居民向来同枝连气,闽榕太守名叫高世乾,与申士图的交情亦不浅,多半会偏向广阳省。至于广阳西邻的南宁省,因为是共和军的最初发源地,后来曾被蛇人占据多年,厮杀多年,人口剧减,直至今天全省人口也不足一百万,而且残破不堪,元气未复,更不足为虑。申士图敢于举旗,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吧。论天时,三上将远征新败,兵力大损,中下层军官的损失更大;论地利,广阳省富甲天下,积粮足可供全省十年之用,还可向海外诸国贸易;论人和,广阳省地位超然,申士图经营多年,共和理念深入人心。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而有之,郑司楚亦觉得比薛庭轩在西原的楚都城不知要强多少倍。
只是,最关键的一点,广阳省毕竟是在中原。假如诸省全都侧向大统制,以广阳一省,就算再富庶,仍是不足以抗天下。所以,邓沧澜即将到来的讨伐,其实才是决定五羊城再造共和一举的生死关键。能击退邓沧澜,那么南北对峙的大局才算粗定,否则,广阳省里再万众一心,仍是空的。这样看来,虽然五羊城比楚都城的实力要强得太多,可是与那时远征军脆弱的补给线比起来,大统制讨伐军的补给几乎可说无穷无尽,从另一面说,五羊城现在处境之险恶,又远远超过了楚都城。
能够坚持下去吗?他想着。邓沧澜,共和军第三元帅,水战第一。这个名号,不是随随便便得来的,而是经过了不知多少次实战,从血海中捞出来的。一想到要与这样一个传说中的名将对抗,他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激动。他回头看了看水天相接之处,此时海风更大,远处波涛滚滚,似有万军压境,而层云堆积,厚得密无缝隙。
薛庭轩,你看着吧,我不会输给你的!
郑司楚心里,突然像有一个人在这样低低地吼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薛庭轩较上劲来,虽然薛庭轩一只手毁在自己的枪下,但薛庭轩现在一定已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可是郑司楚却有一个念头,不用多久,“郑司楚”这三个字也定要传到薛庭轩耳边,就像薛庭轩这名字传到自己耳中一般。
薛庭轩,你等着我吧。
等着我,一步步追上你,直到超越你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