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司楚坐在纪念堂的休息室里,百无聊赖地翻着一张昨天的《共和日报》,心中怎么也不能平静,报上说些什么根本没看进去一个字。
该死。他想着。大阵大仗都见过了,生死关头闯过了不止一回,也该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怎么现在却变得如此不安?
他不禁有点好笑。这次不是去攻打天炉关,也不是反扑楚都城,仅仅是为了见萧舜华一面,但下这个决心他却足足想了半天。因为今天是幼校参观纪念堂的日子,在这个自己本不感兴趣的纪念堂呆坐大半天等她,对于前共和军行军参谋郑司楚而言,可能是想出的计谋中最为拙劣的一个,可是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好办法。自从那一次萧舜华来感谢自己帮她拉出陷入沟中的马车后,她就再没来拜访过,而自己又实在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跑到她从教的校去。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出生入死、攻城略地实是比去见她一面还要容易得多。
想到这里,郑司楚不禁抬头看了看天,轻叹了口气。作为国务卿公子,十六岁起就有人上门给他提亲了。但他以前从来不曾想过这些,满脑子尽是建功立业,想要成为共和国的栋梁之材。如今栋梁之材已不可得,那些事也不再去想,脑子里来来去去的,却总是萧舜华。想着她的音容笑貌,想着她和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爱上她了?他想。尽管有点羞于承认,可是他却又不得不承认。一方面觉得有点对不起程迪文,同时却又无法让自己忘怀,因此尽管他已经有好几次想要离去,终究还是没走。
来纪念堂的人并不多。正等着心焦的时候,郑司楚忽然听得门外响起一阵喧哗。难道是她来了?郑司楚站起身向门口张望,门口确实停着一辆马车,但并不是校的。车上下了几个穿军服的人,抬着一块用布包着的长板进来。一个管理纪念堂的人迎了出来,指挥他们向后院走去。
郑司楚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正想让开,忽然听得有个军官在一边道:“郑参……先生,你也在啊。”
这声音甚是熟悉,郑司楚扭头一看,叫道:“沈将军!”
那正是当初跟随郑司楚、程迪文一同反扑楚都城的沈扬翼。沈扬翼风尘仆仆,脸上仍有疲惫之色,迎上来小声道:“郑先生,这是毕将军的灵位碑。”
沈扬翼的声音很轻,却如晴天霹雳,郑司楚惊呆了,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
沈扬翼道:“郑先生稍候,我把灵位碑归到国烈亭后再来跟你细说。”
国烈亭在纪念堂后院。那是座碑亭,立的是共和国先烈的衣冠冢和灵位碑。看着沈扬翼和几个军人抬着灵位碑向后院走去,郑司楚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在郑司楚的军人生涯里,毕炜一直是他的长官。对毕炜,郑司楚心中既敬佩又有点看不起。不管怎么说,毕炜终究是个合格的军人,也近乎是个神话。但现在,这个神话已经终结了,只剩下灵位碑上的名字和一个衣冠冢而已。
和毕炜的战死比起来,郑司楚更想知道战况。他已不在军中,而郑昭仍然宣称昏迷不醒,现在他根本不知道战况如何。毕炜已经身亡,换句话说,远征军难道再次失败?
正值三月初,春光明媚。尽管天气晴好,但郑司楚只觉得周身冰凉。这一次共和军以前所未有的重兵远征西原,以三上将为主帅,在郑司楚看来,绝无败北之虞。即使西原所有势力都万众一心,联合抵抗,共和远征军也足可坚持转战半年以上。事实上,西原几大势力也根本不可能联合御敌,去年八月出师,到现在满打满算亦不过半年,这半年里,西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薛庭轩难道会妖法不成?
郑司楚再也坐不住了,跟着这些人向后院走去。后院有给参观者准备的座位,因为满是石碑,实际上真会有人来坐的人并不多,只有那些学生来扫墓才会有人,平时甚至有点阴森。他看着那些军人和纪念堂的工友们把碑除去了外面的白布,竖在碑林里,心中实是百感交集。
竖完了碑,自有人去清扫了。沈扬翼向郑司楚走来,道:“郑先生,让你久等了。去那边坐坐吧。”
他们拣了个石凳坐下,郑司楚已是急不可耐,小声说:“沈将军,战况不利吗?”
沈扬翼苦笑了一下,“全军败北。”
虽然已有预料,但在沈扬翼嘴里得到确认,郑司楚还是惊得目瞪口呆。沈扬翼道:“此战初始,其实颇为顺利,仆固部可汗被我军奇兵解决,两万部众编入大军。但后来,事态开始出现变化。”
沈扬翼说得言简意赅,虽然没有当初程迪文写的战报那样采斐然,却也一清二楚。待他将战况约略说了一遍,郑司楚听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五德营居然有了能飞数里的飞天炸雷和在马上用的火枪!上一次程迪文便说过,远征军遭五德营突击,辎重损失了三分之二,那时郑司楚便有种不祥之感。只是五德营到底用了什么奇妙法子给实力远在自己之上的远征军这么大损失,因为这是军事机密,程迪文的父亲没说,程迪文亦不清楚,现在总算知道了。战前他也曾想过,这一次远征军定不会轻敌,肯定会采取稳扎稳打的战术,可是五德营的这些新武器还是超过了事先的预料。
这时,有个军人过来向沈扬翼行了一礼,道:“沈辅尉,碑已经立好了。”
沈扬翼站了起来道:“好吧。”他转过身向郑司楚道,“郑先生,我也得回去了。”
共和军的军衔共十一级,辅尉是第七级。郑司楚还记得,当时沈扬翼是翼尉,属第六级,定然是那次反扑失败,他也受牵连降了一级,不觉有点不安地道:“沈将军,实是我害了你。”
沈扬翼一怔,马上微笑道:“郑先生,那哪儿能怪你。说实话,若不是我被降了一级,此番定然要担当断后之责,恐怕就回不来了。福祸相倚,我实是逃过一劫。”
郑司楚知道这也并非沈扬翼宽慰自己的话。沈扬翼原先是毕炜中军里的中层军官,这一次连毕炜都战死了,如果沈扬翼仍在中军中,多半一样会战死沙场。被降了一级后,去后勤营里当差,还当真是逃过了一劫,可他仍然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与沈扬翼接触不多,但此人颇为精干,原本前程远大,但出了这种事后,他的前途多半暗淡。只是沈扬翼自己都没有多想,他也不好再多说,只是道:“沈将军保重。”
沈扬翼行了个军礼,带着一干士兵回去了。郑司楚独自向国烈亭走去。毕炜的灵位碑刚竖起来,上面刻了“共和国上将军毕公炜之灵位”几个字。他向灵位碑行了一礼,心中百感交集。
这场必胜的战争也输掉了,不知损失了多少人。只是,究竟怎么输的?沈扬翼说是因为五德营有了匪夷所思的新武器,可是郑司楚知道,武器只是工具,真正起决定作用的仍是人。五德营固然有飞天炸雷和火枪,但共和军一样有巨炮和飞艇,照理应该并不逊色。难道,是共和军贻误了战机?远征军多达五万之众,也已经到了楚都城下。以这等雷霆万钧之势,就算五德营的新武器能给共和军造成困扰,依然不应该有这等一面倒的结果。唯一的可能,就是共和军真正的目标并不是五德营,而是整个西原,以至于错失一举消灭五德营的良机,让他们来了个惊天大逆转。只是,包括毕炜在内,此次出击的三上将都是共和国开国宿将,全都身经百战,深通兵法,难道不知变通吗?
他自然不知道大统制事先定下的那个面面俱到的计划,责令三上将依计而行,就算胡继棠他们已知道战况已越出了事先的计划仍然不敢自行其事,因此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正在想着,忽然听得身后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郑先生!”
是萧舜华!
郑司楚猛地转过身,正待装出一脸不期而遇的惊喜神情,但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身后确是萧舜华,但萧舜华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他有点尴尬地笑了笑道:“萧……老师,你也来纪念堂啊。”
萧舜华微笑道:“今天是学校里的参观日。慕瑜,这便是我向你说起过的郑司楚先生。郑先生,这是韩慕瑜先生,是我的同事。”
这韩慕瑜长相俊朗,长身玉立,让人一见便生好感,可是郑司楚心头却酸酸的,怎么都不会有好感,更主要的是萧舜华对他和自己的不同称呼。那韩慕瑜倒是不卑不亢地伸出手来道:“郑先生,久仰久仰。”
郑司楚勉强握了握他的手,“韩先生,你好。”
萧舜华在一边道:“慕瑜,你不是一直想搜集些战事资料吗?郑先生参加过好多次战事,是位名将。”
郑司楚实是不愿与这韩慕瑜说话,但在萧舜华面前也不能失礼,只是道:“噢,韩先生对这些也有兴趣?只是我已经退伍,不再是军人了。”
韩慕瑜道:“我是教历史的,只是想给那些小孩子编一套战史故事,让他们学起来觉得有趣些,记得牢一点。郑先生若是不赚冒昧,到时在下要前来讨教。”
这时一群孩子排成长队也走了过来,郑司楚道:“这个自然。萧老师,韩先生,你们忙吧,我也得回去了。”
他不敢再多说什么,因为觉得眼眶都有点湿润。原来,萧舜华早已有了自己的心上人,恐怕程迪文亦不知情。他觉得自己是如此可笑,可笑到连自己都有点想笑自己,却又感到如此失落。他点了点头,便逃也似的向外走去。萧舜华只是说了声“再见”,便去招呼那些正在淘气捣蛋的孩子。
郑司楚走出了纪念堂,终于伸手抹了抹眼角。
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不知怎么,他想起了以前读到过的这句话。当时读到时也只觉得泛泛,可现在这句话却如打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那么酸涩疼痛。如果说在自己二十三年的生命里一直学着爱上某个人,那么从今天起,自己该学着忘掉某个人了。
回到家里,看门的老吴一见他,忙迎上来道:“少爷,你回来了。”
老吴在他们家很久了,从他出生起就叫惯了“少爷”。虽然郑司楚一直让他不要这么称呼,要叫自己“小郑”,但老吴还是习惯了这样叫。现在郑司楚也没心思让他改口,只是“嗯”了一声,老吴却道:“少爷,程家少爷刚来,等了你一会儿了。”
是因为萧舜华?一瞬间郑司楚有点心虚,道:“他有什么事?”
“程家少爷也没说,他在书房等你。”
郑司楚现在因为有照顾父亲这个借口,也一直没做事,平时除了偶尔去无想水阁看望一下老师,每天就是在自己的书房看看书。现在想必礼部司的事很忙,去年忙着那套为国庆庆典的大曲,今年不知又有些什么事。郑司楚连忙把飞羽的缰绳交给老吴让他去拴好,急匆匆向书房走去。
书房里,程迪文一边喝茶,一边翻着郑司楚的藏书。郑司楚推门进来,笑道:“迪文,你来了。”程迪文却站了起来,一下闪到门边,掩上了门,道:“你怎么才来?”
郑司楚诧道:“怎么?鬼鬼祟祟的,我去纪念堂了。”
程迪文咽了口唾沫,正要开口,闻声一怔,道:“你去纪念堂做什么?”
郑司楚并不喜欢去纪念堂,程迪文是知道的。郑司楚自然不好说是想见萧舜华,便小声说:“你知道吗?远征军失败了,毕炜将军战死。”
程迪文更是一怔,“你知道了?”
郑司楚道:“嗯,今天他们把毕将军的灵位碑竖到了国烈亭里。”
程迪文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犹豫着道:“你……你还知道些什么?”
程迪文与郑司楚是一块儿长大的好友,从来没有这种欲说不说的样子。郑司楚道:“别的还有什么事?”
程迪文咽了口唾沫,小声道:“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司楚,总之,你别说是我跟你说的。”
看着程迪文神神秘秘的样子,郑司楚不由想笑出来了:“到底是什么事?”
程迪文犹豫了半天,才道:“反正,你不要说是我说的,我刮到点耳旁风。”说着,他走到门边,拉开门向外看了看,才小声说:“有人要对老伯不利。”
现在郑昭对外仍然宣称不省人事,连程迪文都不知情。郑司楚听他这么说,惊道:“是谁?”
程迪文咬了咬牙,道:“我也不知道。反正,你要小心点。我走了。”说着,他便要推门出去,郑司楚拉住他道:“说话别说半句,到底是什么人要对家父不利?”
程迪文摇了摇头道:“我也只是隐约听到点风声。司楚,你快逃吧!”
说最后一句话时,程迪文眼里快要落下泪来了。郑司楚没想到程迪文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松手,程迪文已拉开门走了出去。
究竟是谁如此大胆?尽管程迪文只是语焉不详地说了片言只字,郑司楚脑海中已经闪过了一个人的影子。他快步走到内室前,在门口的铃绳上拉了拉。过了片刻,门开了。
开门的是郑夫人。一见郑司楚的样子,不由一怔,轻声道:“司楚,怎么了?”
郑司楚闪进了门,小声道:“刚才迪文来过了,他说了件很奇怪的事。父亲呢?”
郑夫人看了看门外,低低道:“小声点,进去吧。”
内室有两道门。因为宣称郑昭失去知觉,需要绝对静养,起居都由郑夫人亲自负责,所以家里的工友向来不到这边,送饭亦是只送到外门口,由郑夫人拿进去。郑司楚到了榻前,郑昭正半躺在床上。他是去年的十月底醒来的。因为人事不知了近一年,身体已变得极为虚弱,当时连坐都坐不起来。经过这数月调理,人已精神多了,只是因为一直在室内,脸色不太好,还是很苍白。
看见郑司楚进来,郑昭扬手示意他坐下,道:“司楚,有什么事?”
郑司楚小声道:“父亲,刚才迪文过来。他说,他隐约听到消息,说有人要对付你,让我们快点逃!”
郑昭的脸上闪过一丝黑气。郑夫人也已走了过来,小声道:“他说了是谁吗?”
郑司楚摇了摇头,却还不曾开口,郑昭已冷冷道:“是南武。司楚,是不是远征失利了?”
郑司楚吓了一大跳。父亲向有明察秋毫、料事如神的名声,他也没想到居然料事如神到这等地步。他道:“父亲,你怎么知道?”
郑昭却没有回答,只是道:“南武终于容不下我了。”
他的话中,带着点隐隐的痛楚。郑夫人的脸色登时为之一变,小声道:“什么?是公子?”
郑昭看了看她,也轻声道:“是,是他。”
郑昭失去知觉后,大统制来过一次。那一次郑司楚亦是激动万分,以至于连大统制长什么样都没注意看。但大统制一走,他又马上觉得,大统制的来意有点怪。他在军中就有足智多谋之名,有明察秋毫之能。即使心里充满了对大统制畏惧般的崇敬,可是心底仍然会不由自主地揣测他的来意,当时就觉得大统制的神情里有些异样,总感到少了些什么。
缺少的,就是“友情”。大统制的神情,似乎有些隐隐的惋惜,但也仅此而已。固然大统制乃非常之人,非常之人当与常人有异,而大统制这等近乎神灵的存在,自然也不会与常人有什么友情。但他同样知道父亲与大统制的私交极笃。数十年交情,一旦反目,即使是父亲,一时间亦难以承受。他小声道:“父亲,大统制为什么要对你下手?”
郑昭皱起了眉头,没有说话。
也许,是我料错了?
虽然这么想,但郑昭明白自己多半并没有料错。去年初,当大统制决定出动远征军时,郑昭曾在议府机密会上竭力反对,让与会议众都大惊失色。因为在他看来,现在共和国虽然国力有了长足的进步,终究还在百废待兴之时。此时出动大军远征西原,劳民伤财,得不偿失。何况五德营已经能够击败毕炜一军,势力不可小视,就算以倾国之力西征,胜算亦不是十足。再说西原远在西方,就算一举平定了,得到的好处微乎其微,反而要派兵驻守,开销相当大。当然版图扩大后,将来会有源源不断的好处,可那些毕竟太远了,现在的共和国还只是刚踏上了复兴的道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只是大统制根本听不进郑昭的进谏,一意孤行。如果这次远征胜利了,大统制说不定还会放过自己,因为这样可以体现出大统制的睿智和大度。只是现在事实证明了大统制是错误的、自己是正确的,这样一来自己就成了大统制一个错误的证明了,这在大统制眼里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大统制天纵奇才,算无遗筹。但能力太强了,带来的也是无比的骄傲。郑昭与大统制相识数十年,已极为清楚。在逆境中,大统制还能够听取旁人的意见,可是等到胜利来临,大统制就越来越独断专行。当和自己一样,这么多年来一直追随大统制出生入死奋斗的丁亨利出逃那一天起,郑昭就隐隐觉得自己也会有与这样一天,而现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只是他仍然不愿相信,那个曾经与自己肝胆相照、曾经为了同一个目标奋斗的南武公子,最终会成为想除掉自己的大统制。他抬起头,小声道:“鲁立远怎样了?还在掌管书吗?”
鲁立远是郑昭书,但郑昭昏迷后,他连看都不曾来看过郑昭一次,先前司阍老吴还为之愤愤不平。郑司楚道:“是的,他都从未来过。”
郑昭舒了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好极了。”
郑司楚一怔,反问道:“好极了?”
如果鲁立远来看过自己,那事情才不妙了。但其中奥秘郑昭也不想说。他想了想,道:“南武之智,缜密之极,有如天罗。但人非圣贤,他也会有破绽的。”他从床头柜里抽出一份卷宗,道:“这份卷宗还是我去年初起草的,一直未交上去。”
他把卷宗递给郑司楚,郑司楚看了看,上面是郑昭笔酣墨饱地写着的《改土归流综议》几个字。改土归流,是指西南一带边疆几省的一项酝酿已久的决策。西南诸省一向偏僻,尤其是朗月省,共和十七年才被共和国纳入管辖范围。这几省以前一直是由土官控制。土官大大小小,辖地从数里到数百里不等,因为共和政府鞭长莫及,往往政令不能及,而且有世仇的土官之间也经常会相互杀戮,使得此地发展缓慢。因为郑昭在很早就提出要将土官改为流官之议。虽然表面上只是一个名字的变化,实际上土官在当地等如土皇帝,改为流官后,全部纳入共和国的官吏系统,从而能极大地提高共和国对该地的控制力,并且可以让西南诸省加速发展。由于这是两全之策,所以除了几个大土官外,西南诸省民众一直很希望能够早日实施。不过因为此事牵涉极广,要拟出一个能够被各方各层都能接受的措施,大为不易。郑昭先前一直忙于此事,可是昏迷后,这事便搁下了。郑司楚见父亲拿出这份卷宗来,不知是什么意思,道:“父亲,怎么了?”
“你拿去交给鲁立远,便说新近清理我的东西清出来的。”
郑司楚更是摸不着头脑,道:“就这样?”
郑昭点了点头,“就这样。”他顿了顿,嘴角又浮起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我与你一同去,不过,以工友的身份。”
难道父亲要以旧情秘密招揽这个老部下?郑司楚没有问,只是道:“好的。”
郑昭吁了口气,又转向郑夫人道:“小薇,来,把陈先生给我的那东西拿来吧。”
他口中的陈先生,是郑夫人的妹夫,工部司特别司长陈虚心。陈虚心一直驻在五羊城,据说是天下第一巧手,郑司楚小时候住在五羊城,就最喜欢这个姨夫,因为这姨夫能给他做出种种花样百出、精巧绝伦的玩具,却不曾想到父亲居然也向姨夫讨过东西,只不知道是什么。
郑夫人从书架角落里抽出了一本厚厚的书递过来,小声道:“你真要用这个?”
郑昭微微一笑道:“没想到,原先只是好玩的东西,居然还真会有用。”
他翻开了书,却见书的内芯其实已经挖空,里面放着一个扁扁的铁盒。打开铁盒,里面却是两张薄薄的皮革,埋在滑石粉中。郑昭拿起一张,这皮革薄得几乎透明,却有眼有口,竟是张面具。他将这面具放到铜脸盆里浸了浸,忽地贴到脸上,对着镜子按了按不平整的地方,转过脸来道:“夫人,怎么样?”
郑昭长相颇为清俊,气度不凡,但戴上这张面具后,登时成了个一脸苦相的老头子,活脱脱便是个做杂务的工友。郑司楚从未见过这东西,大吃一惊道:“父亲,这是……”
郑昭道:“人皮面具。可惜只能用一次。当初陈先生做出这东西来,我让他再不要精研下去,现在大概连他自己都忘了。”
郑司楚的姨夫陈虚心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巧手,却是个不太通世事的书呆子。那还是当初郑司楚刚出生,他与妻子来看这个小外甥,和姐夫闲聊时,郑昭说起曾经见过狄人有种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后维妙维肖,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破绽。陈虚心说那可能就是上清丹鼎派传说中的易容术,据说可以随心所欲,变化成另外一个人,只是失传已久,谁也不知详细。陈虚心本是上清丹鼎派中人,说他虽然不懂易容术,但一样可以做出来。郑昭本以为他是说说的,没想到过了两年,陈虚心突然神神秘秘地上门,拿了一个小盒,打开后里面是三张极薄的皮革。陈虚心说这是人皮面具,浸水后会很有粘性,贴在脸上,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任谁都认不出来。可惜这人皮面具制作既难,沾水后也只能用一次,很是麻烦,而陈虚心虽然心思灵巧,手工却非登峰造极,虽想改进,却一直没有头绪,只能做出这种一次性的东西。当时郑昭见陈虚心演示了一次,不由大惊失色。陈虚心这人实在有点不知轻重,把这人皮面具当成个玩具了,如果这东西落到歹人手里,实是后患无穷,因此把他这东西收了,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别告诉其他人。回想起来,当时郑昭也没把这事报告给大统制,一方面是不希望给陈虚心这个妹夫添上点无妄之灾,另一方面,从那时起,对大统制就已存了些戒心了吧。
郑夫人给郑昭抹平了耳边一点褶皱,小声道:“阿昭,你真要去?”
郑昭笑道:“夫人,你这个女中豪杰今天怎么婆婆妈妈的?”
话一出口,他便知说错了。郑夫人果然脸色一沉,只是冷冷道:“好吧。”
还是旧恨未消啊。郑昭在心底想着。他没再说什么,换上一套旧衣服。此时的郑昭,任谁都认不出是共和国曾经的第二号人物来了。郑司楚在一边仍是莫名其妙,小声道:“父亲,我要做什么?”
郑昭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随便和他说几句话便可。”
郑司楚又是一怔。他本以为父亲要拉拢这个老部下,必然会让自己望风,好避开旁人耳目向鲁立远交底,却没想到只是如此便可。只是他也知道父亲做事一向不喜别人干涉,因此也不多问,套好了车便出门。
现在的郑府可谓门可罗雀,根本没人注意。到了国务卿,看门的司阍也不认识郑司楚是谁,那司阍对郑昭其实极为熟悉,但现在的郑昭已全然改观,他根本认不出眼前这个长相猥琐的随从便是曾经主掌共和国政府的郑国务卿,架子端得好大,郑司楚只得按部就班地投刺报名。等了一阵,才有人过来说,鲁文书请郑司楚先生进去。
鲁立远的架子倒没有司阍那么大,对郑司楚颇为礼貌,但也仅仅是基于礼仪而已。郑司楚照着父亲交待的说了,又从郑昭手里接过那卷宗递过去,鲁立远表示了几句感谢,便端茶送客了,前后不过片刻而已。郑司楚见鲁立远面前堆了不少卷宗,现在的代理国务卿是吏部司司长顾清随,顾清随办事多半没有郑昭那么有效率,所以才积攒了那么多待办事项,鲁立远亦忙得焦头烂额。郑司楚见仅仅这般三言两语就打发自己出来,父亲也没说什么,更是莫名其妙,但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又出来了。
出门上了车,等车子行了一段,他才小声道:“父亲……”
郑昭正若有所思地坐着,闻声抬起头,低低道:“别说话,回去。”
郑司楚越发疑惑。父亲到底打什么主意?难道是见了鲁立远,觉得没有说服他的把握,只得放弃了?
回到家里,郑司楚刚要下车把马车解开,郑昭忽然道:“司楚。”
郑司楚道:“怎么?”
虽然郑昭的脸上仍然套着那面具,看不出表情来,但他的眼神里分明已带着一丝惊恐,小声道:“不要卸马,你马上去整理一下必用的东西。”
郑司梦一怔,也小声道:“怎么了?”
“马上就走。”
郑司楚更是诧异,道:“现在就走?可是,我要去向老师道别……”
郑昭犹豫了一下,又道:“没关系,我们先去西山,那时你可以顺便去向老师传个信。”
郑司楚听父亲的话中似乎有着另外的意思,他实在不知道到底父亲知道了什么。难道方才鲁立远向父亲说了些什么?可自己分明一直在父亲边上,鲁立远显然并没有发现父亲的真面目,两人之间亦无交流,鲁立远这人竟如此深藏不露,告诉了父亲什么秘密,连自己都被瞒过了?他不敢多问,便去书房整理东西。他平时最喜欢的还是读书,家中藏书也不少,但很多书显然没办法带了,便只整理了一些常看的书,其中一大半倒是兵法。
正在整理,外面传来了工友阿四的声音:“司楚,戚先生来了。”
一时间郑司楚没回过神来,马上便省得那是戚海尘来了。戚海尘是平时护理郑昭的医士,因为郑昭一直宣称人情不知,他平时来得已不多了,只不过每隔一阵来做一次例行检查,他都忘了今天正是戚海尘例行检查的日子。他连忙推开门,却见戚海尘拎着个小包站在门外,郑司楚笑道:“戚先生,你来了。”
戚海尘行了一礼道:“郑先生,现在国务卿身体还好吧?”
如果不让戚海尘检查,恐怕他会起疑心。郑司楚脑子转得极快,答道:“家母正在给家父擦身呢,我去通禀一声。”
戚海尘点了点头道:“好的。”
他领着戚海尘到了内室门口,扭头向戚海尘道:“戚先生,请稍候。”伸手拉了拉门铃。很快,门开了,郑夫人端着盆水出来,一见郑司楚便道:“司楚,你好了吗?”郑司楚不等母亲再说,伸手接过铜盆道:“母亲,国医院的戚先生来检查了。”
戚海尘来过几次,郑夫人也认得他。戚海尘上前道:“郑夫人,国务卿沐浴已毕了吗?”
郑夫人没想到戚海尘会来,稍稍有点慌乱,马上说:“稍等一下,我给他整理一下。”说着,掩上门又走了进去。
郑司楚泼了水回来,却见戚海尘已不在外间了,想必已入内室。他在外面等了片刻,门又开了,却是戚海尘走了出来,郑夫人跟在他身后,戚海尘在门口弯腰行了一礼道:“郑夫人请不必担心,国务卿的脉息很平静,病情看来颇有起色。”
看来戚海尘并没有看出破绽。郑司楚放下了心,这时郑夫人道:“司楚,送戚先生回去吧。”他答应一声,向戚海尘道:“戚先生请。”
送走了戚海尘,郑司楚再回来时,却见郑夫人已召集了府中工友,说是国务卿要去城外别墅静养几日,这几天辛苦大家照料好这个家,另外让大家去账房加领这几天的工钱。郑昭在城外乡间有幢别墅,以前时常会去休养几天,失去知觉后就一直没去,现在虽然突然要去,却也并不如何奇怪。何况现在郑昭已不再办公,平时不必再应酬什么人,家中工友已遣散大半,剩下的都是些做了好些年的工友,更不会觉得异样。他们答应一声,郑夫人又让郑司楚和阿四一块儿将郑昭抬出来。外面大车已经备好,将郑昭抬上了车,阿四赶着大车,郑司楚和母亲骑着马跟着。当初他骑的那匹飞羽断了腿后,一直养在家中,自己骑的是匹重金买好的好马,一般取名叫飞羽。这两匹飞羽生了两匹小马,已经有三岁口,现在飞羽和另一匹马拉车,这两匹小飞羽一匹给母亲骑,一匹便是自己骑,只是那匹断腿飞羽就没办法带出马厩了。郑司楚找了个乡间有田的工友,给了他一笔钱,要他将这匹断腿飞羽好生养起来。
天还早。现在正是三月初,暮春的原野上一片碧绿,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有不少。郑司楚和母亲并马而行,一直没有说话。郑司楚仍然不明白父亲这么急着离开究竟是什么原因,他心中有种不明不白的忐忑,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事将会发生。
车马走得不紧不慢,转眼已快到西山了。西山向来是人们春秋两季踏青登高的最佳去处,郑昭的别墅是在西山一个“十八里坡”的地方,那里风景宜人,更主要的是大道直达山腰,大车也能盘山而上。而老师的无想水阁则是在西山的东面,离城要近一些,距十八里坡还有三四里,现在他们到的却是去无想水阁的山路前。到了这儿,郑司楚扭头向郑夫人道:“母亲,我是不是先去向老师道一声别?”
郑夫人虽是女子,骑术却不逊于戎马一生的男人。她一直在马上沉思,听得郑思楚的声音,她抬起头道:“是吗?等一下。”
郑夫人打马到了大车边。此时阿四也已停下了车,郑夫人到得近前,郑司楚见阿四突然开始解开飞羽的缰绳。他不由诧异,忙赶上前去,刚到得近前,却见车门一下开了,郑昭从车里跳了出来。
郑昭的脸上仍然戴着那张面具,但阿四却仿佛见惯不怪一般,从车上解下了飞羽,递给郑昭。郑昭翻身上马,向阿四道:“阿四,辛苦你了。”
虽然现在和阿四说话的,已是个根本不像国务卿的人,但阿四还是毫无异样,跳上车走了。郑司楚看得颇为心惊,郑昭却似乎毫不在意,扭头向郑司楚招了招手。郑司楚打马上前,小声道:“父亲,这样不要紧吗?”
“阿四不会说出去的。”郑昭说着,抬头看了看山道,“上面便是你老师住的地方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郑昭想了想,道:“去看他只怕来不及了。这样吧,我写封短信,让阿四送上去。”
郑司楚急道:“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要这么急法?”
郑昭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但马上已消失了,转头看了看郑夫人,郑夫人道:“阿昭,还是去一趟吧。有始有终,让小殿下也好有个防备。”
郑昭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道:“好吧。阿四,你去别墅吧,到了后就回老家去,车里有你回乡的钱。”
阿四平时也算个多嘴的人,但这时什么话都不说,打了一鞭,赶着车就走了。郑司楚看着阿四的背景,心中更为惊诧,小声道:“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总该对我说吧?”
郑昭看了看四周。现在四周并没有人,远处的田里有几个农人在插秧,但眼下更是踏青赏春的季节,对他们来说这几个骑马的人并没有什么好关注的,谁也不来注意他们。郑昭小声道:“到时会跟你说的,快走吧。”
无想水阁很偏僻,小径上走了一半,已不能再骑马了,他们只能下马而行。绕过一个山嘴,已听得到无想水阁边的瀑布响。春季雨水多,这瀑布的水声亦比平时更响一些。郑司楚回头道:“父亲,母亲,前面便是了。”
无想水阁前的潭边,一个人更垂纶而钓,正是老师。听得郑司楚的声音,老师放下钓杆站起身,笑道:“司楚!”话音刚落,郑夫人已上前,向老师道:“小殿下。”
这个称呼让老师怔了怔,他马上又笑道:“白薇夫人!真是稀客。”扭头却见白薇身边那个相貌猥琐的汉子,心中更觉诧异,心道:这人是谁?
郑司楚已走上前去,小声道:“老师,这是家父和家母。”
郑昭也已上前。他向老师行了一礼,沉声道:“小殿下,十余年不见了。”
老师的嘴角忽地抽了抽,道:“你……你是郑昭!”
郑昭的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正是。”
这一瞬间,郑司楚不明白老师眼里为什么突然有种隐隐的怒火,他甚至发现老师的手下意识地伸到了腰间的腰刀刀柄上。他连忙抢上前,小声道:“老师,家父有话要对您说。”
老师的手仍然按在刀柄上,可是并没有再动,只是冷冷道:“郑先生,不知你前来有何贵干?”
老师和父亲是仇人?郑司楚登时极为茫然。老师对自己关怀备至,父亲对自己虽然严厉,但平时也很关心自己,他做梦都想不到这两个人却仿佛有着不同戴天之仇。如果他们两人打起来,自己该帮谁?父亲不是武人,当然不会是枪法绝伦的老师的对手。可是老师假如真要杀了父亲,自己又怎能袖手旁观?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父亲不太愿意上来,但后悔也来不及了,忙道:“老师,是我一直要家父来的,请您别生气。”
这时郑夫人在一边道:“司楚,你先在外面等着,我和你父亲有话要对小殿下说。”
老师的眼里已平静了许多,但隐隐仍然有些怒意。只是他对郑夫人似乎非常尊敬,道:“是,白薇夫人。”又转头向郑司楚道,“司楚,你在外面等着吧。”
郑司楚对老师的尊敬不亚于父母。他行了一礼,转身站在一边。老师这才道:“请白薇夫人进屋谈吧。”却仍是理都不理郑昭。
看着他们三人进了屋,郑司楚牵着三匹马等在外面,心中更是疑团重重。第一次见到老师,是母亲陪自己去的。这些年来,他跟随老师学习枪法,无形中已视老师为自己第三位至亲。只是到了今天,他才知道父亲与老师之间仍然还有宿怨未解,但他还记得,老师能在无想水阁安身,父亲分明也出过很大一把力。他们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恩怨?还有,母亲为什么要称老师为“小殿下”?这个词,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春暮的西山,草木繁茂。这里因为极为荒僻,只能听得瀑布水声,夹杂着几声鸟鸣,以及风吹过树林发出的阵阵涛声,越发显得幽静。郑司楚拣了块石头坐下,默默地回想着这些年来与老师所交谈过的一字一句。
的确,现在想来,这么多年中自己和老师说起父母的时候,老师对母亲一直颇有尊重,但似乎一直都不愿和自己谈父亲的事。以往他并没有在意,现在想想,实在早有蛛丝马迹可寻。他们之间,究竟有着什么秘密?
他正自想着,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飞鸟的扑翅之声。他抬头看去,几只不知什么鸟正冲天直上。虽然这几只鸟大小不等,但几乎是同时飞起来的。
有人来了?郑司楚心下一凛。他在军中呆的时间不短,那本《兵法心得》中就说:“鸟起者,伏也。”但他看了看四周,却并不见什么异样。正在狐疑,老师的住宅门开了,郑昭、郑夫人与老师一同走了出来。他们三人的脸上没什么异样,老师向郑夫人行了一礼,道:“郑夫人,自兹一别,不知相见何日,还望保重。”
郑夫人也还了一礼道:“小殿下保重。”
老师却没有理睬郑昭,径直向郑司楚走来。到了他跟前,老师从怀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道:“司楚,你马上便要远行了,老师也没什么可送你的,这本《交牙十二金枪术》便给你吧。别的你都会了,只是最后还有两个变招是我这些年里琢磨出来的,尚未完备,本想等一阵再教给你,只怕已来不及了,你自己慢慢揣摩练习吧。”
郑司楚接过书,心中突然一阵酸楚。老师这话,难道说是与自己要永别了?他道:“老师,你不能与我们一同走吗?”
老师摇了摇头,微笑道:“人各有志,也不必多说。司楚,你天份极高,不止枪术一道,可惜我只能教你点刀枪之术。”他看了郑夫人与郑昭一眼,忽然低声道:“司楚,有句话……”他说到这儿,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道:“只需记住,凡事皆要有仁者之心,为人留点余地,便是为自己也留点余地。”
这些话其实老师说过很多次了,此时郑司楚听来却另有一番滋味。他将那册书放进怀里,道:“老师,请你多加保重。”
他自命刚强,但想到也许永远都见不到老师了,他的声音里又有些哽咽。老师拍拍他的肩,道:“走吧。若是有缘,也许还能再见。”
此时郑夫人与郑昭都走了过来,从郑司楚手中牵过缰绳,郑昭道:“司楚,走吧。”郑司楚跟着父母走去,走了一程,快要拐过山嘴时,又回头看了看,却见老师还站在那儿,远远地望着自己一行。他心头一酸,再忍不住,眼眶有些湿了。
老师看着郑司楚他们离开,心中亦不知是什么滋味。待那三个人的背影消失在树木丛中,他也再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也许,和平终于要结束了?
他想着。曾几何时,他幻想着太平盛世已然来临。虽然这个盛世于己无关,但终究天下再无刀兵。只是,方才郑昭告诉自己的事,让他感到这些年来的平静已经到将临尾声,这个世界只怕又要沉沦到血与火之中去了。
他重又坐回潭边,拾起钓杆。钓丝垂在水面上,漾起一圈圈细纹。也许,很快这些细碎的波纹将要成为惊涛骇浪。难道真要像郑夫人劝自己的那样,去五羊城避祸吗?
虽然面前没有旁人,但他还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不,我不会原谅郑昭,永远。
潭里鱼有不少,但今天这些鱼不知为何这么狡猾,一直不愿上钩。他却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便如身躯已如泥塑木雕,也不知坐了多久。
“楚先生。”
背后,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他也不回头,只是道:“诸位,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