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帅,苍梧军大攻在即,宜早做准备!”议事厅上,老将刘平出列奏报。
忻州宣抚使玄咨胸有成竹地一笑,看了看坐在侧手的庆阳侯兆晋,稳稳地道:“刘老将军不用担心,此番庆阳侯和巡检谦易大人、郭大人等由神木郡、望海郡驰援,会合我忻州兵马,就是要和苍梧军决一雌雄!三日后由庆阳侯总领,兵发白石浦。”
“听从侯爷节制!”众将齐声唱喏。
“好说好说!”兆晋笑着站起来,对玄咨道:“玄帅,依古制,大军出征应斩一人来祭旗,可佑成功。”
“哦?”玄咨有些意外,却不好驳了兆晋的面子,陪笑道:“侯爷此言有理,却不知要斩的是谁?”
“大逆不道的妖人!”兆晋的眼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刘平和李允的脸,“就是那个装疯的参军齐纬!”
玄咨会意地笑了笑,知道这不过是兆晋公报私仇罢了。但他混迹官场,城府颇深,当下不动声色地问道:“却不知这齐参军如何大逆不道了?”
“这个自然是要向诸位说明的。”兆晋颇具威严地看着堂下侍立诸将,冷笑道:“齐纬说朝廷屡屡败给苍梧叛军,乃是因为皇上无辜斩杀彦照之父嗣澄,才引起百姓和军队对彦照的同情——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还当不起死罪么?”
“果然是他说的?”玄咨一家正是率先告发嗣澄彦照谋反的功臣,此刻这件事被兆晋说出来,不由有些尴尬,不再多言。
“大人明察!”李允等了许久,见诸人漠然不语,无奈出列道:“那齐纬不过是个疯癫之人,说话有口无心,还望大人饶了他的性命。”
玄咨尚未开口,兆晋已凛然道:“李校尉此言差矣,悖谬之语多出于装疯卖傻之人,难道就不能杀一儆百?莫非李校尉是认同齐纬所言,认为皇上有亏于彦照,才逼得彦照谋反的吗?”
“末将不敢!”李允心中一惊,知道兆晋的话暗藏祸心,实际上已堵死了诸人之口。
“那斩齐纬祭旗之事,诸位还有什么异议?”兆晋故意问道。
“我等皆无异议!”众将事不关己,躬身行礼,只有刘平和李允还僵硬地站着,分外扎眼。
“刘老将军,你有什么意见?”兆晋的语气,绵里藏针。
“末将没有意见!”刘平一凛,赶紧弯下腰去。
“那小李将军呢?”
李允略略垂首站在堂上,感觉四周的空气都在他的沉默中凝滞得窒息起来。他垂首盯着前方帅台的案脚,鼓起勇气道:“人命关天,还望众位大人三思。”
“你大胆!”兆晋勃然变色,正想一掌拍在桌子上,右手却被玄咨暗暗扯住。不待兆晋再言,玄咨哈哈一笑:“大家各抒己见,没什么关系。既然祭旗之事已议定,下面敢问哪位将军愿为先锋?”
“末将愿往!”刘平抢先道。
“可是齐纬……”李允见事情就这样过去,不甘心地唤了一句。
“李允!”玄咨好不容易打了圆场,生怕李允再说出什么让兆晋翻脸,当即喝了一声,“现在是在讨论先锋一事!”
“刘老将军年事已高,还是由末将去吧。”李允见玄咨不住给自己使眼色,只好照例请缨,又有心加上一句,“有庆阳侯领军,自然能攻无不克。”他不欲得罪兆晋,这后半句话分明已有转圜之意。果然兆晋听了此言,脸上恼怒之色稍霁,倒隐隐地现出得意来。
“李允,你是瞧不起我么?”刘平勃然怒道,“老夫虽不比小李将军神威,也犹堪一战!”
李允不解地望了一眼刘平,却分明看到他眼中企盼之色,只好不再出声,然而心底的疑云却渐渐浓重起来。
宣抚使衙门后宅花厅里,李允焦急地往门外小院里望了望,天色已经微微泛起了鱼肚白,黎明到了。自从昨夜他登门求见,已经在这小花厅里枯坐了一宿,玄咨一直推说有事,不曾接见他。
抬起身边茶几上早已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饶是李允脾性再好,也忍不住焦躁地站了起来,向门口侍立的卫兵道:“请问玄帅此刻可否……”
“啊呀,冗事缠身,现在才得出来。”门外响起了玄咨的笑声,神清气爽,看来是睡了个好觉。
“参见玄帅!”李允单膝跪下,行了个大礼。
“小李将军快快请起。”玄咨连忙双手将李允扶起,笑着问道,“小李将军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来见我所为何事啊?”
“玄帅,末将此番前来,还请玄帅赦免了齐纬的死罪,他毕竟只是个疯癫之人啊。”李允抱拳低头,诚恳地道。
玄咨眼中的笑容渐渐冷却了,他看着李允,慢慢道:“说得对,他毕竟只是个疯癫之人,你不值得为了他得罪庆阳侯。”
“大人,可末将实在无法看庆阳侯如此公报私仇……”李允刚说到这里,玄咨已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来,不声不响地递到李允手中。
李允打开文书,看得几行,不由大吃一惊。这文书乃是一道奏章的抄本,内中检举忻庆路马军总管刘平勾结奸商,倒卖军粮中饱私囊,落款的乃是兆晋为首共一十九人。
“玄帅,末将与刘老将军相熟,知道他正直无私,愿以性命担保刘老将军清白。”李允看完这道颠倒黑白的奏章,急切之中脱口说道。
“我也知道刘平绝不会干这种事。”玄咨叹了口气,“庆阳侯送这封奏章来,是想说服我一起联名上奏。庆阳侯之母榕夫人乃是皇上的乳母,一家人深得皇上宠信,我无法屡次驳他的面子。何况此番忻州汇集了四路人马,只是名义上受我这宣抚使的调动,实际还不是各自为政?此番我若答应你解救齐纬,就不得不违心在这奏章上签名,否则与庆阳侯撕破了脸面,这仗还如何打得下去?”
“玄帅的难处,李允明白。”李允迟疑地道,“难道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了么?”
“官场险恶,哪里能两全其美?毕竟我和庆阳侯失和,影响的就不仅仅是疯子齐纬一人,乃是千万将士的性命!”玄咨无奈地看着李允,“保齐纬还是保刘平,你说了算吧。”
李允站在当地,只觉一颗心如在油锅中煎熬,半晌方道:“自然还是刘老将军重要。”
“既然你放弃齐纬,就不要因为他得罪庆阳侯。”玄咨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允,“此番出兵白石浦,庆阳侯可是看中了你的武艺,点名要你作他的随身副将。你和他素有嫌隙,可要仔细了,否则再出什么岔子,我也保不了你。”
“末将定当竭尽所能。”李允见事已至此,无力再争,只好告辞离开了宣抚使衙门。
看着李允的背影消失在远方,玄咨俯身走回自己的书房,从带锁的抽屉中取出一道奏章来。这道奏章与他先前给李允看的抄本没有多大不同,唯一的差异便是在所有刘平的名字后都加上了“李允”二字。
拿起桌案上的笔,玄咨俯身在联名奏章正本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封好了交给身边的侍卫:“八百里加急送往越京,直呈兵部。”
“等这个朝廷背弃了你,你还会为它卖命吗?”玄咨望着虚空,浅笑着低声自语。
三日后,大军集结的鼓声响彻了整个忻州。
辛悦还是穿着那身敝旧的靛蓝布裙,站在忻州东南嘉岭山上,仿佛一株荏弱单薄的芦苇,虽然被风压得弯下腰去,却仍然有不绝如缕的坚韧,清冷冷地不肯摧折。
面朝西方,可以隐约望见五色的旌旗在城头飘扬。
三声炮响,如远处的雷声,慢慢散尽。辛悦知道,追魂炮响过,齐纬的人头已经被盛进了托盘,祭奠描金绣银的帅旗。可是这经年来充塞难消的怨气,指天骂地的愤懑,当真能佑护朝廷军队的胜利吗?
跪在岭山寺塔前,辛悦点燃了一束线香,也不知道死不瞑目的齐纬是否能看得见。
“阿悦,走吧。”一个声音从她身后温和地传过来,“管营答应我们去给齐参军收尸。”
辛悦暗暗地苦笑了一下。徐涧城不会知道,为了让方秦能够答应他们去为齐纬料理后事,她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先生,难道齐参军就白死了吗?”辛悦强抑着泪水,忽然叫了出来,却分明看到一种悲愤的神情在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慢慢蔓延开。
“我们是没有办法救他的。”徐涧城的口气甚是沉重,却忽然冷笑道,“不过我见了刘平,他会想办法为他儿子和齐参军报仇。”
“让朝廷治兆晋的罪吗?”辛悦道,“可是上次兵败,兆晋却把罪状都推到了刘粼身上……”
“这次不一样。”徐涧城慢慢朝山下走去,脖颈一如既往地昂扬着,腿脚却似乎有些不便,显得背影更为落拓,“刘平已经有所安排了,只可惜那些枉死的士兵……不过,这世上无辜而死的人太多,多得已经没人会顾及了。”
辛悦默默地扶住他,走下山去。
“李允到底还是没有救齐参军。”走着走着,徐涧城忽然道,“我就知道,他们李家都是冷心冷血之人。”
“允少爷或许有他的苦衷。”辛悦低声道,“他本来从不酗酒的,昨夜却醉了伏在桌上哭泣。”
“假仁假义。”徐涧城一声冷笑。
辛悦没有回应徐涧城的话,继续说下去:“允少爷喝醉了就开始叠纸船,也没注意我还在一边。他一边叠一边叫着清越郡主的名字,然后打开一个箱子将叠好的纸船放了进去。我看了一下,那个箱子里全是各种各样的纸船,少说也有两三百只。我猜这是他为清越郡主叠的吧。”
“你好像说过那个郡主正是苍梧王彦照的女儿?”徐涧城仿佛捕捉到什么信息,转头看向辛悦。
“是的,听允少爷说,清越郡主现在被困在越京,他只有打完了仗才能回去见她。”辛悦毫无保留地道。
“看来李允对你很信任啊,这些话都告诉了你。”徐涧城微微一笑,眯起眼睛望了望远处湛蓝的天空,“看来这个清越郡主,正是可以从李允身上打开的缺口,李家最终会被这个叛王的女儿拖垮的。”
“先生,这里风大,我们回去吧。”辛悦似乎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出口,只搀扶着徐涧城朝忻州城内走去。作为一个鲛奴,尽管内心对徐涧城将报复的种子撒在李允身上有些不忍,辛悦还是选择了乖顺的沉默。毕竟此刻,徐涧城才是她的主人,她的爱人,她的天神。
帅字旗下,李允松松挽着马缰,默默地跟在庆阳侯兆晋与巡检谦易的身后。此番出师白石浦正面迎战苍梧军,刘平率前部一万人已星夜启程,偏偏中军主力却走得不急不徐,让李允心中暗暗着急,却又不能开口催促。
“谦易兄请看,那就是忻州有名的岭山寺塔了。”兆晋持鞭指向远方,悠然道,“等偷得半日清闲,定邀谦易兄前往游玩。”
“既得侯爷如此推崇,想必风景是绝佳的。”谦易虽是戎装打扮,神态潇洒却如闲庭信步一般,风度丝毫不输于兆晋。
“谦易兄不知,这岭山寺塔还有个来历呢。”兆晋笑道。
“愿闻其详。”
“嘉泰朝时忻州有一妇人,甚有姿色,与忻州少年狎游荐枕,来者不拒,不料几年后竟突然死了。忻州人大是悲痛,就集资把她葬了。谁知数年后西荒来了个苦行术士,对这坟墓大加礼赞。忻州人不明,纷纷询问,这术士方才言道这妇人慈悲善舍,乃是创造神身边侍女仁护女神的转世,遍身骨骼相连。众人不信,开棺验之,果然不错。于是便建了这塔,专奉仁护女神,那里面的女神塑像体态,眉目妖娆,可是一绝啊……”
李允听他们到现在还在说笑这些无聊话语,不由心中暗暗叹息。猛可里看见一个前方探子飞也似纵马过来,性急之下走上数步,尽量谦恭地道:“大人,前方战报!”打断了那二人的谈兴。
“报!我军前锋在白石浦南岸与苍梧军开战,敌众败走!……”
“苍梧军败走了?”兆晋大喜,“我就知道这次重振我朝廷军威,苍梧的乌合之众定然溃败。”
“刘平将军当先追击,被敌兵飞矢射中面颊,裹创退还。前军现已在白石浦安营!”探子继续奏报。
兆晋本欲传令刘平加紧追击,却不料刘平已然负伤。正在犹豫,旁边李允拱手道:“侯爷,末将愿带一哨人马,赶往白石浦接应刘老将军。”
“这个……”兆晋特地留了李允在身边,又派人好言抚慰,本就是为了让他拼死保护自己的安全,怎肯就此放了他去?却不便明言,只道:“先就地扎营,明日再说。”
李允还待再说,却见旁边巡检谦易不住朝自己摇头,只好应了声“是”,带领士兵造饭扎营去了。
夜深之时,李允躺在帐中,耳听帐外金柝声响,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朦胧之间,仿佛看到一年多前的自己翻进太仓寺卿府的后墙,和清越偷偷地躲在后花园的池塘边,一起放叠好的纸船。
“真是好漂亮,我都舍不得放到水里去了!”那时清越摩挲着纸船,憨态可掬,“你还会叠别的样子,对吗?”
“是。只要郡主喜欢,我以后还可以叠其他的船样送给郡主。”那时的自己,是这样谦卑地回答吧。
“别郡主郡主的,就叫我清越好啦。”记忆中的女孩转头对李允灿然一笑,眼睛就如同她步摇上颤巍巍的珍珠,晶莹透亮。
李允微微地挂出了笑容,那个时候也真是胆大,若是被太仓寺卿府的巡夜人抓住,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祖父的家法自己肯定是逃不掉的,可说不定倒真能逼清越的父亲答应这门婚事呢。李允心中忽有了些莫名的遗憾,轻叹了一声,与其现在这样苦苦挣扎,还不如当初破釜沉舟地试一试。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和今天一样。
忽然,一种纷乱的声音从远处渐渐传来,似乎狂风卷带着沙丘一步步推进。李允蓦地坐起,提了腾渊枪抢出帐外。
“前军败退了!”不知是谁带头这么一呼,从睡梦中惊醒的士卒们忍不住跟着号呼奔跑,霎时营中人影杂沓,都乱了心神。
“胡言乱语!”李允一枪杆击打在一个大声叫嚷的士兵脸上,厉声大喝,“惑乱军心者,斩!”众人方才略微安静下来。
快步走到中军大帐前,李允看见兆晋披着外衣,正惊惶失措地望着前方。一见李允,兆晋赶紧一把抓住:“小李将军,刘平溃败了,苍梧大军转瞬及至,这可如何是好?”
“侯爷莫急,我这就率兵前去接应!”李允正说着,一个小校忽然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哭丧着脸道:“禀侯爷,巡检谦易、郭遵等已率本部军马逃向忻县去了!”
“无耻小人,只顾保存本部实力……”兆晋恨恨地骂了一声,忽然将李允叫住,“四部人马已去其二,我看不如暂回忻州,待他日重振旗鼓吧。”
“侯爷,前部败绩不知真假,怎可轻易退却?”李允看着军营大乱,心急如焚,“请侯爷赶快传令辟谣,安抚军心!”
“谁说不知真假,前方散兵亲口说刘平已经败了,苍梧大军立刻就要追到!”兆晋翻身骑上马背,发令道:“传令三军,速返忻州!李允,你保护本爵安全,不可乱走!”
李允无奈,骑马护在兆晋身边,一路朝来路奔回。
“连小李将军也逃走了!”消息一传出,官军顿时丧了士气,军心大乱,无不夺路奔逃。黑夜之中,五万大军互相踩踏,死伤数百人,粮草辎重更是抛掷了一路。
狂奔了半夜,直到天色泛明,兆晋才顾得回头看了看凌乱的大军,摸着自己的脖子,长出一口气,放缓了马蹄。
“侯爷——”一个浑身浴血的骑士忽然从后面追了上来,撞开一切挡在身前的士兵,奔到兆晋面前跳下马背,急切叫道,“前军形势危急,请侯爷速速派兵支援!”
“叫刘平撤回忻州!”兆晋催马便欲离开。
“侯爷——”那骑兵一把抓住兆晋的马辔头,苦苦哀求,“白石浦是忻州门户,不可不守!昨夜兵败如山,刘老将军挥剑阻拦,才留下了三千余人。说不定现在白石浦已经失陷,苍梧大军就要追过来了!”
“苍梧军果真追过来了?”兆晋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厉声喝道,“快放了我坐骑辔头,随我撤回忻州!”
那骑兵见兆晋拒绝发兵,哪里肯就此放了他逃跑,死拽着马辔头不肯松手。兆晋大怒,一剑砍去,竟将那骑兵的手指砍下几根,恨声骂道:“你找死吗?”
“你这狗官……”那骑兵冒死突围求援,却不料兆晋如此冷酷,心中恚怒以极。他本是个暴烈的脾气,不顾断指处血如泉涌,拔出佩刀就朝兆晋砍去,“我先杀了你!”
“不可莽撞!”李允深恐事态失控,赶紧一枪挑飞了那骑兵的佩刀,抢身护在兆晋面前。
“小李将军,你居然护着这个狗官?”那骑兵又痛又怒,大声质问。
“杀了他!”兆晋惊怒交集,向李允命令道。
李允望着那骑兵身上的斑斑血迹,显见是与敌军奋勇拼杀过,腾渊枪一时竟提不起来。
“李允——”兆晋见李允迟疑,不满地呵斥了一声,“你敢违抗军令?”
“侯爷,他……”李允才说出这几个字来,兆晋已是大怒,拨马走开几步,用马鞭指着李允道:“你几次三番与我作对,我都未和你计较。今天你若是再违抗官长,我必按军法,将你斩于阵前!”说完,一众贴身护卫围上,将李允和那负伤的骑兵围在当中。
“你若是杀了他,本爵就饶了你的性命!”兆晋见那骑兵惊怒之下已有些神智模糊,干脆再下了一道命令,“你们两人,只有一个得活!”
那骑兵向来听闻李允悍勇,心中对“小李将军”大是敬慕。如今却见这心中战神盔甲不整,发丝凌乱,赫然一副临阵脱逃的狼狈模样,他心思单纯,更是愤恨欲绝。听了兆晋的话,一时乱了神智,捡起地上的佩刀就朝李允砍了过去。
李允没有料到他居然会对自己出手,犹疑之下躲避稍慢,竟被这濒临崩溃的骑兵一刀划中手臂。眼看这骑兵状如疯虎,已是不可理喻,李允没奈何举起腾渊枪勉强招架。
“杀了他!”兆晋见后方士兵仍然不断涌来,仓惶之下也不顾前言后语自相矛盾,朝李允再次叫道,“否则你们两个都死!”
眼看围住自己的侍卫们已纷纷摘弓搭箭,李允心一横,噗地一声把枪尖刺入了那骑兵的胸膛。
“小李将军的神枪……原来是用来杀……自己人的……”那骑兵咬牙奋力说道,喷火的目光直射到李允脸上,恨不得将他烧成灰烬。
李允抽出了枪,看见对方眼睛中的怒火慢慢黯淡下去,终于闭目倒在地上。他只觉胸中如同吞了一把钝刀,一点一点地痛,脸颊却已被那怒火烤得滚烫。
兆晋见李允最终奉命,哼了一声,打马而去。过了一会儿,李允方才从后面追上来。
“我现在终于知道,你怎么会有胆子忤逆皇上了!”兆晋余怒未消,瞪了李允一眼,“你哪里像是李家的人!”
李允垂目不答,只尽职地尾随在兆晋身后。每个人心脏下方都有一处安全点,即使利刃通过也不会致命,方才那一枪,他是算好了的。而一俟兆晋走远,他立即命亲随士兵将那负伤骑兵上药止血,抬上担架随大军撤回忻州。这一切,兆晋应该是无法知道的。
一口气回到忻州,清点兵马,除了踩踏死伤者外,五万大军几乎分毫未损,还多出许多从白石浦溃退下来的前军。兆晋由此借口刘平作战不力,连累全军败退,把自己的责任推脱得干干净净。
“刘老将军还留在白石浦孤军作战,我们须找出一个救援的法子才是。”议事堂上,玄咨商量一般向兆晋道。
“白石浦只是江滩,除了营寨,无险隘可守。何况彦照十多万大军正屯集在上游,被刘平打草惊蛇有了防备,随时可以聚歼我们的援军。现在恐怕没有人有本事救出刘平,增援只是徒费兵力而已。我军的优势,还是在守城上。”兆晋这番话,倒也分析得头头是道。
“有心无力,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玄咨叹了口气,“从明日起,我将前往岭山寺塔沐浴斋戒,求女神保佑忻州和刘老将军。”
由于五万大军仓促回撤,作为书吏的徐涧城一直忙到后半夜才把分派的士兵人数按花名册清点完毕。一天一夜未得饮食休息,腿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徐涧城一路扶着墙壁才捱回了自己的住处,心中只盼着喝一口辛悦给自己备下的热粥。
然而他一推开门,却见床前的辛悦慌张地转过身来,连那一声“先生”也唤得带着颤抖。
“怎么了?”徐涧城见状,连忙关切地问道,随手关上门。
“先生,我……我自作主张,请先生不要生气。”辛悦说着,让开身子,现出躺在床上的一个人来。
徐涧城伸手挪近了桌上的油灯,昏暗的光线中首先映出的是薄被外一张白得几乎透明的面孔,在一头披散的暗蓝色长发映衬下更显出凄厉的意味。听见他的到来,那躺着的女人缓缓张开眼睛,露出两粒鲛人特有的碧绿色眸子,已是涣散无光。
看出这是个奄奄一息的鲛奴,徐涧城转头看着辛悦,眼光里是询问的意味。
“先生,她是我以前给你提过的浔姨,我今天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在浅水里发现了她,就自作主张把她带回来了。”辛悦说到这里,忽然跪在徐涧城面前,“我知道这样无疑给先生添了大麻烦,但浔姨伤病交加,请先生恩准她在这里养伤吧。”
为了防止善于潜水游弋的鲛人逃脱,云荒的各个水道中都密布了铁铸荆棘,胆敢抛开主人在水底游走的鲛人都会被那无处不在的机关伤得体无完肤。徐涧城瞥见床单上暗暗渗透的粉红色血迹,心念一动道:“那浔姨安心在这里养病好了,你若有什么要求,我们都尽量为你办到。”
“浔姨,我就说先生是好人哪。”辛悦见徐涧城并无责怪之意,心中感动,忍着泪对浔道,“你不是说要到忻州来寻人送信吗,我们帮你找他好了。”
“好。”浔显然是强撑住最后的精神,勉力道,“我奉郡主之命从越京到忻州来,是要给李允公子带个口信……”
“李允,就是出身中州李家,现任振威校尉的那个李允么?”徐涧城按捺住心跳,平静问道。
“就是他,怎么,你们认得他?”浔显然心中大是高兴,原本黯然的眼眸也放出光彩来。
“浔姨,我平时一直给允少爷帮佣的,所以熟悉。”辛悦知道浔一路上饱受磨难,已是去时无多,连忙站起身道,“他好像刚回忻州,我这就去请他过来。”
“等等,你还是先去给浔姨买点止血的药膏来吧。”徐涧城从床下摸索出一个陶罐,倒出里面十来个铜子,全都交给了辛悦。
辛悦接过钱,望着徐涧城深邃的眼眸,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浔姨带来的,是清越郡主的口信吧?”徐涧城口气和缓地道,“李公子军务繁忙,未必一时能找得到他。浔姨若是放心,由我们代为转达可好?”
浔自知命在旦夕,唯恐等不到李允到来,先前又听辛悦夸赞徐涧城的种种好处,对如此平等对待鲛人的中州主人大有好感,便点了点头道:“清越郡主让我告诉李公子,无论如何要尽快回去越京找她,说事关重大。”
“是什么事呢?”徐涧城追问道。
“不知道。”浔虚弱地摇了摇头,“郡主只说生死攸关。”
“生死攸关?”徐涧城皱了皱眉,忽然低呼了一声,“莫非你说的,正是这两天越京的变故?”
“这两天……发生什么事了?”浔悚然一惊,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想从床上撑起来。
徐涧城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也是从官府中抄送的邸报上得知的——皇上强娶清越郡主,郡主不从,从高台上跳下去……香消玉殒了。”
“不可能,我走的时候郡主还好好的。”浔本能地反驳着这个惊人的消息。
“郡主她……确实死了,就在前两天,消息刚刚传来。”徐涧城的口气也有些沙哑,别开眼睛不敢看浔绝望的眼神。
“终于还是没有来得及……”鲛人女奴恍然大悟一般喃喃道,“怪不得郡主让我叫李公子不顾一切也要回去,她唯一的指望就是他了啊……可是,还是没有来得及,没有来得及……”大颗大颗的泪水从浔的眼角涌出,凝作珍珠粒粒滚落到床铺上,而她眼中的生气,也似乎被泪水一点点溶化殆尽。
“消息刚刚传到,李公子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徐涧城轻轻叹息着。
“我要见李公子,我要亲手把郡主的信物带给他!”浔焦灼地叫道,把推门而进的辛悦吓了一跳。
“辛,快去请李公子来……”浔惨白的脸上渐渐浮起死亡的阴影,即使拼尽全力地祈求,声音也是微弱不清。
李允几乎是拽着辛悦一路飞奔而来,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压抑经年的思念如同地底的熔岩奔腾而出,快要将他灭顶淹没。幸好当他闯入从未到过的忻州牢营,推开面前残破的乌黑木门时,他面前的浔还睁着眼睛。
“是清越……有信了么?”已然不记得这个鲛人女奴的名字,但当年正是她冒险到自己家送信,让自己救回了清越的性命。此刻再次见到她,李允紧张得几乎无法开口。
“李公子……”浔从被子里伸出苍白瘦弱,伤痕累累的手,蓦地抓住了李允的双手,哽咽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郡主她……她不在了……”
“什么?”李允仿佛没有听懂,任鲛人女奴死死地攥着自己的手,茫然地问道。
浔死命地掐着他的手,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喘息着道:“郡主本来让我冒死逃出越京,送信叫你回去救她,可我还在半途,郡主就被皇帝所迫,从高台跳下去自尽了!”
“不,不会的!”李允蓦地抽出手站了起来,大声道,“你骗我的,清越是那么乐观开朗的人,再有什么困难她都能挺过去的!”
“李公子,这是郡主的信物,你留着作个念想吧。”浔吃力地从怀中掏出一副花式繁复的珠翳,上好的紫色绢花、各色玉石碎粒穿织的流苏都是李允梦中思念过千百遍的样式。他接过珠翳,看着那紫金箔上沾染的暗红的血迹,忽然低低吼了一声,夺门而出。
眼前的景物都仿佛被水浸泡得失去了形状,让他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脑海中似乎有千万匹野马呼啸而过,将一切思绪都撞成了碎片。等他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住处。
从大门走向房间的路上似乎铺满了棉花,让他觉察不出脚下的实地。等到好不容易坐在床边,李允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奇怪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悲伤欲狂。或许是自从得知清越入宫后,这个场景他已经设想过无数次,夜阑人静的孤独里,沙场拼杀的狠决里,负伤辗转的里,无数次他都在怀疑自己和清越不过是网里的鱼虾,徒劳地挣扎,却被人提得离水面越来越远。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留存过希望,不过是乞求着这一天能晚些到来。这样的结局,乃是最残酷也最合理的吧。
手指轻动,李允便摸到了枕边一艘折了一半的纸船,拿起来折了两下,又停住。不是伤心,而是一种无法逃避的空虚和寒冷,充盈了他的整个身体,让他几乎不能肯定自己依然凝成人形,没有在突如其来的晕眩中化为烟尘。
平息着胸中翻江倒海般的气息,李允深深吸了几口气,开始认认真真地折叠起来。手抖得利害了些,好半天,那原先叠了一半的作品才在他手中哆哆嗦嗦地变成了一条完整的小小的纸船。叠得不好,船身有些歪斜,若是清越见了,想来会笑他蠢笨。李允苦笑了一下,象往常一样去开那口盛满纸船的箱子,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无力得连箱盖也撑不住了。而喉间的腥甜之气,也越发压制不住,身子一颤,一口鲜血如同雨点般洒在满箱洁白的纸船上。
这是第四百一十五只,也是最后一只了。手指紧紧地压着胸口,斜倚着桌案喘息了一会,李允终于还是把箱子一倾,让满箱的纸船如同雪片般滑落在地上。
火苗已经窜上来了,贪婪地吞噬着李允手中一只只纸船,也吞噬掉他曾经的希望。为了这个微弱的希望,他可以浴血奋战,可以含羞忍辱,可以见死不救,可以卑躬屈膝,可以做一切他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做的事,可以承受良心的拷问和痛苦的煎熬。然而到现在,他只能一边嘲笑着自己,一边将一切亲手烧成飞灰。
“允少爷,你在干什么?”辛悦蓦地冲了进来,也不顾炙烫,伸手去抓火堆里的纸船。然而李允却机械地又从箱子里抓出一把,投入火堆中,慌得辛悦抬脚踏灭了地上的火焰。
“允少爷,浔姨去了……”见李允呆呆地坐在地上,辛悦心中不忍,“清越郡主的事,你也想开些。”
“我想得开的,你别担心……”李允在烟雾中固执地大睁着眼,生怕睫毛一抖就会有泪水溢出。然而却仍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挂到了腮边,他赶紧伸手去抹,手背上却是一片殷红。
辛悦见他目眦俱裂,面上表情却仍旧木然,不觉大是惊骇。她心里虽然对清越的死讯有些怀疑,但这既然是徐涧城亲口说出,她没有丝毫的立场和勇气去质疑。辛悦抹了抹被浓烟熏出的泪水,轻轻拉了拉李允:“允少爷,要不上床休息一会吧。”
“不休息了,我还要点兵出征呢。”李允站起来,腿一软,却被椅子绊了个踉跄。伸手扶住桌案,笑着道:“没喝酒,怎么倒象是醉了呢?”
“才回来,怎么又要出征?”辛悦不放心地问道。
“玄帅命我率三千人马,三日干粮前往白石浦救援刘老将军,即刻就要出发了。”李允一边收拾铠甲银枪,一边回答。
“只有这么少的人马和干粮,怎么可能救得了人?”辛悦虽不通兵事,这些日子来也知苍梧叛军人多势众,区区三千人根本无法从重围中救出刘平部众。
“我只是先行,后面玄帅还安排了援军。”李允走到门口,苦笑了一声,“再说以我的职位,能带三千士卒已是破格了……对了,抽屉里还有两个金铢,你拿去安葬浔姨,这屋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也拿去,修修你们的住处也好。”说着,径自走了。
辛悦望着他霜风中孤零零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轻轻拭去眼角的一滴凉泪。却是为了什么呢?辛悦苦笑着问自己,不是一向希望撩拨起他心中的怨恨苦痛,好让他为了当年的罪孽付出代价么?可是如今真正看到他的唯一梦想被生生碾碎,为什么她依然会流泪呢?是为了李允的悲痛,为了清越的无望,还是为了她自己和先生的无奈挣扎,为了生命中各色各样无法承载的辛酸?
望了望简朴却洁净的屋子,辛悦知道,李允是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