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把这碗药喝下去,苦是苦了点,良药本苦口……”少年清亮语声似歌吟婉转,一句三叹,吐字生香。
“臭小子,哪来那么多废话,当你爹是什么人?”老爷子于咳嗽声中怒喝,面红如酱。
少年赔笑,眉眼弯出月牙,“是,是,你是天下最厉害的炼器师丹眉,生病了也要吃药。”
“你学过医术?还是找了街头庸医?喝了你的药,只怕我病得更重。”丹眉年近七旬,须发依然尽黑,若非高热,精神足胜壮年。他狠狠一拍桦木床榻,床架子摇摇欲坠,厉声说道:“丹心,这回的十师会别想溜,我说了要你出席,你就必须去,婆婆妈妈不算好汉!”
丹心苦了脸,轩眉绞在一处,一双星眸凝成一对豆眼,滑稽至极地望着亲爹。丹眉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无可奈何地道:“哎呀又来了,挤眉弄眼的。去,去,给我端碗热茶,别叫我看你这张鬼脸。”
丹心应了一声,语调婉转如莺,当中转过数声。丹眉不敢稍露赞赏之色,唯恐他得寸进尺,不动声色地看儿子飘然掠出。
丹心自小聪明绝顶,两岁起看父亲炼器,三岁在旁帮手,八岁已能独立制器,十一岁炼出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十四岁烧制的瓷器为王公贵胄珍藏,十六岁打造的凤冠太后赞不绝口,一时名动京师。
如今年届十八,北荒苍尧十师盛会,丹眉甘愿自掩锋芒,为的是让他脱颖而出。
可是他千好万好,就一样不好,丹心根本不想安分地当一名炼器师。他所学驳杂触类旁通,兴趣五花八门,炼器须终日面对冷冰冰的器物,他却爱与人嬉笑逗乐,任他人哈哈大笑,丹心仍一本正经兀自作态,越发惹得笑声不绝。
丹眉苦恼地摸头,他得了风寒算得了什么,儿子不愿继承衣钵才是大事。如今只能哄丹心前往苍尧,到时十师齐聚,总有法子说服。想到此他唉声叹气,往日好胜豪爽之心,化作不甘不愿,恨不能用陶泥捏个听话的娃,省得看到儿子就生气。
丹心为老爷子倒了热茶,低眉顺眼,极其乖巧,被他哄了半晌,丹眉只得认命,“不求人是不行了,你去城里寻骁马帮的铺子,那个叫如意阁的地方,帮我找个好大夫。”
丹心应了,悠哉地出了门,他们在粟耶城已有四日,老爷子入城即病倒,令他无法尽览北地风情。此刻得了闲暇,伺机溜达玩耍,信步在市集转悠起来。
粟耶为雁羽关入北荒后的第一大城,佛寺众多,民生富有,市集间贩卖的南北货物极其丰盛。宛殳国的狮子,琉古国的孔雀,阿罗那顺的水晶,于夏当地的龙玉,丹心见猎心喜,目眩神迷,不觉流连甚久。等回转心神,时已午后,他匆忙买了胡饼咬在嘴里,慌张地赶往如意阁。
骁马帮纵横北荒,更为诸国提供货品进贡中原,这如意阁内不失大气,一排排博古架上金玉凝烟,满目琳琅。往来客人既富且贵,一个个胡锦貂裘,悠然品茶赏物,一进门光阴就慢下来,丹心的步子不觉一缓。伙计见他举止跳脱,布衣棉袄,斜睨了一眼,并不招呼,丹心乐得游目四顾,落个逍遥自在。
“这玉璧既是弦纹,断代就不对了……”丹心蹙眉望了一块玉摇头,他初看此物,甚是喜欢,再看断代有误,可能动了手脚,放在一边,走去看另一只松烟墨,“唔,这倒不错,不过北荒这里识货的人极少,可惜,可惜。”
他喃喃自语,嘀嘀咕咕,没有动心的意思,施施然步到里间,瞥见一只錾胎珐琅金碗,显是极西之地的宝物,这才双眸一亮。
身著银白狐袄的店主留意到丹心,含笑步近,随意地道:“这房内独特的物件不多,小哥眼光甚好。”
丹心嘻嘻一笑,俯下身端详,鲜妍的草绿釉料斑斓闪亮,衬以宝石蓝与葡萄紫,交绕出缠枝莲花纹图样,细处纹理繁复,看得出七窍玲珑的心思。这只碗他不是做不出,但要呕心沥血经月,让人难忍枯寂。
“黄金成色极纯,釉料是外来的,应该不是北荒之物。这只碗无论点蓝、焙烧、磨光,手艺极其高超,价值不菲,像是王宫里流传出来的,不是凡品。”
“在下显鸿,小哥说得极是。”那店主忍不住报上名,上下打量仔细,想要结交,“这是蒙索那运过来的东西,式样倒没什么,工艺最为难得。”丹心听到他的名字,正是骁马帮在粟耶的首领,玩心顿起,故意不说名姓,捂住腰间钱袋,小心谨慎。
显鸿亦步亦趋,“小哥是识货的人,说个数便是。”丹心摇头一笑,买回去把玩固然不错,可一只金碗远远背到苍尧再返回中原,真是自讨苦吃。
“有没有小物件?越轻越好,不要寻常之物。”
显鸿目露奇异之色,想了想道:“小哥来看这几样小件。”他领丹心往后走,华屋径深,隐有琴瑟之音叮咚作响,又有药香携了欢声笑语,穿堂入舍。丹心心生幽远之意,手舞足蹈,翩然应和,一旁帮众见了骇笑,他却怡然自得。显鸿暗暗称奇,只觉此人高深莫测。
“细碎把玩的小物件放在这里,价格好说,慢慢看着就是了。”显鸿命人取了天泉水与磐石岩茶,静静地烹制了茶水奉上。
香芽嫩茶,玉瓷小碗,未饮已有秾韵。
丹心知其心思,恭敬中不乏考较,矜持中一言不发。数张榉木条案上,放着雕红漆的盒子,里面陈设小件的珍品,锦绣云烟一般。他胡乱一瞄,看到一只七彩龙凤璜,丹彩耀目,勾魂摄魄。其蓝如天青,长空万里凌轻云,其黄如郁金,绣罗香暖覆锦茵,其绿如鹦哥,婉转清啼春风色,其透如冰轮,明月渺渺映兰薰。
“水火百炼的琉璃龙凤璜。”丹心拈来细看,赞叹不绝。蒙索那公主桫椤嫁给了玉翎王,独有的神秘技艺也流入了苍尧,丹心是识货之人,慕名多时终得一见,顿时聚精会神看了起来。
显鸿听他报出名目,越发堆笑,“是,是,小哥若是喜欢,报个价拿去便是。”
丹心抬眼一笑,“我以物易物如何?”显鸿一怔,见他取出一件物事,瞪大眼惊愕看去。
这是一尊紫檀佛像,巴掌大小,施以漆饰,仿佛金石耀目。佛像立于莲花座上,螺发袒肩,褒衣博带,含笑垂目,雕工精美庄严。
粟耶民众多信佛,于夏国主更是诚心礼佛,举国上下,家家户户皆有佛像供奉。此物精巧华美,便于携带安置,而紫檀更是仅产于南岭的名贵木材,其价不可估量,不输琉璃龙凤璜。
“这是……阁下是……”显鸿思绪混乱,郑重端过佛像,看底座的款式。吴霜阁的字样,让他确定了心中推测,恭敬地朝丹心见礼,“不知小哥与丹眉大师如何称呼?”
丹心正色道:“正是家父。”显鸿不觉苦笑,急忙放下佛像,奉上那枚琉璃龙凤璜,“难得大师大驾光临,如意阁蓬荜生辉,这小玩意就当做见面礼,不成敬意,请务必收下。”丹心故作为难,“这如何是好……叫我先生即可,我那位大师父亲若知道,就该说我无礼啦。”
显鸿只当先前失礼,执意恳求,丹心随身银钱不够,又不想扭捏作态,伸手接过。
七色彩光如虹,在掌中盛开,丹心欣喜露笑。显鸿宽慰不少,心想险些得罪贵客,这丹心名列十师之一,怎能不曲意逢迎,好生伺候。
忽地大地一震,器物陈设摇摇作响,丹心晃动数下,双足发力稳住。显鸿一脸惊疑,双眉紧皱,“先生快随我出去。”丹心正待走出,瞥见脚边滚出一块玉圭,刻有古怪花纹,好奇捡起。显鸿急急拉他进入院落中的空处,惊慌张望。
丹心伺机端详玉圭,看了数眼,神情渐变成凝重。
玉圭上刻的不是花纹,而是失传多年的阿焉尼语。五百多年前,阿焉尼雄霸北荒,历经三代大帝,文治武功冠绝一时。其疆域比如今的三十六国更为辽阔,因征伐失道,动乱四起,加上一场千年难遇的黄沙风灾,把都城尽数湮灭,迅速地衰落下去,连文字也失传于世。
阿焉尼盛产玉石和岩盐,以及善于下水跋涉的龙驹,其石窟、陶器亦是远近闻名,甚至有不少流传到中原。丹眉深爱阿焉尼的陶器,曾费重金陆续搜刮到几十件,并将上面的陶文拓印下来。丹心自幼研读古籍,被老爹逼迫学过多年外域文字,勉强认得一些。
他目不转睛凝视玉圭,站了半晌,涌出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大叫:“地震了!”丹心骇然忆起身处险境,想到老爹,拔腿就想往外跑。
显鸿一把拉住他,“先生不可乱动,此处开阔,避过震动再说。”
“我爹受了风寒,困在馆舍,我非走不可。”他甩开显鸿,看了一眼手中玉圭,不舍地递还给店主。显鸿忙道:“这玉件不值钱,先生只管拿去。皎镜大师正在如意阁,请稍候,待我找他与先生同回馆舍。”
丹心大喜。此时情形纷乱,有人砸伤了头皮,鲜血淋漓地叫唤,皎镜正替那人包扎,显鸿急忙去说了情由。大地又震了几震,唬得不少人蹲在地上,大气不出,闭目捂耳。皎镜几下处理好那人的伤势,带了长生和卓伊勒走来。
丹心猜到三人身份,各自行礼,将丹眉的症状说了,皎镜促狭笑道:“你爹最怕我出手,不如让长生走这一遭。”卓伊勒很是眼热,不想被师父拘在身边,不停给长生使眼色。皎镜咳嗽一声,“徒弟,今日要制一千丸药。”卓伊勒面容一黯,撇嘴生气。
长生笑了摇头,卓伊勒如今减了傲气,多了娇气,就像自己以前的性子,不时要耍耍脾气。丹心忧虑老爹,神思欲飞,长生便取了药囊,在余震中颠簸地转回馆舍。
馆舍外行人奔走,杂乱无章,丹心瞥见丹眉被人抬到路边,急忙奔了过去。丹眉面色潮红如火,吃寒风一灌,呛出连声的咳嗽,长生忙叫丹心相助,一齐将丹眉扶到避风处。
“小子,你算是回来了。”老爷子抓紧儿子的衣袖,吹胡子瞪眼,“请个大夫要半日,地震了才记得老爹……”
丹心嘻嘻一笑,把长生往前一推,“这位是紫颜大师之徒长生,爹别啰嗦啦,让他好好看病,我这回有好东西孝敬你。”乖巧地摸出琉璃龙凤璜,一道霞光破空四耀,恍如仙玉临世。
丹眉双目一亮,忘却烦忧,朝长生点了下头,任他地动山摇,只顾凝看手中的琉璃,啧啧赞叹。长生伺机搭脉辨证,忧色一掠而过,笑道:“大师吃一帖药就好。”丹心奇道:“一帖就好?我灌他三日了。”
丹眉醒过神,端详长生半晌,慨然叹道:“有令师之风。”想到当初与紫颜相见时,少年丰姿如神骨玉琢,如今徘徊生死之间,杳无音讯,不由长叹。
长生念及少爷,一阵心伤,借口寻药炉煎药,走开了去。
余震渐止,城中黄尘滚滚,烟雾弥漫,官兵四出巡逻安抚民众,丹心扶了老爹回馆舍歇息。没过多久,皎镜和卓伊勒找了过来,长生含蓄提到疫疠之事。皎镜见丹眉染了时疫,心知粟耶城到底未能幸免,不敢怠慢,与丹眉密谈了片刻。之后,丹眉逼儿子吞下一颗避瘟丸。
丹心服药后,见卓伊勒年纪相仿,拉了他攀谈。少年很是冷淡,丹心被他傲气晾着,自讨没趣,便踱到厨房看长生煎药。
“你学的是易容术,竟会看病。”他看出长生似有隐忧,有心逗乐,循循善诱。
丹心眉眼清秀,灵气逸飞,长生见了喜欢,听他夸奖自己,遂笑道:“易容一技,需涉猎旁通,多多益善,有日改扮他人,方可摩拟肖似,难辨真假。这一路来,我向皎镜大师学医,见了阁下,少不得讨教炼器之术。”
丹心点头,大言不惭道:“不错,我除了会炼器,还会杂扮,傀儡,弄影,伎乐,触类旁通,并不比你差。等你有暇,我演给你瞧瞧,一并教你也好。”
长生大奇,丹心年岁尚小,在炼器上有所成就已大不易,竟自夸精通百戏,可见天生聪颖,不觉应道:“好。舍下也常弦管终日,可惜在下愚笨,不懂这些。我家少爷就不同,会造戏台,写传奇,弄银筝,有时醉袍袖舞歌一曲,比那伶人更叫人入戏。”
丹心悠然神往,逸思飞扬,“紫颜大师的盛名,我是听过的。”
长生心中一恸,看了少年仰慕的神色,坚定地说道:“今次十师会上,即能一见。”
“真的?我正可请他帮我写一出传奇,妙哉,妙哉!”丹心眉飞色舞,甚是喜乐。他兀自心动半晌,想到丹眉,不觉叹气,“我爹每每说我弄舞娱嬉,自甘优伶,不是正道。哼,我让紫颜大师去和他说!”
长生笑道:“此乃自家风月,所谓闲时高卧醉时歌,方不辜负良辰美景。”丹心感动地抓住他的手,“你真是我的知己!”长生一窘,“附庸风雅而已。”
丹心认定他面目可喜,言语有趣,当下滔滔不绝卖弄本事。长生被他勾起少年心性,也不时插嘴,偶尔炫耀下在紫府的见闻,争强好胜一把。待药香入味,长生倒药入汤碗,蓦地醒觉,咦,和丹心畅谈片刻,竟然俗虑全消。
他眉宇舒展,丹心自得一笑,殷勤地去端药碗。这下动静太大,袖子里掉出那枚玉圭,还好手快,捞在怀里。
“此玉不是凡物。”长生望了一眼,随口说道,“玉质极佳。”
“你眼光不错,喏,认得这北荒文字么?”
长生摇头,丹心也不丧气,“我认得一半,一会儿拆开来问我爹,总要诓出来才好。”
长生心想这对父子传艺之道倒是奇怪,丹心狡猾一笑,凑过来小声道:“这玉圭上记载了一件大事,我要瞒着爹,你不许说出去。”
长生愕然失笑,点了点头,尽管一头雾水,但君子有成人之美,自当守秘。
过了两日,丹眉身体康复,皎镜师徒借骁马帮打通官府,分发下治疫的药方药物,两边约定一同前往苍尧。临行前出门采购,丹心乘机一身轻裘,牵马来寻长生。两人此时极为熟络,丹心一见长生,便催他收拾行李,神秘笑道:“我已留书,你我先行如何?”
长生察觉他行囊鼓鼓,迟疑道:“不和你爹同行?”丹心翻手扣住长生手腕,笑得奸诈,“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不过,须瞒着我爹和皎镜大师。说不得,只有你我二人同去。”
长生暗暗叫苦,听出丹心有逃离十师会之意,苦笑道:“我可以不去么?”
“难得你和我知己,送一场富贵给你。”丹心眉眼尽是得意,“你附耳过来。”
长生无奈,听他说道:“记得那枚阿焉尼的玉圭吗?通天城,黄金宫,我终于知道在哪里。”
这是北荒古老相传的故事,传说阿焉尼皇城名曰“通天”,高耸入云,皇宫为纯金打造,明耀万里。自从通天城被黄沙遮蔽后,无数人在北荒寻觅探宝,想找到阿焉尼皇城的所在,可高山漠漠,荒林莽莽,五百年来依旧石沉大海,淹没在呼啸的北风中。
丹心竟说知道通天城的下落,纵然长生心如止水,也要微起波澜。紫府里有不少源自北荒的器物,最华美精致的金器无不传自阿焉尼,工艺难以超越,令他对这个古国心怀景仰。他察言观色,见丹心心意已决,踌躇道:“丹眉大师若是怪罪下来……”
“不怕,就说是我拐带你。你不去,我就一个人独闯,可怜我初次到北荒,要是迷路……唉……不如你陪我,彼此有个伴,我爹就不会太担心。再说,我们去通天城,绕路几天而已,不会追不上。”
“事关重大,为何不和丹眉大师说清楚?”
丹心斜睨他一眼,“八字没一撇,我爹那么老成持重的人,不会信我。你也知道,十师会上,大家要拿出绝活,我不可能超越我爹,只有独辟蹊径行此险招。”
“若是找不到通天城呢?”
丹心嘿嘿一笑,“正好溜之大吉。你以为我稀罕当炼器师?”
他算计得极好,步步为营,长生细思,还是看住他为宜,乖乖摞了行李,随他驾马出城,连与卓伊勒道别的工夫都没有。
北城门内,长生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在乞讨,一拉缰绳,下马递上一些碎银。丹心催促他快行,长生皱眉道:“他骤得钱财,我要指点两句,免他反遭灾祸。”便在少年耳边说了几句。丹心无奈,也丢出一把散钱,静静在马上候着。
长生指点完那少年,与丹心一路疾驰而去。
没多久下起细雪,漫天银丝,大风卷得双眼迷茫。丹心仰头大笑,却是快活无比,在马上欢蹦乱跳像个孩童。他一身朱红大氅,招摇飘荡在雪中,红彤彤一团火云似的,长生跟在后面,心情奇妙。
这少年名列十师,毫无持重端庄之色,跳脱风趣,屡有妙想。长生和他一起,亦有了童心,忘了不告而别的不恭,忘了前途未卜的迷茫,听风聆雪,把冰冷天化作绕指柔。有多久不曾这样肆意妄为了呢?长生隐约想起少爷,逾越世俗规矩,逍遥纵横天地,这少年身上亦有赤子心,如透明的雪花,晶莹澄澈。
如此行了小半时辰,终耐不得寒冷,即使穿了避风雪的琥珀衫,依旧手脚冻麻。加上骏马滑蹄,两骑越走越慢,长生左右四顾,大声叫道:“那里有个神庙,进去歇歇脚?”
丹心极目望去,破旧的两三间庙舍,歪歪斜斜,门前有一个祭祀风伯的神坛。两人挨到庙前下马,丹心冲进庙中,又杀出来在神坛前拜了拜,长生微微一笑,朝那神像也行了一礼。
前殿庙门大开,风雪淹湿了地面,丹心牵马入内,说了声“罪过”,把庙门掩上。天地一下子静了,雪花打旋飘落,没有了肃杀的意味。
长生笑容一收,“有香气……不对,有人!”两人转到后殿,一堆松枝架了黑野鸡,正熊熊烧着。篝火后立了一个狐裘公子,粉妆玉琢,不停地翻动松枝苦熬火候。
“哎呀,烧过头了!”丹心嚷嚷着,蹦了出去。
“什么人?”那狐裘公子闻言一惊,退开两步,用松枝上的黑野鸡指着他,一股焦香顺了寒风飘出。
丹心使劲嗅了嗅,大叹:“可惜大好的一只鸡!”
那狐裘公子面色莹莹,扑哧一笑,如梨花吐艳,傲视风雪。丹心呆了一呆,心想,瞧这细皮嫩肉的模样,就不是做厨子的命。他袖下一闪,左手炫出一把小刀,伸手道:“拿来!”
那狐裘公子微怒,脚下一划,摆了一个架势,“想劫财?先问问我手中——”他看了一眼黑野鸡,不能丢了气势,“这只凤!”
丹心没好气地看向长生。长生朝那公子拱手,笑得春风化雨,“这位兄台,我家小哥是想帮你烤鸡。”
“哦。”那狐裘公子失笑一声,眉目变得婉转柔和,看到黑野鸡焦色一片,叹气道,“唉,手艺不精,让两位见笑。”把树枝递了过去。
丹心接过,小刀飞旋,刀影亮如闪电,两三下削去焦皮,露出酥香滴油的熟肉。狐裘公子眼波流转,笑吟吟看他调弄。丹心掏出一管竹筒,洒了酒在肉上,“若再加上蜜糖,怕神仙也要抢,可惜,可惜没糖。”
长生平素服用蜂蜜,制药也要炼蜜为丸,随身有此物,就把凝结了的蜜团取出。丹心大喜,在火上稍稍一烤,金黄色的蜂蜜滴在鸡肉上,混了滋滋冒出的黄油,兑出诱人香气。狐裘公子大乐,两颊绽出小巧的酒窝,笑靥如琼花吹香。
丹心斜睨长生一眼,两人不动声色地交换目光,心知这公子极不对劲。两人一个炼器出神入化,赝品一看即知;一个易容透析百态,最善辨别真伪。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这狐裘公子十足是位小娘子。
丹心清清嗓子,悠然地哼起小调,如莺啼雀喧,歌流水,唱红英,狐裘公子越发沉醉,嗅着香气,打着拍子,怡然如沐春风。
丹心目光一移。指甲边,蔻丹红迹。
长生眼神一飘。耳垂上,金钩留痕。
两人心照不宣地互示破绽,狐裘华衣,十指如葱,工于箭术,身怀武功,这女子出身贵族,自小有好教养。携带的丝绸包裹看上去颇为实沉,似是远游,不带扈从,可能是私自离家。懂得拾松枝烧烤野味,想来时常狩猎,或有私家牧场。
在北荒能有此家世的,只有寥寥几国的皇亲贵胄。
“成了!”丹心飞刀簌簌,醇香雪肉一片片落下,长生举了一只银盘接着。
狐裘公子笑逐颜开,欢喜不迭地接过,又瞅了丹心的竹筒眼馋。丹心大方递过,同时也不和她客气,把剩下的黑野鸡对撕开来,与长生一人一半,捏在手里大嚼。
狐裘公子抿嘴品尝,浑不知她一颦一笑,让两人看尽芳菲。
“好酒!好肉!好手艺!”她舒心一叹,凝视丹心,“你是厨子?”
长生差点咬到舌头,在一旁偷笑。
“要不要把你烤来吃?”丹心拉下脸,小刀如银蛇翻飞,手中的鸡骨顿成两支筷子。狐裘公子讶然扮了个鬼脸,伸手讨来筷子,自顾自细品美味。
丹心得意地一笑,长生知他逞能,慢慢说道:“下回轮到我,不过,我只烧素食。”丹心咂嘴,炼器是体力活,他从小最爱肉食,一听素食就没了斗艺的心思,惋惜长叹。
三人酒足肉饱,又有篝火暖着,醺醺然忘了寒冷。
“喂,你们俩去哪里?”狐裘公子好奇地问。
丹心揩了下满手的油,拿出一卷舆图,戳了半晌,手停在一处,“我们在这里,往北走,到水骨雪山那一带。”
“去那里?有什么好玩?”她轻皱秀眉,水润朱唇微微噘着,那两人简直看不下去,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眼中的跃跃欲试。换谁替她改扮,都不会有这么多的破绽,让人失笑。
她从包裹里抽出一份舆图,随即展颜,“咦,那里有北荒最大的龙神坛,是祭祀龙神的地方!有趣有趣。好,我和你们一起去!”
长生笑容一滞,看她娇生惯养、喜怒无常,是个不好伺候的主,怎么就纠缠上来了呢?他拼命给丹心使眼色,想让他说几句话撇清,不想丹心看到那份舆图,笑眯眯地说:“咦,公子这份图很详尽呀。”
“那是自然,我爹汇集十几份图重新绘制出来的,能不好么?”
丹心看见香喷喷的黑野鸡也没流口水,此刻却像老饕,要把羊皮卷一口吞掉。
“给我看看可好?”
狐裘公子一抛,稳当当落在丹心手里,长生凑过去看,果然比骁马帮给出的这份更细致精妙。两人对这少女的身份也越发好奇。
“抢了舆图就跑,还是带上这个累赘?”丹心轻吐唇语,眼神飘忽。
长生瞪他一眼,努了努嘴,让他看不远处的一套亮银弓箭。
“金钏指环,不是做样子的,一看就是常年练弓箭。”长生挤眉弄眼对着口型。
弓箭下有几只黄金指套,富贵气中隐有铁马金戈的战意,丹心打消了打劫的念头,乖乖把水骨雪山和龙神坛附近的地理看个仔细。
还了舆图,他借口喂马,与长生回到前殿。风雪渐大,穿越两殿竟濡湿了肩头,回首看去,茫茫一片,狐裘公子的面目已然模糊。
“传说那龙神坛在阿焉尼立国时就有了,这五百年起起伏伏,香火始终不断,于夏国信奉的也是龙神。”丹心回忆杂书上的记载,印证玉圭上的言辞。
“我们去龙神坛?”
“不,去那里干吗?五百年都没人发现端倪,不会有线索。”丹心嘿嘿一笑,不舍地道,“她的舆图可真好,龙神坛西去十五里有座织金峰,我们的图没记载,却与玉圭记载最相近,我想去看看。雪停了就出发,甩掉她。”
“其实你不会再去苍尧对不对?”长生喉咙发哑,苦笑连连,这回被丹心拖下水,再翻悔已是不及,“阿焉尼寻宝……哪里是几天能兜转往返的?我居然会信你。”
丹心像顽童笑得无忧无虑,他爱不释手地摸着玉圭,它是一把通往未知的锁匙,而他就是毅然扑火的蛾,北归的雁,要寻找梦中桃源。
飘雪如蕊,少年这一抹红,仿佛随时会消匿在玉色霜华中。长生无奈摇头,他是唯一知道丹心去向的人,要把少年看紧了,多少有个交代。
两人用苜蓿和水喂了马,忧愁地望着老天,玉屑纷飞,银花翻转,一时是停不下了。
“于夏国有公主吗?”丹心漫不经心地问。
“有。三岁还是四岁。”
“大富商或者皇亲国戚中,谁家有女儿?”
“我不是骁马帮的,怎会知道?你要甩掉她,还问什么?”
“唉,她的舆图真是好,虽然我勉勉强强背下来。”丹心觑了后殿一眼,艳羡道,“她的图用金线绣制,不怕雨水,光是那个手工,就值得偷。”
“回头请文绣坊给你绣一幅。”长生见多识广,不以为然。
丹心两眼泪汪汪,“兄弟,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两人说说笑笑,风雪不减,冻得狠了,只能返回后殿,坐在篝火旁取暖。那狐裘公子正倚了柱子假寐,玉容婉丽如画,肌肤更是羊脂白玉一般,仿佛她才是神庙里供奉的雕像。
丹心侧耳听了听她的呼吸声,闷声不响翻动她地上的包裹。长生无奈,一动不动盯紧了她,挡在丹心身前遮掩。丹心手脚甚快,大致看了一遍又复原,若无其事地走开。长生抹了把汗,避到一边小声询问道:“你真偷了舆图?”
丹心两袖空空,无辜地耸肩,长生心下稍安,听他说道:“没有路引,都是金银珠宝。我既不想劫财,也不想劫色,这种来路不明的人避之为吉,早早走吧。”
两人遂在殿中一角远远搭了篝火,温酒取暖。候了半个时辰,老天停住泪眼,阴沉的脸面犹自冻结,大地滴水成冰。狐裘公子睡得极熟,姣好的面容如乖巧的小狐,令人爱怜。
丹心不识风情,拍手笑道:“正好省了纠缠,走吧。”
两人到前殿牵了马,雪没脚膝,用草裹了马腿,小心翼翼踏雪而出。雪深路滑,因不辨路径,马儿在雪地中难行,只能委屈地颠颠跑跑,让两人好生难受。长生急忙嘱咐丹心身形后移,短控缰绳,以防马失前蹄。
神庙前的冰雪中,不知何时立了一个玉人儿,那狐裘公子冷眼目送两人离去,自言自语地道:“不想劫财,也不想劫色?哼,那就等我来打劫好了!”蛇皮靴一蹬,跃然马上,遥遥缀着两人去了。
丹心和长生勉强走了十几里路,避开龙神坛,一路斜斜向西,再走半日就能到织金峰。行到晚间天黑,银山雪障,渺无人烟,分不清南北西东。两人无处可去,寻到一处废弃的土屋容身,捡了柴枝燃火,烘出一块干地坐了,正待取干粮慢嚼,火光里闪进一个倩影。
狐裘公子牵马进来,手上提了三只白色的雪鸡,篝火下她脸色绯红,丽眸潋滟流波。丹心暗呼头痛,却不好翻脸,无奈地看着长生。
“一回生二回熟,我叫璇玑,你们俩呢?”她大咧咧坐在干地上,舒服地叹了口气。行路难,雪天行路更难,可惜这声叹息过于温柔暧昧,两个男人听了,心中微微一悸。
“丹心。”
“长生。”
璇玑神情如常,看来没听过他们的大名,两人放心地接过雪鸡,剖腹挖肠清洗干净,埋在篝火堆里烤着。璇玑熟稔地拔出地上的竹筒酒塞子,仰头就喝,露出纤白柔亮的玉颈。
与少女共栖荒郊野外,两人微感尴尬,璇玑未觉异常,笑吟吟地道:“这呆头鸟长得像岩石,要不是我眼尖,你们俩就没这好口福了。”
“正要多谢。雪鸡的滋味,不知道比起黑野鸡如何?”丹心离她稍近,殷勤地寒暄。
“雪鸡是难得的美味,多焖一会儿。不要抢,你看我特意打了三只。”璇玑想了想,忽然说道,“对了,先吃点糕垫饥。这是粟耶城最名贵的五珍糕,你们尝尝。”
油纸里包了一叠精致的糕点,每样花色不同,五珍者,荟萃五种美味,入口各不雷同。丹心拣了一块白如霜雪的糕团,是蛋清、冰糖、瓜仁、糯米和芝麻混在一处做的,长生拿的那块,则嚼出了青梅、松子、胡桃、蜂蜜与莲子的味道。
两人意犹未尽,想再取一块,却浑身酥软无力,仿佛陷在软软的棉絮中,使不出力气。璇玑嫣然一笑,拍手道:“打劫!你们有什么财物,快快取出来!否则我刀箭伺候!”
丹心与长生互视一眼,心下大骂,竟会着了这女娃子的道。在丹心的遮掩下,长生用力掏出一只青缎地刺绣的香囊袋子,往他和丹心嘴里各丢了一粒香丸。
清凉的香气直冲胸臆,驱散了盘桓在周身的酥麻倦意,丹心精神一振,仗了身怀武功,踏步翻掌去扣少女手腕。璇玑疾步后退,讶然道:“你没中麻药?”
她身形闪动,怎奈地方太小无法腾挪,没走几步就被丹心抓住,坚韧精巧的链子锁套在她腕上。璇玑花容失色,大叫道:“我是于夏郡主!靖远公的女儿!你敢碰我,我大伯会派大军来抓你们,快放了我。”
丹心冷冷地道:“我不碰你,直接丢到外面雪地里就是。”
璇玑几曾受过这等冷遇,心中气苦,见长生面色和善,忙哀求道:“好啦,我下药是不对,谁让你们先前算计我呢?如今两不相欠可好?你看,雪鸡都熟啦。”
她温柔细语,芙蓉面上朵朵胭红,长生不由心中一软,苦笑了看向丹心。璇玑眼波盈盈转向丹心,却不言语,一对白玉般的手腕就那么捆着,楚楚可怜。
丹心大叹倒霉,挖出埋着的三只雪鸡,生硬地递了一只给她,“喏,一笑泯恩仇。”未见他如何作势,铁链子如蛇游走,从她的玉腕上松脱开来。璇玑惊喜不已,顺手捞起链子,连同雪鸡一同接过,嘟嘴说道:“这链子机关巧妙,送我可好?”
丹心懒得理她,自顾自去啃雪鸡,长生知她不过是孩子心性,胡闹一场,笑了笑不再介意。三人不打不相识,璇玑一边摆弄铁链,一边滔滔不绝说起于夏的风土人情,颇有自夸之意。她忽嗔忽喜,丹心初次领教刁蛮少女的脾性,只觉不可理喻。
这一夜吃吃喝喝,聊聊说说,酒酣肉香,没到子时,璇玑已把两人的去处套了出来,听闻他们要找传说中的阿焉尼皇城,大感新奇好玩,无论如何也要加入。
“你说的通天城就在我国境内,我听过传闻,王宫典籍里提过,于夏立国前,是阿焉尼统治此地。可惜于夏我都跑遍了,那么大一个皇城,却一点影子没有。”
丹心有意卖弄,含笑说道:“通天城高耸入云,不会深埋地底,这是确凿无疑的。唯有一个可能……”
“快说快说!”璇玑迫不及待。
丹心促狭摇头,“佛云,不可说。明日你就知道了。”
璇玑纠缠一阵,丹心却死不松口。长生寻了地方裹毯子睡了,隐约听见喧闹声如雪落,窸窣中渐渐无声。
那两人打闹半晌,磕磕碰碰,耳鬓厮磨,火光下瞧见对方眼中熠熠闪烁,不免微微一怔。
一个是鸳钗步摇,春雪晨霞。一个是朱衣玉带,丰神俊雅。
咦,这人倒不是很讨厌。心下皆是这一句。
次日清晨,长生被寒风冻醒,篝火不知何时熄了,那两人睡得极熟。他重新燃起火苗,把干粮烤了烤,叫醒丹心和璇玑。两人张眼后,先是对视一眼,彼此顺眼许多。
璇玑粉容微红,乖巧地说了一句:“你醒啦?”丹心点头,“你要吃点什么?”长生递上干粮,这两人有滋有味地嚼了,时不时对望一笑,尽在不言中。待牵马出来,雪晴松翠,万里无云,三人心中皆是一快。
丹心低声对长生道:“她其实不是太难相处。”长生似笑非笑,打趣道:“果然是一笑泯恩仇。”然后打马先行。
丹心为了避嫌,扬鞭打马,越过长生,一骑当先探路,连绵的雪山逶迤如银龙玉带,美不胜收。疾行半日,三人远远看见织金峰,阳光一照,皑皑白雪似有金边,光彩耀眼。
“不枉了织金的美名。”长生叹道。
“这算什么?没雪的日子,这山更美,遍地金黄砂砾,仿若金山。”璇玑见怪不怪,“这一带风沙极大,久而久之,砂石塞途,我们的马只怕过不去。”
“金山!”丹心的笑容里有运策帷幄的笃定。
璇玑美目一瞥,不以为然地道:“乱沙成堆的石头山罢了,你说的通天城还有多远?”
丹心扬鞭指路,对了织金峰笑道:“就是那座山,被黄沙风灾掩埋的皇宫,只因在山顶上,才会叫通天城。”玉圭上曾有言,“西望天边云端,有丽峰若艳阳”,说的正是于龙神坛上祭祀时,望见织金峰的情景。
长生与璇玑讶然,慢慢回味他说的话,犹如黑夜里璀璨的一道烟花,令心头明亮。是的,对于通天城高耸入云的记载,世人以为仅是殿阁耸立,塔楼接云,却没人想到会是在一座山峰之上。以阿焉尼三位大帝的魄力来说,这皇宫所在匪夷所思,最为威严安全。
璇玑眼热地道:“好,若你说对了,就算用脚走到织金峰,这一趟来得也值了!”骏马撒蹄疾奔,千山路尽,万径踪灭,也阻挡不了她好奇的心。
三人又行了小半时辰,砂石路果然艰涩难行,三人的坐骑渐行渐慢,一炷香的辰光后,终于到了织金峰脚下。
近看此山,雪色消融处尽被黄石砂土覆盖,无甚奇特异常。山顶有云雾缭绕,看不真切,仅双目所见,未见任何楼宇殿阁。璇玑微微失望,山峰无路,除非借一对鸟翅高飞云上。
丹心眼力极佳,忽指了雪峰上一处黑点,“那是什么?”三人勉强驾马驰近,隐隐约约看到褐黄色的山石,仿佛与别处不同。
于是一路向西转过山脚,景致顿变,陡然望见一道深沟,如巨大的伤口蔓延山体,将织金峰劈开两半。璇玑倒吸一口凉气,丹心心念电转,叹道:“……地震的源头,竟是此处!”长生猛然一惊,见积雪下落石如新,不由佩服他见识超凡。
山中落石堆砌出一条长路,被白雪错落铺填,仿佛迢迢银河。凛冽山风吹来,坡上雪影萧森,此去如人间天上,遗世忘俗。三人心生悠远之意,下马收拾行李,决意登山。
山下林间尤有繁木,丹心用匕首削出三根拐杖。璇玑见他出手如电,技艺熟稔,奇道:“你究竟是做什么的?是江湖上的侠客?”
丹心笑而摇头,“你贵为郡主,我这种下九流的匠人,可不敢称侠客。”
璇玑把玩拐杖,入手光润,足见功力,听他妄自菲薄,赌气道:“郡主我生来命好,不值得夸耀,你这手技艺,和我狩猎的本事差不多。”丹心嘿嘿一笑,“你倒有见识。”
三人拄了拐杖探路,沿乱石雪径慢行上山,脚下积雪吱吱作响,山间悄寂如荒坟,阳光空空照着,沁人的寒意随了山风兜转。蚁行良久,渐看清这断层裂缝,仿佛虚空中用力一刀劈开,然而断口参差不齐,说是地震不足为怪。脱离出去的半片小山崖,多是百年风沙堆积的砂石,再震几下必会倒塌。
三人暗暗称奇,织金峰竟像是有意摆脱五百年的桎梏,借此天灾脱身。
丹心不知想到什么,嘴角轻笑一声,长生瞥他一眼,淡淡地道:“若真给你找到通天城,这份厚礼,千姿必会重谢。”
璇玑怫然不悦,“为什么要给苍尧?明明在我于夏境内!”
长生笑道:“千姿不是要做北帝?何况他一统北荒,即将称帝之际,昔日北荒霸主宫殿现身,不是吉兆又是什么?再说地震这事,会被敌人拿来中伤,若能造就祥瑞,这份重礼,你们于夏国主若是识相,就该送给千姿。你怕什么,通天城搬不走,总在于夏境内,不过是名义上归属千姿罢了。”
他轻描淡写地指点江山,璇玑俏面煞白,冷冷哼了一声,不以为然。
丹心摇头,“说那些作甚?我想看的是阿焉尼的宝物,以前流落在外的就已巧夺天工,皇宫里藏的不知会有多好。”说到这里,声息重了两分,他察觉出心下的渴望,不免微微奇怪。
炼器于他,更多的是家族责任老父期望,他为此获得夸耀赞美,始终无法痴迷。阿焉尼的传说却如酿了五百年的美酒,深深诱出他心底的馋意,一种难言的饥渴纠缠着他,不死不休。丹心摇了摇头,快步赶到深沟最下端。
崖壁上冰棱冻结,如椽如柱,其后是一片雪色屏障,明晃晃好似白玉照壁。冰墙上裂开一人高的洞口,山风呼啸,隐见砖石铺设绵延。
是了,就是这里。丹心大叫一声,扬手喊两人上来。
“我先上去,再拉你们。”他在手上缠了棉布,轻身一纵,如猴儿攀援高枝,擎住一根冰棱,借力往洞口一跃。足下一踩,他知道来对地方,金砖发出闷响,安抚贪婪的欲望。
丹心忍住好奇,垂下一根绳索接应两人。璇玑身轻如燕,轻拉绳索,脚踏冰雪,飞鸟投林似的掠入洞中。长生老老实实手足并用,也进入其内。
黑幽幽的山道深不可测,丹心毫不着慌,匕首上下翻飞,削去拐杖濡湿的根部,转手打上火,便是三个现成的火把。他举火一照,看着山道墙壁,神色激动,“你们看……”
长生凑上来看,山道四面纯以金砖铺设,宛若金龙游离蔓延。璇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黄金宫,真是全部以黄金打造,天哪!”三人常年所居处如金屋瑶台一般,眼界已然极高,仍被这漫长的金道震撼,所谓富贵逼人,天外有天。
丹心大笑,“离黄金宫还早呢,有很多路要走。”三人震撼之后,全身又生出力气,沿了通道向内走去。
沿途的金壁上雕刻了不少诗画,丹心辨认了几处,无非赞美英武睿智的皇帝,颂扬繁华伟大的帝国,千百诗篇藻以水兽、龙神、飞云、花卉,华丽如绣。这条路九曲十八弯,不时有岔路出现,只是诗画有异,余皆相同,让人深恐迷路。
“连我的脑袋也快要记不住路……”丹心瞠目结舌。
“想是阿焉尼皇帝为防刺客,故意弄得曲折离奇,要是出不去就麻烦了。”璇玑沉吟半晌,拔出靴中的匕首往金砖上一划,只留下一星浅痕。丹心微笑,用刻刀随意在金砖上刻下暗记,璇玑咂舌道:“你真是匠人?”
“炼器师。”
“等等,炼器师……丹心……啊,我见过你的名字,你要去赴玉翎王的十师会,你是吴霜阁的少东家!”璇玑顿足,蓦地想起日前于夏国主郑重说起的大事,端详丹心容貌,啐道,“明明是身家百万的大财主,装什么穷匠人!”
丹心挠头,“谁说匠人都是穷鬼,再说我早就报上名字了。”
璇玑气鼓鼓看长生,“你呢,也是吴霜阁的?”
“在下是易容师,郡主殿下。”长生忍笑答道。
“原来你们早知我是女的,才说什么劫财劫色……”璇玑小声嘀咕了一句,娇嗔中快步向前,不让两人看她红彤彤的面容。
有她俏语相伴,这幽深金道多了几分旖旎,丹心悠悠一笑,妙哉妙哉。长生知其心思,低声在他耳边说道:“我不来多好。”丹心讪笑道:“你是我的好兄弟,怎可不在。”
三人走了良久,几次拾梯向上,半个时辰后,金道两边终见相邻小室,摆有黄金桌椅。若非桌上放了瓷壶木杯,椅上铺了锦绣套垫,墙角堆了刀枪箭矢,这些屋子就像被点石成金,凝固了五百年的荒芜岁月。
“刚才是御道,这里是城关,再往前想是皇城。”丹心顿足,又庆幸地一笑,“元阙一定后悔没同来,等到了苍尧,我眼馋死他。”吴霜阁与玉阑宇时有生意合作,匠作师元阙是璧月大师的弟子,今次亦列席十师,比丹心岁数稍大。
金道盘旋往上,忽然开阔,迎面一道巍峨金门,其上雕刻诸天神佛,山川湖海,异木珍禽,光丽如生。城门虚掩,可容一人走过,丹心一步踏入,一时叹为观止,僵在原地出神。
天地成了巨大的黄金笼子,套住了一眼望不尽的金殿朱阁。茫茫金色中,缀以碧树银花,雕栏玉砌,千丈珠翠锦绣如泥敷地。更有千百颗夜明珠如星灿然,杂以高悬的明镜,映照得深宫如昼,纤毫毕现。
头顶山壁拱如苍穹,云深雾浓之处,一只神龙耸出丹霄,若隐若现,俯瞰所有宫殿。
“不对,不对,不对!”丹心喃喃自语,眼中有两簇火焰,燃金熔玉,一下子变得狂热,“这些黄金不是从外面运来的,这是一座金矿,通天城就建在金矿中,直接在此烧爆矿石,磨洗冶炼。我的天……这是真正的金山!其中人力物力心力,不可计量,无法想象。”一语惊醒梦中人,长生与璇玑相顾骇然。
“五百年前的北荒,就做到这个地步……”璇玑见过帝王将相的豪奢,与此相较,不过是米粒流萤,“挖空山腹,熔炼金宫,这等手笔简直非人力所为。”
“以山为宝器铸炼,此等狂想,纵然是我父亲与璧月大师联手,亦不敢想。阿焉尼哪一位大匠,有如此心胸?不,这是帝王气象,阿焉尼君主有翻云覆雨的气魄,才会有十万工匠秘筑黄金宫的传说。原来真相如此,难怪宫殿虽在山腹中,你我却呼吸畅通,炼金洞都有烟道,此间也不例外。”丹心微微颤抖,举火四望,犹如梦中。
至美无言。千岩万壑乾坤万物,贯通一气,尽在此山中。五百年的岁月缓缓流动,穿越桎梏多时的屏障,再次把华美展现在世人眼前。大处雄奇壮丽,力撼山岳,如长篇歌赋激烈披靡;细处金雕玉镂,仙气浩渺,似词曲小令婉转生姿。
长生震撼之余,觉得奢华太过,淡淡地道:“虽是奇思妙想,但劳命伤财,穷尽人力,不知累死多少工匠!”
“不,对匠人而言,却是与有荣焉!”丹心激动不已,眼中现出虔诚的冲动,几乎要顶礼膜拜,“这不是普通的奢靡,这是奇迹!不该为人间所有。”
一时间,他忘了曾经抵触当一名炼器师,站在无尽宝藏的入口,心神激荡。他恨不能投生五百年前,参与这场盛世,即使史书上不会留下他的名字。
这是奇迹,化身奇迹中的一粒星沙,片刻绚烂闪耀,胜过庸碌一生的颓丧。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炼金术,而是追求完美的大道。父亲丹眉说过,唯有技艺已臻化境,方可证道。丹心以为所谓化境,遥不可及,如今亲眼目睹,怎能不惊叹莫名。
他闭上晕眩的眼,镇定片刻,让狂跳的心重归宁静。
长生被丹心的言语击中,久久无言。是了,丹心与紫颜是同类人,为攀越巅峰会无视霜风雪雨的险境,而他不过站在门外一窥堂奥,不堪历劫的痛,没有成佛的心。
这种献祭似的付出,真能让每个匠人心甘情愿?长生辨析金壁上的花纹,丝丝缕缕,云烟缭绕,将一辈子的精气神化作这灿烂金宫的一角。喜怒哀乐,湮灭在无声的繁华之中。
这一种极致,长生知道,他不想要。
他经历太多被遗忘的痛苦,贪恋点滴看似平淡的温暖。他羡慕舍弃一切去追求极致的人生,可他做不到。这样就好,仰望云端的仙境,知晓世间有至高的境界,偶尔生出向往,向前向上奋斗一回。更多时候,安心雕琢微末的技艺,他是个凡人,没有仙家气派。
紫颜、丹心、皎镜、墟葬……长生隐约知道十师为何能出类拔萃,跳脱凡俗。长生望着丹心,心中的壁垒在慢慢坍塌,有拨云见日的开朗。看清了原委,他越发矛盾犹豫,再见紫颜之际,这般庸常无为的自己,会不会让少爷失望?
外面冰天雪地,风寒彻骨,而此间宝气冲天,煦暖如春。丹心如被牵引,径自走向一座奇丽殿阁,拾阶而上,仿佛登天。殿前金花银树如瀑满泻,海棠、玉兰、紫薇、牡丹,栀子、芙蓉、腊梅、金桂,花影雕镂精妙如真,移步换景,美不胜收。
大殿中充斥着堂皇的壁画,如火如荼地横亘天顶,贯穿殿堂,汇聚脚下。金丝为笔,盘曲、掐花、填丝、堆垒、织编,金线流畅勾勒,绘制出一卷卷动人图谱,沧海桑田就此变幻。
丹心不言不语,如痴如呆。长生与璇玑不敢离开太远,在宫殿近处流连,看尽各色瑰宝,整整一个时辰后,重回他身边,见他仍呆望金壁,恍如身陷梦中。
璇玑心疼地拉他,“你怎么了?醒醒!”
丹心冰封解冻似的,蓦地一跳,眉飞色舞,抓住她滔滔不绝诉说:
“你看,你看这都是什么!销金、拍金、镀金、织金、砑金、披金、泥金、镂金、捻金、戗金、圈金、贴金、嵌金、裹金……”丹心一口气念下来,欣喜欲狂,“除了这些中原的技法,还有缠金、锤金、陷金、雕金、点金、浮金、融金这些失传的,加上錾花镶珠点翠烧嵌,与我们稍有不同……嘿嘿,我可都学到了,学到了!”
这才是他心中的宝山,遍地黄金比不上壁画上传承的技艺,真正如珍似宝。丹心不禁摊开手,常年炼器打磨,令他的手遍布老茧,与俊美容颜绝异。他憨憨一笑,松开璇玑,把一双手掌贴到金壁上,严丝合缝,依依地伏上身去,仿佛在倾听阿焉尼消失在人间的密语。
纵然岁月递嬗,尘埃覆盖其上,越过千百年也不会稍减这黄金殿堂的辉煌。这种力量就像神灵,令丹心激动赞叹,在良久的仰望之后,他眼中微茫的亮光有了燎原的明艳,整个人洋溢镀金的光彩。
他如砂石中提取的一块金子,磨砺出异样的光芒。璇玑听不懂丹心的话,可他痴痴笑笑的模样,俨然有金色的光芒笼罩,她看他神采飞扬,也不由心生欢喜。
长生问他:“你学到又如何?你不是不想做炼器师?”丹心愕然一怔,想了想,悻悻说道:“哼,就算不做,我会了就是会了,打一只金碗吃饭也是好的。”
炼器于他,纠缠了这许多年,到底有眷恋。那些怨言如堂前燕,飞来又飞去,九回肠,几多重,丹心不知能否说放就放。
长生见他窘迫,不再打趣,踱到大殿另一侧观画,阿焉尼数十年沧桑尽付一壁,裁金切玉止不住的末世悲凉,从一笔笔勾画中缓缓透出。
“这边的画,像是在说历史。”长生眺望金壁,苍凉的大地,奔逃的小人,无数堆起的坟墓。
“这是阿焉尼的历史。”丹心俊脸犹红,语气却平静下来,指了一团风沙云雾,“阿焉尼常年受风沙蔽天之苦,飞沙如盘,昼为之昏,因此皇宫才会深藏山腹。”
璇玑想到一种可能,颤声问道:“难道那场大风灾来临后,皇宫里的人并没有死,只是被埋在里面?”
丹心点头,“织金峰被狂沙所封,皇宫通往外界的通道仅有一条完好。山下城郭尽数被风沙掩埋,阿焉尼死伤十数万人。此时盗贼伺机作乱,皇帝年老病重,见重病不治,下令封死通道。”
长生心有不忍,道:“山上可有水源?”
“有,此山本有两道泉水,如今山外的已经断流,山内的地下泉,不知还在不在?”丹心拍了下羊皮水囊,“不怕,我们最多歇一晚就走。”
“这么说,封死通道后,皇族的人依然活了下去。”璇玑不由发抖,走到那般绝境,遍地黄金也了无生趣。
金山纵有千般好,却是不见天日的牢笼,困死在无尽的寂寞里。
“是,我们来时的这条路,很可能是被封的密道,被地震劈开。”丹心蹙眉沉思时,现出端凝气度,绝异平日跳脱。这是他多年炼器养气所携的威仪,自己毫无知觉,看在长生眼里,暗自赞他洒然出尘,动静自如。
“可是,既然皇宫里的人埋没不出,为什么这里没有一具尸首?”璇玑玉容惨白,颤颤地问道。她小心翼翼,如一只警醒的鹿,一双眼犹疑四望,仿佛随时可以蹦起来,逃到丹心身后躲好。
丹心一怔,长生一愣,两人傻傻对视,是了,为什么没有尸首?五百年过去,不见白骨,难道羽化成仙了?还是这封闭的金山中,另有蹊跷?
“我们多走几处看看。”丹心没了心思,奔出大殿。
一丝莫名的恐惧攥紧三人的心,他们急切奔走,像雨季来临前逃避的蚁,往高处藏身。没走多久,丹心脸色一沉,喝道:“停下。”长生猛然止步,陡然望见脚下金砖如台阶浮起,骇然不动。
璇玑失色道:“机关……”丹心朗目一扫,走到廊道一边,凝视柱上一片绮丽的花纹,沉默不语。璇玑吓得不敢稍移,蹙眉道:“你可有法子?”
丹心一笑,“莫急,这个简单。”他拨弄云纹,那云纹竟流动起来,宛若游龙,潜至柱子下方。但听咔嚓声响,金砖退去,地面平整如初。长生悚然,迟疑道:“我刚刚若移动了,又会如何?”丹心淡淡说道:“下面埋了火药。”
长生朝他一鞠致谢,丹心也不避让,摸了摸金柱,叹气向前。精巧侈靡的黄金宫就如复杂的机关盒子,三人走在循环往复的迷宫中,丹心不断过关斩将,拆解复原,却看不清其中的诀窍。
走了许久,三人终走得累了渴了,眼见到了后宫,寻了一间明珠垂帘的偏殿坐定,稍稍喘息。嵌宝床,绿檀枕,珠玉金翠满画屏,无比空洞虚假。在难忍饥饿的璇玑眼中,妃子们的翠钿金钗再华贵,也不如一盘香喷喷的烤肉。
她对了丹心哂笑,“阿焉尼皇族的人,想是困在这里饿死的。金子再多,不能当饭吃。”丹心摸出干粮,不由笑了,“我带了金饼,你就当金子吃吧。”捧了一只五谷杂粮制的金饼,黄金颜色,醇香轻飘。
璇玑眼巴巴地接了,脆生生地吃了半晌,才停了一停,抿嘴笑道:“比金子好吃。”丹心叹道:“出门在外,没金子不要紧,没干粮真要命。”把另一只金饼掰作两半,与长生分食,“宫中机关我虽能解,却看不出其中的关联。想那建造者必是大匠,不会仅设单独的机关,个中端倪还需推敲。此外,除了我们来时的那条路,黄金宫应有暗道通向山外。”
狡兔三窟,阿焉尼大帝岂会只留一条生路?长生与璇玑闻言点头,略略松了口气。当风沙遍野,繁华落尽,世间最不可思议的奇迹不过是黄金废墟,无法活人,就没有流连的理由。只有当地震打开掩埋的宝藏,接入天光与地气,黄金宫才从窈冥的深渊中复苏。
想到世事难测,强盛如阿焉尼亦三世而亡,后人不知所终,三人一阵萧瑟。
“阿焉尼盛世而衰,莫非是天意定数?”璇玑生为王室之后,心有戚戚焉。
长生忽然笑道:“我想起《庄子》上的话,‘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
“天地一体,万物有灵,风灾岂会起自无因?”丹心灵犀一笑,接了他的话道,“阿焉尼三代皇帝好大喜功,除通天城外,更有十五座巨城,宫室华丽奢靡,杀伐无道,断水截流,民不聊生。这风灾自二代皇帝始,本是天意示警,怎奈人心不足,妄图偷天,致使贫富悬殊,就算没有风灾,国祚也不出百年。”
璇玑怔怔听了,想到于夏立国以来的历史,悚然而惊,恐两人窥破心事,咬唇说道:“千姿一心称霸北荒,我看也不会长久。”
长生摇头道:“千姿的志向岂是称霸?他以商道立国,不伤民本,还利于民,又想一统北荒,造福万民,百姓拥戴他还来不及。否则,北荒二十几国为何短短两年就都投诚于他?除了兵强马壮,他不把控诸国王权,一心与民生利,才会受万民拥戴。”
璇玑不服,讥笑道:“你夸得他像圣人。”
丹心心向往之,他来十师会,无疑对千姿最为好奇,闻言微微一笑,“他求的是千秋功业,一城一池的王者,却是不屑的。”
北荒三十六国,有不少仅有两三城池,于夏是大国,璇玑这才没有疑心他在故意讽刺。她心下气闷,踢着脚下金砖,冷冷说道:“我可不觉得千姿有什么好,不过是个沽名钓誉、少年得志的君王,你们太抬举他。他的野心,哼哼,等当了北帝,就会爆发。”
丹心有心劝慰几句,不想璇玑越说越快,把千姿骂了个狗血淋头,丹心呆呆地道:“你见过他不成?”璇玑一滞,哑口无言,又因丹心失落的神情微感欣慰,沉吟中寻思应对之句。
丹心追问道:“你是于夏郡主,想来,是见过千姿的。呀,听说他天姿超逸,风仪俊美……”
璇玑咬牙道:“我的名字寓意帝位,国主说十分吉利,正适合许配北帝。哼,他已有蒙索那的公主,我嫁过去算什么?就算他要娶两个皇后,我也不稀罕。”她恼怒起来,对于夏国主也不再称呼大伯,“我这回逃出来,就不想再回去,你们两个,不许去官府告密。”她嘴上这样说,心中早已赖定了两人,有这两人庇佑,就算于夏国主也要给几分薄面。
丹心与长生面面相觑,想不到璇玑有这重身份,让前往恭贺千姿为帝的两人为难。不过两人并不把世俗礼法放在眼中,既然千姿已有妻子,璇玑逃婚不想嫁,也属正常。
“你不必担心,于夏国想嫁女,千姿还未必就答应。”长生好言安慰。
璇玑瞪他一眼,玉面微寒,“怎么,你嫌弃我难看不成?”
丹心打哈哈道:“怎会呢,他一见你,就夸你美貌来着。”长生朝丹心恶狠狠使眼色,丹心不理,继续拍马屁,“我听说蒙索那公主艳色无双,如今见到你,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璇玑沾沾自喜,“你见过公主?”丹心避重就轻地安抚她道:“我见过的美人多了……听说想与苍尧结亲的不止于夏一国,民间传闻多得很,不知是真是假。”
璇玑冷哼一声,不情愿地说道:“千姿威震北荒,屈于权势的自然有不少,我却毫不稀罕。”她心下委屈,到底与他交浅言深,千言万语到了唇边,欲语还留。女儿心事,缠绕眉间心上,脉脉不得诉。
丹心见璇玑黛眉轻颦,随手从妆台上取了一支宝光明丽的累丝嵌宝金凤簪,又摸出一粒浑圆透亮的淡紫珍珠,几下拨弄,串成了金凤衔珠,递与璇玑道:“这般颜色,待你换上女装,才压得住,别人却都要输它。”
他巧手制器,瞬间金簪夺目,璇玑看了欢喜,听他曲意劝慰,纤指一拈,夺了过去。
“纯金太软,合银则微白,杂铜便成红。黄金柔软却也有好处,抽丝不断,细如毫发,你看金丝盘卷成凤身,凤羽丝丝分明,又焊粘连缀这些细密的金珠,当知个中锤炼的心血。这些镶嵌的宝石也大有名堂,猫眼石、祖母绿、红蓝宝石与碧玺,都是名贵已极之物,更难得如此圆润通透,大小一致,价值连城,正合天潢贵胄所戴。”
丹心侃侃而谈,璇玑方知他随意拿起的首饰,有这许多讲究,反复看了半晌,指了最后那颗珍珠道:“这又有什么说法?”
丹心神秘一笑,大吹法螺道:“这是我幼时与父亲远赴东海,下探龙宫,取来一只海蚌老妖的内丹法宝。”璇玑掩袖莞尔,爱不释手地抚着,瑰丽的珠光潋滟流转,似她多变的心情。
此时,远处隐隐有声响传来,如蝉喧雷鸣,三人讶然色变,知道有人闯入。立即自偏殿甬路掩至大殿,分别躲在金柱后,悬垂的锦幔影影绰绰,成了极好的遮挡。不多时,一群人交谈而至,三人偷眼看去,来的十二人皆是锦衣劲装,气宇轩昂。
为首的小胡子一身贵气,身侧一个英武青年不怒而威。长生瞳孔一缩,倒吸一口冷气,悄然退了一步。
那一众人四处搜寻翻找,小胡子用北荒语对那英俊青年说道:“有马有鞍,不会没主人。我们再搜搜,不能走漏了消息。阿米尔、阿尔曼,你们去那边看看。”
两个异族人应了一声,咿咿啊啊说了两句,丹心因炼器辨识铭文,识得二十多种语言,闻言面有忧色,用唇语说道:“听起来像西域语。”西域人不远千里来此,恐有隐忧,长生与璇玑不觉皱眉。
为首的英武青年突然扬眉看来,剑指他们藏身之处,“去那边。”
长生如惊鸿翩然飞掠,丹心无奈,拉起璇玑往里逃去。幸而后宫处处轻纱帷幔,好似幽影飘浮,那些人冲进来草木皆兵,一时看不见三人身影。
丹心目光如鹰,瞬间从迷宫般的殿阁中找出一条安全的通路,领了长生与璇玑穿越而过。走过数间殿阁,忽听一声巨响自后传来,三人不禁一滞。
“糟了,是千金断龙石。”丹心顿足。黄金宫不少殿阁大门藏有巨大金石,一旦有敌来攻,金石即如插销扣上,将敌人退路封死。
璇玑出身贵胄,对宫内布防略知一二,忙道:“既是封了门,就不怕追兵,过去看看如何?”丹心苦笑道:“你倒胆大。”暗自寻思,如无退路,三人怕要在金山里饿死。
三人往前行了片刻,宫闱深深,处处绮席锦衾,宝珠琅玕,一时寻不到出路,只得先行折返。璇玑心有余悸,犹豫地道:“西域人到了于夏,我须知会我爹。”长生凝眸沉思,像是陷在烟波往事中,许久方叹道:“其中有一位是我朝太后的心腹,所图不小,此行难以善了。”
流电奔白虹,霜剑映天光,照浪再现北荒,无论如何,不会是好事。
璇玑秀眉微蹙,“莫非中原不欲我北荒一统,故与西域勾结?”长生心知千姿之母是当今太后之妹,这其中千丝万缕的勾连不小,又想起瘟疫,一时难以妄断,便道:“不好说,先应付眼前。”
“这些西域人来得蹊跷,我们一路破除了多少机关,他们居然一样无事,还识得用断龙石……”丹心喃喃说道,心生疑惑。
千金断龙石正挡在原先宫门位置,一边墙上有个枢纽,繁复的云龙花纹勾勒神秘的符形,凹陷处似藏了机关。丹心凑上去看了,沉吟不语。长生看出端倪,打开断龙石需用同样符形的锁匙,以黄金宫之大,寻锁匙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不要死在这里。”璇玑黯然掩面,想到父母兄弟,鼻子一酸。长生微微一笑,看了丹心一眼,温言安慰她道:“看郡主的面相,不会夭寿,只管安心,生路自现。”
璇玑噙了泪道:“真的么?”长生指了指丹心,“他更是长寿福相,我们绝不会困死在此间。”
丹心摇手轻笑,凝神说道:“出去不难,可那些人意图不轨,不如另找出路。”璇玑不敢寄希望于重辟生路,寻思道:“要是有法子把他们困进机关中,我们逃出去就好了。”丹心笑道:“这有何难,我去诓他们乖乖进陷阱就是。”
璇玑骇然,“断龙石重逾千斤,能使唤动么?”丹心道:“这些奇技淫巧,都是我爹和璧月大师当年玩剩下的。唉,可惜元阙看不见我的手段。”
他在阁内取了一把牙柄金鞘刀,寻了一张黑漆描金花纹桌,刀风闪过,生生削下巴掌大一块木头。袖中亮出锋利的刻刀,披荆斩棘,破月冲烟,少顷,大致雕刻出一个符形,与枢纽相似。
璇玑眼中一亮,长生目光炯炯注视丹心,见他手起刀落,碎屑如飞,翻转间凹凸复刻,没多久已制出一枚锁匙,云龙蟠蜿,正对应枢纽花纹。丹心将之按在墙上,锲合无间,毫厘不差。
“郡主,你等在这里,我和长生去会会他们。”他慨然一笑,拉过璇玑纤纤玉手,扣住机关,咔咔开动。此时两手相叠,璇玑却无半点旖旎心绪,低低说道:“我与你们同去。”
千金断龙石赫然移动,声势如雷,轰鸣中丹心轻声说道:“你容貌太美,万一被他们抢了去,我们如何向于夏国主交代?”璇玑愁眉略舒,浮起笑容啐道:“就你会乱嚼舌根!罢了,我不去添乱,你们见机行事,若有不对,速速回来,再把此处封了。”
“你先躲好为宜。”丹心仔细嘱咐了,见断龙石的缺口已可容人通过,收回锁匙,飞掠而去,长生从容跟上。
那一行人封死了三人,心满意足,并未在附近逗留,丹心与长生走出甚远,才依稀听见语声缥缈传来。
丹心嘿嘿一笑,露出促狭之意,努了努嘴,“不如将他们一军,用机关困住他们,如何?”长生道:“能困住么?”丹心此际正站在一处宫门前,把锁匙扣在一个枢纽上,笑道:“你看,是不是与先前一样?”
长生喜道:“同一锁匙?”丹心道:“但愿都是如此,我们引他们去一处绝地,想法子先行脱身就好。”
两人悄然遁去,四下寻觅,走了良久,寻到一处书斋,千年的香木犹自缓缓生香。丹心查看半晌,极为满意。
青玉镶金的书斋,门口一扇描金窗,窗下有个不起眼的暗格,丹心推开一看,露出枢纽。转到屋内,同样位置也有一处机关。
“既然他们可能有锁匙,我少不得要加点料。”他嘻嘻一笑,在屋内的机关上轻轻捣鼓几下,又在书斋里翻箱倒柜地找起来,摆弄一番之后,捧出十册金页御书,啧啧称赞道:“好,去引西域人过来。”
两人故意弄出声响,终于,西域人风驰而来,将书斋团团围住。那小胡子冷笑上前,却被照浪抢在前面。照浪眸如凝丹,定定看了长生一眼,恍若不识,对了丹心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乖乖放下刀,束手就擒。”
丹心一上一下抛飞匕首,懒洋洋说道:“我们是于夏国靖远公门下,国主听闻通天城再现于世,命我等前来勘察。”他佯作懒散的眼中,不时掠出一道精光。
小胡子失声道:“什么,你们国主已经知道了……”
丹心傲然道:“我家总兵已回去领兵保护通天城,大军不久便到。尤其是这御书房,有阿焉尼金玺重宝,你们不可擅动!”他小心遮掩金册,一脸欲盖弥彰的神情。小胡子一把扯开他,拿起一本金册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长生不老……”丹心说了半句,戛然而止,急忙上前去抢。小胡子哈哈大笑,一脚踹翻丹心,抱起其余金册,喜不自胜。
他大喝一声,手下如蜂涌至,在书斋内四处翻找,企图寻到丹心说的金玺。丹心与长生惶恐后退,看似不能力敌。
照浪悠然挡在门口,一身青织金缎大襟长袄,外披一件青绣孔雀氅,渊渟岳峙,不动如山。长生朝他微微点头示意,低声细语道:“借过。”照浪侧身相让,清冽的眸中有一丝寒意,沉声道:“小心玩火自焚。”
长生心中一凛,知他不会无故示警,急急与丹心撤出门外。照浪跟了上来,冷眼盯紧他每一步,丹心隐在长生身后,飞快地拨动机关。千金断龙石霍然出现,照浪劈手打来,长生拦在前面,挨了一下,被一掌击飞。丹心来不及救援,一咬牙旋动枢纽,断龙石冲风破浪,刺目的金光立即隔绝书斋内外,轰鸣声震耳不绝。
照浪见西域人无一逃出,拍门半晌,里面声响全无,仿佛两个世界。他寻思里面的人手上有锁匙,不知为何不打开,不由对两人怒目而视。
丹心退了两步,扶起吐血的长生。长生胸口烈烈地疼,不由苦笑,果然是照浪,真下狠手,把他五脏六腑打得错位。此人掩藏在锦衣下的酷烈一如往昔,而他唯一另眼相待的人,并不是长生。
照浪杀气腾腾逼近。
“看在紫颜的面上,我不会杀你们,交出锁匙,逃命去吧。你若真想长生,莫再管我的事,离这些西域人越远越好!”照浪望着长生,神色依旧漠然。
长生想开口,喉中腥甜未消,咽下一口血沫。丹心抢先说道:“给你不难,但须放我们走远,不然我随时毁了它。”
照浪冷笑,轩朗的眉眼中现出一丝戾气,“你敢威胁我?”
丹心悠悠地道:“你武功虽好,却难近我身。”袖中露出一个黑黝黝的铜管,对准照浪。凛然杀气如虎狼,自他身上蔓延而出。
照浪不觉动容,皱眉道:“你是吴霜阁的人?少阁主丹心?”
“正是在下。”丹心笑容可掬。
照浪沉吟:“好,我随你们离开这里。”
丹心扶了长生慢行,照浪远远缀在后面,如尾随猎物的兽。长生服了香药,痛楚稍减,想到照浪下手狠烈,却又念着紫颜的情分,微微怅惘。
丹心悄声说道:“刚才的断龙石有几分不对。”长生心下一愣,苦笑道:“动静是大了点。”丹心道:“关闭的门不止书斋一处,我们未必能安稳回到原处。”长生沉声道:“你是说,如果路上有断龙石阻挡……”丹心点了点头。
若有断龙石拦路,打开后,会不会同时开启书斋的大门?两人不得而知。丹心蹙眉深思,暗中凝视掌中锁匙,这是他自己雕刻的花纹,却不识其中真意。
长生瞥了跟在身后的照浪一眼,对方视满目金翠如无物,一双利眼始终盯紧两人。他叹了口气,心想照浪真是从不安生,走到哪里都要与人作对。
照浪冷哼一声,似看破他的心意,眉眼含了讥讽,淡然道:“你不是我的对手,莫要乱动心思。”长生道:“在下明白,城主眼中,只有我家少爷。”照浪奇怪地看他一眼,语气温和了一些,问道:“听说他没有死?”
长生心下激荡,又是悲戚又是欣慰,道:“我家少爷吉人天相。”
“好,好得很。”照浪神情寥落,魂游天外似的,再也不发一言。
沿途并无断龙石阻碍,走回原处,那道断龙石依旧横亘入口,丹心微微皱眉,继而双目一亮,朝长生点头。
长生安心回首,温言道:“城主,我等打开这道门,就把锁匙交你可好?”照浪点头,退后几步,离两人约莫有三五丈,伫立在一面金底座琉璃照壁前,彩光如霞映在身上,耀出他阴晴不定的脸色。
丹心把锁匙交给长生,径自站在两人中间,好整以暇地将袖中铜管朝向照浪。照浪唇角留笑,抱臂斜睨,丹心却觉得他肩背微拱,仿佛蓄势的豹子,欲要夺食。
长生转动机关,断龙石缓缓移开,其后并无人影,丹心见璇玑谨慎,放下心事,含笑退守两步。长生先行退入宫殿内,旋转锁匙重新关闭宫门,断龙石徐徐阖上之际,立即将锁匙递与丹心。
丹心闪入宫内,手一摇,锁匙已远射另一角,离照浪约有数丈。
断龙石砰然合拢,照浪望了半晌,俯身捡起锁匙,凝视良久,隐隐有不妙的预感。
宫门内忽地白影飘现,璇玑自暗处闪出,盈盈笑道:“你们终于回来了,这里面深得很,我寻到皇后的寝宫,似乎有点古怪,不知有没有出路。”
长生望向丹心,道:“要是找不到出路,我们自困其中,锁匙又交给了照浪,回头他集齐人手杀个回马枪,可就大大不妙了。”
丹心顽皮笑道:“谁说我把这里的锁匙交给他了?我们开门时,书斋那边想来也打开了,那些人不晓得能跑出来几个?不过他再想开这道门,就没那么容易了。”
长生明白他毁了锁匙,道:“不愧是炼器师,一眨眼就动了手脚。”
丹心向前走了几步,四处端详,手指凌空而画,念念有词,忽道:“你们可记得天顶上那条巨龙?”两人点头,丹心续道,“那是通天城的地图。御道是龙尾,皇城是龙身,宫城是龙头。书斋那里是御书房,连接皇帝寝宫,我们这里是妃子后宫,这两处都是龙眼。”
两人细细一想,果然如丹心所说。璇玑道:“出路会在何处?”丹心道:“按说龙眼同时开阖,两处都会有出路,我们再仔细查看一遍。”既存了生机,三人不慌不忙踏金石,翻花钿,越锦绣,过烟霞,走遍后宫十二殿。
一无所获,唯有尽处一道宝玉镶嵌的金门,雕镂碧涛惊波的海外仙山。青玉浪,红玉鱼,黄玉地,墨玉楼阁,又有白玉仙子出没翠玉松柏下,端的是神仙福地。璇玑痴痴看了,心驰神往,不觉叹息,“富贵到了极致,所求无非长生登仙。”
丹心无视她的感慨,摸索金玉上凹凸的纹路,沉吟不语。他隐隐有个想法,越想越是心跳如擂鼓。
“此间是皇后寝宫,打开这道门,会是什么?”他微笑发问。
“难道就是出口?可是,并无解锁之处。”璇玑发愁地道。
“我想这道门外,就是龙口,当有一条出路。”丹心抚摸仙山云海,有金色龙鳞在云气中耀目隐现,他伸手过去,按住一片,“此龙藏在云中,只要神龙首尾两全,就有出路。”
丹心手指疾移,在金门玉璧的最下方,不起眼地缺了一角。他的手停在其上的碧玉正中,轻轻一推,那块碧玉竟往下移动过去。
长生与璇玑目瞪口呆,看似完整无缺的宝玉,居然是拼贴而成!两人贴近了凝视,玉器间细小的断痕,巧妙地被各种纹路色泽遮掩,浑然天生。丹心两手如飞,迅捷地移动玉璧,但见仙山海波如神仙再造,一挥手,就是别样光景,焕然一新。
神龙终于慢慢显形。金虬浩如山河,扑石击浪,峥嵘地于云端露出爪牙。仙山上众仙惊奔,乌云压顶,草木瑟缩。丹心填上最后一块,神龙点睛亮眸,蓦地有一道金光自龙眼中射出,直射地上一角。
丹心呼出一口气,搬开那块地砖,下面有一处暗格,镶着一个金环。他用力一拉,金门沉沉一响,缓缓移开一道缝隙。
一阵寒风袭至,三人涌到门前,望见眼前场景,觉得古怪之极。
谁能想到金玉门后会是荒冷的山体?一片凹凸不平的山石空地展现眼前,光秃秃毫无雕饰,还原金矿本来面目,只有一个奇怪的洞穴赫然列于其中。洞穴内仅可容数人,凿錾痕迹粗糙散乱,仿佛挖掘到半途停了工,地上凌乱落了几件细软。
黄金宫的深处,龙口重地,为何会如此?
“这是绝路!”璇玑跌跌撞撞跑到洞穴前,看了一眼,失望地道,“没有路。”
三人沉寂下来,不知何处而来的幽风,像寂寞的魂灵缠绕不去。繁华落尽的悲凉,机关算尽的不甘,裹住了丹心的自信,让他哑然无语。他一个人站在洞穴中,反复地推算。
“不会是绝路,不会。”他顿挫的语声里,依然怀有不灭的期望。天地熔炉,天地一体,不会是一个死局。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此处的方位,是龙口不假,一泻而出,将去到何处?
丹心没想到,他们会困在终点。在这山腹金宫,看不到岁月的流逝,所有苍老荒芜掩藏在金玉不朽的皮囊下,至贵至美,却也令人枯寂生厌。三人猜测外间日落月升,大地无声,有一种生在深坑墓地的彷徨。
璇玑咬牙没有哭泣,丹心尚没有放弃,她不想示弱,不想被看轻。长生也不惊慌,挑了当年在北荒的趣事说给她听,两人都没有催促丹心。
丹心找得累了,与两人回寝宫围坐。金丝楠木的圈椅上,垫了织金坐褥,一边置了铜鎏金掐丝珐琅镶玉方鼎,鼎上绘了巫师癫狂起舞,祭祀龙神的景象。世人妄求不死却不得,长生不老也好,千秋霸业也罢,到头来一场空,只有黄金不腐,冷望人间。
三人出神看了半晌,嗟叹不已。
“今次我能出去,就乖乖回家,再不胡闹。”璇玑想起父母盼望的容颜,忍不住心下一酸,见丹心神思恍惚,就问,“你呢?还会去苍尧么?”
丹心精神一振,凝视寝宫的陈设,说道:“我既学了阿焉尼炼金法,自当把它流传于世,千姿有倾国的财富,正合我炼器试手。”
“在你眼中,炼器之术比起黄金,珍贵得多。”璇玑似是惋惜似是赞叹,他不贪权势财富,才是男子汉所为。
“鱼和熊掌,也可兼得。”丹心慧黠一笑,卸下身上的青布包袱,捧出一卷书来。璇玑定睛看去,竟是薄如蝉翼的金箔打造,灿然写满阿焉尼语。长生失笑道:“这是在书斋找到的?你手脚真快!”
“一两金可得三千七百张金箔,你猜这一卷书,有多少页?”
璇玑想了想道:“这卷书约厚一寸,莫非有上万页?”
丹心摇头,“二十万张金箔,才能集成一寸。”
璇玑与长生震惊起身,围拢来看,舍不得翻弄拨动,生怕酿成大憾。
“我中原造金箔,须用产自苏杭的乌金纸,包扁金而入,百层一束,用打金椎捶至寸许,停一日,易纸添灰,捶至四寸宽方成。但阿焉尼没有乌金纸,用的是羊皮,竟也能炼出如此金箔。”
“这等轻薄,又如何刻字?”长生问道。
丹心苦笑沉吟:“我也想找出其中奥妙。金矿易得,技法难求,如无登峰巧技,织金峰不过是一座矿山。金子挖尽,也就荒废了。有巧匠妙手偷天,通天城黄金宫才成了人间盛景。”他依依摩挲金页,娓娓说道,“这部阿焉尼大典,通录皇朝三代以来的历史与著述,我能读懂的不多,说不定里面就有金箔刻字之法,只好偷回去请老爹通译出来,公诸于世。”
璇玑扑哧一笑:“你有这等心思,阿焉尼大帝在天之灵,会宁愿你多偷点书,把他们的盛名传扬出去。”
长生摸了摸书封,不舍地道:“可惜我看不懂,不知道那里有没有易容的书,唉,空入宝山……”
丹心笑道:“易容这等奇艺,都是口口相传,秘不授人,北荒这等地方,哪里会有典籍流传?还是请你师父写一部罢!”
长生释然道:“不错,除了我家少爷,别人没这能耐。”丹心见他夸口,动了胜负心,傲然说道:“不等紫颜写出来,我会先他一步,融南北炼金法于一炉,为千姿称帝铸九鼎,定北荒盛世天下。”
长生微笑,“这样也好,少爷最爱收集器物,回头你不妨多炼些把玩小件,容我为少爷求一些。”
丹心瞪眼看他,自知一时意气,落了窠臼,笑了摇头,说道:“好,炼器不难,不过求来的算不得本事。出去我便把这出神入化的炼金技传你,你既要送人,自己炼制最有诚意。”
长生登时呆住,璇玑吃吃偷笑。
三人说说笑笑,不知捱了多久,终究耐不住困倦,各寻了一张绣床和衣睡了。丹心双目虽闭,心却无法入眠,想着是他太过自信,才把长生和璇玑拖入到这绝境。
炼器师,若身在器中,如何炼之?不识庐山真面目,他身在山中,不过比山石多口气,曾经的狂妄曾经的不屑,都无法使他慧眼如炬,看透个中真假。
一叶障目,他被遮住的,是什么?
丹心不由重新审视他的一生。出身炼器世家,钟鼎玉食,少小成名,一路康庄大道走惯了,不知何为失败。于是他轻视唾手可得的一切,自觉玩乐亦非小道,可以孜孜求之。都说人外有人,他却不以为然,只觉炼器一道不过尔尔,无非求精求细。
如今到了通天城,见到通天城这浩然壮丽的景象,才知道大匠在出神入化的手艺之外,尚有睥睨天下的雄心豪情。他以前从不曾眺望这样的高处,此刻徜徉其中,有如鱼得水的快活。是了,炼器于他,是铭刻在心底的文身,褪不去,洗不掉,烙印终身。他仿佛回到呀呀学语时,惊奇拨弄父亲珍藏的器具,玩上终日也毫无厌倦。
他的心静如止水,如果丹眉在此,当可看破虚妄,寻到冥冥中的生机。
他心中一定,将织金峰刻印在脑海中,沉沉睡去。
转醒时腹如蛙鸣,咕咕作响,璇玑在锦帐外听见,轻声唤他:“我还有五珍糕,你要吃么?”丹心跃下床去,含笑道:“吃,今日必能出去。”璇玑愁眉略舒,点头道:“嗯,至不济你我原路而返,就算和西域人打一架,胜过饿死。”
“出路必在那个洞穴里。阿焉尼皇族没有任何尸骨留下,那里如此蹊跷,肯定有我们尚未发觉的线索。吃饱了再去瞧瞧。”
长生早早过来候着,闻言笑道:“是,天无绝人之路,皇帝皇后的寝宫想来都通向那个洞穴,我们三人一起去,一寸寸摸过去就是了。”
璇玑踢着龙凤床脚,紫檀木坚硬,磕得她生疼,她愤愤地道:“你说阿焉尼的皇帝,为什么要在寝宫的中间,挖一个洞?”长生吸了一口冷气,“莫非指生同寝死同穴?”璇玑面露不解,长生解释了两句,丹心眼前一亮,欣然拍掌道:“长情有长情的好处,我知道错在哪里了。”
那洞穴既可容数人,他一个人再怎么搜寻,也是无用。
丹心施施然回到洞中,朝两人招手,璇玑微一犹豫,没有向前,长生苦了脸随他一齐站着,脚下一晃,似乎下沉了两分。丹心拍手大笑,“郡主快来,我们能出去了。”璇玑大喜,一阵香风闪进洞穴中,靠近他站定,三人脚下徐徐下沉。
“不够重,看来老天让我们多带一点金子。”丹心返回寝宫,寻了几只金香炉、金火盆,用一根金杖挑了,又填了金嵌玉如意、白玉洗、珊瑚盆景在内。长生找了一只银鎏金簪花提盒,盛了十几锭好墨,又选了一只鹦鹉葡萄纹的银熏球,藏在怀里。璇玑则抱了一匣皇后妃子的珠宝首饰,笑逐颜开。
三人并不贪心,见脚下大石坠如陷泥,缓缓下沉,便不再返回,悄然告别黄金宫,陷入通道中。丹心悠然摸出一袋夜明珠,丢在香炉里照出一室光芒,叹道:“没想到竟有如此机关,难道直达山底?”长生道:“真是匪夷所思,当初不知如何开凿?”丹心沉思道:“或许有浮有沉,我等下降,另一处有大石上升?唉,元阙若在就好,一起参详,或可悟透。”
长生想,隔行如隔山,重重机关如云遮雾掩,比起易容下的真面,更难琢磨。而丹心有透彻器物的一颗慧心,不骄不馁,沉稳难得。长生深深自省,这般定力与眼力,是多少次炼器炼心所得,所谓千锤百炼。相比之下,长生自知在易容上仅虚度三五春秋,纵有天赋与名师,依然无法相较。
莹莹光辉中,璇玑抚了描金首饰盒,若颦若嗔,脉脉望了丹心不语。两人贴得极近,丹心嗅到她身上温润暖香,只觉漠漠深坑亦无所畏惧,笑嘻嘻拍了拍金火盆道:“没想到真让我们找到了黄金宫,发了一笔财。”
璇玑歪了头看他,“喂,你好像从来不会害怕?”
“害怕有用,我早就吓得发抖啦。”丹心说笑两句,敛去笑容,不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在隆隆的下坠声中,幽然述说,“小时候爹带了我,荒郊野岭、孤坟深墓去得多了,我走失过几回,喉咙喊破无济于事,后来强自支撑下来,自己寻回原路,捡得性命。”
璇玑怔怔地道:“你爹没有去找你?”
“事后我才明白,爹故意丢下我,想我养胆气、壮心魄。”
璇玑听得心惊,颤颤问他:“你那时多大?”
“六岁。”
“……你爹心太狠。我却好运,爹爹从不勉强我,自小无不如意。”璇玑喃喃说道,心里默默念了一句,唯有今次,爹顺从了伯父的意愿,求她去和亲。她依稀察觉到父亲的良苦用心与暗藏的矛盾纠结,心中酸涩。
长道幽深,行了多时不见底,璇玑终觉惊惧,丹心忽然打了拍子唱道:“笑富贵空中电。算功名镜里花。一宵露水苏台嫁。一番黑漆凌烟画。一场春梦乌江霸。”他婉转暂歇一口气,长生笑道:“你不唱小生,却去扮丑角。”
璇玑听不懂,拉住丹心询问,丹心笑道:“我唱的是阿焉尼三代盛世,被狂沙埋了,被地震劈了,不过是一场春梦。一代天骄,连个埋骨地也无,不如我这丑角闲唱曲子,好生快活。”璇玑抿嘴笑道:“但愿我们逃出生天,那就真是快活了。”
说话间眼前大亮,依稀有一线天光射下,照见空旷的山洞,迎面袭来熏暖热气,汩汩水声。璇玑一脚迈出,石台倏地向上收回,丹心立即拉她回转,道:“慢些,先把手上的物件丢下去。”
璇玑放下匣子,长生也扔下提盒,丹心由轻至重放置器物,石台缓缓上升,他便叫道:“随我一起跳!”挽住两人,持了金杖跳下去,石台没了压制,倏忽回转往高处。璇玑仰面遥望,山壁空余一条隧道,再无回头可能。
从山顶至山底,连一盏茶的工夫也未到,丹心暗自叹服,心知无法超越。他丢下金香炉等重物,一手持夜明珠,一手握金杖在前探路。
不远处茫茫雾气蒸腾,缭绕云烟中隐约可见水波。
“这是……温泉?”丹心又惊又喜,仿佛已徜徉在暖洋洋的热汤中,四体百骸疲乏尽去,只想舒服地闭上眼小憩片刻。他发足跑到温泉边,伸手摸了一摸,“好烫!”
长生面色难看,哑声道:“地震……温泉……你可想到什么?”丹心一惊,当即缩手,璇玑见他神情由喜转怖,惊道:“怎么了?”顾不上害羞,一把拖住他的手,小鹿似的张望。
丹心镇定下来,朝她一笑,“长生是说,地下很可能有火山。”
璇玑愣了愣,“火山?”丹心轻蹙秀眉,道:“温泉地热非是无因,此间又有地震,只怕地下有火山。阿焉尼大帝既造了这条山道,想来早就发现温泉,就算天灾未至,他们也会迁移离开。难怪那壁画上,会有千里迢迢搬运的场景,我原以为是皇帝在修建陵墓,如今看来是迁都,只因狂沙突至,仓促撤离,这金宫器物,才没有搬尽。”
璇玑慢慢地道:“他们究竟去了何处?我于夏建国就在其后,并非阿焉尼后人。”
丹心缓缓摇头,间隔了漫漫时空,前尘秘史宛如电光破空,早已消散不可寻。
“说起来,通天城建在此山中,竟主宰了阿焉尼的国运。”若不是藏于山腹,风灾就可夺去所有气运;可若不是地底有火山,他们也无须远远迁徙。个中因缘,难以尽述。
三人不再深思,各持了夜明珠四下搜寻出路,摸索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沿了一条长长的甬道,跟着微现的天光,穿越崖壁,走了出去。
山外风和日丽,璇玑恍若重生,眼角莹莹有泪,欢喜地擦了去。长生只觉如一场大梦,仅仅一天一夜,玉室金堂,王朝兴衰,弹指间从云端重回尘埃。唯有丹心收获最丰,望了两人,脸上尽是知足的笑意。
他手中金杖光芒耀目,阳光下细看,錾有流云纹的杖身上,金丝折曲成莲花蔓草,密密交错覆盖,如咒语符文。璇玑望了他,想,这个人其实懂得奇妙的术法,法杖轻挥,点石成金,百炼钢成绕指柔。
于是通天城里的一昼夜,对她而言,堂皇的金色别有一种暖洋洋的喜气。他唤醒了沉睡的阿焉尼皇宫,唤醒了失传多年的炼金术,也唤醒了她心底的情意。她沉醉于他执著技艺时焕发的魅力,如踏浪如驰马,俯仰天地一往无前,这使她越发认定了自己要走的路。
“好,既找到了通天城,你们想如何处置?”璇玑问道。
丹心苦恼地道:“照浪和西域人不知在何处,我随你回龙猛城见于夏国主如何?你说过想要回家。”璇玑迟疑道:“你想说服我伯父,把黄金宫献与千姿?”丹心道:“献不献都无妨,妥善保护织金峰才至为紧要。我和长生帮你做说客,退了千姿的亲事可好?”
“算你有良心,记着我的事。”璇玑玉手一摇,露出金灿灿一颗龙纽金印,得意笑道,“就算千姿搬空了织金峰,也找不到阿焉尼皇帝的玺印。他想成就千秋功名,做梦去吧!”
长生不识好歹地摇头,“他不会在乎,千秋功名,又岂在一颗玺印?”璇玑正欲生气,丹心笑道:“金印玉玺怎算至宝?千姿失去郡主,才是最大的遗憾。”璇玑“啐”了一声,想要反驳,双颊酡红,索性把金印丢在丹心手里。
“你收着吧,我不稀罕。”
丹心把玺印塞回她手里,“有金印才有筹码。金印与你,让千姿选一个,不就能如愿退婚么?”璇玑不肯接,自负地道:“万一他选中我,我岂不倒霉?”
丹心拿过金印,细细看了片刻铭文,叹气道:“既然阿焉尼皇帝早留有退路,国玺必定已被带走,这颗不过是寻常宝玺罢了。”璇玑狡黠笑道:“这是皇帝的印玺就好,至于是不是传国御玺,反正无人识得阿焉尼语,还不是你说了算?”
丹心喃喃说道:“只怕没这么容易。”
三人走出半里地,远远望到两骑飞驰而来,鲜衣怒马,却是骁马帮众服饰。那两骑看到他们,立即拉响一枚烟火信号,而后飞马过来。
丹心斜睨长生,悠悠叹气,“你跟那个小乞丐说什么了,骁马帮居然有本事找来。”长生知他看破,微笑道:“还是丹眉大师厉害,你诓他认那些玉圭上的字,只言片语的,也能寻到这里。”
丹心苦笑摸头,想到父亲,胸臆间暖意激荡。
不多时,又更多飞骑杂沓而至,远处人影绰绰,竟是丹眉、皎镜、显鸿率众来迎三人。长生张目望去,晴日烟草中,一人俏立马上,不觉心中一动。那人云髻鸾钗,翠黛蛾眉,一袭碧彩生姿的芙蓉裳外,裹了叠雪生香的白罗狐裘,正持了金丝软鞭嫣然看来。
“少夫人!”长生惊喜大叫,欢喜地向侧侧奔去。
侧侧自紫颜去后心灰意冷,赴文绣坊继承坊主之位,两人已有一年未见。此时长生见少夫人近在眼前,想起少爷不知何时就会回转,心神摇簇,眼泪不觉夺眶而出。
侧侧金鞭玉勒忽地驰近,矫健地跃下马来,拉了长生上下打量,笑道:“咦,不过几日工夫,就老气横秋的模样,居然还会哭鼻子……”长生叫道:“少夫人,你一向可好?”越发哭得大声。
侧侧掏出锦帕,扔在他身上,“我好得很,给你做了两身衣裳,两双鞋,还绣了一只香囊,你要不要?”长生忙不迭地道:“要,要!少夫人,这是我从通天城拿来的熏球。”说罢,献宝似的递上银熏球。侧侧甚是喜欢,“难得你有心。”
一旁的丹眉故意不看儿子,笑呵呵说道:“真让你们找到阿焉尼皇宫,好运气,好运气呀。”丹心撇下老爹,把经过对皎镜说了一遍,皎镜不由皱眉,“有西域人?”
显鸿不安地道:“我们来时看到于夏的黑旗军正往此地开赴,只怕有事发生。”璇玑面色一沉,求助地看了丹心。丹眉见她眉眼清丽,面容姣好,知是女扮男装,大有深意地看着儿子。
丹心笑吟吟向众人引见璇玑,“这位是于夏郡主,我和长生正想护送她回龙猛城。”显鸿慌忙行礼道:“莫非是璇玑郡主?在下骁马帮显鸿,见过郡主。”璇玑矜持点头,又听丹心指了一位长者道:“这是我爹。”
璇玑忙盈盈一拜,“璇玑见过大师。”皎镜在旁看了,抚掌大乐,卓伊勒只觉师父莫名其妙。侧侧看得有趣,低声询问长生几句,微笑点头。
马蹄声橐橐响起,飞沙走石,黄土弥漫,驰来百余黑衣骑兵,一面黑色大旗徐徐舒展,正是于夏国主麾下黑旗军的标志。璇玑望了黑旗军的旗帜,微一犹豫,猫身躲在丹心的红氅中。一个银甲统领奔出队伍,朝显鸿驰来,遥遥拱手示意。
“大当家,此处已是禁地,还请带人离开。”那人对显鸿甚是客气,知其是骁马帮在于夏的首领,是千姿的代言人,并不敢怠慢。
显鸿含笑近前,不动声色地与那人轻声交谈数句。那人看了众人一眼,微笑道:“大当家离去时打出旗号,自然无恙。”
显鸿拨马返回队中,命人扯出骁马帮旗号,对众人皱眉说道:“照浪昨夜忽入龙猛城,献治疫秘方,又说出黄金宫秘藏,于夏国主大喜之下,封其为定西伯。照浪更居中牵线,引荐梵罗王子,促成于夏与梵罗国结盟。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走为宜。”
丹心苦笑,他的缓兵之计没有瞒过照浪。小胡子既是梵罗王子,又怎会来寻找通天城?
“西域的梵罗?都城是否叫库木?”长生听紫颜提过,梵罗都城库木华丽恢弘,雪山泉水蜿蜒全城,绿坡墨林,云烟浩渺,有塞上江南之称。
显鸿道:“正是那个梵罗国,西域最大的国家。”
“原来如此!”如穿珠成链,拼图成画,丹心终于想通了整件事,“阿焉尼迁都,去了西域,梵罗建国正好近五百年,文字又与阿焉尼极像。当年我就是先学梵罗语,再学的阿焉尼语。那里离北荒天高路远,交通不便,加上西域连年征战,织金峰又被风沙所埋,梵罗人就算到了此地,也是无功而返。可是自从梵罗新王即位,西域大有一统之势,扫清了前来北荒的障碍。”
如果梵罗与阿焉尼有关,这五百年想来时有遗民寻宝,却无法深入。
璇玑怔了一怔,续道:“千姿命各国修官道相连,如今连接西域已是一条坦途。从于夏到西域,花一个月过十三国即可到。”她隐隐不安,伯父在千姿称帝前自作主张与西域结盟,莫非又将生出战事?
她看向黑旗军的方向,回眸看了丹心一眼。他的技艺用于盛世是锦上添花,而乱世时,可以炼杀人剑饮血刀。
“我要回去了。”璇玑曼声说道,终须一别,不如在情分最浓时黯然销魂。她任性了这许多年,第一次警醒地想要做些什么。阿焉尼三世而亡,她不想于夏步其后尘。她要知道父母赞同和亲的原因,要知道与梵罗结盟的来龙去脉,她不想再懵懂地做一个郡主,却不识国事不通世事。
她无法说更多,无法让他挽留。纤手在袖中抚摸那支金簪,如果她是凤他是珠,他永远在她心底明亮着。璇玑痴笑着看他,少年的眼角有一丝落寞与不舍,是了,他终是惦记她的。
“我陪你回去。”丹心上前一步,无视父亲皱眉的苦脸。他的心有些乱,很奇怪,偌大的宝藏,抛下了也毫无顾忌,偏偏她要走了,却像失落了千古的珍藏。
“不用了,有黑旗军。”璇玑怅然说道,刻意地保持冷淡疏远,“想来,我也会去苍尧。”她心中暗痛,西域人就在龙猛城,不能叫他去冒险。不如,让他了无牵挂地去赴约,有千姿的保护,纵有战事,他亦会安全。
丹心一惊,不敢深问,与长生互望,看到彼此眼中的忧心。他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淡漠,或许这才是天之骄女应有的矜贵。他只觉自己愚笨,猜不出她的心意。
璇玑向显鸿要了一匹马,飞身跃上,再也没有回头,一骑绝尘,追了黑旗军而去。
丹心遥遥目送她远去,恍然若失,手中金杖不知何时跌落。他识得炼器,却勘不破女儿心事。皎镜歪头问丹眉:“你当年比他强多了罢?”丹眉嘿嘿一笑,“年轻人总要过这一关,由他去吧。”
众人一齐上马,显鸿一路护送诸师赴苍尧,遣了十余人的马队相随。丹心疾驰中回首遥望织金峰,想起璇玑临去时说的话,不由福至心灵,忽然明白她的心意。
她回于夏,是看到了危机所在,他去苍尧,也要助千姿消弥战祸。
他欲铸九鼎献予北帝,北荒的安定,是千万百姓孜孜以求,他能否超越营造黄金宫的大匠,将万民福祉熔于一炉,求得天下太平?
丹心纵马扬鞭,从今往后,他要以身为器,怀大志向大慈悲,徐徐炼之。他知道会有相逢的一日,那时,她会看见他的蜕变。他不再仅仅是个巧匠,更懂得铸造国之利器,以江山为器,以人心为器,造就世间无双的瑰宝。
远处的织金峰不动声色地伫立,江山盛了又衰,世人来了又去。总有那么一些人,会留下深深印记,如黄金上铭刻的文字,任岁月磨砺,也不曾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