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林漠漠,雪色覆盖的山谷里,有十几户人家。往昔炊烟袅绕的黄昏,此际寂寥如夜,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巨掌,压在整个村落之上。
村头小径远远驰来三匹白色骏马,马上三个旅人雪色衣帽,尘色仆仆,眉宇间气质不俗。当中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茶褐色的长发打着旋儿垂在肩上,一对碧蓝的眸子,夺人心魄的明亮。他忽然蹙眉驻足,回首道:“师父,这里好生安静。”
为首的男子三十多岁年纪,左耳下一只亮圆闪烁的水晶环,看去颇为妖异。他拿下帽子,摸了摸浑圆的光头,笑道:“没事,有我在,死人也能说活过来。卓伊勒,老规矩,找地方投宿,弄酒食。”
卓伊勒叹了口气,瞥了眼走在最后的锦衣男子,那人一身孤清之色,清俊的面容上,一团忧虑像薄雾散着。卓伊勒想说什么,看到他的神情又咽下,“长生,你陪我师父歇着。”
那长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貌,一双眉目却似历经沧桑,他点了点头,等卓伊勒走远,缓缓开口说道:“皎镜大师,你说我家少爷,会不会来北荒?”
皎镜狠狠瞪了他,忍无可忍地道:“长生,这一路你问了不止一百遍!紫颜那家伙,有夙夜那妖怪在,呸呸,我也被姽婳传染,叫他妖怪了。那啥,有神通广大的灵法师在,你家少爷早就起死回生,不会有事!”
长生喃喃地道:“没事就好,否则少夫人来了苍尧,看不见少爷,不知道有多伤心。”
皎镜闷哼一声,目光里有一丝不可察的痛惜,却依旧翻着白眼,道:“侧侧可没像你,反复念叨他!就算他不来,你的易容术如今也已有成,怕个什么?最好紫颜死都不出现,就靠你力挽狂澜,嘿嘿!”
如果紫颜不到,长生便会以易容师之名,列席十师会。这是无上的殊荣,虽然易招致同业的嫉妒,却可一夕成名。可长生宁愿重见紫颜,也不想窃取那无谓的名利声望。长生的脸微一抽搐,忘了有怪神医之称的皎镜爱看好戏的德性,恨不得天下大乱。
他叹了口气,恍惚中又想起了往事。
他幼时曾被人毁去容貌,被易容师紫颜捡到前,乞讨为生,颠仆流离。之后,紫颜给了他清俊出尘的容貌,更抹去他的记忆,领他登堂入室修习易容术,种种苦心直到他学有所成时才明白,忆起了前尘往事,再不复从前的天真。
就在那时,紫颜与人对敌,引发了多年用药的隐患,昏迷不醒,得灵法师夙夜施展桃代李僵的法术,压住紫颜身上的死气,以梅枝替身挡过一劫。夙夜遂携紫颜隐居灵山妙境祛除积毒,如今一年过去,谁也不知紫颜近况如何,长生久不见亦师亦主的紫颜,不免惦记于心。
这一年多来,他与卓伊勒在紫颜留下的府第开馆行医,无论易容或治病,都积攒了一些声名,提起京城长生府,颇有好口碑流传。两人虽是好友,长生恢复记忆后自知比卓伊勒年长不少,举手投足间多了稳重拘泥。这一切,皎镜师徒看在眼里,无法劝慰,只能任由他沉浸于怀念中。
卓伊勒走进村子,浮起奇异的感觉,如脚踏浮萍青云,飘零没有着落。他忍住心头烦郁,又走了几步,北风卷着尘埃扑来,令他嗅到扑鼻的腐烂气。卓伊勒顿时色变,这是尸体脓腐的气息,四面八方都有,浓郁得散不开。
他迟疑了下,如有疫情,他匆匆地陷进去,不仅危及自身,还会牵累师父和长生。
卓伊勒微一犹豫,忽见斜前方篱笆上,歪斜倒了一具尸体,半个身子烂绿一片。
晚了,他又是胆寒又是哀叹,怕是已经沾染秽气,忙皱眉摸出苏合香丸嚼了。被那尸身骇人的面貌所惊,卓伊勒退了几步,想奔出去告诉师父。
走了两步,想到素日皎镜凶神恶煞的鞭策,太过退缩只怕被他嘲笑,卓伊勒胆气一壮,疾行数十步,穿越篱笆进了就近的土屋。
似乎踏入死域,触目是郁黑的颜色,有两个人瘫在床上,脸颊瘦下去,浑身皮包骨,不知死了多久。他不敢靠近多看,掩住口鼻转到另外一屋,情形相差无几,像是在地下坟堆穿行,动辄遭遇一具尸骸。卓伊勒穿屋越院,接连闯了几家宅子,都是如此,心下越发骇然。
皎镜望望天色,隐有不祥之感,这村落上死气盘旋,壮丽山景如被泼了墨,不复原有的生机。他凝视雪色覆盖的草木,到处是朦胧的灰,像是抽去了精气神,只留了残骸躯壳。
“不好!”他怪叫一声,从行囊里取出一只刺绣兰花纹香坠戴了,大声朝村子里喊,“卓伊勒,不想死就快回来!”那香气宛若雄鹰见了天敌,陡然凌空一转,朝遍地秽气扑去。
长生也察觉不对,他随身挂了侧侧织的辟邪香囊,里面藏有制香师姽婳调制的十七味辟邪香,不受诸邪侵扰。抚着暗香侵透的香囊,不觉忆起了两年前与紫颜共赴北荒的情形,兀自出神地回想。正是那时,他在方河集买下身为奴隶的卓伊勒,恢复了对方的自由身,紫颜更推荐卓伊勒拜在神医皎镜门下。
长生唯恐卓伊勒有事,发足奔去,被皎镜一把抓住。
“不许去!”皎镜沉下脸,看向村落,“他会自救,你不必去送命。”
过了不久,卓伊勒举了一支火把,将身前的篱笆烧出一条火道,分开了楚河汉界。
这一边是苦海,那一处是活路,他腿脚酸软,仰了脸叫道:“师父,此地有瘟疫,满村没一个活口,都死了多日。你们调些药服了,守在外面等几日,千万别进来。如果我没事,自会出来。”
皎镜不慌不忙,“我们调一剂药给你服下,你再进去找没腐烂的尸体,所有症状给我瞧仔细了。”卓依勒一愣,答应下来。
长生忧心忡忡地道:“我想进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皎镜一把拉住他,“有他一个就够了。”
长生一呆,只能默默取出药囊,开始配药。他在紫颜门下三年,又与卓伊勒一起跟随皎镜多时,粗通医理,当下抓了金银花、连翘、薄荷、荆芥穗、淡竹叶、生甘草等药堆在一处,转头去瞧皎镜。
皎镜冷淡地道:“为何配这些药?”
长生俊脸一苦,无奈摸头道:“温病初起,症见发热,故以金银花和连翘清热解毒,为主药。薄荷等物透热外出为辅药,淡竹叶等清热生津为佐药,荆芥穗则辛散解表,最后甘草调和诸药以为使。”
皎镜淡淡地道:“此方很是寻常,无功无过。倘若高热厥逆,又该如何?”长生沉吟片刻,“加党参、白芍益气护阴,升麻散热净血。”皎镜道:“再添一味葛根。”长生眼睛一亮,喃喃自语:“对,葛根解肌生津,升举阳气,可解诸毒。”他重新念了一遍药方,小心地准备煎药,只求卓伊勒平安无事。
“既是瘟疫,此地的水不能喝了。我们带的药不多,只求前路平安。”皎镜望了眼前的荒村,陷入沉思。三人的坐骑各驮了一只药箱,有些常用药应急,但真要遇上灾病,自用尚且不够,遑论救助他人。
长生守着药炉,脚下积雪化开,仿佛悲哀的眼泪。过了一阵,药香如花开,沁人心脾,卓伊勒眼巴巴在不远处候着。长生将药汁倒在钵里,端去给卓伊勒,皎镜喝道:“放在地上,别靠近他。”
卓伊勒委屈地看着,长生刚想逞能,径自走过去,皎镜冷哼一声,“你要陪他,一会我就用银针为你们解毒。”
长生立即缩脚,被皎镜医治的福分不是人人都能消受,他看了卓依勒一眼,怜悯地放下药碗。两人隔了老远相视,食不知味地饮下药汁,仿佛能活蹦乱跳已是奢侈。
喝完药汁,卓伊勒毫无惧色地冲回村落中,如离弦就不再回头的箭。他的恐惧之心被疑虑代替,一心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走到一间屋外,脚下踩到软绵的一物,是一只死去的白猫。
“莫非是鼠疫?”卓伊勒沉思,如是鼠疫,则会五脏出血,且附近有大量毙鼠。可是十几户人家走来,很少看到死鼠,就可能是其他疫症。再想想众人死时症状,死在床上的人较多,不像是朝病暮死的鼠疫。如真是鼠疫,他在此地也难幸免。
事已至此,卓伊勒反而凝神静气,逃既无用,不如好生查探有用的讯息,师父会救他一命。他自觉成了仵作,看遍了生死,脸上悲容未歇,心却已淡然镇定。做一个医者,是否都要历经修罗地狱,最后云淡风轻,波澜不惊?
以前他和长生暗中腹诽皎镜,有怪神医之名的师父,总把小病治成大病,大病医成绝症,而后病人以为不久人世时,霍然痊愈。后来发觉,师父以这种攻邪手段治过的病患,在彻悟生死后,无比珍惜生命,不再随意糟蹋身体,他才隐约察觉皎镜的真意。
医者,不医人,只医病,则病去还复来。医病先医心,这是皎镜言传身教宣示的道理。
卓伊勒身为医者,修心修德成了日常功课。医者的自律,让他一面保全自身安危,一面竭力查看症状。他越走越是心疑,若非鼠疫,是何样瘟疫如此残酷?
卓伊勒凝视那一具具绝望的尸首,想起了自己波鲧族的族人,因被世人觊觎举世无双的鱼人泪,遭受灭族之灾。这世上没有公平可言,卓伊勒哀悯地想,但邪恶终会有报,这疾病会被终结,如烟消云散,再无法伤人。
他黯然地来到村外,心情极坏,远远站了禀告:“师父,且容我自行在百丈外住一夜,若无染疫……”
皎镜毫不理会,劈头就问:“症状!”
“表皮干薄如布,眼眶下陷,新死者有血瘀,瘀外犹如死灰。”卓伊勒迟疑了一下,“不过尸斑太多,瞧不真切……我先前当是鼠疫,但未见一只死鼠,唯有两只死猫,周身有出血红点。”
“没剖开肚子?”
“我……”卓伊勒头皮发麻,皎镜不像说笑,“手上并无称手刀具……”
“哼,厨房切菜的刀难道也有病?内脏有无出血都看不到!”皎镜眼波一横,卓伊勒汗颜低头。长生微笑,歪了头看着这对师徒,换作他人,这当儿已要逃命,这两人却在纠结病理。
“尸体的样子呢?”皎镜歪歪嘴。
“天气寒冷,鲜见尸虫。尸体还算新鲜,只有绿斑,未见黑腐……”卓伊勒忍住恶心,说出“新鲜”二字,心下也是一寒,以前皎镜教他时,就说得若无其事,师父这份澹然,他屡学无果。“最后一个死者应在十日内毙命。”
“还有呢?既见斑瘀,可见到其他高热症状?”
卓伊勒挠头,“不曾留意……”
“颜面颈部可见青紫?头面有否肿大?齿龈可有如凝脂?肢体浮肿外,有无化脓?”皎镜没好气地翻着白眼,对徒弟这种不求甚解的惫懒,颇为抱怨。
卓伊勒低头回答师父,声音越来越小,满腔信心被打击得体无完肤。想到状若鬼怪的尸体,他到底不敢翻来覆去细看。身为波鲧族人,研读汉家医书不是易事,可这两年半来他进展神速,有时连长生也心生敬佩,被他搏命的苦读吓到。即使如此,还是经常被皎镜训斥。
“只看出这些,换长生去也比你能干!以后让你多剖几个死人,就不会这么胆小。”皎镜挥挥手,径自往村里走去。
“师父,我……可能已染了疫病……”卓伊勒一惊,不断退步,悲情地看着他。
“你我这种成日嚼药的,早是金钢玉树之身,轻易沾不上疫疠。再说刚刚都喝了药,你不信我,也该信长生。”皎镜不再理他,兀自举了火把走进村内,“长生,你也来,一起剖几个死人看看。”
卓依勒傻眼道:“师父,你不是说,进来就要用银针解毒么……”皎镜耸耸肩,“不吓吓你们,如何知道瘟疫可怕?”长生和卓依勒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一看到张口突目的死人,皎镜如见妖娆美色,眼里绽出光来,双手各持一把银刀,飞速地切开一具尸首。他一扭头,长生和卓依勒一脸呆滞,被他如临美馔的神情吓到。皎镜道:“愣着做什么,一人一具,告诉我所有症状。没刀具就用菜刀!”
长生苦了脸,身为易容师,他携带的刀具式样很多,但的确鲜碰死人。想想紫颜为死人易容也极娴熟,他心态一正,一言不发地寻了一具尸首。只是染疫而死的尸体形状可怖,他闭目凝思,就当是红颜枯骨,待他易容修颜,阿弥陀佛。
卓依勒的脸色越发青了,波鲧族绝不容许尸体被侵犯,他学医后时常天人交战,也不曾剖过几具。皎镜斜睨一眼,看出他的犹豫,“不打开这臭皮囊,你怎知疫病究竟?”
卓伊勒牙齿打战,“未免对逝者不敬……”
“无妨,再剖几个,你我就放火烧了这里。逝者成灰往生,无谓四体周全。大不了,让长生念念咒,驱驱邪。”皎镜满不在乎,吩咐长生,又斜睨卓伊勒,“就知道你不成器,像你这样子,学二十年也出不了师。”
被他一激,卓伊勒傲气顿生,偷觑了长生一眼,见他肃然地手起刀落,仿佛描画一张粉面,并无任何不适。想想师父看好戏的眼神,卓伊勒一咬牙,到厨房摸了把菜刀,真的就下手了。
谁知天寒地冻,不易切割尸体,一刀下去居然受阻。卓伊勒满脸通红,望了刀下老者叫声“得罪”,拼尽力气再砍一刀。冻肉割裂翻转,一摊污血如死水涌出,他喉咙干呕,差点没吐出来。卓伊勒强忍恶心,细细看去,体内的血污好似胶冻,到处可见出血。他想象死者生前惨状,不禁鼻酸。
三人借助火光查验良久,终于看毕,皎镜这才跳起,一溜烟往村外掠去,丢下一句话:“你们赶快放火烧了村子,免得疫气蔓延,殃及他人。”旋即没了踪影。
卓伊勒被污秽腌臜的腥臭所熏,急欲离开,寻了茅草堆在一处,一把火烧了。两人迅捷地奔至多间屋中放火,万物付之一炬,却顾不得哀叹,只求疫病不要从此地流传出去。
长生和卓伊勒匆匆出了村子,回首看去,火苗瞬间飞蹿,没多久燃起数间屋子。夜色里仿佛飞来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肆虐地吞没屋舍,收割生机,把天空烧出缭绕黑烟的深洞。仅一炷香的辰光,那村落已尽数没入大火,漫天灰烬飘摇,状若地狱。
蚀骨焚心的焦味散在空中,卓伊勒呆呆凝望,不忍再看,长生想起当年救助右春坊孤稚院的火灾,紫颜的笑貌又掠上心头。大火烧灭一切,焦土下的冤骨残魂,可有重生涅槃的期望?
“罢了,今天太晦气,连住宿的地方也没有。卓伊勒,罚你先行赶路,在十里外的山脚给我搭个帐篷。”两人的伤春悲秋,皎镜全然无视,收拾行囊上马。
此时寒风弄袖,新月如钩,别有一番凄凉之意。被这气氛压制,卓伊勒急需喘口气,朝长生努嘴,长生向皎镜行了一礼,道:“大师,我腿脚酸麻,正想走走,不如让我和他先行。”
皎镜懒洋洋伸了个懒腰,又摸摸肚皮,掏出一个圆润光滑的酒葫芦,挥了挥手,就算答应了。
长生遂与卓伊勒收拾行李,往西驾马前行。卓伊勒回望山村,须臾间尽归幽冥,心下惨然,叹道:“但愿疫情不曾传播出去,但愿这村子没人来过。”长生道:“北荒人烟稀少,我想这疫气不会传得太快。单凭银翘散怕是不够,你想想还有什么法子。”
卓伊勒苦苦思索,两人一路推敲药方,想到什么,就慢下马速细语片刻。皎镜跟在后面,始终望向极西处,仿佛那暗黑的西风尘土上,会觑出一丝端倪。
当晚,在密林野山下寻了遮风的土洞,将就入眠。冬夜寒意彻骨,卓伊勒打着哆嗦搬运树木枯枝,挡在洞前避寒。他打了好一阵火石,点到枯枝上,刚燃起火星就熄了。长生见状,特意捡来一堆树枝,挑了桦树皮引燃,又添上云杉围了篝火,终于感到暖和起来。
皎镜大赞长生伶俐,长生道:“这是少爷在笔记中说的:桦树如油易燃,云杉冬日无烟。”
皎镜一怔,叹道:“紫颜和姽婳花了三年游历各国,前年又和你来过北荒,今次有他同行就好了。”他难得语气温柔地提起一个人。
长生沉默不语,心下倦极,烘干了草木铺在地上。卓伊勒道:“你们先睡,我来守夜。”皎镜道:“咦,你莫非还在害怕那些尸首?”卓伊勒被他说中心思,越发胆颤,强硬地道:“呸呸,我早就忘记了……”
皎镜笑道:“不怕,梦里还会相遇,见多了就习惯了。”说完,径自倒头大睡,鼾声震天。卓伊勒气得咬牙,心如跑马,一刻不得平静,仿佛一回过头去,就能望见漆黑中阴森瘆人的死尸。他勉强取了《伤寒论》翻看,火光下字迹模糊,看得凝神,便忘了懊恼。
天亮后三人一路西行,数日里过平川,走沙地,踏冰湖,行山林,几个村落哀鸿满路,与他们所见的那个村子一样,鲜见活口。北荒本就缺医少药,一场瘟疫下来,或病或饥或累,就算是体力强健的青壮年,也抵受不住侵袭。三人看够了人世枯荣,萧瑟荒景,每到一地都无计可施,仅能将染疫的村子尽付烟火。
长生和卓伊勒纵马急驰,心急如焚,他们憋屈多日,一心想找个活人医治,而非每日为人送终。
皎镜依旧对卓伊勒打骂驱遣,每日逼迫他辨识沿路草药,针灸防疫,长生自是两肋插刀相助,由此识得不少北地草药。
“我们的脚程太慢,你看一路走来,尸体少见黑腐,很少有死去整月以上的。要是我们再快些,或许能见到病人……”卓伊勒苦恼,心底更有个可怕的猜想,不敢宣之以口,“这疫疠莫非在和我们比脚力?”
皎镜听见这话,若有所期地看他一眼,“大疫出良医。”卓伊勒嘟囔一声,宁可医术庸常,不愿拿人命练手。皎镜听了,嘿嘿冷笑。
半月后,到了古斯族居处,这是方圆百里最大的部族,倚山建有七八十间木屋,山下的肯雅湖里有一道热泉,终年沸涌如汤,即使冬日冰封,也水暖如灼。可惜泉水充斥硫磺气息,臭气熏天,无人敢接近。
古斯族以族长为尊,巫医通巫术,能沟通天母大神,如遇病情,多以求神为主,辅以医药。长生手持紫颜早年游览北荒的笔记,看到古斯族巫医略通医术,心存一线期望。
到了古斯族外,只见灰土漠漠,肯雅湖竟是若干黄绿相间的小湖泊,湖上热雾缭绕,显出一丝烟火气。可惜对面微斜的山坡上,既无炊烟也无人声,门户紧闭,一片死寂,仿佛一座空村。皎镜三人看到这生气凝滞的景象,齐齐止步不前。
“师父,这里不对劲。”卓伊勒皱眉,见过太多惨象,不觉没了念想。长生不甘心地快步前行,“我去看看。”疾速走到一座院落外,正想进,闪出一个人影,倒把他吓了一跳。
那青年包着头面,露出一双眼,“你们是外乡人?”长生一喜,见了他的打扮微微错愕,“我们自东而来……”那人不耐烦挥手,“快走,快走,此地有黑鼠病,你们既不是本地人,速速离开。”
长生两眼放光,皎镜和卓伊勒闻讯也赶来,好似发现宝藏。
“请让我们进去,我等是大夫。”
那青年摇头,死活不允,“除非你等脱衣,查验无病,才能入内。”
卓伊勒皱眉道:“凭什么要脱衣?”
“如果三位不肯脱衣,仍想进村,就去病坊待着!”那青年没好气地指了不远处的黑色小屋。他身后院落里有人喊了一句,他极快地回了两句,不多时,就有一个衣饰隆重的老者走了出来。老者的头上缠了白纱,朝皎镜等人展露了一下面容,微微见礼。
“我是族长诺汗,三位是远来的大夫?”
长生答道:“是,不知贵地出了什么事,竟不许我等进村稍歇?”
那族长诺汗为难地道:“为了此地百姓的安危,所有外来人要进病坊隔离,三日后如果无事,再请几位过去。”卓伊勒急问:“你们这里也有疫疠?”
诺汗惊恐地道:“小哥你说什么?你从哪里来?”
“我等路过几个村子,都是不明不白全村暴毙……”卓伊勒话未说完,诺汗连退数步,指了他道:“快,把这三个人拖进病坊!”当即有五个大汉闪了出来,三两下就收拾了卓伊勒和长生,两人见皎镜不动,便没有反抗,任由人抓了。
皎镜面容奇怪,似笑非笑地高举双手,浑然无惧。
“珠兰唐娜出事了!”又一个年轻男子从远处焦急跑来,狐皮衣袄,金银帽饰,一身富贵气。此人并没有遮面,长生留意到他与族长容貌极像,心下一动。
“什么?连她也传染上了?”诺汗双膝一颤,那青年连忙扶住他,摇头道:“不,不是黑鼠病,她突然瘫倒,浑身不能动。巫医大人也看不出她怎么了。”
“我买了那么多香料,病气怎会进去?快,带我去看看!”诺汗匆忙欲走,瞥了皎镜他们一眼,表情立即从慈爱转为凉薄,“把他们关起来!”
“你女儿的病很简单,埋进土里就能治好。”皎镜漫不经心丢下这句话,大踏步往村口的病坊走去。诺汗一怔,只道他在胡说,一脸忧色地奔往村中。
此地所有的病人锁在病坊里,森严的木屋透着风寒,用薄薄的羊皮封了窗,几十个人挤在一间里,木然地等待煎熬。
皎镜三人进入的这间,其中族人病情较轻,有人虽无症状,常与病人接触,也被送进来隔离。有几个妇人嘤嘤哭泣,身边的男人一脸死灰。一个小孩睡着了,眼角挂满了泪,他的奶奶茫然望了远处,徒劳地拍打小孩的背,嘴里念念有词。其余患病的人东倒西歪,散发出冲天秽气,令人掩鼻。
卓伊勒清理出空地,皎镜大咧咧坐定,一对邪气的桃花眼溜了过去,细细扫了扫众人。长生也坐了,端详各人的脸色,稍稍放心。
人人如受惊的鸟,目光警醒,一有动静就欲高飞。这牢笼里无处可去,他们便以眼神为箭,划下界限,不许别人入侵一厘。众人自觉地避开三人,皎镜他们的身边空出一大块地,四周射来嫌弃的目光。
皎镜摸出腰间的刺绣兰花纹香坠,将香粉遍撒四处,袭人的暗香如屏障,将病气隔绝在外。卓伊勒看得眼热,小声对长生道:“这是蒹葭大师早年送的,师父平日舍不得用,今次说不定她也会去苍尧。”蒹葭是姽婳的师父,制香术已出神入化,长生惊喜道:“听说她云游四海,芳踪不定,此番如能见到,防治瘟疫又多了一大助力。”
卓伊勒忘了置身病坊,兀自遐想道:“以前老听师父吹嘘十师会的盛景,想不到我这回能来目睹。长生,你家少爷,应该也会来……”长生丰神俊秀的面容忽地一黯,卓伊勒自知失言,惹得他神伤,忙道,“你说,这里有不少病人,要不要先出手帮他们看病?”
长生望了不动声色的皎镜,摇了摇头,暗中留意那些病人的症状,细想破解之法。两人言语之间,一声尖叫响起:“达玛,你!”
一个妇人惊恐地摸着儿子的额头,叫完又急急捂嘴,眼泪一滴滴掉下来。一边众人簇拥着的一个灰衣汉子见那孩子面赤如火,稍一触摸,即刻逃开几步,摇头道:“他是不是和安格说过话?安格病成那样……”
妇人不停地摸着儿子,“不,没事,他会没事,有一点点烫,穿衣太多,脱了就好。”手忙脚乱想帮儿子脱衣。皎镜忽然起身,大踏步走去,卓伊勒忙喝道:“我师父是医生,可以救他!”慌乱的妇人被这一吼定了定神,其余族人远远观望皎镜的举动。
卓伊勒踌躇满志,与长生一同上前帮手,将那个叫达玛的少年抬到一边。皎镜诊脉辨苔,翻眼观皮,半晌方道:“果然是瘟疫发热。”
妇人绝望坐倒,又振奋起身,福至心灵地问道:“你说的瘟疫与黑鼠病,可是一种?”
皎镜道:“是。”
妇人复又跌坐,哀哀自语:“完了……”
皎镜怪眼一翻,“谁说他完了,瘟疫初起最是好救,我这就把他治好!”
妇人将信将疑,见皎镜一手夹了数支银针,取了火石熏烤,忽地扎入少年颈后。
“大椎五针,祛风解表,再加手足阳明、太阳、风池诸穴。”他说得极快,卓伊勒目光射去,看火烫的银针同时插入数个穴位。昏沉的少年尖叫起来,挣扎不休,卓伊勒急忙伸手按住。妇人垂泪呼唤:“达玛,听话。”
皎镜冷冷施针,目如寒冰,一针快过一针,像有深仇大恨。妇人心惊肉跳也不敢相问,见他每每下手极狠,闭目不忍多看。等银针插满,皎镜打发妇人,“让他睡一觉就好了。”高热中的少年痛苦呻吟,妇人落下泪来,滴在少年脸上。皎镜神色不变,长生和卓伊勒见惯了他的手段,轻吁了口气,这回算是温柔,还好还好。
皎镜瞥见两人的神情,嘴一努,“你们看了半日,屋里各人的症状可瞧仔细了?”
卓伊勒一惊,知道师父又在考问,吞吞吐吐道:“依稀看到一些,只是远观,瞧不真切,最好走近了望闻问切。”
皎镜嗤笑道:“此地有疫,民众生疑,谁认你这么个外来户?就算你去问诊,也查不到什么。”他眯起眼,盯了不远处一个满脸血污的男子看,“此人衄血,用银翘散减去荆芥穗、淡豆豉,加生地、麦冬、元参即可医治。”
他的声调甚响,那男子当下就听见,愕然望来。皎镜说的是北荒通用土话,医药名称仍是汉语,不过那人猜出究竟,顿觉有一线生机,慢慢捂鼻扶墙站了起来。
“不过手上没麦冬,黑山栀倒是有,再出门采点侧柏叶好了。”皎镜说完,见卓伊勒慌慌张张记录,也不管他,兀自瞥向另一病者。
那人不时干呕,躲在角落里独自难受,皎镜淡淡地道:“加姜半夏即可。”卓伊勒急急抄录,长生恭敬问道:“再加霍香如何?”
“也行……反正都没有……”皎镜神色如常,卓伊勒却在哀叹,忍不住道:“师父,都用针灸不行么?”
“《素问》怎么说来着?”皎镜皱眉诘问。
卓伊勒支支吾吾,长生答道:“微针治其外,汤液治其内。”
卓伊勒忙道:“我想起来了,‘当今之世,必齐毒药攻其中,鑱石针艾治其外’。想来两者不可偏废其一,要双管齐下才好。”
此时一个男子扶了老人急急站起,那老者颤颤巍巍,随时欲倒,避至墙角一处木板后解手,臭气迫人,妇人们掩住口鼻。长生见老者已来回多次,脸色极坏,只怕来日无多,面露不忍。皎镜看见,淡淡地道:“尿多身困,四体浮肿,需通阳益气,用补中益气汤合五苓散。”
卓伊勒喜道:“这是成方,我药箱里就有。”猛然站起,弹指间没了欢颜,“行李都被扣住了……该死!”
皎镜不动声色,平静地道:“无妨,再过一时半刻,那族长必亲自来请我。到时,此间的人都有救。”
候了半晌,皎镜依旧依症状说药方,卓伊勒悉数记下,更在旁描绘病者样貌,栩栩如生。三人苦中作乐,族人看他们的目光少了警惕,仿佛在推敲端详。
达玛的母亲不时抚摸儿子的额头,口中念念有词,喃喃为他祈福。长生为她慈爱所感,又是同情又是羡慕。他少逢惨祸,自幼离家,记忆里亲情已太过遥远,颠仆流离多年后被紫颜收留,反而在那仙境般的紫府,体会到些许亲情孺慕之意。后来尽管寻得亲生父母,相较之下,那份情谊要淡薄得多。
一篇长长的经文念完,妇人朝天拜了拜,再摸了下达玛,忽地欣喜若狂,叫道:“烧退了,不热了。”抱了儿子酬谢天母,念了几句拜神的咒语,转向皎镜,也拜了下去。
皎镜躲让开来,那妇人甚是感激,取来饮水瓶奉上,为难地道:“暂时没有吃食,到了晚间会送饭,请三位大人将就一下。”
长生谢过妇人,三人饮了水,缓了口气,见到生病的族人一个个靠近,讷讷不敢言,但分明是想要他们看病。妇人觑了眼皎镜的神色,对长生道:“你们行行好,帮我家叔叔也看看。”
她招招手,一个中年汉子蹒跚走来,发热气喘,面色潮红,龇牙喊着身痛腰疼。皎镜看了一眼,取出一支大针,用火烧了烧,“脱衣。”那汉子一窘,妇人忙抱了儿子走开,一帮男人瞪大眼望着。
银光一闪,大针疾飞刺下,扎入那汉子胸口血斑中。
观者皆是一惊,汉子正待惊呼,皎镜手中大针已然提起,挑出血样羊毛状的一团丝絮。那人愕然看了半晌,皎镜银针如绣,在人皮上从容施展,仿佛绘制云锦彩绣。
长生坦然自若,在紫颜门下所见惨状百倍于此,卓伊勒目光游移,定定紧跟师父的手,不敢多看病者。
“痧在皮肤则刮,痧在肌肉则放。热毒已深,此术最快。”皎镜若无其事地教导卓伊勒,一针针从容刺去,汉子终于忍受不住,凄厉惨叫,闻者战栗后退。
“不许叫!”皎镜一手堵耳,一本正经地道,“害我刺错穴位,你就白疼了。”
那汉子立即噤声,暗自隐忍,表情滑稽痛苦,让人哭笑不得。长生与卓伊勒互视一眼,唉,师父又在整人,不过一个大男人,这点痛忍不得,的确丢脸。
不多时,众人触目皆是丝丝血絮,令人骇然作呕。到得后来,观者腿脚酸软,那汉子却精神许多,面色稍润,神智清明,连呼“快活”。
皎镜丢下大针,重重拍了拍那汉子,“不错,像个汉子。”妇人听见动静,偷偷回望,见本家叔叔伶俐站起,对皎镜深为敬惧。
“热毒已清,等你们族长肯放我出去,煎两帖药,明日便好。”
那汉子激动起来,回首对了先前那个灰衣人道:“巴坤,快求求族长,放神医出去。”
那人是族长的堂弟,两日没见妻儿,正自悬心吊胆。他看向皎镜,一脸钦佩好奇,“我叫巴坤,有什么吩咐?”皎镜道:“这里的人都可以救治,只要服下药就没事。”巴坤大喜,听到这话急忙请缨,“我去替大人说情,大人救了人,就是最好的明证。”
巴坤冲到窗口,对了外边大喊,与看守辩白几句,那看守探头往里面张望,又去请族长。诺汗憔悴之极地走到病坊外,头纱也忘了缠,见状沉吟半晌,叫人开了屋子,放皎镜三人出来。
“你女儿想必还不能动。”皎镜淡淡地道。
诺汗一呆,毅然向皎镜一拜,倦怠的两眼忽然有了精神,“先生请救救小女。”
皎镜颔首望天,“病坊中染疫的人,可否由我救治?”
诺汗道:“求之不得,悉听尊便。”
皎镜道:“好,我在的那间病坊,里面所有人服下药后,无症状的人先全部放出,其余的我会继续治疗。”
诺汗一咬牙,“好!”
皎镜递上卓伊勒所记的方子,他们闲聊之际,已把所在病坊中的人全部看明症状,辨证清晰,对症下药,无症状的也开了预防的药剂。诺汗交给村里的巫医,那人大为头痛,直说药物不够,忧心忡忡地收集药物去了。
皎镜笑道:“带路!”诺汗轰开闲杂人等,把三人领到一座橡木小楼前。
上到二楼,昨日见过的那个青年守在屋外,他是珠兰唐娜的哥哥吉伦,见父亲过来,忙打开房门。诺汗引皎镜穿入闺房,里面陈设与中原女子绣楼极为相似,床几椅案,灯台镜奁,大红的帐子,金翠的珠玉,满室脂粉尘香。唯有一架子书卷和笔墨,添了清雅。
一个雪衣少女高卧锦床,秀目凝滞,口不能言,似在等死。长生和卓伊勒闻见闺房香气扑鼻,驻足在外守候。
那少女甚是明艳,病中神色衰颓,一双眸子像是染了灰,依旧如墨笔勾勒的水晶珠子,灵慧剔透,勾人心魂。她病恹恹和衣倚着,白玉般的手无力垂在床沿,薄衾单枕,珠寒臂瘦,任是铁石心肠也生出哀怜之意。
诺汗只是抹泪,对皎镜恳求道:“小女珠兰唐娜,今年十六岁。昨日好端端倒地不起,人虽清醒,却动弹不得,话也不会说!想来是中邪,可祭了天母和诸神没见好转,族里的巫医本可通灵,此次束手无策,看不出端倪。先生可有把握……”
皎镜摸了摸光头,露齿一笑,招手唤长生和卓伊勒进屋。卓伊勒只觉一脚踏入绮丽香梦,迎面一团粉艳倩影袭上心头,整个人如同魔怔,傻傻痴痴,精气神一齐被吸了去。他定睛看向少女,芳颜如画,一笔笔像是梦里见过,立即忘了一切言辞。
长生听到症状,再见少女,已有了几分揣测。皎镜笑道:“我先前说过,埋在土里就能好。”诺汗大惊,听他语气,竟是成竹在胸,忙恭敬问道:“小女不知为何全身无力?”皎镜似笑非笑,问长生和卓伊勒:“此病容易治,你们两个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
两人显是一怔,半晌无言,诺汗微一踌躇,试探地道:“先生可要指点他们一二?”皎镜哈哈大笑,拍了拍卓伊勒的肩膀,“若这点小病也治不好,我把他送给你,伺候你女儿一辈子。”卓伊勒脸色通红,却毫不着恼。
两个少年立在房中,幽香绕身,仿佛情迷。卓伊勒凝望,眼中有一分憔悴,两分怜惜,七分爱慕,竟忘了去思索。长生想起先前的揣测,沉吟间说道:“这是痿痹之证,你说可对?”卓伊勒从痴梦中醒来,面色一变,道:“四肢痿痹,可大可小。若是骨痿久卧,不能起床,只怕……”他没有说下去,那是死路一条,令人痛心。
“痿有皮、肉、脉、筋、骨五种之分,我看她尚是肉痿,色黄肉润,肌痹不仁,为脾受热。是以大师说,埋在土里就好,那是为了恢复脾土之力。”
卓伊勒心下略宽,四处看了看,忽然眼睛一亮,“她门窗紧闭,会不会因此受热?”
长生道:“这屋子里的香料,是否太多了一点?”他长期来往制香师姽婳所居的蘼香铺,从未见香料如此胡乱放置,不加节制。闺房里数十只香盒混了金翠首饰,堆叠放在各处,装蔷薇露玫瑰露的瓶儿敞着口,妖娆的香气就在高空游走,而案上的香炉还在袅袅生烟。
皎镜在村口能根据只言片语断定出治疗之法,想来香料是个关键。
“定是为了辟疫疠,把香料都摆了出来,谁知瘟疫是避过了,却染了其他恶疾。”长生叹息。
诺汗一听罪在香料,气得不行,破口骂道:“那个臭商人!花了那么多钱,居然卖给我害人的东西,我去找他拼命!”皎镜又好气又好笑,瞪他一眼,“与商人何干?香料有何罪?瘟疫流行,你女儿自己关了门窗,足不出户,怨不得别人。”
诺汗一想也是,一边叹气一边赔笑,问道:“纵然治好,可会有后患?”他为了女儿倾其所有,一片苦心重金购置香料,没想到反却害了她。
长生跟随紫颜数年,熟知各类馨香习性,思索间又道:“脾主身之肌肉,若脾失健运,则肌肉痿软无力。这些香料,虽可除邪辟秽,但也有禁忌,过分即是害人。瞧这间闺房香屑遍地,门窗紧闭,毫不通风,不接地气,致使诸香流窜,脾脏熏蚀,故而四体不用。你放心,她是初病,绝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卓伊勒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面有羞色。长生黯然神伤,紫颜所患重疾,病因与此相似,他能看破并不出奇。当下温言道:“香气过盛,门户不开,是以脾热肉痿。看出病因只是第一步,我们如何医治,才是关键。”皎镜嘿嘿一笑,也不接话,任由两人施展所能。
卓伊勒皱眉道:“首要就是去除香料,通风散气,之后为她恢复脾土,慢慢将养身体,病自然就好了。咦,莫非真要埋在土里不成?”长生微笑,“先搬走香料再说,我熏了半晌,头脑已不清明。”卓伊勒一想也是,祛除了病因,自会峰回路转,心下欢喜起来。
他一步步走到锦床前,珠兰唐娜琥珀般的珠眸莹莹望着他,似在竭力呼喊求救。卓伊勒移过脸去,喃喃说道:“你放心,我一定能治好你。你且宽心再等一等。”珠兰唐娜用尽气力,长睫微颤,像是无声地感谢。
长生和卓伊勒手忙脚乱,把所有香粉香脂香露搬运出去,大开门窗,诺汗和吉伦也来帮忙,将东西腾挪出去。冷冽的东风灌进来,把香气吹尽了,留在屋内呜咽盘旋。卓伊勒为珠兰唐娜添了羊毛毯子,扶起她饮了杯热水,她不说话,但他好像知其所想,又从怀里掏了一对小巧的瓷兔子,放在她枕边。
“等我治好你,我们一起去救那些得病的人。”卓伊勒大了胆子,悄悄对她耳语,像是约定。
她秀丽的睫毛抖了抖,眼里漾出神采,似把晦暗冲淡了几分。
皎镜远远地抱臂旁观,见状摇了摇头。
香料搬尽,珠兰唐娜依然不动,诺汗急切地道:“三位先生,到底该如何医治?”
“寻块好地,把她埋了。”长生下意识地说了出来,再想不到速救的法子,“不过天气寒凉,只怕禁不住。”卓伊勒道:“用火先烤烤,或者干脆做个地下火炕,以火生土,不是更妙?你说得对,天气太冷,须做个围子遮风。最好有人陪她说话解闷,不然一个女儿家,活生生埋在地里,吓也要吓死。”
诺汗傻了眼,搓手道:“这……哪里有这样治病的?”
卓伊勒大了胆子说道:“挖土坑接地气,以火坑催其散去邪气,只需埋在土里几个时辰,便可使脾土尽复,再以霞天膏健脾和胃,今日就能见效,请族长大人放心。”皎镜赞道:“不愧是我的徒弟!”
诺汗听到皎镜的赞同,放下心来,女儿既然康复有望,就不管治法多么奇特,急忙遣人筹备。众人遂下了小楼,四处查看埋人之地。
“喏,这块地如何?向阳,少风,宽阔。”长生寻了一处,正在两屋交错之地。
皎镜笑了笑,“风水宝地,想不到你还会堪舆。”长生听他这话并无贬损之意,说不出的古怪,细想择地埋人仿佛埋尸,若在中原忌讳不吉,便无法以此医治。皎镜能在最初就想到这见效最快的法子,不愧有怪神医的名号。
卓伊勒看到族人拿来铲子,立即自告奋勇,开始挖坑。皎镜微一抬眉,眼里陡然射出一道光来,“慢着!”
卓伊勒手一抖,铲子险些落地,勉强拿稳了。皎镜冷冷地道:“挖一个坑需多少辰光?”
“半个时辰?”卓伊勒试探地道,不晓得师父何出此言。
“让你去救人,能救几个?”
卓伊勒尴尬垂头,默默地把铲子交还给族人。诺汗笑道:“这点小事,我们来做就好,大人请在旁歇息。”
长生看到诸多族人簇拥过来,只为救助珠兰唐娜,其余病患无人问津,忍不住说道:“族长大人,此处一时用不着我等,不如让我们先去病坊。”
诺汗微露不悦,迟疑道:“此处总要留一位医生。”皎镜淡淡道:“放心,你女儿今日必好,我过会儿再来看她。”诺汗不敢得罪他,无奈应了,亲自领了三人往病坊走去。
经过数间病坊外围,三人隐见黑气弥散,房内哀声遍地,多数门户钉死,留了一扇小窗定时送饭。长生目瞪口呆,方知他们先前那处已是福地,卓伊勒气愤握拳,只恨诺汗虐待病人。
屋内污秽奇臭,沿了缝隙朝外奔逃,未到门口已让人掩鼻。
“胡闹!”卓伊勒忍不住破口大骂。皎镜看了族长一眼,“这是关人还是养猪?”
诺汗老脸一黯,辩解道:“这也是没有法子,死的人越来越多,总要为活人着想。那些快病死的,总想爬出来见亲人最后一面,可是又如何能见?见一个害一个,只能乱棍打回去。”他摸了摸眼角,这一个月苍老了十年,心力交瘁,说话也没了气力,“这里每个人都沾亲带故,谁也不想太绝情,可是一个接一个病倒……我们撑不了多久。”
长生恻然,无法责怪老人,那一个个灭绝了的村子,是否都有如此经历?为了亲情,放弃亲情。为了生命,放弃生命。叫人无可奈何。
皎镜瞥了诺汗一眼,“第一个发病的人是谁?”
诺汗脸皮轻颤,重温噩梦总是不愿,叹息说道:“二十多日前,本村一个寡妇被老鼠咬了,当时用了伤药,没多做理会,谁知忽然就发了热,周身充血,腹痛难忍,请巫医看了,服了几帖药。过了几日,四肢厥冷,脉搏细不可及,只当她是要死了。后来一个个接连出事,症状不一,唯有出血相似。那寡妇终是死了,一族人大半得了高热,每日都有人病死。”
皎镜眯起了眼,此病仍由老鼠传播,但鼠却无事,只是宿主,可以排除鼠疫。
“第一个伤者死于几日前?”
“约莫有十几日。”
皎镜皱眉,古斯族与先前几个村子相比,人口更多,是否因此不曾灭绝?
“族长,请族里剩下的人无论老幼,全力灭鼠。不可坐卧野外,如被咬伤,即刻清洗伤口并且上药。此病不是什么黑鼠病,也与鼠疫无关,发现得早,便无什可怕。就算是今日非死不可要咽气的,我也统统治好,还你一族清净!”
诺汗几乎要跪下来,颤巍巍地朝他拜倒,“多谢大人救命……”
这时那个巫医苦了脸过来阻拦,“这门开不得!”诺汗本对他奉若神明,此际脸色却是难看,训斥道:“你来做什么?药找齐了?”巫医抱怨道:“这位神医给的方子,村里大多寻不到,根本无法制药。”皎镜似已料到,道:“带我去你的药房,我看你有什么。”
巫医苦笑,“哪里有药房,全在这只药箱里。”一拍肩上背的一只木箱。皎镜不禁一呆,“你可认得中原这些药?”
“有商旅来时,见过他们贩卖其中几样。这些日子瘟疫渐起,外来客商几乎绝步。”巫医说得颓然,“你们的药,很多我们也用,只是名称不同。但是,救这么多人,存药远远不够!”他无力捂脸。
卓伊勒不由傻眼,治疗珠兰唐娜也须用药,若缺少药物,则不利预后。他急中生智寻出舆图,看到古斯部外最近的大城是粟耶城,心中一宽。
“师父,不如派人去粟耶城求药?那里有骁马帮的店铺,一定能找到这些药物。”
皎镜欣慰地看着徒弟,行医看病确要出来远行,增广见闻,脑筋也灵光多了。
“好,药方照旧开,往粟耶城求药,同时辨认此地草药土方,看有没有替代品。”皎镜说完,浑然无惧地望了鬼域般的病坊,叫道:“开门!”诺汗递上钥匙,领了族人远远躲开,那巫医刚想逃开,被皎镜一把拽住,说道:“天母大神看着呢。”巫医无奈,咬牙留了下来。
皎镜伸手在药箱里抓了两把,揉出几颗辟疫丹,递给长生、卓伊勒和巫医,道:“塞入鼻中,可以不染疫气。”打开病坊大门走了进去。三人闻到雄黄和麝香的气味,神智清明,连忙跟了上去。
一股腥臭欲呕的气息密密传来,像掀开了腐朽颓败的古坟,皎镜镇定地迈步进屋。能走动的病患听到动静,眉目间净是渴盼,有个少年三步并作两步,想扑到他身上。长生拦腰抱住他,红彤彤的脸庞仿佛醉酒,熏人的病气自包缠的头纱中渗入。
“想活命就不要乱动!一个个来。”皎镜高声喝止,骚乱的病人变得老实,半是畏惧半是哀求。一个老者抱了个婴孩抹泪,“快救救他,就要没气了。”
皎镜收了嬉笑,肃然接过襁褓,那孩子额头极烫,闭眼轻泣,嗓子已然哭哑。他细细看去,整个堂屋横横竖竖或卧或躺挤满了人,大多是青壮年,十余个妇人占了东间,老人和孩子倒在西间。
“把老弱妇孺送去一处,轻症的也去一处,余下重症的留在此地。”皎镜飞速辨证,搭脉看苔,长生与卓伊勒分散病患,而后再一间间看去。
皎镜打发他们救治轻症病者,自己先救治将死的重症病人和婴孩,那巫医依旧苦了脸在帮手。
说是轻症,可竟有三十几人,看得两人胆颤,不敢稍有懈怠,一个个望闻问切,看得仔细。
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紧紧守着一个老人,死活不肯松手。她额头火烫,神昏谵语,分明已经不行了,却还是抓牢了奶奶的手。老人年事已高,双目茫然看去,身如陶俑纹丝不动,偶尔对着虚空一笑,并不理睬她。
身边人告诉长生,老人有呆症,迷惑善忘,全无记性。一对儿女连同女婿媳妇都已病死,只剩下这个孙女。小女孩似乎明白老人是世上最后的亲人,即使沉睡或昏迷,小手总是不放,牢牢牵定了唯一羁绊。
长生看了心酸,替两人先开了药,他决心硬下心肠,再不问病人的家事。举目看去一张张凄惨可怜的面目,他知道背后有无数伤心故事,索性一概不听,免得心神摇簇。
他做不到静若神明,做不到冷眼旁观,只能不闻不问。
卓伊勒有灭族之痛,比他更为用心,遍洒雄黄酒在角落,熟稔地为病人清理污垢,手脚极为麻利。诺汗派人跟在两人身后记录药方,很多药在北荒闻所未闻,两人只能说出药性,重选当地的土药。这一来药效却是难以保证。
皎镜辨证极快,如良相治国,良将擒敌,开方诊病笔下如风,记完了就丢给巫医。所有病坊看完,他独自步出院子,望了天边出神。霜风冷厉,吹来烈烈浓香,皎镜移步寻芳,越过曲折小径,终见几枝蜡梅迎风而立,金粉缀蕊,娇香袭人。
他在树下寻了干燥处坐下,安神定智,打坐凝思。
一旦大疫流行,届时十室九空,国将不国。北荒缺医少药,足令瘟疫蔓延无尽,能有财力物力配出药方的地方,唯有诸国的国都和大城。千姿一心以商道立国,一统北地,如今却有天大的难题横亘在面前。
——难道这是玉石俱焚的手段?纵然诸国民生凋敝,不让千姿功成。
想要毕其功于一役,阻止疫情蔓延是首要之举,无论这是天灾,还是人祸。皎镜眯起了眼,他隐隐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天气并无反常,瘟疫汹涌而至,来得蹊跷。他细想半晌,最终澹然一笑。
无非对症下药。是天灾,治病救人。是人祸,逞凶罚恶。他摸了摸光头,松松筋骨,对这场大疫兴致盎然,疲倦一扫而空。
皎镜回到病坊,为病人针灸治疗,再配以汤药。长生和卓伊勒也是如此,如被抽打的陀螺,一刻不停旋转,一日劳累下来,简直没有走路的气力。
到了黄昏,卓伊勒枯坐在地,直不起身,望了长生苦笑。长生也揉腿甩手,恨不能大睡三日,才知道做医师的苦,相比昔日焚香易容的闲雅,简直有天壤之别。
两人互诉苦楚时,诺汗突然遣人来说:“珠兰唐娜会动了,她说要谢谢三位。”卓伊勒听了立即跳起,拔足奔去,皎镜好笑地望了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长生为那个孤零的小女孩复诊,高烧退了不少,她的神智恢复清朗,怯怯地告诉他,她叫米莎。她扭过头告诉奶奶,有人来看她,老人笑笑,亲切地叫长生:“瓦夏,来,阿妈做了饭。”米莎忍不住哇地哭了,那是她死去父亲的名字。
长生无法抑制悲伤,生老病死,无能为力。他借口要用晚膳,虚弱地与皎镜共同离开。从来没有如此心力交瘁,仿佛面对难以战胜的强敌,再怎么拼命也是枉然。要不是紫颜当初逼他读那么多书,他也不会遍阅医学典籍,通晓常见药物。可是医道若想大成,比易容术更难,治不完的绝症难病,不可能时时药到病除。
“大师,”他哀哀地问皎镜,“就算治好了这里的人,还有更多的人得病,我们救得过来吗?”
皎镜邪异的双眼闪过锐利的精芒,“长生,你为什么要学易容术?”
为什么?为了继承紫颜掌下的妖娆绝技,还是为了一窥诡秘命运的堂奥?起初,他像是被牵引的皮影,被拖至纷繁起伏的戏台,沉迷但不知所以。如今,易容术成为血脉相连的一部分,他忘了缘由,如呼吸一般自然,给他一张脸,就以此为底,勾勒最适宜的画卷。
“我……”长生不禁抚摸他早已死去的容颜,苦笑道,“为了活命。”
“对,为了活下去。医者,从来都是斗士,不死不休。”皎镜说得平静,没了平日嬉笑的神情,仿佛拈花微笑,“如果没有普救众生的大志愿,不能为良医。”他定定地看着长生,目如刀锋,“你修习易容术也是如此,究竟为什么要学,为了谁学?”
为了谁?长生知道,他不是为天下人。
而医者,若不是为天下人,则斗不过诸多疾病。那些有名目没名目的急症奇症,比虫蚁更多,庸庸碌碌的医者,又怎能破开重重迷茧,直指本源看到真相?一误误终身,一朝看错,害的常常不止病人一个。
长生悚然而惊,冷汗淋漓,不知如何回答。他看到自身的渺小,可卑微的一条命,是他的全部,故而怜惜吝啬。
“庸医治一人,便杀一人。没有大慈悲,没有大魄力,岂敢为医?”皎镜字字犀利,听得长生惊惶,“用药时刻会错,如用兵临敌,没有不败的将军,生死关头,间不容发,你可敢下药救人?”
长生汗颜,易容与行医相若,却能容得他缓上一缓,不必如催命也似,要他立地成佛。卓伊勒走的这条路,比他更难,翻掌间生死立判。要怎样的毅力,才能一颗平常心,不畏那千险万难?
“无论何时,我都不会死心,就算是死人刚断气,我也会竭尽全力,从阎王那边把人拖回来。”皎镜嘿嘿一笑,邪气的眼看似妖魔,森然说道,“你有没有这个勇气,向老天爷要人?”
长生的心突突地跳。有,他以为紫颜死时,恨不能以身相代。如果那时,他可以冲进地府救出紫颜,他会毫不犹豫。他蓦地明白了皎镜的用意。
能以此心,待天下人,则可为良医。怜己及人,医者父母心,说来简单,殊为不易。
长生鼻子一酸,对皎镜肃然起敬。相比之下,他自己只知医理医案,却不明医道为何。他的易容术纵然神似紫颜,也缺了致命的一角,他的心志并没有想象的坚定。
“大师,我……懂了。”他忽然看到了无尽的虚空处,川流不息的世人,他们来了去了,为求一张好容颜。他须直视他们的内心,窥测他们的命运,用易容术覆雨翻云。
长生恍然一笑,如有所悟。皎镜在他肩头猛地一拍,戏谑地道:“想要成为良医,有个最简单的法子,你要不要听?”长生慌不迭点头,“要听,要听,大师请说。”
“你把每个病人,当成即将和你完婚的二八佳人,一旦药到病除,就可享受软玉温香。以此鼓励,定能尽心尽力,你看看我,有成千上万个没过门的媳妇了……”皎镜斜睨眼看他,伸手一揽,如搂住细柳腰肢,望了幻处的美人嬉笑,“等到老时,怎么也该救十几万个小娘子,你说,这莺莺燕燕都归在我名下,唤我做神医,该是多大的福气?”
长生骇笑脱身,心中抑郁尽去,转念一想,瘟疫不再如妖魔般可怕了。
两人对坐用膳,长生伺机请教诊治所得,皎镜解答完后,用手在桌子上画圈,一个个繁复的花纹,仿佛咒语。
长生看了半晌,问道:“大师莫非心有所疑?”
皎镜指尖一停,正色道,“这场疫疠来得蹊跷,这几个村庄并不互相来往,就算老鼠传疫,也不会这么巧,每个村子无一幸存。”
长生惊跳,“这里尚有活口。”皎镜平静说道:“是,这是一大变数。如果有人故意为之,这几日就会看出究竟,或许一不留神,这里也会成为空村。但愿是我多疑。”长生听了,无心再用饭,皎镜却放下心事,饮酒吃肉大块朵颐,丝毫不觉荤腥欲呕。
长生推开碗碟,索性向皎镜告了假,转回到那间小楼下。
明月在天,幽室生香,闺房仍有挥之不去的馨香气息,撩人心神。珠兰唐娜被埋了三个多时辰后,手足乱舞,开口呼救,此刻恢复了几许生气。她就像擦去浮尘的珍宝,绽出璀璨的颜色,卓伊勒目眩神迷地陪佳人,只觉累了一天都值得。
珠兰唐娜一心想要安置那些香料,诺汗摇头不许。
“胡闹!全族都在等死,你被香料弄得半死不活,还想再碰那些玩意?”诺汗用土话大骂,卓伊勒皱眉赔笑。珠兰唐娜大感委屈,一双晶莹的眸子狡黠地盯了卓伊勒看。卓伊勒忙道:“族长大人,我师父那边还要连夜配药,请族长过去安置人手。”
诺汗听了连连称是,想到皎镜来后疫情有了起色,还需好好巴结神医,便嘱咐女儿道:“你不可踏出这个院子。”珠兰唐娜俏声应了,一脸乖巧,诺汗交代吉伦管束好妹子,忧心忡忡地去了。
珠兰唐娜冲哥哥一笑,吉伦摇头道:“管好你自己,我什么都不知道。”卓伊勒道:“收好香料,不就没事了?”瞥见长生过来,指了他道,“喏,他对香料至为熟悉,让他出个主意。”
“香料不能这样摆放。”长生也不扭捏,指了残留的一个香盒,款款说道,“我听说制香师以敛香的镇断木藏香,隔绝香气四溢,不过那木头太难寻,用瓷器密封就好,你可有瓷盒?”
珠兰唐娜点头,打开一个小柜,里面有精致的青白釉瓷盒,是用尽了的香粉胭脂,贪它们式样新奇,都留了下来。
“常人多喜以各种木盒盛香,如果香品不多,用香又快,原是不错的。但若要藏香,香料又极多,不妨以瓷盒盛香,虽不能昼夜嗅到香气,却能存其馥郁,不使流散。玉盒也是极佳,惜哉太过破费,一般人购置不起。此外,也有用金银器或铜器的,只是我不喜欢。”
长生淡淡的一句不喜欢,珠兰唐娜的眼睛却是一亮。长生望了散落在外的一地香料,心生不忍,紫颜易容时定会燃香,它们是他至爱的良伴。于是不自觉扬起微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与友人对酒当歌,在月下闻香起舞。
“檀香醇厚持久,传说要寄生在相思树上才能存活。制香时须放置一段时日,否则气息漂浮,不够沉稳。制檀香须去火,一般可用茶水洗去它的火性。而且单独熏烧,算不上馨香好闻,要与其他香料配在一处,诗文中总是说‘沉檀’,就是沉香和檀香合在一起。”
“相思树?”珠兰唐娜笑眯眯地道,神往地遐想,“我有几颗红豆,从南岭的商人手上买得,原来檀香竟长在相思树上,不晓得是什么模样?”
长生一笑,村里的瘟疫,自身的重疾,对她全是身外物,毫不在意。眼前那一点点美丽,才是她心之所寄。这样的单纯,或可坚强地在这场争斗中存活下来。
“沉香能静心去秽开窍,平时无甚香味,熏烧时却能掩盖其他气味。沉香归脾经,你近日可以不点别的香,偶尔熏一熏沉香就好。”
珠兰唐娜听他提及自己,心中一甜,定定地端详他。长生神色不变,没有过多的殷勤,她微微失望。康复中的少女颓色尽去,眸光流转间,说不出的芳华绝艳,可长生一腔心思,只在与香料倾诉衷情。
“丁香醒酒,又防口臭,不过更妙的是能暖脾,也适合你用,内服亦可。”
“芸香辟蠹,可防蛀虫。俗话说,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能生出美人香气,要靠芸草的清香庇护。芸香多用在合香里,或者单独用来熏书。”
长生温言说道,看到她闺房里放了些中原的书,他颇为好奇。商贩远道而来,域外女子竟有买书来读的,真是不易。他有时夹杂中原的词语,她闪烁慧黠的眼,都能明白。
两人一唱一和,彼此共鸣。珠兰唐娜仰起头,眼前的男子沉稳如玉,述说时仿佛周身散出醉人香气,声音里有回忆的感伤。她想,他就像檀香,少年时或曾有过火性,被岁月慢慢洗去。然而眉目流转时,那淡雅的幽香会不经意漫步而出,是一种有故事的味道。
“熏香还有诸多讲究……”长生忽然没了声,微微摇晃。
“你累了。”珠兰唐娜看出他的倦意,双手仿有千钧,始终没有抬起,不由急了,“这么晚了,你该回去安歇。”
吉伦道:“这位小哥忙了一天,我送他回去歇息。等明早禀告父亲,我再帮你把香料收到瓷盒里。”珠兰唐娜瞪他一眼,忘了病情初愈,“他是我的恩人,我来送。”
卓伊勒无声地喊道:“还有我……”默默跟在三人身后。
走了几步,长生婉谢道:“两位留步,疫情尚未完全控制,请不要外出。我们自己回去就是了。”
珠兰唐娜无奈,仰脸问他:“你明儿能抽空再来看我么?”
“不好说。”长生拉了卓伊勒告辞,珠兰唐娜失望地一笑。
两人走回诺汗安排的居处,卓伊勒沉闷不说话,长生一个激灵,冬夜的风真是寒冷,勉强一笑,摸了摸面皮。无心纠缠儿女闲情,这寒气,令他灰了脸面,簌簌有萧瑟之意。
卓伊勒见长生脸色难看,关切地道:“你的脸……”
“不碍事,想是又该整了。”长生的语气,不起波澜。
卓伊勒想起前事,争胜的心不觉淡了,欷歔道:“即便是师父,也只能保得三四个月。”
“已经很好了。”长生怆然,他幼时颜面损毁得太过严重,紫颜每过旬月就会悄悄为他易容,直至他学会对镜自理,看指下妖娆粉腻,偷天换日。常会生出错觉,他的脸不过是一张白纸,煮烂了树皮、麻头、敝布、渔网这些弃物,几番浮沉,凝成了如今的模样。
皎镜逼他每天吃药,总算把时日拖得长了,可以几个月才修整一次。长生坦然接受命运,身为易容师,能把容颜交给自己,胜过靠他人手下的刀掌握美丑。
两人走进屋,一室药香氤氲,宛若当年看见紫颜易容,馨香满室。皎镜面前汤盘无数,药汁深深浅浅,他一碗碗喝去,像一尊救苦救难的佛,笔下如飞。
卓伊勒叫道:“师父!”长生一惊,若是药性相冲相克,皎镜这一折腾,起码内伤不轻。
卓伊勒冲了过去,皎镜摆手,“不妨事,我打小试药,百毒不侵。”见两人面色有疑,咳了一声,“大不了过会儿催吐。”
卓伊勒恨恨地道:“这些汤汤水水的,不出一盏茶就被你肠胃运化,哪里吐得出。”
皎镜笑道:“那就知道药效了,好得很。”
卓伊勒骂道:“你又没病!不……你就是有病,病入膏肓。”骂完一呆,只觉像极了师父的语气,心虚地看了皎镜一眼。
大疫当前,他自己三心二意,师父却全力救人。卓伊勒不由大感汗颜。
皎镜手中正有一卷本草图录,是昔年北荒医者绘制,他读了几遍,不满对方笔下错漏,在昏暗的灯下增删改订。此时见徒弟来了,他拾起书卷,往卓伊勒头顶一砸,“好得很,你既中气十足,就给我把这卷《北药本草》读熟,下次配药再捉襟见肘,唯你是问。”
师徒俩打打骂骂,长生黯然伤感,就算有争执也是好的,可惜那些相看不厌的面孔,却早已不在身边。
“珠兰唐娜已然无事,我让她把香料收拢在瓷盒里,此后不会再发病了。”长生按下心事,向皎镜禀告。皎镜身子一震,眯细双目看向他,长生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忽见皎镜眉开眼笑道:“妙极,妙极!我险些忘了,她买了那么多香料,正可一用!”
长生被他一点,也豁然开朗,既缺药材,香料可作辟疫之用,解了燃眉之急。
“明日去她那里取乳香、沉香、檀香、降香、安息香、细辛、甘松,加川芎、艾叶、菖蒲,取泉水煮沸,遍洒全族。”皎镜长长呼出一口气,快意地一笑,“等明儿天亮,让那些未染疫的下热泉泡汤,给我煮煮秽气。”
长生斟酌道:“大师,男人入浴倒也无妨,至于妇人……”皎镜笑嘻嘻看他,“北地习俗不同,男女无别,同川而浴,却长幼有序,尊者入浴,卑幼者回避。你若看不惯,大可劝妇人只来洗洗衣裳,清洁衣物也很紧要。”
卓伊勒心猿意马地想到其他,这一念无边无际,他小脸一红,生怕师父瞧出破绽,立即端正地记下皎镜的方子。
皎镜慧目如炬,并不戳破他绮丽的心思,“卓伊勒,我配了几种治疫的新方,你来制成药丸。”
卓伊勒愕然道:“为什么是药丸?”蓦地醒悟过来,汤药对煎煮颇有要求,没有药丸来得便捷,既是防治瘟疫,药丸疗效持久,也比汤药更适宜。他们不会在此地久留,届时留下制好的避瘟丸,便于民众服食。
他瞥了长生一眼,燃起斗志,“好,哪怕一夜不睡,我也要把药丸弄出来!”皎镜嘿嘿笑道:“可没那么容易。”旋即不再理会,专心尝药。卓伊勒在他身边坐下,细细看向那一张张笔记。
长生苦笑,两人一个痴一个倔,今夜想是都不睡了。他却倦得很,困乏如酒意醺然,盘踞在身躯内不肯离去。他说了告辞的话,那两人充耳不闻,长生越发倦了,不知自己如何倒在炕上。
昏沉睡了一夜,醒来时阳光大好。难得的晴日,仿佛要驱散瘟疫,将每个边角照得透亮。湛明的蓝天上,更无纤云,令长生心情一爽。他摸摸面皮,取出易容的膏粉脂泥,对镜描摹。
一张好容貌,不过是镜中偷换了真假,又有什么值得眷恋。世人都爱好皮囊,身为易容师,长生须给他们看华美容颜,花开正好的堂皇气象。可是他心里,早已无视皮相妍媸。
千帆过尽,那么多芳华眉黛,红粉丽颜,都不过是盈眼而去的云烟。唯有一人,不时会掠上心头,那是不逊于紫颜的盲女镜心,冰姿空灵,清骨明秀,胜过这世上万紫千红。
不觉又想到她,于这悲浊俗世,仿佛救赎。不知此番十师盛会,她会不会由海外赶来?当年她与他,技艺高低有天壤之别,镜心神乎其技的易容术,他只有叹为观止的份。如今他精研多时,自忖有长足进步,却不知够不够入她的眼?
长生收敛心事,远虑近忧,他多得是烦恼,想这些有的没的作甚。镜中容颜如画,晕黄染黛,浅扫轻描,俊逸的脸庞不过是绣好的色相。他的脸面毁去,如今窃取了命运造化,可以通神般地重生出一张新面,前途还有什么可怕?
长生定了定神,快步出门,去看皎镜师徒。
寒窗下,师徒俩蓬头垢面,笑吟吟地望了一地药饵。卓伊勒瞧见长生,眉开眼笑过来献宝,“师父试了九种方子,终于试出最简单的一种,你来看这避瘟丸……猜猜方子里有什么?”
长生轻嗅,“有雄黄和丹参的味道。”卓伊勒笑道:“你鼻子真灵,还有卫矛和赤小豆,解毒之力甚强,足以避瘟。北荒这几味药材算是充足,及时把方子送出去,就能防患未然。”
长生心中大石落地。既有防治的丹药,由千姿派人在北荒诸国分发药物,传抄药方,防治疫疠会快上许多。他们两人忙乱通宵,沤心沥血,终有回报。一时间,他为自己羞愧,竟没能共同迎战。
卓伊勒察言观色,道:“你的脸……”长生道:“好多了。”皎镜听见,长长地伸个懒腰,将行囊里衣衫一抱,乐悠悠地拎起酒葫芦,“我去热泉试试水,你们俩快去取香料煮泉水。”
他哼着怪腔怪调,径自去了。到了肯雅湖畔,几十池碧玉般的湖水宛若猫眼缀地,一股股热气打着旋风卷起,远看去妖异莫名。皎镜大大咧咧走去,湖边探手一捞,灼热的泉水叫他掌上酥麻。
“这水舒坦!”他走到雾气深处,褪去狐袄鞋袜,穿了中衣就往下跳。到了水中,撇去衣衫,皎镜悠悠地避身其内,煞是快活。池中翠玉滑脂,头顶云烟四合,纵有萧萧北风不时掠过,被热气一阻,冲上身来真是风流自在。
抿上一口烧酒,驱尽胸臆间的寒意,皎镜闭眼享受,仿佛酣睡。过了片刻,密密匝匝都是脚步声,欢声笑语到了眼前,他张眼一看,诺汗领了几十个族人手持木盆来打水。
两边皆是一怔,诺汗慌道:“大人慢慢洗,我等往旁边去就是。”皎镜嘿嘿一笑,摇头道:“不必,泉水不能多泡,我这就出来。”荡到岸边,赤条条就欲上来。众人一齐回头,诺汗不忘说道:“大人别着风,回头做个围子,再来沐浴不迟。”
皎镜裹了衣物,将就穿戴齐整,又将湿衣打捞而起。诺汗忙叫人接过衣衫,为皎镜洗晒。皎镜也不谦让,洒然笑道:“冬日天地闭藏,不宜沐浴,好在此处天生地热,只需防风保暖,便可以此趋避疫气。”
诺汗叹道:“这湖水气味古怪,多少年来无人敢靠近,不想大人以身试水,大恩在上,我等无以为报。”皎镜甚是好笑,也不说破,微微颔首道:“此水不可饮用,遍洒村庄即可。早日遣人入浴,重症者不可下湖。”诺汗一一应了,恭敬地送他往村里去。
到得屋外,皎镜打了个哈欠,见卓伊勒疲倦睡去,长生依据药方,把仅剩的药材抬到屋里,想炮制成丸,便坐了下来,一同捣药研制,以蜜和丸。
两人劳作了两个时辰,长生看向皎镜,仿佛有无穷法力可供挥霍,没有厌倦的时候。他不禁心疼,“大师,你一夜没睡,不如歇息片刻。”想到紫颜当年,悬崖上一条索儿走到黑,把自己逼至极高处,他眼睁睁看了少爷倒下,不能再让皎镜重蹈覆辙。
皎镜麻木的手停在半空,笑道:“一鼓作气势如虎,制好这些药,够五日之用,就可以歇歇。”长生听出言外之意,沉吟道:“我和卓伊勒可去粟耶城求药,大师不必远行。”皎镜道:“药不够,我去左近的山林里再看看。万一粟耶有事……”
长生哑然半晌,说不出话,这是一场战争,敌人汹涌而来,兵力漫无边际。他们只得两兵一将,再英雄也是枉然。
皎镜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调制丸药,身手熟练敏捷,全无困顿。长生的心头依然迷茫,可是,仿佛有一簇细小的光,在前方黑暗处隐约跳动。他吸了口气,学了皎镜的样子,一心一意地制作避瘟丸。
直至最后一个药丸浑然而成,皎镜忽地垂下了手,倒地便睡,鼾声顿起。长生唬了一跳,用尽气力把他拖到炕上,盖上被子。任他是大师或神医,到底不是神仙,可这凡人的躯体,如金刚石切金断玉,利不可挡。
长生收拾好药物,唤来诺汗安排分发。诺汗眉开眼笑,经过昨日,全族又有了生气,不再是处处悲啼。他听得三人要暂往别处去,愁苦了脸道:“神医们不在,谁来处置病人?”
长生劝慰道:“有这避瘟丸和辟疫丹,无病者可以防疫。我们把这五日要吃的药方开好,依方服药即可。此外,轻症痊愈者会免疫一段时日,正好帮忙救助病人,不必担心染疾。”
诺汗无奈,长生又问:“这附近可有什么盛产药物的山林?再往西行,有什么村庄?”
诺汗道:“西行七十余里有一座祈云山,村庄就要远点,都在粟耶城外。”
长生在舆图上标记了,便静下心来,到病坊为众人复诊。
染疫的人太多,长生忙了一炷香的工夫,腹鸣如鼓,汩汩灌了几口水,去寻早饭吃。诺汗为他备了几块脆饼,他狼吞虎咽吃下一块,看到米莎眼巴巴躲在一边偷看,不断地咽口水。
长生把脆饼塞在她手里,细长的胳膊,没有肉,就是一根骨头架子。他转头看去,病人们一个个面黄肌瘦,脆饼的香气像补药吸引他们的视线,每个人像是一只空碗,急需饭菜填补。
长生问米莎:“你每天吃什么?”
米莎低下头,“族里会发一点米粥。”
长生百感丛生,看她拿了脆饼欢天喜地去喂奶奶,一旁的病人虎视眈眈,几乎想要去抢。
长生没了心思,大疫过后必有饥荒,太多劳力的丧失,使活着的人也难生存。他无措地想,届时的北荒才是真正荒凉,千姿一统北地的愿望,只怕会被击得粉碎。好在冬季各地略有存粮,一时可以熬过,明年开春农耕才是难题。
长生揉了揉太阳穴,以前的他,存于紫府小小一隅,关心的无非是自身安危。从今时起,忽然像是站在了巅峰高处,一览众山小,才看到昔日眼光所限,只在那方寸地。他扫视过去,这些陌生无望的脸,失却了生的火种,会由他重新点燃。
俊脸上忽地有淡淡微红,长生半是羞惭半是感动,为今时的自己,有了一点点骄傲。
他闷头做事,不问其他,那些短缺苦恼的事情,一桩桩兵来将挡。忙到午时,卓伊勒先行醒来,悄然往小楼去了一回,见到珠兰唐娜,竟把她一起拉来病坊救人。长生苦笑,诺汗大惊,珠兰唐娜却很坚持,哪怕记录药方也是好的。诺汗只得由她,托了长生好生照看,吉伦不放心,也用了辟疫丹,过来帮手。
珠兰唐娜一味守在长生身边,端茶送水,长生面容冷峻,拒人千里的神情,叫卓伊勒无话可说。珠兰唐娜碰了壁,又见族人可怜,一时心也淡了,渐渐与卓伊勒一起照顾病患。她身份尊贵,长相甜美,得她亲手端药,族人们感激涕零。
如此又忙了一日,卓伊勒和珠兰唐娜两个年轻人岁数相近,有说不完的话。知道他明日要去粟耶城,珠兰唐娜明眸一亮,“我也去。”卓伊勒摇头,“路途遥远,我们快去快回,你的病刚好,还需静养。”她只是不依,卓伊勒被缠不过,几次心软,几次又狠下心,兜兜转转,末了长生听见,淡淡地说了一句:“带她去就是了,没钱买药,正好卖人换钱。”
珠兰唐娜气结,只觉长生不可理喻,跺脚道:“我不去了,傻瓜才稀罕。”她累了一日,此时手脚酸麻,气鼓鼓地去用晚饭。
长生终于有暇去寻皎镜。重症病者的病坊打扫得纤尘不染,药香渗着雄黄酒的气息,暖贴着人心。吉伦和巫医在旁帮手,恭恭敬敬,把皎镜当神人供奉。皎镜满不在乎,上蹿下跳,像猴子王呼来喝去,没有一丝神医的威严。
见到长生,皎镜呼出一口气,有所松懈。
“来,来,整理下。”他丢过一叠龙飞凤舞的字。长生低头辨认,遇到不明之处就问,皎镜细细讲来,两人像一对师徒,披荆斩棘。长生抄录完医方,尽扫迷惘,对疫情不再那么悲观。这两日医治下来,病患大见起色,再调理十数日,此地瘟疫即可无忧。
晚间,长生挑灯整理所有医方。如果药饵为刀刃,皎镜就是持刀肃立的猛将,一刀挥出,必斩敌于刃下。而寻常医生,不知纵横变化,只知按成方配药,不求有功,但求免过,如此常被病痛乘虚而入,直至敌情汹涌无法阻挡。
在这瘟疫蔓延之际,越发显现出皎镜的可贵。虽千万人吾往矣。
那一夜,长生清醒不成眠,依旧在问自己:“你为什么要学易容术?”黑夜星空之上,无数晶莹闪烁,照亮天空。他看了良久,仿佛有所领悟。
又一日清晨,三人收拾好行囊,各自身负使命出行。
“虽有大疫,此事非同小可,如粟耶城无恙,先不必提,以免引发恐慌。我修书一封,你们交给骁马帮众,转交玉翎王,五日内必须购得药物往返。”皎镜嘱咐长生和卓伊勒。粟耶城隶属于夏国,已尊千姿为主,待骁马帮也极礼遇。
“粟耶城如有疫情,药物必定紧缺,那时又该如何?”长生所虑极远。皎镜道:“那只有指望我多采一些药来救人。听天由命吧。”长生和卓伊勒听了,愁容不减。
诺汗送他们到村外,千恩万谢,各取来一袋钱币奉上,“无以为报,请先生暂且收下。”
“我去荒山野岭采药,要钱何用?”皎镜一笑,回头就走。长生却不客气,买药钱多多益善,只怕不够。
三人三马,没入了茫茫天地,分道扬镳。诺汗沉默目送,珠兰唐娜依依相望,米莎轻轻在奶奶耳边说:“他们会回来的。”老奶奶望了远处痴笑。
皎镜飞驰七十多里,到了祈云山,那里的山谷草木繁盛,即使到了冬天白雪覆盖,也依稀可见一抹抹黄绿,不屈地从雪色中崭露头角。入山时已天黑,星月漫天,皎镜轻挥长鞭,翩翩白袍如蝴蝶轻翅一展,在草木中隐穿梭现。
他仿佛成了不知疲倦的少年,依照《北药本草》所载图录,于茫茫大山中遍寻良药。一支火把在清冷的山间穿行,他识得叶脉纹理,辨得根茎曲折,却不知道留给他的时间还有多少。
阿尔根,麦朵,青贝孜,三实,曲扎,贝西拉……皎镜在黑夜中跋涉,把挖得的草药丢到药筐里。他疾如星火,一头扎进这孤清的天地,忘却其他威胁。走了小半个时辰,幽暗中一对利眼盯紧了他,皎镜恍若有感,回首看向漆黑的山林。
有恶狼远远相随。
冬夜刺骨的冰寒,身后尾随的野兽,使得皎镜不得不停下来,取火燃烟。倏地,一团篝火燃起,伴随一股辛香,像决绝的刺客,拔剑峭立风中。黑夜中的眼睛警惕地凝望,又一团火夺目亮起,另一股凌厉刺鼻的气味,似炮竹升天,瞬间爆发出来。继而,一团团火焰,如星斗环绕皎镜周身,在他身外铺就绚烂阵图。
皎镜燃了九堆火,取了九种香,这是墟葬与蒹葭传授于他,让他在野外独宿时保命而用。
风花雪月的香经此排列,连缀成一柄利剑,傲立天地之间。狼眼被这异香之气熏染,双目刺痛泪流,竟嗷嗷呜咽,掉头就跑。皎镜恍若不知,悠悠地翻检药筐,拂去根叶上的泥尘。
和衣睡到日出,寒意侵人,加了松香的篝火仍在燃烧。他起身煮了雪水,吃了干粮,血脉里有股暖热在奔腾,就像疫疠初起的热症,那一种心焦,让他无时无地不感到时光流逝。
他开了五日的医方,但药仅够三日之用。三日内,他必会赶回去。
这些话,皎镜没有告诉长生和卓伊勒,粟耶城往返,最快也需五日。再忙乱,也不能出错。两人需采购太多药物,还要找到骁马帮交代诸事,马虎不得。
他放开怀,一心一意挑拣草药。雪色下,绿影里,总有抹不去的失落,烙印在至深处,不可磨灭。
他不能忘记,幼年时颠仆流离,食不果腹,也是一场大疫,让原本殷实的一家人流离失所。父亲和舅舅病死了,娘亲带了姐姐卖给了富人家,只为求得饱暖,给他争口热饭。
他当时染上了疫疠,九死一生时,被无垢坊空青大师看到,治好他的病,更赠他银两赎回至亲。皎镜无以为报,自愿跟随空青学医,从此踏上医途。
拜师时,空青只说了一句:“救人即报恩。”
他这条性命,尽付医道,什么恻隐之心、慈悲为怀,只要想想过去,就再不敢忘。
天公作美,这一日祈云山没有下雪,朗朗晴日,令他耳目皆明,把漫山遍野来回搜寻。终于满载而归,采得十余种草药,勉强可供救治之用。
第三日,他一骑轻尘,驰回古斯部,比原先预定早了两日。一进村,皎镜脸色顿变,冬风吹来一股恶臭腐败之气。他一抖缰绳,也不下马,纵马往病坊奔去。
病坊前悄静无声,皎镜浑身一凉,咬牙走了进去,凌乱的惨状呈现眼前。所有人扭倒在地,痛苦辗转,地上浮土散乱,稀粪如泥。他目眦欲裂,四下看去,无论老幼,几乎无人能起身,有几人已然僵硬不动。
他愤怒已极,心头有百千个疑问,俯身仔细翻查尸体。这些人的病情本已好转,按方服药即可,绝不会在三日内暴亡。他翻看无果,那些人的确是染疫而死,绝无花假。难道真是他的医治出了问题?
更要命的是,那些先前未染病的人,此际亦倒在地上惨叫连连。
皎镜愤然掠向村落,他不信所有的人都会得病,故此一间间屋子查看。可让他心凉的是,有几个轻症的病患已气绝,难道瘟疫竟半途变本加厉?还是像他曾经随意猜测的那样,竟是人祸?
巴坤发现皎镜,抖索着从屋里爬了出来,皎镜急忙为他诊脉,见他腹痛如绞,立即扎下数针。巴坤颤动良久,渐渐恢复了精神,对他含泪说道:“神医大人……快,快救命……”
皎镜忽然听到小女孩恐惧之极的呜咽声,连忙发足奔出。
米莎浑身污迹,搀着奶奶呆立在一户院落边,见到皎镜,她睁大双眼,单薄的小身子在风中颤抖,“我怕……”
皎镜俯身扶住她,一言不发地把她们安置在房中,取了干粮烧了热水。米莎狼吞虎咽,不忘记喂奶奶吃两口,老奶奶永远含笑自若,与世无争,这笑容看得久了,越发令人疼痛。
“你慢慢说,告诉我,怎么回事?”
“你们走后,奶奶就不见了。族长说,他得到天母大神赐福,有了救治瘟疫的解药,要发给我们。有人说看到奶奶往肯雅湖去了,我怕她掉进湖里,就找啊找啊,可是她不在湖边,我跑出很远去找奶奶。”她用袖子抹着鼻涕,显是受了风寒,整个人困倦得摇摇欲坠,“好容易找到奶奶,又迷了路,刚把奶奶领回家,没想到……呜……”
皎镜心中疑惑,族长说的解药,是避瘟丸?
米莎说不下去,皎镜牵手为她诊脉,还好,吃一帖药就会好,不是瘟疫。他又为老奶奶搭脉,欣慰的是,老人虽然心智糊涂,身板极为硬朗,此刻连咳嗽也没有一声。两人幸好没有留在村里,否则怕是要一起遇祸。
“你留在家里,先睡一觉,我一会来给你送药。不要怕,村里还有活着的人。”
米莎死死拽住他的衣袖,皎镜心下一叹,“好,我看着你睡。”他为小女孩烧好火坑,看她钻进干冷的被子里,幽幽细细,像一条冬眠的小蛇。奶奶慈祥地望了他,“瓦夏,你又长高了,娘做的衣服要穿不下了。”
皎镜握了握她的手,“娘,没事,撑一撑还能穿。”奶奶笑眯眯地点头,“是,你真是个乖孩子。”皎镜低下头,端了一碗热水给她,伺候她喝了。
“我睡一觉,陪陪你媳妇。”奶奶温柔地看着米莎。
皎镜扶她上炕,小心翼翼地哄着老人,像承欢膝下的子女。他想起了娘亲,在无垢坊风风火火地活着,这就是他最大的祈愿。待世人犹若奉至亲,这是师父空青传下的医道。
远处响起杂沓的马蹄声,皎镜霍然起身出门。
长生与卓伊勒带了三个人,快马加鞭,一路急急驰来。两人望见皎镜,面露狂喜之色。
“你们怎么提前回来了?”皎镜又惊又喜,转念厉声道,“粟耶城出了事?”
“不,骁马帮的人说事急从权,派出十多个人帮我们找药,半个时辰就找齐了药物,更有三位大哥随我们回来,一路换马,不眠不休,因此我们省下两日。”卓伊勒跳下马来,兴致勃勃,“师父,这下不缺药了。”
“好!好!”皎镜说不出别的话,只狠狠瞪了卓伊勒道,“快,村子里出了意外,病情加重了,你们俩快给我一个个救人去。”
卓伊勒不敢置信,转头四顾,这才发觉村中异样,不觉一声惊叫:“珠兰唐娜!”拔腿就往小楼跑。
皎镜怪不得他,只得吩咐骁马帮那三人前去抬人。俄顷,凄厉的哭喊从小楼传来,皎镜顿足,“这孩子!”长生一言不发,直冲过去。皎镜叹息一声,随后赶到。
珠兰唐娜一身珠翠,倒在地上,已经没了声息,卓伊勒魂不守舍地大哭。
“你哭,难道死人能救活?能想出救命的方子?”皎镜见了这情形,一通臭骂,卓伊勒听不进去,一味地让苦涩痛楚溢满胸臆,只有沉浸在悲伤中,才能解救他的无力绝望。
长生摇晃他的肩头,“卓伊勒,她还有气。”卓伊勒一个激灵,探手过去,珠兰唐娜果然还有微弱呼吸。他急得六神无主,“这是什么病?”
长生搭脉良久,又看了看舌苔,奇道:“她竟是中毒?看情形,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卓伊勒只恨没有提前回来,搓手道:“如何解毒?”
“用红豆催吐,大黄导泻。”皎镜道。
“红豆?珠兰唐娜说过她有几颗红豆……”卓伊勒在床头摸索,翻乱了几个小盒,终露出两粒红艳夺人的小豆。
皎镜注视红豆,是了,这不是意外,以此物下毒,正可混迹瘟疫症状中,不露破绽。对方是谁,就像隐匿暗处的杀手,见血封喉,一击必中。
他终于洞悉了个中乾坤,冷静地道:“不,这是相思豆。这两个俗称都是红豆,只不过赤小豆暗红扁圆,解毒催吐,这相思红豆颜色艳丽……却是至毒。”
卓伊勒大惊失色,颤声道:“至毒?难道她吞的就是此物?可有得救?”
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
然而,相思有毒。吃十数颗就可能死亡,红艳可人的小豆看似甜蜜,却是世间剧毒。
“此物生于南岭,北荒难得一见,想是出于新奇,或是受人蛊惑,因此被当做果子误食。”皎镜眼中光芒睿智透澈,渐渐理清了思路,“中毒后的症状与你我见到的瘟疫有雷同之处,极易误判。去,先用瓜蒂加赤小豆催吐解毒,若有效,再服银花和生甘草。”他高声嘱咐,卓伊勒立即照办。
回想连日来的事件,一个两个误食尚可解释,一村的人因此中毒,未免匪夷所思。
“若是磨碎了红豆,下在水里,就无人能逃脱。”长生同样在深思,“我去查验井水。”
“可是我们喝过井水和河水,没有中毒。难道我们走后,来了贼人?最怕是两者皆有。”皎镜难得神情肃然,他心中一闪念,米莎说过,诺汗得到了天母大神赐福的解药,“莫非……有人声称这相思豆就是灵丹妙药,可解瘟疫?”
“真有人在下毒?包括瘟疫,也在计算之内?”长生打了个寒噤,最毒的只是人心,这番瘟疫流传甚广,除了古斯部外,其余村落尽灭,他不信无人在幕后推手。
皎镜瞥他一眼,淡淡一笑,“管它作甚?我只要能开出解药方子,瘟疫也好,中毒也罢,又能如何作乱北荒?”卓伊勒在一旁听见,情急地道:“师父,你能根治此患?”
皎镜白眼一翻,“你把我当成庸医?连你也救过几十个人,我难道不会对症下药?”
卓伊勒丧气地道:“救也白救,这不又都死了……”
皎镜大骂:“他们不是死在你手里,心虚什么!”
被这一骂,卓伊勒蓦地一震,重整心情,立即为珠兰唐娜灌药。
长生与皎镜继续搜索,把尚有一口活气的人抬到病坊里。这三日毙命的有十二人,好几人并未得瘟疫,却中毒身亡,让长生不胜感叹。
幸存的族人见皎镜归来,燃起了求生的愿望。那斗志像一根绳索,贯穿身体,从咽喉里探出来,在这世间打了一个牢牢的绳结。他们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看到了地狱的情形,更不愿陷落那无边的黑暗。每个清醒过来的族人,在绝望中吞服汤药,在臭气熏天的污秽中逐渐解困。
他们一心想去挽救亲人,却身不由己,巨大的悲恸,让幸存成了残忍,可是没有人再想死一回。悲哀比恶臭更腐蚀人心。但悲哀和恶臭一样,有生机在重生,就像肥料遮盖下小小的种子,在风霜中冒出脆弱的茎叶。
皎镜三人为众人灌药解毒,寻出死者的尸首,停放在原先的病坊中。诺汗与吉伦也被抢救过来,虽然依旧昏迷,病情却稳定下来。
“不对,这里少了一个人。”皎镜苦苦沉思,突然,遍体彻寒。
那个巫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急忙唤来米莎,问她:“你们族内那个巫医,叫什么名字?”米莎露出迷惑的神情,摇了摇头。皎镜奇道:“你们平素只称呼他巫医?你们不是沾亲带故吗?他是谁家的子弟,在哪里学的医术?”
米莎睁大眼睛,“他不是古斯族的,秋天时才来我们这里。”
皎镜闭上眼,一阵眩晕,这是解谜前曙光微露的征兆,他定了定神,“你确定他是外来人?为什么能做你们的巫医?”
米莎郑重其事地道:“他通灵呀,能召唤天母大神,族长很相信他。”
皎镜记起诺汗的话,“族里的巫医本可通灵……”他与真凶擦肩而过。回想对方的手段,不会每地都有人长期潜入,那样的代价太高昂,任谁也承受不起。但潜入一处,就可把疫情散播到周边,稍加蛊惑,就能成事。
他忽地又想起那天,诺汗欲找香料商人拼命,背脊凉凉地流过冷汗。
那个香料商人当时仍在古斯部。
皎镜没有见到那人,想来是没有染疫。对方一直在等候机会,在大疫席卷全族时,与巫医一唱一和,自可让族人深信,那相思豆就是解药。皎镜他们留在族中甚是碍眼,幸好为了求药,他们离开五日,正是动手的良机。
如果他们真在五日后回来,只怕村里一个不剩。皎镜心念电转,这些人所图极大,如此消灭异己,不择手段,所图必为天下。
对方能驱鼠传疫,又精通毒术,不会是寻常人。皎镜沉思,相思豆出自南岭,那里最有名的当属药师馆。他突然一惊,当年紫颜就是被药师馆的神荼下毒,引发旧疾。药师馆在南方店铺众多,卖药为其主业,其余行医、易容都是副业,倾销药物,抬高药价,屡屡与无垢坊等医馆为难。难道他们真的罔顾医德,下此毒手,想屠尽北荒万千百姓?
皎镜心下一寒,不,他不信药师馆的人会如此丧尽天良。
此时最需的是徐徐图之,找到对方的破绽。皎镜如老僧入定,心如止水,一步一步在青泥小径上游荡。灰色长空下,一只寒鸦飞向村子,又于半空中戛然停翅,像是看到了不祥的景象,瞬间折返,往别处飞去。
粟耶城。
虽然那里暂无疫情,但瘟疫就像火药桶子,随时欲燃。皎镜遥望远方,目若电驰。
冬夜的村子,人影凄清。
珠兰唐娜醒来后,走去病坊见到父兄,大哭一场,宛若度了十年,心境如灰。她形骸憔悴,如珍珠藏匿到蚌壳深处,再不愿出来。无论卓伊勒如何劝她服药休息,她红了两眼,充耳不闻地凝神盯了父兄的颜面,哀哀地守候在侧,等待他们苏醒。
“阿达,阿哥……”她这样唤着诺汗和吉伦,他们宠她一辈子,该她好好来还。取了热水,一点点擦拭他们的身躯,她怨恨自己无用。
皎镜见徒弟吃瘪,咧嘴一笑,附耳说道:“傻小子,你是大夫,须知如何对症下药。”卓伊勒一震,明白过来,沉声对珠兰唐娜道:“相思豆有毒,想找到害你族人和父兄的凶手,你先要把自己调理好。乖乖服药,再谈其他。”
珠兰唐娜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望了他。相思豆那么艳丽无匹,却是至毒。
“可是,那是巫医大人说的灵丹妙药……啊!”她玉容一变,终于知道为何全族中毒。
皎镜问道:“你可记得香料商人的样子?”珠兰唐娜颤声道:“对,是他贩卖的相思豆……”她忽然头脑清明,“我记得他个头高瘦,脑门半秃,门牙略有外翻。”
诺汗买香料时讨价还价,她得以把对方看仔细,那一幕幕,就在昨天。
“你为何刚刚服下相思豆?他们已服用了一日以上。”卓伊勒问她。
珠兰唐娜秀睫一闪,清晰地想起当时,“巫医大人说疫气弥散,要我留在房里,我两日没见到阿达和阿哥,想出去找他们。巫医说阿达他们已去了粟耶求援,要我随他同去粟耶城,我觉得情形古怪,想等你们回来。他几番强求无果,就让我服下相思豆,说可以解疫疠。”
她灰了脸,低低地道:“他言行奇怪,我本不想服用,后来看到族人一个个病情加重,我怕也染上,就嚼了两颗。谁知会是这样……”
“如果我没猜错,是巫医和香料商人串通带来这场瘟疫,又毒害了你们全族。只有你最熟悉他们。”皎镜注目这纤纤少女,她似柔弱的柳,风吹即倒,“你父兄明日会醒来,我料诺汗得知真相,必定痛不欲生。想要解开你父亲的心结,你唯有亲手抓住凶手——你想不想与我同往粟耶追凶?”
珠兰唐娜簌簌发抖,柳枝儿明明像是要断折,偏有一股韧性。
“为什么……这是为了什么?”没有人答她。
卓伊勒看了心疼,“你要挺住,古斯部,就靠你了。”
珠兰唐娜用力抹去眼泪,双眸闪着莹润的光芒,决绝地说道:“我去,我不会放过他们。”她缓了一缓,按住心口,那里铿锵作响,仿佛有怒火要跳出来,“我要用他们两个,祭奠所有死去的人。”
“长生,你筹备一下,明日清早为我们易容。”皎镜唤来长生。长生正在为众人煮膳食,闻言交代米莎守着炉火,小女孩极乖,懂事地在灶台前蹲下。
长生问道:“大师想易容成什么样子?”
“把我们扮成父女,我带她去粟耶,你们俩留下救人。”皎镜拎起药筐,蔓蔓青草,袅袅藤萝,他没有丝毫空闲,要把它们尽数化作解毒避疠的良药。
长生点头,心中已勾勒出音容笑貌。
卓伊勒选了几味香料,藏进一个冰纨香囊,替珠兰唐娜系上,毅然转身离去。忙乱至今,他只顾得她一人,算不上是个好大夫。虽然师父没有怪他把一己爱欲,凌驾他人之上,但他看得到师父的失望。
如今,她有了自己的使命。他知道,他也要做回本分,将情肠换作医心,去博爱众生。
皎镜望了卓伊勒的背影,不动声色地拣出几味草药放在一处。药者,钥也。解了她的毒,解开他的锁,盼他从此懂得兼爱世人。
那一夜,珠兰唐娜流泪到天明。为了思念,为了复仇。
等到要易容的那刻,她意态从容,无惊无喜,玉颜清秀依旧。可她心知,十六岁的她已经死了,只想借那未知的容貌寄生。
长生取出一只青金玛瑙宝钿匣子,里面刀针剪镊,脂粉膏泥,一应俱全。点燃一丸妙香,云烟金风,如梦轻荡,他变做另一个人,可断生死定乾坤,无所不能。珠兰唐娜迷糊张眼,烟空中翠碧嫣红,看他一指如佛,点化于她。
如寒玉新凝了细肤,杏红轻描了檀唇,把青黛晕染了双眉,飞花拟红了香腮,她焕然重生。珠兰唐娜的娇媚,扮中原少女极相宜,收束好一拢长发,加以青丝假髻,再看去轻颦浅笑,正是秀婉清丽的南方佳人。
她顾不上惊愕,又见长生巧手搬运,凛然风霜顿时自皎镜双鬓而起。无情岁月老,秋意袭人之中,他那对邪异的桃花眼,幻成了慵懒的眉眼。人生如逆旅,几十年的旅程,就在长生指下缓缓衍出。合香尤在烧,而皎镜已是须髯扎人,风姿豪爽,不知有几许春秋被偷却。
“你随我入城,谨言慎微,随机应变。”皎镜牵来两匹马,与珠兰唐娜绝尘而去。
赶了大半日辰光,在城门关闭前快马到了粟耶城。
这城池极为繁华,城西皆是佛寺石窟,夜市里灯火辉煌,路不拾遗。珠兰唐娜幼年时曾经来过,思及父兄,悲怨愈浓。皎镜携了她寻到骁马帮的店铺,取出千姿所赠信物,自陈身份,骁马帮在城中的首领显鸿立即把两人奉为上宾。
皎镜把放置丸药的锦盒交给显鸿,“北荒将有大难,这百颗解毒丸,你们先行送予玉翎王,还有我的一封信。”
信中,他将疫情来龙去脉再度辨析清楚,既有大疫,皎镜请玉翎王设医局,刻医方,免税减租,施药赈灾,并命民众熏苍术烧烟辟秽,煎水煮衣以洁,交代诸多避忌事宜。此外,疑有人以相思豆等下毒施计,流祸北荒,他也请千姿派人暗中查访,追根溯源。
显鸿郑重收好锦盒,恭敬地道:“景帮主就在甘露城,我等会连夜送药。待大师事了,请由我等护送大师前往苍尧,以免有失。”他细看珠兰唐娜几眼,甚是惊艳,以为是皎镜的徒儿,取出一只青玉镯为见面礼。
皎镜也不多说,点明香料商人和巫医的容貌,请显鸿援手,“此二人很是可疑,该是这两日入城的人,可能也易了容。”显鸿笑道:“只要没易容成女子,就找得到。”吩咐下去不提。
皎镜领了珠兰唐娜去夜市,一路宝马雕车,笙歌夜舞,其富丽喧嚣,比中原京城亦不遑多让。珠兰唐娜一双妙目骨碌流转,从婆娑人影中勾勾望去,费心寻思,一心要找到那两人。皎镜见她痴狂,也由得她,非此不足以平息怒火,倒不如随其自然。
两人在一间药铺逗留,买了几味北地独有的药材。他数钱付账,珠兰唐娜突然发足狂奔,全无女儿家的娟秀,皎镜收了药材便追,见她如梅花化雪,一点点没入人群,竟隐没了芳影。
他吃惊四顾,左右掠出两道黑影,一人轻喝道:“大师勿急,由我等代劳。”仿佛离弦之箭射了出去。皎镜旋即跟上,影影幢幢,华灯下人流不息,险险跟得上那两人的影子。
珠兰唐娜记得那双眼睛。巫医不怀好意的眼,常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转。贪婪如狼一般,平时却呆呆拙拙,叫人失去提防。
此刻一盏灯笼下,她又见到那狂肆的眼在人群中穿梭,忍不住拔足奔去。他没有留意到她,上了一辆马车,匆匆进了一条巷子。她三步并作两步,遥遥追去,没有走丢。
风声中有别样的气息,她感到背后有一阵风,惊吓之下,跑得越发快了。她冲进幽深的巷子,看见马车停下,那人掩上门户,进了一间民宅。那是中等大小的院落,她悄然临近,不想一只黑手抓过来,直直把她拖进屋里。
“竟是个美貌的丫头。”那人正是巫医,舔了舔唇,她厌恶地别过脸去。
“慢着,这香气……”阴影里闪出那个香料商人,在珠兰唐娜身上嗅了嗅,咧开嘴大笑。她望见翻开的门牙,是了,就是这个人没错。
香料商人看破她的心思,冷笑道:“你身上残留着十几种香气,都是我卖给你的,还记得吗,珠兰唐娜?你从哪里整了这张脸面,莫非想要找我们报仇?”
她气得流泪,巫医惊道:“是你,你没有死?也好,我本就不想杀你,难为你一路追来。”他邪邪地一笑,“你可是想我了?”
珠兰唐娜骂道:“你们两个恶人!杀人偿命,害死那么多人,我要杀了你们!”她从靴子里拔出匕首,奋力刺去。
香料商人猝不及防,被割了一片衣袍,他登即大怒,一个耳光打去,把她狠狠掷到地上。
巫医叫了一声,屋里走出两个汉子,用绳索绑了珠兰唐娜。他冷冷对了她道:“你既来送死,就看看这一城的人,如何与你陪葬。”便有人推出一个黑布大笼,里面咚咚作响,仿若擂鼓。珠兰唐娜恐惧地咬牙,她猜出那是老鼠,小而贱的一团,遁天入地,将瘟疫散至四面八方。
香料商人悠悠地伸出手,腕上红灿灿的红豆串子,耀眼明媚,如火如荼。
这数十里流光璀璨的城池,数不尽的富庶人家,就要毁在他们手中。珠兰唐娜心里空空荡荡,天神在上,有谁来阻止这些鼠辈?
门口一声霹雳巨响,两个黑衣人飞脚踢开了门,护着一个美髯老者。
那老者一把银针,劈头盖脸撒下,如天花乱坠,巫医与香料商人措手不及,同时中招,头面被数根针插上,立即无法动弹。两个黑衣人飞身而上,与其余几个汉子缠斗,那黑布大笼哐啷落地,听得珠兰唐娜心惊肉跳。
“快,先生,这些老鼠如何处置?”珠兰唐娜疾呼老者,知道那是皎镜。
皎镜替她割开绳索,左右看看,取了一支火把,“清瘟疫,去毒气,只能焚烧掩埋。鼠虽无辜,然则身携疫疠,不得不杀。你来,还是我来?”
珠兰唐娜吸了口气,“让我来。”但愿疫疠限于此笼,一夕尽灭。她喃喃祈祷,一把火烧去,转头不忍再看。
“这两个人,你也想杀么?”
那两人身虽被制,神智清明,闻言目露惊恐。珠兰唐娜迟疑了片刻,恨意满腔。哔哔剥剥的火声下,传来老鼠的哀鸣,她惨然一笑,“交给官府处置吧……他们身上,不仅有我的私仇。”
尘埃落定,她的心越发空荡。骁马帮的黑衣人收拾了几个帮凶,与巫医和香料商人一并捆了,便去知会官府的人来搜捕。
皎镜搜了两人的身,在巫医身上翻出一块花纹古怪的铁牌,上面一行铭文,不知是哪国的文字。
“这是什么?”
他旋动银针,巫医两眼茫然,仿佛入梦,痴呆呆地说道:“护身符。”
“从何而来?”
“馆主所赐。”
“药师馆馆主?”皎镜连声追问,“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黑暗中一支长箭射来,穿透巫医的背心,悄无声息便断了气。另一支箭如影随形,皎镜闪避及时,拎起巫医的尸身挡过,他飞快地拉了一把珠兰唐娜,把她拽倒在地。第三支箭,劲射香料商人的头顶,皎镜早有防备,打出手中铁牌,那箭失去准头,擦身而过。香料商人脸色铁青,不知是害怕还是决绝。
皎镜暗骂一声,掏出一枚银球,向箭矢来处一掷。银球击在院墙上,冒出刺鼻白烟,熏人欲呕。皎镜借机捡起铁牌,与珠兰唐娜携手把香料商人拖到房中,恐其自尽,又多扎了几针,让他昏了过去。
“你守着他,我出去看看。”皎镜塞给她两个银球,“万一有人来,直接丢过去。”珠兰唐娜发抖地接过。
皎镜奔出门去,脚下不断游移,以地形遮挡身体,往杀手所在处掠去。不想墙外悄寂无人,孤树冷月,仿佛刚才与利刃擦肩只是错觉。皎镜大觉不妥,立即回到房内,静候骁马帮与官府的人到来。
香料商人身上翻出同样的铁牌,把两块牌并列在一起,让珠兰唐娜辨认,她摇头,不知是哪里的文字。没过多久,骁马帮援兵到来,皎镜把香料商人和一块铁牌交了出去,以千姿和景范的手段,要他吐露实情应该很容易。
坐上马车时,铁笼里大火已经熄灭,焦臭的鼠尸堆积如小山。珠兰唐娜掩面不看,想到族人的凄惨下场,清泪无声滴落。
皎镜手持铁牌辗转沉思,若北荒是一个人,这一条条细微的线索,就是症状,当他辨析清楚所有病证,就能够开出药方。
他知道,疫情会不可阻挡地席卷北地。
此症,其表在瘟疫毒药,可其里在人心。治表,药不宜静,因此他会让千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杜绝瘟疫蔓延。治里,药不宜动,暗中顺藤摸瓜,循了蛛丝马迹找到始作俑者,才能根绝此祸。
到了馆舍,皎镜仍自出神。珠兰唐娜惴惴想了一路,终于鼓足勇气,“先生能不能收我为徒?”
“嗯?”皎镜怔了一怔。
“我想为医者,活人救命。”珠兰唐娜想起死去的族人,泪如珠涌,“不然,此生都不再安宁。”她只有投入余生,救一人,就当族人又活过来一个,稍稍弥补心中永恒的缺憾。
月不再圆,只能画百千个月亮,照亮黑夜。
皎镜沉声道:“你有心学医,我不拦你。但此道极苦,你一个女子,还要出嫁……”
“不,我宁可不嫁,也要从医。”珠兰唐娜打断他,意志坚定。
“好。我会收你为徒,不过你须依我一个条件。”
珠兰唐娜大喜,“师父请讲。”
“我为瘟疫开列的所有药方都已抄录,我另丢下几部医书和笔记给你,你自行研读。我们明日就回古斯族部落,你须在那里守护族人和你父兄,直到他们全部康复。那时,我料想附近还会有瘟疫爆发,你可去救人,等你救治了一百人以上,再来苍尧寻我。”
珠兰唐娜愣住,这条件不可谓不苛刻,可她义无反顾。
“好,我答应师父,救得百人,再来相见。”她忽然跪下,肃然磕头。
医者一人之身,是千万人命之所系。皎镜仿佛看到一点星火,蜿蜒而去,迢迢相传。只要此道不绝,前仆后继,那些艰难险阻,终可以跨越而过。那些人心的欲望贪婪,也终会被良药治愈。
他望向北方苍尧所在。北荒将有大疫,玉翎王千姿,你可有能耐驾驭北荒人心,度过这场劫难?
远处暗色的天空上,密密的乌云如铅,就要沉重压下。暴风雨眼看就要来临。风雨之下,谁又能力挽狂澜,医治这一场天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