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二卷·李白〈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
陆游复活之事,除去罗中夏这一伙人之外,并无旁人知道。当时在高明洞外面的诸葛一辉和王尔德,都仍旧以为「陆游」是彼得和尚。可此时费老居然一口便说破了彼得和尚的身份,说明诸葛家事先的准备,要比想象中还要充分。
「你是怎么认出来的?莫非是周成那小子?」彼得和尚道。
「陆大人目光如炬。」
在高明山葛洪鼎内,周成临死前拼出一丝怨魂逃出去,将陆游之事告知天人笔,诸葛家与天人笔联手,陆游复活这秘密自然也会知道。
最为吃惊的是颜政,他一路上反复测试过彼得和尚,已经确认他恢复如常,不是什么「陆游」。可如今当他转头去看时,才惊愕地发觉这位「彼得和尚」的神态已经变了,那张和蔼可亲的面孔,浮起一层淡淡的森严,居高临下,不怒而威,就连周围的气息流转都起了变化。
颜政忍不住问道:「陆老爷子不是去桃花源了吗?什么时候又上了彼得你的身了?」
「彼得和尚」看了他一眼,道:「我并非陆游本尊,只是他临走时留在彼得和尚体内的一缕意识,以备不时之需。」他停顿了一下,又道:「若非如此,韦家怎会乖乖撤下笔阵图呢?」
听到陆游这么说,韦定国不由得面露尴尬。刚才彼得和尚闯入藏笔洞示警的时候,那些长老压根不相信他的说辞,即便是韦定国也将信将疑。彼得和尚情急之下,竟要伸手去破阵,被数名护法的笔冢吏一起出手制住,甚至打算当场格杀。
不料彼得和尚晕厥之后,反现出了陆游本相。几个年轻的笔冢吏还欲上前动手,反被「陆游」轻松打飞。那些老一辈的长老回想起了彼得和尚身上宿有陆游魂魄的秘辛,不能不信,只得与韦定国一起拜伏在地——陆游在诸葛、韦两家的地位尊崇,只略逊于笔冢主人几分。
以陆游的权威,韦家这才心甘情愿地撤下笔阵图,让解放了的笔冢吏们去内庄御敌。而「陆游」则留在了藏笔洞外,与韦定国并肩而立。
颜政和秦宜各自松了一口气,原本他们以为罗中夏被锁入滕王阁后,两边实力悬殊,已是万无胜机。而此时「陆游」居然苏醒过来,那还有什么好怕?诸葛家的人再多,也不会是这千年之前老怪物的对手。
陆游眯起眼睛,习惯性地打量了一下费老,费老恭敬异常,一动不动。
「通鉴笔?不错,史笔之中,除去前四史,就属它为最良。你能与之神会,实在难得。」陆游阅人,从来都是先看笔,点评一二,这是多年笔通积下来的习惯。
费老又施一礼:「老前辈谬赞了。」
他身后的诸葛家笔冢吏看到自家大老对一个年轻和尚毕恭毕敬,无不讶异。不过费老向来治军甚严,无人敢站出来相问,只得互相交头接耳,纷纷猜测。
陆游道:「既然知道我是陆游,为何还不退去?」
他语气倨傲,可身份在那里摆着,并没有什么人觉得不妥。但在场之人仔细一品味陆游的话,却能感觉到倨傲之后的一丝无奈。以陆游的烈火性子,面对诸葛家灭韦家这等大逆之事,居然只要求诸葛家退去,其中曲折,颇堪寻味。
费老何等样人,细细一想便听出弦外之音,便从容答道:「老前辈,在下也是矢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一句话本出自三国时期的陈琳。袁曹大战在际,陈琳为袁绍写讨曹操的檄文,文采斐然。后来曹操打败袁绍,便拿着檄文质问陈琳,陈琳回答:「当时矢在弦上,不得不发。」言其不得已之情形。
费老拿出这一句话来回答陆游,其中寓意颇深。
陆游冷冷一笑:「当年诸葛家和韦家虽然屡生龃龉,终究还是同为诸子百家之后,同气连枝,知道『外御其侮』的道理。这一千多年过去,怎么你们诸葛家越活越倒退,反与儒门勾结,兄弟阋墙?」
费老道:「我家族长深谋远虑,作这种决策,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身为部属,只是执行家主的命令罢了。」
「荒唐。」陆游面色阴沉起来,「他日笔冢复开,见了笔冢主人,你们也要如此辩解?」
「此非在下所能逆睹。」费老回答,这是诸葛亮〈后出师表〉里的一句。说的是北伐曹魏之事,势在必行,至于成功与否,就不是诸葛亮他所能看到的了。比起〈前出师表〉的意气风发,这一句却透着几丝苍凉与无奈。
陆游看着费老,半晌方道:「今日之事,没有转圜?」
费老迎视着陆游的逼视,毫不畏惧:「没有,今日韦家必灭!」语气斩钉截铁。
「若是我不答应呢?」陆游皱起了眉头,周身开始散发出不善的气息。诸葛家的笔冢吏们如临大敌,他们从未见过一个没笔灵的人能释放出如此强烈的力量。
费老没有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临行前,家主叮嘱我说,若是在韦庄遇到前辈,就拿出此物来。」
在他手里放着的,是一卷装裱精良的字轴。费老手腕一抖,这卷字轴「唰」的一声,全卷展开,其上墨汁淋漓,笔划纵横,写的乃是一首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正是唐婉儿那一首〈钗头凤〉。陆游见了这笔迹,面无表情,眼角却微微一跳。他与唐婉儿的恋情故事,影响至深。他能从彼得和尚灵魂深处复活,与此女亦是大有渊源。实在没想到,诸葛家的人居然又拿出了这词出来,不知有什么打算。
费老道:「柳苑苑的怨笔虽然已毁,不过在她去高明山前,她的主人就留了后手。这首词乃是她临行之前,用怨笔笔灵亲手所书,可以视作是唐婉儿亲笔。陆前辈,这便送予你吧。」
他伸手轻递,那字轴便自动飞起来,飘飘悠悠飞到陆游身前。陆游双手接住,微微颤抖,去摸卷上的墨字。唐婉儿的笔迹,他极为熟悉,这时重睹旧物,一时间竟有些心神激荡。
文人笔灵,素来有相克之说。司马相如的凌云笔大气凛然,却敌不过卓文君;李太白的青莲笔纵横洒脱,碰到崔颢亦是束手束脚。所以当初秦宜用崔颢的〈登黄鹤楼〉,能镇住罗中夏;而费老用卓文君的〈白头吟〉,可以轻易封印欧子龙。
而陆游的克星,便是这一首〈钗头凤〉了。
那字轴开始放出丝丝缕缕的光芒,这些墨迹如同一片疯狂生长的藤蔓般,很快就爬满了陆游全身,把他层层包裹起来,就像是一具墨色的木乃伊。那些哀怨词句,缠绕在他身体之上,不得解脱。
若是陆游本尊在此,这字轴未必能有什么大用。可如今在彼得和尚身体里的,只是陆游的一缕意识,实力甚弱,唐婉儿亲笔所书的〈钗头凤〉足以克制。
陆游那一缕意识被字轴紧紧锁住,虽不至湮灭,但却无从发挥。换句话说,陆游如今沦为了一个纯粹的看客,只能坐视旁观,丧失了干涉的能力。奇怪的是,面临绝境,他没有做任何挣扎,只是任由这字轴把自己周身紧紧缠住。
费老见陆游已被制住,大大松了一口气。在大战之前,「他们」将这一幅字轴送给老李,又转交给自己,说如果陆游出手干涉,就祭出这东西来。如今来看,「他们」真是算无遗策,完全料中了局势的发展。
陆游既除,费老心中大定,把注意力转向了韦定国:「韦族长,今日之事,不得不为,希望你能原谅。」
「哼,你杀我族人,毁我家园,还这么多借口。」韦定国冷冷回答,他已从刚才的悲痛中恢复过来,整个人变得极其冷静。陆游的意外被缚,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只要你让开藏笔洞,我可以答应你,韦家没有笔灵之人,我们不会追究。」
「哦。」韦定国负手而立,却没有挪开的意思。
「韦族长,建立一个没有笔灵的世俗韦庄,难道不是你的理想吗?」费老似乎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你说的是这种韦庄?」韦定国嘲讽地努了努嘴,在费老和诸葛家笔冢吏身后是一片曾经内庄的废墟。「还是算了吧。」
费老闭上了嘴巴,他知道已经不可能劝服这位韦家最后的族长。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为韦氏家族来一场轰轰烈烈的葬礼。他双目平视,紧抿嘴唇,高高举起了右手,这是总攻击的信号。等到他的手落下来,韦家就会彻底消失。
在诸葛家全体笔冢吏的团团包围之下,任凭谁来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费老的手慢慢落下。
这时候,被字轴紧紧包裹住的陆游忽然站直了身子。
费老愣了愣,他先凝神观察了一下,确定陆游仍旧被束缚着,没有任何挣脱迹象,这才放下心来:「陆大人,您如今只是一缕魂魄,又何必螳臂挡车呢?」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陆游的声音显得异常平静。
费老略怔,旋即严肃地回答:「如今即便是您,也不可能翻盘的,何必徒费心力呢。」
陆游却像是没听到他说话一样,自顾说道:「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王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
费老学贯古今,立刻听出来,陆游所说的乃是韩非子《五蠹》中的一段。这一段批判的是儒者与侠客,讲这两者从两个角度祸乱国政。可这一段和现在的局势有什么联系吗?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时陆游忽然问道:「以你之间,何者为患更大?」
费老虽不明就里,还是老老实实答道:「武者恃勇凌弱,文者贬损阴刻,两者各擅胜场。」
「若是两者相遇,谁可胜?」
「武者可占一时之先,文者却是得千秋之名。」
陆游哈哈大笑:「说得好,好一个『一时之先』!」他态度陡然一变:「天人笔算得到我会留一缕魂魄在此,我又怎会算不到他的后手了?」
费老知道陆游此时打算发难,他在脑中飞快地运转,罗中夏被封,陆游被封,对方如今能战之人只有颜政与秦宜,就算把视野扩展到韦庄之外,也只有韦势然算是一个强援,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无论怎么计算,韦家都绝无翻盘的指望。
「陆大人刚才背诵那一段话,到底是何用意?」费老陷入沉思。「难道……他只是在故弄玄虚,玩空城计?」出于对古人的敬畏,费老觉得陆游不会这么做,但事实摆在眼前,不由得他不这么想。他身后的笔冢吏已经因为过多的耽搁而鼓噪起来。在他们看来,眼前的韦家已是弱不禁风,轻轻一推就会轰然倒地。
这时候陆游开口道:「二虎子,你过来。」
是言一出,在场无论诸葛家还是韦家都是一惊。二虎子在这一代韦氏弟子里不算出类拔萃,性格憨厚,文学资质极为平常,只是凭着勤快而练得一身拳法。对付无笔之人还凑合,正面对上笔冢吏可是全无胜算。
难道他是韦庄最后的秘密武器?不可能!
二虎子自从进入藏笔洞后就一直保持着沉默。此时他迎着几十道或惊讶或恶意的目光,安静地走到陆游身旁,茫然地望着这位气质大变的彼得叔叔。木讷的表情,只是因为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
「孩子,如今就靠你了。」
陆游摸摸他的头,伸出手去,一缕灵气贯注到二虎子身体里,二虎子双目圆睁,浑身开始剧烈地抖动。费老先是一惊,随即恢复了正常。他开始以为陆游是想上二虎子的身,借机摆脱怨笔字轴,但很快就发现陆游的意识仍旧被好好地锁在原地,绝不可能挣脱。他给二虎子渡过去的灵气,更像是一枝笔。
那没什么好怕了。二虎子那种资质,就算是强行给他寄身一枝强悍的笔灵,也发挥不出几成威力。陆游若是作这种打算,只能说明他已是黔驴技穷。
费老刚打算吩咐手下人发动攻击,脑子里却划过一道火花。
陆游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在藏笔洞前的,都是文人炼就的笔灵,可谓是文气纵横,占数千年之菁华。
而费老自己刚才明明答道:文武相争,武者可占一时之先。
难道说……
费老的思维到了这里就中断了,他看到一个巨大的拳头挟着劲风冲到了面门。还未等通鉴笔发挥出能力,那拳头就重重砸在了他的鼻梁之上,击碎了面颊,击碎了鼻梁骨,鲜血横飞。巨大的力量仍旧不肯停顿,继续向前推进,费老的身体划过一条弧线,远远地落到了远处的废墟之上。
然然耳中的背景旋律,陡然拔高到了最强音。
二虎子收回拳头,冷冷注视着这个让自己家族灭亡的凶手,眼神里毫无怜悯。在他的身旁,是一管短小精悍却涌着无穷战意的笔灵。
侠以武犯禁。这一管笔,在笔灵之中武勇第一。
人定西域,笔称从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