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七卷·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之三〉
陆游手里握着那三束银色丝线,出现在门口,他的身旁还站着罗中夏和韦势然。
「彼得和尚?」
星期天盯着陆游,被对方的这一手空手抓笔灵的功夫震住了。「陆游」苏醒的只是魂魄,他的身体仍旧是彼得和尚的,所以星期天才会产生误会。
陆游身后的罗中夏暗暗一笑,心头大快。星期天这个老头子,虽然跟他站在一条阵线,但只把他当成一枚弃子、一件工具、一块郑和的踏脚石,这让罗中夏一直很不舒服。如今陆游亲临,任凭这星期天再如何牛逼,这次也要吃瘪了。
想到这里,他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韦势然,发现这个老狐狸面色如常,不见任何情绪波动。自从陆游带着他们离开括苍山之后,韦势然一改从前独来独往的风格,一直跟随着他们。也不知韦势然用了什么手段,陆游非但没逼他交出王羲之的天台白云笔,反而很信任他。
陆游捏着笔灵吐出来的银丝,饶有兴趣地端详了一番,欣慰道:「看来这一千年,常侍笔已经恢复如昔了,却是不错。」脸上浮现出一丝怀念,似乎被这枝笔勾起了一些回忆。
星期天这时候才发现这彼得和尚有些不对劲,他试图要把笔灵撤回,却发现全无反应,以他的眼光和阅历,立刻就觉察到了眼前这人深不可测。星期天眉头一皱,双手一拍,索性把心神松弛下来,彻底放弃抵抗。
半躺在床上的郑和看出星期天的窘境,颇有些意外。他下意识地唤醒体内炼化了一半的秋风笔,朝着陆游冲了过去。
陆游是何等实力,只轻轻一捉,便把秋风笔握在手里。郑和登时觉得心血翻涌,头脑一阵晕眩,几乎要从床上跌下去。星期天在一旁连忙求情道:「这年轻人只是担心我的安危,并无恶意。」陆游点点头,把手放开,面色却严峻起来。
星期天看郑和无恙,这才对站在陆游身后的韦势然道:「韦兄,既然有贵客登门,为何不与我引荐一下?」听他的口气,似乎与韦势然早已相识。
韦势然微微一笑:「这位贵客,可不是我这样的小人物能引荐的。」
「莫非是笔通?」星期天疑道。刚才陆游露的那一手,确实是笔通才有的手段,可无论是韦家的彼得和尚,还是诸葛家的诸葛一辉,都没有实力轻松抓住他这枝常侍笔。他望着陆游的那张清秀的面孔,忽然想到了彼得和尚那个年轻人出生时的传说……
韦势然道:「笔通?这位可算得上是笔通之祖吧。」
星期天立刻明白了,他二话不说,立刻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晚辈恭迎陆大人。」
陆游却没对他的恭敬有什么反应,半句客套也不说,一指郑和,开门见山道:「这人体内的秋风笔,已经炼了一半有余。这生炼笔灵的手段,是谁教他的?」
「回陆大人,是晚辈教的。」星期天道。面对这位千年之前的老前辈,他不敢有半分怠慢。人家轻轻一摸,便把郑和摸得通通透透,实力可见一斑。
陆游盯着他,语气便有些不善:「那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星期天有些迟疑,他可没想到陆游一上来就问这个敏感问题。陆游见他低头不语,面色阴云愈盛。
纵观笔冢自秦末至南宋的千年之间,唯一能够生炼笔灵之人,只有朱熹。他凭借自己的才华,在生前就炼出一枝紫阳笔来,成为诸笔中的一个异数。
而这个人,成为了笔冢封闭的元凶。所以陆游复活之后,听罗中夏提及郑和与星期天的炼笔之事,便立刻赶了过来。朱熹是从生人身上炼出笔灵来;星期天是把笔灵炼入生人身上,两者之间必有什么联系。陆游与朱熹心结极深,绝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陆游见星期天不愿回答,叹了一口气道:「我听罗小友说,他的渡笔之能,是你挖掘出来的,又说你正在寻找管城七侯的真正传人。我看你对笔冢之事如此熟稔,所以特地来此,找你问个究竟。」
罗中夏心里有些得意,这些事情都是他告诉陆游的,目的就是给星期天找点麻烦。这个老家伙做起事来神秘兮兮的,这次可撞到对手了。
星期天沉思片刻,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抬起头道:「老前辈,此事干系重大,我只能说给你一人听。」
陆游早料到了他会这么说,开口道:「好吧,就依你。」他按住星期天肩膀,神通一现,两人霎时凭空消失,就像从未在屋子里出现过一样。
屋子里剩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彼此都有些尴尬。罗中夏、韦势然、郑和三个人彼此之间,绝谈不上关系融洽,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仇怨。此时再没了旁人作缓冲,气氛更是生硬无比。罗中夏打定主意不吱声,便双手抄胸,背靠在墙上,冷眼看着其他两个人。
毕竟还是韦势然年高,他走前一步,对郑和笑道:「郑先生,咱们可是又见面啦。」
郑和一愣,问道:「你是谁?」
韦势然道:「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您那管波萝漆雕管紫狼毫笔,还是从我那里买的呢。」郑和这才想起来,当初罗中夏弄坏了鞠式耕的毛笔,他特意去长椿杂货店里淘了一管,就是从这老人手里买的。
郑和可想不到,就在他买笔的时候,罗中夏正躺在那店内后堂奄奄一息,胸中插着青莲遗笔。从那一刻开始,从此他们就走上了一条与普通人生截然不同的道路。
「老夫与你们两位可真是缘分不浅哪。」
韦势然回头冲罗中夏一笑,后者鄙夷地耸了耸鼻子,保持着沉默。这个老东西从头到尾都一直在骗他,而且还逼迫小榕来骗他,是绝对不可以相信的。
郑和歪着头,思索了一下:「这么说,王羲之的天台白云笔是在你手里了?」韦势然也不隐瞒,点头称是。
「找到真正的传人了吗?」郑和很关心这个。按照星期天的说法,他是青莲笔的真正传人,但却无笔可以传,还要靠罗中夏借笔给他,郑和的自尊心很受伤。
韦势然道:「还没,这管城七侯的传人,可不是谁都能做的。我认识一位很出色的年轻人,各方面都是上上之选,只可惜时运不济,这就是所谓的命了。」他说完还嗟叹不已,罗中夏知道他说的是韦熔羽,对于那个少白头,罗中夏也没什么好感。
郑和沉默半晌,自嘲地拍了拍病床道:「就算是七侯传人,又能如何,还不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韦势然道:「郑先生不必担心,如今管城七侯已有两侯出世,其他五侯也会应时而出。有我和小罗朋友在,青莲笔灵入手只是迟早的事。」
罗中夏一听这话,登时火冒三丈,怒道:「韦势然,你说你的,别把我扯进来。」
韦势然呵呵笑道:「罗小友,你身具渡笔的才能,可是复活七侯的关键,怎能说没关系呢?」
罗中夏「哼」了一声:「你这人谎话连篇,满口胡言,我若信了你,早就死无全尸了。」
韦势然叹息道:「看来你我的误会,实在是太深了。就算不看老夫面子,难道小榕你也不关心了?」
听到这名字,罗中夏不禁一愣。陆游带着他们出了高明洞以后,韦势然说小榕需要休养,让熔羽把她带走了。这一举动让罗中夏十分郁闷。熔羽对小榕的态度,他是看得清清楚楚,让他去照顾重病的小榕,怎能让人放心。他跟韦势然抗议过,怎奈毫无效果,反惹得十九频频侧目。
「你提……提到小榕做什么?」
韦势然眯起眼睛,显出几丝惆怅:「小榕这孩子,体质特异。倘若不尽快使七侯齐聚、笔冢重开,恐怕……」他说到一半,故意停住不说。罗中夏一听,心头大乱,他早打定主意不理韦势然,可惜被人家三言两语,还是钓得团团转——这跟禅心可没有关系。
「恐怕小榕会怎么样?」罗中夏追问。
韦势然正要开口回答,忽然一阵轻风吹过,陆游和星期天又重新出现在屋子里。陆游面色如常,只是少了一分淡然,多了几分决然;星期天却是满腹心事,再没了之前面对罗中夏和郑和的从容。
他们一出现,罗中夏自然也不好问,只得悻悻把嘴巴闭上。陆游回到屋子之后,环顾四周,沉声道:「眼下的情势,可比我想象还要严重。看来也须提早做些准备。恐怕,一场恶战马上就要开始了。」
众人听他说得如此严重,心中都是一震。看来「他们」的来历当真不简单,连陆游都如此重视。
陆游问韦势然:「你的天台白云还在吧?」
韦势然道:「自然,晚辈已经妥善放好,万无一失。」
陆游「嗯」了一声,一指星期天和韦势然:「你们两个人,随我去一趟笔冢故地。」
「笔冢故地?」众人一惊。这是什么地方?
「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桃花源。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你们都是看过的了。笔冢本是在桃花源中,后来这个桃花源为人所毁,遂被废弃,也算是故地。」陆游淡淡说起千年前的往事,谁也不知他此时心情如何。
陆游没有说出来的是,当初朱熹欲要毁掉桃花源,与笔冢主人的分身一场大战。两人开战之前,陆游就带着渡笔人和一干笔灵离开了,既不知那场决斗的结果,亦不知桃花源后来结果如何。这是为什么他决定走一趟当年故地的原因。
「桃花源内,有一件东西,干系重大,老夫必须要拿到才行。有他们两个人护法,可以放心些。」
他看了一眼星期天和韦势然两个老头,这两个人的能力大有用处,都是要带去的。
罗中夏忽然道:「那我呢?」
陆游毫不意外地望着他:「渡笔人,你莫急,我另外有事情要托付你去做。」
「莫非……是寻找其他几侯的下落?」罗中夏忍不住问。他想不出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
陆游摇摇头:「当年有四枝笔灵是老夫亲手布置的,他们的所在我自然知道,何必寻找。何况笔冢主人设计的封印实在巧妙,机缘未到,就算知道地点也是打不开的。」他停顿一下,忽然露出黯然的神色:「我如今刚刚复苏,实力还很弱。只有手中笔灵越多,方才更为稳妥。只可惜我分身乏术,只好让你代我跑一趟了。」
「去哪里?」
「韦庄,去他们的藏笔洞内,将笔灵都尽数取出来。」
罗中夏一听,犹豫道:「韦庄的长老们,怕是不会允许我这么做。」
陆游道:「所以还须有一个人陪你去。」然后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彼得和尚。」
「彼得和尚?」罗中夏大惊。
陆游道:「彼得和尚的魂魄,被我压制太久的话,容易萎靡枯萎。所以我会先让出这具身体,让他暂时复归本身——不过我会留一缕分神在其中,以备不时之需。」
罗中夏一想到彼得和尚可以复活,心中十分高兴,可转念一想,问道:「那你怎么办?」
陆游微微一笑,指着郑和对星期天道:「这具肉身,权且借我用一下。」
郑和一惊,下意识地朝后缩去:「什么?」
星期天看来已经与陆游达成协议,他走过去,宽慰郑和道:「不必惊慌,陆大人只是暂时借用你的身体,不会有什么损害。何况陆大人已经答应,他的魂魄在你身体里,还可以帮助你继续炼化秋风笔,这是好事。」
郑和可不这么认为,他一直处于炼笔和病人状态,过得浑浑噩噩,如今又要被人夺去身体,岂会甘心。他有些发狂地挥舞双手,把星期天朝外推去,沉沉吼道:「我不答应!我要做回我自己!」
星期天没办法,只能按住他双肩劝道:「忍过一时,你便可做得真正传人,可不要前功尽弃啊。」
他双手一下子重逾千斤,郑和挣扎不过,嘴里却还嚷嚷着,坚决不肯被陆游上身,嚷到后来甚至有些哽咽:「凭什么……凭什么只有我一直要被困在这里!要被人当成容器!」
罗中夏在一旁听了,虽然他对郑和诸多不满,此时心中也是一阵恻然。他自己的人生经历虽然险象环生,可比起郑和来说,可是要充实多了。说起来真讽刺,他这个渡笔的容器,整天在外面跑;而青莲笔的真正传人,却一直被当成容器供为病房。命运之奇妙,真是令人无言……
※※※
当天晚上,陆游和罗中夏去了韦势然的长椿杂货店寄住。陆游打算明天一早出发,颜政已经帮他们三个订好了机票,现代文明的力量,毕竟已超过了这位古人的想象。星期天留在了医院,一来是安抚郑和,二来是监视郑和怕他逃走,这种遭遇与囚徒无异,又让罗中夏好一通感慨。
罗中夏一踏进杂货店内,心情不觉一荡。这里对罗中夏来说,格外有意义,这是一切事情的起点。他旧地重游,看到屋子里的陈设布置还和往常一样,不禁欷歔不已。他想到了小榕,想到了韦势然和老李,甚至想到了欧子龙与小榕的那一场大战。
如果我那天没有来这里,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呢?罗中夏忽然想,大概会是和普通大学生一样,逃课、玩游戏、考试作弊、谈恋爱、被甩,然后稀里糊涂毕业找一份普通工作,终老一生。
那样的人生,和现在比起来,究竟哪一个更好一些,罗中夏还真是说不上来。他这个人懒惰、胆小、怕麻烦,最喜欢安逸,但和所有的男人一样,血液里始终隐藏着渴望冒险的冲动。尤其是看到郑和的遭遇,罗中夏总忍不住要问自己,这样的生活,性命无虞,可真的是自己所期待的吗?
他一直希望退笔,回复到正常的人生。可当初在绿天庵内,他自己选择了救人,而不是退笔,把最后回归平淡的机会毁掉。自己对此是否后悔?又是否做得对呢?那时候是为了拯救别人的生命,不得以而作的抉择;假如现在再给他一次机会,不需要考虑任何风险,他是否还会选择把所有的笔灵都退掉?这答案罗中夏自己都不知道。
带着这些混乱的思绪,罗中夏失眠了。他在临时搭起的床铺上辗转反侧,横竖睡不着,一直折腾到凌晨两三点钟。他实在难受,索性爬起来披上衣服,想出去走走。
当他走进店后的小院子时,愕然发现早已有一个人站在院子当中,负手而立,正仰头望着天空一轮皎洁明月,脸上颇有落寞神色。
「彼得……呃,陆大人?」
陆游听到他的声音,缓缓转过头来,露出微笑。
「您这么晚,还不睡啊?」罗中夏问。
「嗯,有些心思,我需要想想……」
陆游重新抬起头,唇齿微动,慢慢吟出一首苏学士的词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吟完之后,他长长叹息了一声,低声道:「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是何年哪……」
罗中夏也知道这首词,他大概能体会到陆游此时的心境。一千年的时光,世易时移,沧海桑田。如今,已经与陆游所在的时代大不相同。即便是陆游这样的天才,碰到这样的事情,也会变得惶惑不安吧。好在彼得和尚的记忆尚还保留着,否则光是要补的常识就是海量之数——但这个世界,对陆游来说,毕竟已不再熟悉。
「想不到这世界已变成这副模样,好在还有这轮明月,还和从前一样……」陆游把目光从月亮移到远处那一片林立的高楼广厦。动辄几十层的摩天大楼在这样的夜里仍旧闪着微光,如同一片琼楼玉宇,高处只怕更不胜寒。
他所热爱的宋朝与他所痛恨的金国早已灰飞湮灭,如今之华夏,已与当日情势截然不同。莫说诸子百家,也莫说诗词歌赋,就连朱熹一心极立维护的儒学,也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
「你说,我在这个时代复活,究竟是幸事还是不幸?」陆游喃喃道。他自复活后,就以绝对的强势压制住众人,无比自信;可此时他绽露出来的,却是一位思乡情怯的老人,于陌生的异国惶惑而不安地望着家乡的明月,心潮起伏不定。
罗中夏想到鞠式耕曾经对他说的话,于是脱口而出:「只要不违本心,便是好自为之。」
陆游听到罗中夏的回答,先是摇了摇头,然后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罗中夏在心里浮现出一个假设:假如再给他一次机会,陆游还会承担如此沉重的责任,让自己的魂魄穿越千年,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来挽救不可知的命运吗?
陆游安静地站立了片刻,直到月亮被一片云彩所掩,他才笨拙地抬起右手,把鼻子上的金丝眼镜扶了扶,还差点把眼镜弄掉。陆游露出一丝难为情,对罗中夏道:「我还不大会用这个东西。」
「这个很简单,慢慢习惯就好。惟手熟尔嘛。」罗中夏难得地开了一个很有文化典故的玩笑。
陆游看了看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和那家伙,还真像啊。」
「谁?」
「你的那位渡笔人祖先。」陆游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晚了,去睡吧。」
这一老一少,各自揣着心思离开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