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醒来时,老群智已躺在医院病房。
苍白的天花板,有点冷。
浑身酸痛,脑袋里一片乱七八糟的街道名称,像虫一样啃着他的神经末梢。
脖子像灌了水泥般僵硬。勉强扭动角度左看右看,没人看护?那自己大概不是在加护病房或急诊室吧?到底自己是伤成了什么德行才被送到医院啊。
有点刺痛,原来是左手被埋了一针,针底的透明管子一直连到铁架上的点滴,大概是营养剂或食盐水之类的液体吧。
额头上紧紧痒痒的,好像被缠紮了绷带,身上的多功能登山服被换成了医院的绿色制式病服,所有繁重的装备不见了,不晓得被护士收到了哪里了,或许是警察局也说不定。
淡绿色的隔帘外,听似两个医生的人物在对话。
“病人的情况怎么样?”
“只是受到撞击,没有生命危险,不过还要继续观察。”
“脑袋没事吧?”
“照了X光,看起来没有淤血,脑压也正常。”
“醒来的时候记得通知护理站,晚点警察会过来做笔录啊,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啧啧,背着降落伞到处乱跑,真是……”
“是,学长。”
老群智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感觉到点滴微微晃动,感觉到有个影子停在他的脸上两秒,感觉影子离去,感觉脚步声走到门边。门推开,又关上。
老群智再次用力睁开眼睛。
几点了?躺了多久?晚上了吗?
不行,浪费太多时间了。没时间了……得赶紧找到地图,地图地图……
用指甲抠掉粘在左手臂上的胶带,一边坐起来一边拔掉埋针,老群智想直接下床,却只是斜斜地软倒在地上。伤到神经了吗?还是躺太久躺到肌肉都麻了?老群智的左腿原本就有旧伤,此时反应更是迟缓,他用力敲打两腿肌肉,咬牙切齿地诅咒自己一时的大意。
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老群智稍微动了动,头痛欲裂。
走到门边,病房外只有拖鞋走动的劈啪声,老群智索性直接推门出去,逃出了其实根本没人在意的病房。一边快走,一边思索着是否要先把衣服给拿回来?
不,是一定得将身上的病服给换下来,不然这一身病服走在大街上也太耀眼。问题是怎么拿?直接冲到护理站问吗?还是随意闯进别的病房偷一件?
“错过了这次,还要等九年……还要等九年……”
一想到失败的代价,下一趟的出发竟然要耗时九年才能再接再厉,老群智的心脏就快跳出喉咙。刻意寻找公共空间的时钟,一时之间却找不到。
到底几点了?
正自焦切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病人不见了!”“快去找!”“还没做笔录,一定要把人找回来!”紧接着便是一阵骚动。
“曾在未来杀过一个人”的老群智,对自己被通缉的身份非常敏感,尽管在这个时间里他是一个清白人,但同时也是一个毫无身份的人,万一被警察带走,肯定会被密集盘问耽搁了越来越紧迫的时间……
不敢回头确认状态,也不敢多想拿回衣服的事,老群智迅速右转走下安全门旁的楼梯,用最快的速度直冲一楼。
一楼到了,老群智想一鼓作气走出医院时,却看见医院门口有两个警察在交谈,还不时往大厅里瞧。其中一个警察拿起无线电对讲机,眼神似乎透露着警戒。
不能直接出去吗?
医院的后门在哪?一般在急诊处都还有别的出口吧?
好吵,好乱,几个工人走来走去,显示医院的一楼正在进行整修,有个牌子立在原本的挂号柜台前,指示来看病的民众挂号柜台暂时移到二楼。
心里有鬼的老群智走在整修中的大厅人群里,觉得每一个人都在偷偷注意他,病人注意他,工人注意他,每走一步都笼罩在狐疑眼神的压力下,头越压越低。
不知是处于过度紧张的想象,抑或是处于面对无数次危机所产生的强烈直觉,老群智仿佛感觉到门口的警察已经注意到他。
不能再待在一楼。
全身燥热的老群智汗如雨下,远远看见一台电梯的门打开,便快步走了过去。
前面的人群纷纷进了电梯,电梯里剩余的空间越来越少。
老群智加快了脚步,以一个箭步之差抢先原本走在他前面的男人进了电梯。
“咳!咳咳咳……咳咳……”
走在老群智身后的中年男人一边低头咳嗽,一边跟着走进电梯。
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
电梯超重了。
那中年男人抱歉似一笑,立刻走出电梯等下一班。
电梯门关上。
及时赶上电梯逃离饱受监视的一楼的老群智,应该要暂时松口气的,但刚刚与那咳嗽男人的四目相接,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那一个赶不上电梯的中年男子……在哪里见过呢?
不可能吧,在这种年代?
登。
才二楼,电梯门便打开,除了老群智,里头所有人都走出去挂号。
电梯门口站了两个人,一个是穿着白袍的医生,一个是满脸泪水的中年大婶。
思绪还停留在刚刚那个咳嗽男人的脸上,眉头深锁的老群智往后退一步,让那两个站在电梯门口的人进来。
那医生按了九。
电梯自二楼直上。
“医生,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中年大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却是哭中带笑:“这三天我吃不下也睡不好,整个心思都在我两个小孩身上,一想到我只剩一个月的时间跟他们相处,我的心就好痛好痛……谢谢你医生,谢谢,现在我真的收获了好多……”
电梯,三楼。
门打开。
又进来两个人,按了七楼。
老群智看着又开又关的电梯门,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
医生拍拍中年大婶的肩膀,温和的说:“别谢我,一切都要谢谢你自己。以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挫折,只要一想起你这三天来的煎熬,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不能克服的事。”
电梯,四楼。
电梯里的对话,老群智一点也不在意。
不知为何,他难以将刚刚那一个咳嗽男子的脸从脑海中抹去。
如同一根刺,一根像是不小心扎进指甲缝里的细小竹刺,并非痛彻心腑,却一秒也无法忍受。
怪怪的,明明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年男子,为什么自己要那么在意呢?
不断咳嗽的男人,正在考虑是不是该用走的上楼时,另一台电梯立刻便来了。
电梯上了二楼。
电梯门打开。
男人走出电梯时捂住嘴巴,勉强忍住咳嗽的冲动。
挂号柜台前排着刚从上一台电梯走出来的民众,男人跟着排队。
很快便轮到了他。
电梯,五楼。
“医生,真的很感谢你们的计划。”
中年大婶止不住泪地笑。
“今后每一天都充满了朝气呢,加油!”
白袍医生语气坚定地嘉许。
“你好,我要挂耳鼻喉科。”男人将身份证放在柜台上。
“请问是李祐辰先生吗?”柜台服务员制式化确认资料。
电梯,六楼。
即使面熟,即使八岁的自己曾经看过这一个男人,那又怎样?
一股隐形电流从脊椎末端直窜,老群智头皮发麻。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是。”男人答。
“请问有指定的医生吗?”柜台服务员头也不抬,只是看着电脑。
“嗯……应该都差不多吧?”男人研究着柜台上的门诊轮值时间表,随意说道:“挂吕旭大医生的门诊。”
电梯,七楼。
门打开,从三楼进来的两个人走了出去。
门关上,电梯继续往上。
逼近无端愤怒的情绪高涨,一个画面从老群智记忆的万里深海底以光速冲出。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
一张,放置在密密麻麻文字叙述旁的黑白照片。
照片旁边大剌剌写着几个字。怵目惊心。
“吕医师的门诊刚刚满了喔,可以考虑洪叙祐医师跟张馨元医师。”
“哪一个比较快看诊就那一个吧?”
“那我帮您挂洪叙祐医师。挂号费先收您一百五十块钱。”
“谢谢。”
男人付了钱,研究着门诊编号与楼层分布。
一边等候找钱,一边摸摸额头。
“呼,幸好没有发烧。”
电梯,八楼。
“我得阻止他,趁他还在医院的时候,我得……”
老群智全身剧震。
登。
九楼到了,电梯门打开,医生与妇人走了出去。
电梯门还没自动关上,老群智便以最快的速度按向“1F”钮时,他赫然发现自己的手指呈现出诡异的半透明状态。
“!”老群智大惊。
仔细一看,不只是手指,整个手掌都变得透明……好像肉状的果冻。
震惊之际用力一抓,五根理当紧握的手指却感觉不到彼此的“力量”,甚至是触觉也变得很虚无,牵动整条手臂的连带动感也很模糊。
慢慢转过头。
电梯里镶嵌着一面偌大的半身镜,映照出老群智急速异常变化的身体。
怎么了?不是变得越来越透明,而是变得越来越稀薄。
皱纹不见了。
白发不见了。
痛楚也不见了。
只剩下眼神里巨大的疑问与落寞。
“根本什么都还没做啊……”
老群智呆呆地看着镜子中正在消失的自己。
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即将不存在了吗?
刚刚到底是做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改变?
什么样的改变……足以令自己失去因果上的存在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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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我们能再见面吗?”
登。
电梯门打开。
电梯里空无一人。
A
钟声敲了三遍。
国小校门口,放学的路队早散了。
护队老师吹着哨子整队,维持交通安全的导护学生将长长的竹竿竖起带走。校门口只剩下几个小朋友背着沉重的书包坐在椰子树下,等待着爸爸妈妈将他们带回家。没人在聊天,各自发着各自的呆,只有一两个人干脆拿出作业本潦草地应付今天的家庭作业。
一个小女孩拿着印了九九乘法表的红色垫板,一边背,一边向路口张望。
终于,熟悉的车影映入小女孩的眼帘。
姗姗来迟的老旧墨蓝色裕隆房车停在校门口的黄线旁,一个中年男子开门下车,快步走向小女孩。虽然吃了药还是有点咳,男子的脸上堆满了抱歉的笑容。
小女孩把头撇过去,毫不领情。
“把拔迟到十分钟,把拔不乖!”
小女孩嘟着嘴。
“哈哈,那方琳今天乖不乖啊?”
中年男子蹲下,摸摸小女孩的头。
“哼,方琳当然最乖啦!”
小女孩捏了捏中年男子的脸颊。
中年男子假装很痛的表情,令小女孩忍不住笑了出来。
“下次不可以再迟到了啦,打勾勾。”
“好好好,打勾勾,叮咚!”
中年男子帮小女孩提起大书包,起身,用力牵起她的小手。
一边听着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背着九九乘法表,一边,愉快地走向车子。
“回家啰!”
“耶耶回家啰!”
B
女孩的眼睛肿肿的。
理发店十点开门,每天九点半女孩就得拿钥匙进去做简单打扫。
老板娘跟其他的前辈都还没来,女孩子一个人将风扇打开,喷稳洁擦镜子。
原本不可能有客人出现的时间,却听见门被推开,熟悉的风铃的串响声。
进门的老男人顶着一颗怪怪的大光头,西装笔挺,神色尴尬地拿了一大束花站在门边。不仅出现的时间怪,那一束花更是与他散发出的气息格格不入。
不仅光头的老男人神色尴尬,眼睛肿肿的女孩也很尴尬。
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之间真不知道如何开始。
“那个……这个。”
光头的老男人满脸通红地从口袋拿出,被胶带粘的乱七八糟的两张球票。
今晚的时间,最好的座位。
看着那张最不可能发红的脸红得像火一样,女孩暗暗想笑。
“球赛不是六点才开始嘛?”女孩瞪着他。
“我想……总得先吃个晚饭吧。”老男人一本正经的说。
“现在才早上十点耶。”
“那我们也一起吃个午饭吧,街尾巴那摊臭豆腐很好吃。”
“……”
“吃完臭豆腐,我们去看个电影,看完电影以后再去吃晚饭。晚饭之后再去看棒球,看完棒球以后再去吃宵夜,吃宵夜的时候我安排了一群小弟假装调戏你,然后我一个打十个英雄救美的好戏。”老男人越说越顺,终于恢复了平日的语气:“打完以后,我会跟你去附近的汽车旅馆擦个药,之后看你想把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去死啦!”
老男人将一大束花放在柜台上。手里没了东西,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女孩手里还拿着稳洁与抹布,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好不容易才熟络起来的空气难道又要冰冷起来了吗?
“现在离午餐还很久耶。”
女孩干瞪着眼,努力想出这一句话。
“那就帮我洗一洗这颗光头吧。”
老男人坐下,坐在他的老位置上。
为他盖上毛毯,挤了一沱洗发剂抓在手上,女孩站在老男人身后,摆好架势。
看着那颗伤痕累累的大光头,女孩没有像个小姑娘一样偷偷捂着嘴。
她哈哈大笑起来。
今晚的约会,真期待老男人的一打十呢!
—完—
—因果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