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五卷·李白〈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
高阳洞其实距离云阁崖并不甚远,从云阁崖转下来,再拐一个弯约略再走几步即到。罗中夏被秦宜从云阁崖带出去一段距离,反倒要花些时间才能走回来。
「你爷爷是怎么被困在高阳洞里的?」罗中夏在路上问小榕。说实话,他对于韦势然的被困仍旧不大相信,那头老狐狸计算精明,怎会这么容易被困住?他又能被谁困住?
小榕道:「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爷爷说南明山的最大秘密就隐藏在高阳洞中,他决定自己去探探。」
「南明山最大的秘密?莫非他指的就是管城七侯?」罗中夏想不到还有什么比管城七侯更能吸引韦势然的东西。可诸葛一辉在介绍南明山各处景点的时候,只说高阳洞是三处摩崖石刻其中的一处,无论葛洪还是米芾都未在此留下什么印记,所以根本没当作重点,焦点都聚集在了云阁崖。
可韦势然却偏偏对这一处有了兴趣。
小榕摇了摇头:「高阳洞里有什么,爷爷并没提及,他只说洞内虚实不明,贸然进入风险太大,所以不让我和熔羽哥跟着。」
「看来他是打算瞒着你们吧?」
「爷爷不会这么做的,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哼,谁知道呢……那你是怎么知道他出事的?」
「我对爷爷有心灵感应,如果他出事的话,我会立刻感应到的。他进洞以后不久,我就感觉到有异常情况,有巨大的危机降临,但我一个人没法进入高阳洞内,所以只好来找人帮忙——目前爷爷仍旧在洞里,危机不曾解除,但至少他还活着。」
「这个时间倒蹊跷,韦势然他专门挑选我们来到南明山的时候决意去闯高阳洞……」罗中夏沉吟起来,他虽然莽撞,却也不傻,总觉得这件事不是如小榕说的那么简单。倘若他知道此时其他人在云阁崖遭到了「他们」的袭击,恐怕会更加生疑。
小榕知道他心中所想,也不辩解,只是轻轻叹息一声,继续朝前走去。
不多时,两人已经来到了高阳洞口。此时不知人为还是自然所化,高阳洞前雾气昭昭,四周山势模糊不清,一条下行的蜿蜒石阶隐没在白雾之中,不知通向何方。此时一个赏山的游客也没有,想来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山雾吓到,匆匆离去了吧。
罗中夏走到近处,仰起头来,才明白这高阳洞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阳洞名字叫做洞,实际上只是山崖边缘的一道空隙,这空隙边缘又直又利,锋开剑收,像是有一柄神斧自天而降,硬生生在山体上劈开一道裂缝来。一尊嶙峋突兀的巉岩似是凭空飞来,牢牢架在裂隙两翼之上,构成一个似洞非洞的空隙。
在高阳洞前下首崖壁上刻有《高阳纪事》上书:「大宋绍兴甲子丙寅岁,洪水自溪暴涨,约高八丈,人多避于楼屋,误死者不可胜计,因纪于石,以告后来。」还有一处题壁写着:「中华民国廿五年始,建兵役制度翌年,抗倭战纪会八年六月,传经奉命接主温台处役政,驻节南明山两年有四月共征调三郡子弟十二万二千八百八十三名参战,瓜代期届爰寿诸石以志民劳,陆军中将温处师营区司令朱传经。」
两处题记,前者哀痛,后者慷慨,都别有一番气势。
罗中夏对水利与军事不感兴趣,他疑惑地朝里走了几步,发现这高阳洞极浅,一直到洞穴尽头也不过二十多米而已,两侧亦宽不过三米,放眼望去,洞内情形一目了然——青森森的洞壁上除了刻着一些古人真迹题字之外,休说暗道藏洞,就连道石缝都没有。
罗中夏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小榕,小榕面无表情地走入高阳洞中,把手掌贴在洞壁之上,细细抚摩,也不知是石壁还是她的小手更冷些。过不多时,小榕缓缓把手掌撤下来:「爷爷就在这里。」
「哪里?」
罗中夏东张西望,这种狭窄的小地方,不要说是韦势然与管城七侯,就连一只吉娃娃都藏不住。而且无论是点睛还是青莲,在这里都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浑然不把这里当回事。
罗中夏忽然想到小榕刚才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我一个人没法进入高阳洞内。」为啥她一个人就进不去?现在她不是已经在高阳洞内了吗?
仿佛听到了罗中夏心中的疑问,小榕开口道:「眼前的这个高阳洞,只是个表像而已。真正的里洞,只有参透了洞中玄机才能开启。」
「你都参不透,何况是我!」罗中夏心想。拯救韦势然这件事上,他并不积极,只是不想伤了小榕的心。眼下有心救人、无计可施的境地,其实是他所乐见的。他见小榕还在思索,便带着一丝欣慰扫视洞壁,背着手一条条石刻看过来。
这些石刻多是历代历朝当地官员所留,诸如括苍太守某某、提点两浙某某、处州守备某某之类,无甚名气,比起云阁崖的葛洪与米芾来说,身份地位不啻天壤之别。倘若管城七侯出自这里,那笔冢主人可真是失心疯了。
他信步浏览,忽然在洞内的北壁看到一行题记。这块题记以楷书所写,加上刻得精致,保养得又好,字迹留得清清楚楚,就连罗中夏都看得懂。
「沈括、王子京、黄颜、李之仪熙宁六年十二月十二日游。」
「唉,看来古人也好到处乱写到此一游啊。」罗中夏一眼扫过去,觉得没什么实质内容,有些失望。可他读罢以后,心中突地一跳,觉得有几分熟悉,连忙转回头去重读了一遍。
「沈括?」
罗中夏才注意到这个名字。沈括的大名,他自然是知道的,中国科技史上的名人,古代著名科学家。想不到在这小小的高阳洞内,居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这让罗中夏颇有些感动。
「小榕你看,连沈括都在这题字耶。」
小榕经他提醒,猛地抬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闪起欣喜的光亮。
「沈括,沈括……对啊!我竟把他给忘了!」小榕走到题壁前,凝视着上面的每一个汉字,「你还记得沈括写过什么吗?」
「《梦溪笔谈》啊。」这点常识罗中夏还算知道。
「《梦溪笔谈》的序你还记得吗?」
「……我从来没背过。」
小榕摩挲着石刻凹凸,自顾轻声吟道:「予退处林下,深居绝过从。思平日与客言者,时纪事于笔,则若有所晤言,萧然移日,所与谈者,唯笔砚而已,谓之《笔谈》。」
「所与谈者,唯笔砚而已。」小榕又重复了一遍,用眼神示意罗中夏:「你的青莲笔呢?」罗中夏「嗯」了一声,心意转动,青莲应声而出,化成毛笔模样悬浮在洞中。
「所与谈者,唯笔砚而已。那自然是说,非笔灵无以通其意,唯有笔灵能与之谈。」小榕抚掌喃喃道,像是说给她自己,又像是在给罗中夏解释。「只有笔灵才能开启通往里洞的通道。中夏,试着用你的青莲笔去碰触。」
罗中夏将信将疑地驱动青莲迫近那行题记,在「沈括」二字上轻轻一点。笔灵本是灵体,与实在物质本来不相混淆,可当它碰触到那石刻之时,却在青森森的石壁上泛起一圈奇妙的涟漪,仿佛坚实的岩层瞬间化成一片飘渺的水面。
洞外的雾气更重了,涟漪接连不断地出现,宛若溪流,潺潺流转,以「沈括」二字为核心扩展到整个北壁,所有的题刻都随着岩波摇曳,如同全体都被赋予了生命力,在浓雾中显得格外怪诞与抽象。
罗中夏与小榕对视了一眼。小榕道:「看来我猜得没错,高阳里洞只有身怀笔灵者才能进入。」不知何时,小榕已经轻轻拉住了罗中夏的手,然后把另外一只手伸向「沈括」二字,五指居然深深没入岩壁之中,像是把手伸进深潭里一样。小榕毫不犹豫,闪身而入,整个人都慢慢没入其中。罗中夏一惊,下意识想把她拽出来,小榕又用力拉了拉,示意他不要怕。罗中夏没奈何,只得咬咬牙,也跳进这一潭古怪岩壁中去。
在跳进去的瞬间,一丝疑惑闪过他的脑海:「小榕她不是有咏絮笔吗?为什么还特意要我祭出青莲呢?」
※※※
就在他们两个人步入高阳里洞的同时,柳苑苑也缓步走入一群逃亡者的栖身之地。
颜政与诸葛一辉看到柳苑苑,俱是一惊,齐声喝道:「你把十九怎样了?」
柳苑苑冷冷扫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王尔德与成周从她身后走过来,两名笔僮扭着十九的胳膊,她的脖颈前还架着一管飞笔。
「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杀生可是谁都不愿意做的事。」柳苑苑警告说。
「一路追踪到这里,辛苦你们了。」秦宜丝毫不见惊惶,从彼得和尚身旁站起身来,神态像平常打招呼一样。
柳苑苑射来两道锐利的目光:「你可知道背叛主人的下场是什么吗?」
「生不如死嘛,和给他干活也没什么区别啊。」秦宜满不在乎地说,「何况我从来就没忠心过,谈不上背叛。」
「哼,主人早就知道你和韦势然在南明山约好了,以为隐瞒得很好吗?韦势然如今自身难保,我劝你早想清楚得好。」听完她的话,秦宜还是笑盈盈的,只是上翘的红唇多了一丝勉强的抽搐。
柳苑苑这时把注意力转向仍然躺卧在石板上的彼得和尚,本来锋利如刀的视线变得有些柔和。
「情东,你为何不当初说出那句话呢?」
彼得和尚苦笑一声,金丝眼镜颤巍巍几乎要从鼻子上滑落:「贫僧没什么好辩解的,都是我的错。」
「这么多年来,我颠沛流离,吃尽苦头,你却躲进寺庙里落个清闲,倒还真是六根清净啊。」柳苑苑的话中充满了愤懑与嘲讽。彼得和尚对此轻叹一声,没有作声,等于是默认了。
「若非有主人收留,只怕我早死了。你说得对,我一个外姓人,有什么资格抢你们韦家的笔!所以主人给了我一枝笔灵,一枝当我再次遇见你时可以令你明白我痛楚的笔灵。」
彼得和尚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柳苑苑的笔灵似乎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压迫,彼得和尚孱弱的身体根本无法负担如此之大的愧疚。
「你的笔,究竟是什么笔?」诸葛一辉忍不住开口问道,他也算得上是一个笔痴,精通诸家名笔,可柳苑苑的笔灵他却认不出来。
柳苑苑不屑道:「主人的见识与蕴力,不是你们这些诸葛家的小辈能理解的。」
秦宜和颜政想要过来帮彼得和尚的忙,却被他挣扎着拦住了。彼得和尚强忍着痛苦从石板上坐起来,双手合十道:「苑苑,我负你良多,就是万刃加身,亦不能偿。」
「那你现在就死好了,我不要你万刃加身,只要一刃加身就成。」柳苑苑冷冷道。王尔德不失时机地甩过一枝飞笔,恰好插在彼得和尚身旁的石壁中。
彼得和尚拔出飞笔,缓缓道:「……我若依言而行,你能否不再纠缠我的这些朋友?」
「你究竟信不信我?」柳苑苑突然问道,口气和当日在韦家藏笔洞前一模一样。
「我信。」彼得和尚回答,苑苑的笔灵在他身上施加的压力,几乎已到了极限。突然「啪」的一声,他的右眼镜片裂出了一道缝隙。
彼得和尚拔出飞笔,正欲刺向心脏,手腕猛地一酸,飞笔已经被颜政打落。
「彼得你疯啦?女性虽然不能骗,也不至于这么实在啊!」颜政冲他大吼,然后转过来对着柳苑苑,问了一个极之突兀的问题:「柳小姐,你还爱彼得吗?」
纵然是柳苑苑这样的女子,也在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快回答我,是或者不是,不要想。」
「他死了最好。」柳苑苑立刻回答。
「那就是还爱着他喽?」
「对……嗯?胡说!我不是说了吗?他死了最好!」
颜政笑道:「要死要活,这是恋爱中的男女才会有的现象嘛。」
柳苑苑冷着脸道:「胡说八道,谁跟那和尚谈恋爱!?」
颜政立刻回答:「这么努力地否认,也是心虚的表现。」
「放肆!你以为你是谁!?」
「嗯,恼羞成怒,是因为说中了心事吧。你看,你甚至不敢直视我的双眼。」
说来也怪,颜政这么说着,柳苑苑确实把视线游移开了,她发觉不对头,赶紧移回来,可颜政已经下了结论:「果然是吧!眼神游移,飘忽不定。」
柳苑苑自从负伤离开韦家,再没有与人相恋过。说到男女情感之事,哪里是颜政这种资深人士的对手,轻易就被牵着鼻子走了。就连王尔德在一旁听了,都咋舌不已,佩服道:「颜,你太令人惊叹了。我和柳小姐虽然百年好合,也没你了解得这么深入。」
柳苑苑盛怒之下,回手搧了王尔德一个耳光:「注意你的用词!谁与你百年好合!」
王尔德摸着热辣辣的脸颊,心中不解,明明别人告诉他中文「百年好合」是形容同事之间的友谊就像交往了一百年那么深厚,柳小姐为何如此大发雷霆?
颜政此时占尽优势,得意洋洋道:「柳小姐,对自己要诚实一点。你根本不想让他死,又何必演这出戏呢?大家都放下伪装,高高兴兴地百年好合,不是很和谐很完美嘛!」
秦宜也趁机道:「对啊对啊,柳姐姐您也老大不小了,那些陈年旧事何必计较呢,彼得大师都知道悔过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啊!」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生生把岩洞里的肃杀气氛搅得七零八落,柳苑苑哭笑不得。
正在他们谈话的时候,身后的岩壁开始浮现出奇特的涟漪,像是一滴水溅入池塘。涟漪一圈一圈地扩大,逐渐覆盖了侧面的石壁,甚至有层层微微的石浪翻涌。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诸葛一辉,他觉得周遭环境不对劲,面色一凛。他悄无声息地挪动身体,伸手过去试探,却发现手可以轻易伸入石壁,就像是伸进水里一样,而且十分冰凉。
更令他惊骇的是,岩壁液化的趋势正在扩大,这个岩洞本来就不大,过不了几秒恐怕就会扩展到整个洞壁甚至地板,届时所有人可就是在水面一般的岩壁包围之下了……他想开口示警,可又觉得不应该告诉柳苑苑一干人。
正在他踌躇间,柳苑苑已经受够了颜政与秦宜一唱一和的废话,她前胸一挺,娥眉稍立,大声道:「少啰嗦!彼得和尚,你到底自不自尽?你若贪生怕死,我就先把这姑娘杀了!然后再料理你们!」
话音刚落,所有人突觉脚下一空,身体急速下滑,原本坚实的石地在一瞬间似乎变成了烂泥塘——不,更像是深潭底部那冰冷彻骨的水一样。
他们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在岩石之海中,未留下任何痕迹,只剩下诸葛一辉、王尔德与数只笔僮站在原地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