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她终于唱完了今天晚上最后一首歌,蓝月儿匆匆谢了幕,飞奔回后台去,几乎跟妙妮撞个满怀。妙妮掌心里放着一个铜造的八音盒,跳舞女郎穿上美丽的舞衣,弓起一条腿,在盒子里随着丁丁冬冬的音乐旋转。
“漂亮吗?开场前在歌厅外面跟一个小丑买的。”妙妮说。
“他还在外面吗?”她焦急地问。
“应该已经走了吧?”
她披上黑斗篷追出去。
“你上哪儿去?”妙妮问她。
她带着灿然的微笑回答说:“我碰到一个老朋友。”
她穿过后台长而幽暗的走道离开歌厅,走另一条路避开刚刚散场的人潮。发现身后没有人的时候,她乘着夜雾飞起来,越过乐城的大街小巷,飘向已入睡的市集和贫民窟,在夜空中寻找他的身影。
刚刚在台上唱着歌的时候,她看到他,那张涂满了油彩的白脸从黑暗中冒出来,渐行渐近,一双惊讶的眼睛隔着几米的距离看她,凝神,却又倏忽后退,消失在歌厅的红丝绒帷慢后面。
但是,她已经闻到了她曾熟悉、而在回忆中渐渐化为宛如尘世的一股气味。
是他吗?所以他身上的血才会有往事的滋味?
终于,她在雾中看到他了,他小货摊上的八音盒在他走在一条凸凹不平的石子路时丁丁作响,像风吹动了重聚的风铃。她宛若
她突然在他面前出现,吓了他一跳。
“小丑,我们是不是认识的。”她带着微笑问他,隔着苍茫世事,也隔着阔别多年却未曾陌生的一种感情。
他望着她,脸上没有她期待的那份喜悦,反而淡然说:“姑娘,我从没见过你。”
白色夜雾在两张脸孔间漂浮,她失望的眼睛朝他看。她不相信他。他长大了,声音也改变了,脸上涂满油彩,但那双澄澈的眼睛没有改变,她也没有错间他的味道。他又为什么要说谎?
“你很像我一个朋友。”她试探他说。
他笑得很开心,不是真的笑,而是那个夸张的小丑嘴巴给人的错觉。
“你那位朋友也是小丑?”他问她说。
“不,他不是小丑。”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却沮丧。他愈是否认,她愈肯定是他。
他本来可以就这样脱身,跟她说一声再见,然后打她身旁走过,明天就离开,也许从今以后不会再相遇,直到老死。毕竟,她只是他童年的一个伙伴,人长大了就不一样,不再纯真和简单。
然而,看到她失望的神情,他心里突然觉得不舍,竟问她:“你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我经常到处去,也许可以替你留意一下。”
她抿抿嘴唇,看穿他,却不揭穿他,像低语般说:“他叫燕孤行。”
他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她口中道出来,觉得心里难过。这些年来,人家都只叫他小丑,好像他是个没名字的人似的。
“我会记住。”他回答她说,心里留恋不去。
“他还记不记得一个叫蓝月儿的朋友?”她突然问他,眼睛直直盯着他。
“这个我不知道。”他立刻回答她,毫无破绽。
他为什么不认她,眼里却又有愧疚的神情?她不了解,只知道他此刻很坚定。
“要是你有机会碰到他,请告诉他说,有一位叫蓝月儿的朋友问候他。她找他很久了,以为他死了。”
“好的,我会告诉他。”他花了很大努力,才能不带悲喜地回答。原来,她以为他死了,那样也好,那个结局比较不遗憾。
她却突然又说:“我这位朋友做的风筝能飞到很远的天空。”
“好了,姑娘,我统统都会告诉他。再见了。”他匆匆说。再留下来,他会露出破绽,让自己成为一个失败的撒谎者。想到这里,他打她身旁走过,遁入浓雾的长巷里。
她侧过身子让他通过,清亮的眸子朝他看,终于失望地对那雾中的背影喊了一声:“小丑。”
“什么事?”他止步不前,却没回过头来。
“你还是不要告诉他,你见过我。”快快的声音说。
“为什么?”他凝在那儿。
“也许他已经把我忘了。”她这话不是要说给燕孤行听,是要说给小丑听。
他蓦然回首,已经失去了她的形影,她好像是突然不见的,连脚步声都没有。
夜雾如雨露潮湿,他孤零零地走在巷子里,觉得心里沉沉的一担离情。一只灰色小蝙蝠在他头上无声地张开皮翼,为他挡住了雾水,他没注意,小蝙蝠黑亮的眼睛却看到了他脸上的落寞。前面的浓雾里亮着一颗星,像花,有枝有叶,似真还假,他想起她说过,天上的星星是地上花儿的影子,雾中的星花却像离别的叹息。他把他们的重逢幻想过许多遍,只是从来没想过会像今天晚上这样,近乡情怯。
在歌台上那短短的一瞬,在那个拐弯处相见争如不见的几句凄凉说话,使他痛苦,那种痛苦是失落的少年光阴与初恋的哀愁,他爱上了一个他自知配不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