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月儿不知道自己在床上躺了多少天,她已经无力嘶叫,嘴唇于焦,跟一个死人没有两样。一天夜里,大妈妈用枕头将她的头撑起,手里拿着一只碗,没把握地说:“乖,把这个喝下去。”
猝然之间,她闻到血的味道,不是她自已的血,而是动物的鲜血,有雀鸟的,也有蝙蝠的。大妈妈把那碗血缓缓倒进她嘴里,那口血有如甘露。她全身战栗,拼命试干留在嘴唇上的剩血,还想再喝。大妈妈又喂了她一碗,这一次,不再是毫无把握,而是很准确地一口一口喂她。
“没吐出来!”她听见大妈妈大叫,好像终于找到了救她的方法。
那天以后,大妈妈每天喂她那种血三次,告诉她说:“这是补血的药,你流太多血了。”
她在那双神秘的眼睛里看到了希望的眼泪。
她没再流血了,只是仍旧虚弱晕眩。一天夜里,她看见一个形影来到她床边,悄悄地,悲伤的眼睛看着她,她认出那是但梦三。
他微笑,从怀里取出一把小刀,在自己手心里划出一道伤口,鲜血冒出来。他立即把那只手放到她的嘴唇上,血缓缓滴进她嘴里。假如大妈妈喂她的是甘露,但梦三喂她的,便是续命的活水。她两手抓住那只手,贪婪地吮吸着。
“他们说你流了很多血。”他对她说,声音细微且忧伤。
她一边吸一边点头,眼里溢满泪水。
等她喝完了,他拿出一条手帕替她抹干留在嘴唇和下巴上的血。那只受伤的手握着拳,微微发抖。
每个夜里,但梦三偷偷走进来,走到她床边,用一把小刀在手心那个旧的伤口上再划一道新的伤口,用他的鲜血喂她。他每来一次,一张脸更苍白一些,她却渐渐有了血色。
一天傍晚,她躺在床上,但梦三拖曳着脚步来到她床边。他那张脸比往常更苍白,她眨着眼睛对他微笑,他朝她笑了笑,悄悄从怀中取出那把小刀,准备在手心再划一道伤口,她抓住他拿刀的手,摇摇头,阻止他说:“我好很多了。”
“你仍然很虚弱。”他对她说。
“你的脸看来比我更自。”她说。
“我很强壮。”他举起一条手臂笑笑说。
“让我看看你的手。”她用枕头撑起身子,对他说。
他迟疑地把手放在身后。
“给我看看。”她重复一遍。
他只好把两只手伸出来,却仍然紧握着拳头。她把他的手指扳开,看到那两只惨白的手掌上都有一道深深的创痕。
“你这怎么弹琴?伤到筋脉怎么办。”她难过地说。
“很快会好的。”他把手缩了回去,说。
“他们是不是到岸上演出去了。”她问他说。
他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用去?”她问,眼睛看着他。
他沉默。他从来就不懂说谎。他的手大虚弱了,一连几晚都弹得不好。大妈妈以为他不舒服,要他留在船上休息。
“是因为手受伤,不能弹琴吗?”她问他。
“他们都想听你唱歌呢,观众看不见你,很失望。”但梦三把话题转开。
“我还以为再不能跟你们一起唱歌了。”她虚弱地笑笑,又问,“我们到了哪个河岸?”
“还是原来的河岸。大妈妈怕你晕船,船一直停在这里。”他回答说。
“我们仍然留在那个山上有灰色教堂的小城吗?”她如大梦初醒般,以为已经过了许多时日。
“你还说它看起来就像一个灰色大摇铃,尤其是教堂钟声响起的时候。”他告诉她说。
等她可以下床,她真想去看看。她从一年前开始跟着歌舞团到帐篷里演出,已经去了好几个小城镇,数这一个最漂亮。
唱歌是她的命运,是命运把她送上这艘回响着歌声的天鹅船。她本来会在花开魔幻地,也许在那儿当个牧羊人的妻子,那个浪漫的童梦已经给滔滔洪水冲散了。这些年来,她有时会想起燕孤行,想起他早夭的生命。
在船上初见但梦三,他让她想起燕孤行,但他们的味道全然不同。燕孤行身上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味,在她的回忆中,竟渐渐化成尘世的气味。但梦三身上带着的,是一个人自己皮肤的味道,孤独而凄凉。
她爱但梦三,就像一个妹妹爱她善良的兄长,那是多么朴拙的一份感情。
她望着放在床边的一盘红枣糕,那是贝贝怕她饿,特地做给她吃的。
“你吃一点吧,贝贝说是补血的。”她以妹妹命令兄长的口吻说。
“你不吃。”他问她。
“我没胃口。”她微弱地回答他说。
但梦三拈起一片红枣糕,慢慢地吃,哄她说:“你不吃东西,哪有气力跟我们回帐篷去唱歌?”
大妈妈给她做了许多漂亮的歌衫,她以为再没有机会穿了。第一次上台的歌女,都有点怯场,但她一点也不,好像唱歌是她的天职。有时候,她会想起跟燕孤行在帐篷里看星斗的那个晚上,记忆中,连那个妖里妖气的小村落,好像也镀上了一层五彩幻影。可惜,歌舞团的大帐篷很漂亮,没有可以看到星星的破洞。
这时,山上传来灰色教堂的钟声,像天堂的呼唤:“敲钟了。”她对但梦三
然而,教堂的清音救不了她。
那天半夜,她突然感到全身的血管疯狂震颤,一把邪恶的声音从她里面吼出来,像男人的声音,也像女人,对她说:“起来!起来!”
她着魔似的掀开身上的被子,看见大妈妈睡在舱房另一边一张临时放置的床铺上,像昏睡似的。她下了床,披上放在旁边的一件斗篷,跌跌绊绊地走出房间。
天鹅船停在岸边,没放桥板,她一脚踏空,竟没掉到河里去,而是像猫儿般着地。她踉跄往前,赤脚穿过与人等高的芦苇,走过一个阴森的古墓,越过一片荒芜的荆棘丛,脚下竟没流一点血,然后,她走进一个野树林。
一阵漫天漫地的狂风席卷而来,她几乎站不稳,头上的帽兜给吹开了,长发扑面。这时,一场暴雨冲下来,雨的颜色像鲜血,发出腥臭的味道,是乌鸦的血。死乌鸦如雨般撒落,覆盖了林中的荒草,堵住她双脚,她吓得往后退,血雨打在她脸上,打进她眼睛里,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摔然变得像野豹般亮。
树上的猫头鹰尖叫,眼睛暴凸,红雨不停地下,树枝在狂风中战栗,根抵也流露出畏惧。她害怕了,大叫:“是谁?”
一声乖戾的大笑从黑暗中冒出来,但她什么也看不见。死乌鸦停止掉落,而依然红得像血。
“神王再生!”一把男声以无比敬畏的语气呼喊,那声音好像从一棵狰狞的老树后面叫出来,却没有形影,瞬间碎成千万个回音。
“神正替换了她的血!”一把女声以欢欣的口气从另一棵更狰狞的老树后面叫出来,同样碎成让人背脊发凉的回音。
“可惜她是个女的。”男声沉郁地说。
“但她胜过千亿个男人!”女声骄傲呐喊。
“亲情啊!多么优秀的灵魂!”男声号着。
“优秀的血遍布她全身。”女声尖锐刺耳又谄媚。
“你们到底是谁。”蓝月儿大叫。
“吾等是汝之仆人。”男声变得卑屈。
“汝是吾等之主子。”女声如诵唱般喊着,几近呻吟。
老树突然长出了舌头,高喊:“女王!女王!”
林中野草长出一张张可怖的女人脸孔嘶喊:“昨天汝是凡人,今天汝是女王。”
“汝是吸血女王!”男声惊惧抖颤。
“血的味道是不是鲜美一如甘泉。”女声在黑暗中一丝丝渗出来。
一条三头大蟒蛇在一棵老树上盘缠,三个头互相撕咬,凄厉嚎叫。
“我不是!我不是!”蓝月儿两膝一曲,跌倒在地上哭喊,“我宁可死掉入地狱。”
“无死也无不死。”那把男声以庄严的语气说。
“无尽亦无天界。”女声缓缓念出。
“只有一个东西。”男声一个个字吐出来。
“无畏无惧仅凭自己的力量。”风静止了,女声在黑暗中回荡。
“除他以外没有别的东西。”男声显得阴阳怪气,像奴隶的语调。
“只有黑暗……”女声流露出畏怖。
“这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之中。”男声附和说。
“一切都将不朽!”女声狂歌。
“汝是永生之王!黑暗之尊!”男声宣布,每一个字都狠狠从牙缝里吼出来。
“不!我不是!我不是吸血鬼!”蓝月儿伏在地上哭号。但她清清楚楚感到心中燃烧着一种邪恶的火,把她通体烧透。她好渴,好想饮一口血,这一刻,她甚至会不惜杀死一个人来豪饮他身上的鲜血。
冰凉的红雨打在她身上,听起来像心头的沉重,野树林重归一片沉寂,她缓缓抬起脸,看到一个魁影立在她跟前,张开一把红色雨伞为她挡雨。她认出那是她母亲自若兰的幽灵。
人死了便不再长年岁,白若兰仍然像生前那样年轻,身上穿着从前钟爱的白色绉纱裙子,流着泪看她女儿。
“妈!”蓝月儿喊了一声,几许辛酸涌上眼睛。
自若兰把她扶起来。
“我是不是吸血鬼。”蓝月儿激动地问她母亲,声音震颤。
“我对不起你。”白若兰痛苦地说。
“胡说!”蓝月儿的声音充满愤怒,吼道,“我不是吸血鬼!”
“你生下来的时候就跟其他孩子一样,没想到这一天终于来到。”白若兰叹口气说。
白若兰为她自己犯的罪孽深深自责,她不能原谅自己。她竟以为逃走便可以改变这可悲的命运。她曾想打掉肚里的胎儿,却因为不忍心,又以为世俗的宗教能够拯救这个无辜的孩子。她一相情愿希望生下来的孩子流的是她的血,竟笨得没想到另一种血比她的血狂傲何止千万倍。当年她不惜一死追寻超然世外的爱情,但她凭什么要自己的女儿来承受她任性的结果?
“是我的错。”白若兰含着泪说。
“不可能的!我怎会是吸血鬼!”蓝月儿绝望地说,但她不会忘记,在故乡那场瘟疫之中,她是惟一不死的人。
“你是人和吸血鬼的孩子,神王是你父亲。”白芝兰沉痛地说出自己的罪孽。
“神王究竟是谁?”蓝月儿嘶哑着声音问。
白若兰往后退了一步,颤声说:“神王就是吸血鬼之王。”
“你叫他出来见我!”蓝月儿在雨中怒吼。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白若兰说,伤痛的声音。
十五年前的那一天,破晓时分,她悄悄逃走,因为害怕他发现,身上没带任何东西,白天不停赶路,夜里听见风声会全身发抖,以为他追来。那天以后,她再没见过他。也许他太恨她了。他不会原谅一个背叛他的妻子。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她还在想念他。
“疯子!淫妇!你竟会跟吸血鬼睡觉!我恨你们两个!滚开!我不要再见到你!”蓝月儿向她母亲的幽灵啐口水。
那个悲伤负疚的幽灵渐次消失,最后只留下一把红伞在雨中漂浮。
蓝月儿拽开头上那把红伞,在树林里半爬半跑,不知道自己想往哪里去。一只野兔从一棵树后面跳出来,她一手抓住它,动作快如闪电。那只受惊的野兔在她手中拼命挣扎,她叉开双脚蹲下来,看着这只可怜的小动物发出哀鸣。她双眼变成红色,紧紧掐住野兔的脖子,露出牙齿,想把它撕开,喝它身上滚烫的血。
猝然之间,她浑身颤抖哆嗦,她害怕她自己。
她并不是她,已然是一头怪物。她缓缓松开手,那只野兔从她手上溜走。
她惨然站起身,看到山上有一个大摇铃。